第三十二卷
  薰蕕不同器

    漢朝博物東方朔,淹貫經書張茂先。
    第七車人知浴女,傒囊元緒恪知焉。
  從來我孔夫子極其博物,無所不知,次則鄭國子產,稱為博物君子。漢朝有東方朔,他原是神仙,所以奇奇怪怪之事無不知道。漢武帝之時,外國有獻獨足鶴者,東方朔道:「此非獨足鶴也,《山海經》之所謂『畢鸞』也。」武帝一日宴於未央宮,忽聞有人說話道:「老臣冒死自訴。」但聞其聲,不見其形,尋覓良久,樑上見一老翁長八九寸,面目頳皺,鬚髮皓白,柱杖僂步,甚是老耄。武帝道:「叟何姓名,居於何處,有何病苦而來訴朕?」老翁緣柱而下,放杖稽首,默而不言,因仰頭視殿,俯指帝足,忽然不見。帝召東方朔問之,方朔道:「此名為『藻廉』,乃水木之精也。夏巢幽林,冬潛深河,陛下頻年造宮殿,斬伐其居,故來訴耳。仰頭看殿而俯指陛下足者,足於此也。願陛下宮殿足於此也。」武帝因此停止工役,後幸匏子河,見前老翁及數人絳衣素帶,各執樂器,為帝奏樂作歌。又獻帝一紫螺殼,其中有物,狀如牛脂。帝問道:「此是何物?」老翁道:「東方生知之。」帝曰:「可更以珍異見貽。」老翁命取洞穴之寶,一人投於淵底,得一大珠,逕數寸,明耀絕世。老翁等遂隱,帝問方朔:「紫螺殼中何物?」方朔道:「是蛟龍之髓,以傅面,令人好顏色,又女人在孕,服之產之必易。」後果有難產者,試之立效;以塗面,果然悅澤。帝問:「此珠何以名洞穴?」方朔道:「河底有一穴,深數百丈,中有赤蚌,蚌生珠,因名洞穴。」武帝幸甘泉宮,經過長平坂,見有蟲如盤覆於地,色如生肝,頭目口鼻皆具。問於東方朔,方朔道:「此蟲之名為『怪哉』,昔時將無罪之人拘係,仰首歎恨道『怪哉怪哉』,是怨憤之氣感動上天所生也。此地必秦獄處。」即按地圖,果如其言。帝又問:「何以消之?」對道:「積憂者得酒而解,以酒數鬥浸之當消。」於是取蟲置於酒中,果然消化。
  晉朝尚書張華。字茂先,性好讀書,徙居之時,載書三十乘。博物洽聞,世無與比。武庫中封閉甚密,其中忽然有只雉雞,晉帝甚以為異。張華道:「武庫之中安得有雉?此必蛇所化也。蛇能化雉。」試觀雉側,果有蛇蛻,方知是蛇所化。吳郡臨平山崩,出一石鼓,捶之無聲。帝以問張華,張華道:「可取蜀中桐木刻為魚形,叩之則鳴矣。」於是如其言,果聲聞數里。陸機嘗餉張華以魚鮓,那時賓客滿座,張華髮器便道:「此龍肉也。」眾人都未之信。張華道:「汝輩不信,試以苦酒濯之,必有奇異。」果澆以苦酒,便有五色光起。陸機遂問鮓主:「此魚何自而來?」鮓主道:「此魚非從水中得來,園中茅積之下,忽然得一白魚,形質異常,因以做鮓,見其味美,遂以相獻。」眾人方知其果龍所化也。張華望見鬥牛之間嘗有紫氣,知是寶劍之精上達於天。察其氣在豫章之豐城獄中,遂補雷煥為豐城令。雷煥到豐城掘獄屋基,入地四丈,得一石函,光芒射人,中有雙劍,並刻題一曰「龍泉」,一曰「太阿」,其夕鬥牛間氣遂不復見。雷煥留一劍自佩,以一劍送與張華。張華細看劍文,知有二劍,寫書與雷煥道:
    詳觀劍文,乃乾將也,莫邪何復不至?雖然,天生神物,終當複合。
  雷煥看書,方知張華之不可欺也。後張華死,兩劍都化為龍而飛去。有一種燃石,出瑞州高安縣,色黃白而疏理,水灌之則熱,置鼎於其上,可以熱物。雷煥入洛,持以示張華,華道:「此燃石也。」晉惠帝時,有人得鳥毛,長三丈,以示張華。張華慘然不樂道:「此海鳧毛也,出則天下大亂。」洛下山上有一洞穴,其深無底,有一婦人要謀死丈夫,將丈夫推墮此穴之中。其人自分必死,行走數里,漸漸明亮,其路漸大,別是一個洞天。見有宮殿人物,共是九處,其人如神仙之狀,身長數丈,衣羽衣,至最後所到之處,見仙人在樹下奕棋。此人饑餓,告訴以仙人墮落之故,並說腹饑求食之意。仙人指庭中柏樹下一大羊,其羊大如人間之羊,令跪於地,捋羊之須,每一捋得珠一顆,三捋共得三珠,教這人將這第三顆珠吃了,餘二珠仙人收取。這人服珠之後,便覺不饑,仙人另指一穴,命其尋穴而出,卻是交州地方。人問張華,華道:「此地仙九館仙人也,仙人為九館大夫。大羊非羊也,名為『癡龍』。第一珠食之壽與天齊,第二珠食之延年,第三珠食之不饑而已。」其博物如此。
  那知浴女的是張寬。漢武帝時,張寬為侍中,從漢武帝祀甘泉,行至渭橋。武帝見一女人浴於渭水之中,其乳長至七尺,武帝怪而問之。女人道:「後第七車中張侍中知我。」言畢不見。那時張寬在第七車中,對道:「此天星主祭祀者,齋戒不潔,則女人星見。」武帝甚以為奇,而心服焉。
  那識傒囊的是吳國諸葛恪。諸葛恪同僚屬出獵於駒驪山,在句容縣東北,見有物如小兒,伸手引人。諸葛恪令人移去故地,即時而死。僚屬問此是何物,恪道:「此事在《白澤圖》,曰:『兩山之間,有精如小兒,名曰傒囊』也。」那時有人入山,見一大龜逕尺,其人擔之而歸,欲獻與吳王。夜宿於越裡,泊船於桑樹下,將龜縛於船頭之上。夜半桑樹忽作人言,呼那龜的名號道:「元緒元緒,你何為在此?」龜也口吐人言道:「我被無知之人拿來拘係,方要獻與吳王,有烹煮之苦。雖然如此,就盡南山之薪,其如我何哉!」桑樹道:「你雖然如此,但諸葛恪博物,必致相苦,倘求與我一樣之徒來奈何你,你卻怎生逃避?」龜也稱桑樹的名號道:「子明子明,勿要多說,恐禍及於你也。」桑樹遂寂然而止。其人一一聽得,大驚,將龜獻於吳王。吳王果命煮之,焚柴萬車,龜活如故。吳王問諸葛恪,恪道:「煮以老桑樹乃熟,須得千年之桑方可。」獻龜之人遂說夜間桑樹化作人言,與龜一對一答之故。吳王就叫獻龜之人砍那株說話的桑樹來,果然一煮便爛。至今烹龜必用桑樹,野人遂呼龜為「元緒」焉。所以當時道:
    老龜煮不爛,貽禍於枯桑。
  看官,在下這一回怎生說這幾個博物君子起頭?只因唐朝兩個臣子都是杭州人,都一般博物洽聞,與古人一樣。只是一個極忠,一個極佞;一個流芳百世,一個遺臭萬年;人品心術天地懸隔,所以這一回說個「薰蕕不同器」。那薰是香草,蕕是臭草;薰比君子,蕕比小人。看官,你道那薰是何人?是褚遂良。蕕是何人?是許敬宗。
  先說褚遂良那位君子,他是杭州錢塘人,字登善。父親褚亮,與杜如晦等十八人並為學士,號「十八學士登瀛洲」者此也。官至散騎常侍,唐太宗甚是親倚,封陽翟縣侯,告老于家。遂良自少懷忠孝之心,博涉文史,工於隸楷,初學虞世南,晚造王羲之的妙處,累遷起居郎侍書,唐太宗精於字學,常歎息道:「虞世南為字中之聖,今世南已死,無可與論書者。」魏征奏道:「唯有褚遂良可與論書。」及見褚遂良之書,大加驚異,以為不減虞世南也,優待異常。唐太宗酷好王羲之的帖,千方百計購求得來,有的說真,有的說假,真假莫辨。褚遂良細細看了,一緣二故論其所出,一毫無差。
  後遷諫議大夫。那時太宗遣大將李靖連那頡利可汗都擒了來,自陰山北至大漠,一望無人,九夷八蠻無不歸順。太宗大喜,遂請上皇置酒未央宮,上皇命頡利可汗起舞,又命南蠻酋長馮智戴詠詩,已而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太宗奉觴上壽,因而賦詩道:
    雪恥酬百王,除凶報千古。
  自此之後,志得意滿,便要封禪泰山。適有星孛之變,褚遂良進諫道:「此必天意有未合者,乞更緩之。」太宗悟而止。
  遷起居注,太宗道:「卿記起居,人主可得觀之乎?」遂良道:「今之起居,即古之左右史也,善惡必記,庶幾人君不敢為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太宗道:「朕有不善,卿亦記之耶?」遂良道:「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太宗一日又道:「昔舜造漆器,諫者十餘人,此何足諫?」遂良對道:「奢侈者,危亡之本。漆器不已,將以金玉為之。忠臣愛君,必防其漸,若禍亂已成,無所復諫矣。」太宗深歎美之。
  十八年,太宗要親征高麗,道:「蓋蘇文殺其君,殘虐其民,今又違詔命,朕當親討其罪。」遂良奏道:「陛下指揮則中原清宴,顧盼則四夷讋服,威望大矣。今乃渡海遠征小夷,萬一蹉跌,傷威失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矣。」乃上疏切諫,太宗不聽。因要遂良同在軍中議論,恐褚亮年老不捨其子,遂手詔褚亮道:
    疇日 師旅,卿未嘗不在中。今朕薄伐、卿已老、俯仰歲月,我勞如何!以遂良行,想君不
  惜一子於朕耳。善居加食。
  褚亮頓首而謝,太宗因同遂良而行,每每於軍中計議征伐大事,並論古今學問。遂良胸中如傾江倒海而出,辯論不窮,太宗大喜。征遼而回,褚亮年老,因念子而死矣。遂良慟哭,太宗道:「此朕陷爾於不義也。」遂贈褚亮為太常卿,恩禮加等,敕陪葬於昭陵。遂良因父親念己而死,三年廬墓,不飲葷血,極其悲苦。太宗念其純孝,道:「此孝子也,必忠臣哉。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朕安能捨之而復求忠臣乎?」服滿之日,授太子賓客,進黃門侍郎。
  時有飛雉數數集於宮中。太宗問道:「此是何祥也?」遂良道:「昔秦文公時,有童子二人化為雌雄二雉,雌者鳴於陳倉,雄者鳴於南陽。一童子曰:『得雄者王,得雌者伯』。文公得其雌,遂伯諸侯,始為寶雞祠;漢光武得其雄,遂起南陽,廣有四海。陛下本封於秦,故雌雄並見,以告明德。」太宗大悅道:「人之立身,不可以無學,遂良所謂多識君子哉!」後殿庭之中,忽見殘獐一腳,細視之,乃是獸食之餘。詢問宿衛之人,莫知所以來。太宗驚異,遂良道:「昨暮乃狼星值日耳,不足怪也。」太宗歎服。有人得鼠如豹文,熒熒光澤,太宗不識,以問臣,莫群能知者。遂良道:「此鼮鼠也。」太宗道:「何以知之?」遂良道:「見《爾雅》。」試按秘書,果如其說。人無不稱其博學焉。
  那時太子承乾既廢,魏王泰侍於太宗之側,太宗許立為太子。次日,因謂大臣道:「昨日泰投我懷中云:『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此臣更生之日也。臣惟有一子,百年之後,臣當殺之而傳國與晉王。』朕聞其語甚憐之。」遂良奏道:「陛下失言矣,安有為天下主而殺其愛子,以其國授晉王者乎?陛下昔以承乾為嗣,復寵愛泰,嫡庶不明,故紛紛至此。若必立泰,非別置晉王不可。」太宗大悟泣下,道:「我不能。」就詔國舅長孫無忌、房玄齡、李勣與遂良等定策,立晉王為皇太子。一言之下,國本不搖,皆遂良之力也。拜褚遂良為中書令。
  太宗寢疾,召遂良、長孫無忌二人到御榻前吩咐道:「漢武帝寄霍光,劉備托諸葛亮,朕佳兒佳婦,今委卿二人矣。太子仁孝,其盡誠輔之!」謂太子道:「無忌、遂良在朝,汝不必憂也。」因命遂良草詔立晉王為帝,是為高宗。高宗即位,封遂良為河南縣公,進郡公。無忌與遂良在朝,同心輔政,高宗亦恭己以聽,政治頗好。怎當得一個惡人在朝攪亂世界。有分教:乾坤翻覆,變成濁亂之朝;陰陽錯行,化為污穢之地。女主作朝間道,唐室悚懼恐惶。把一個唐朝天下輕輕的斷送了。果是:
    善人一心為善,惡人只是作惡。
    同是父精母血,怎生這般差錯?
  這惡人是許敬宗,字延族,杭州新城人,隋朝禮部尚書許善心之子。敬宗廣讀詩書,善於作文,只是心性有些古而怪之。怎生古怪?
    金木水火土,個個皆同;禮智信義仁,字字獨少。讀聖賢之書,精盜賊之事。開口處堯舜
  周孔,夢寐時共鯀苗驩。不孝不忠,從來性格造就;為奸為惡,一味天巧生成。筆尖頭能舞能
  飛,都是殺人的公案;眉毛上一操一縱,無非刺心的箭刀。暗地騰那,幾回要奪純陽劍,心中
  惡煞,終日思斲釋迦頭。
  話說那許敬宗的父親許善心,虞世南的哥哥虞世基,因隋朝之亂,同被李密拿去,都要殺死。虞世南見哥哥要殺,情願以身代哥哥之死,許敬宗見父親要殺,他也不顧父親,只是一味磕頭,自己求活而已。李密將二人殺死,虞世南不顧死活,一肩負了哥哥屍首將來埋葬,許敬宗棄了父親屍首,竟自逃回。其不孝可恨如此。當時內史舍人封德彝在賊中親見二人之事,不勝歎息,所以做兩句口號道:
    世基被戮,世南匍匐以請代;
    善心之死,敬宗舞蹈以求生。
  許敬宗聞之,遂恨封德彝切骨。太宗貞觀年間,除敬宗為著作郎兼修國史。敬宗是個不肖之人,做了著作郎,不勝欣幸之至,揚揚自得,腆起肚子,頭搖尾擺的對人道:「仕宦若不做著作郎,無以成立門戶。我心裡要做此官,這官便就隨我心願而來,可見有福之人事事如意,若是他人怎生能夠?」人無不笑之。太宗駐蹕破山賊,命敬宗馬前草詔,愛其文詞華麗,從此專掌誥令,一發揚揚得意,將人看不在眼裡。高宗即位,遷禮部尚書。
  敬宗的第二個兒子娶尉遲敬德的孫女,許敬宗奉承敬德公無所不至。太宗嘗以《威風賦》賜長孫無忌,敬宗修國史便移在尉遲敬德身上,道帝以《威風賦》賜尉遲敬德,其說謊如此。高宗幸長安城,按蹕徘徊,視故區處,問侍臣道:「秦漢以來,幾君建都於此?」敬宗道:「秦都咸陽,漢惠帝始城之。其後苻堅、姚萇、宇文周居之。」高宗復問漢武帝開昆明池實自何年,敬宗道:「元狩三年,將伐昆明夷,故開此池以習戰耳。」高宗見其博學,遂詔敬宗為弘文館學士,討論古宮室故區,具條奏聞。高宗至東都,到於濮陽,問竇德玄道:「濮陽謂之『帝丘』,何也?」德玄不知來歷,對答不出。敬宗自後躍馬而前對道:「臣能知之。昔帝顓頊始居此地以王天下,因顓頊所居,故曰『帝丘』。高宗稱善。敬宗退而揚揚得意道:「大臣不可無學問。竇德玄不能對,吾甚恥之。」其小器矜誇如此。性喜錢財,若見了那金銀珠寶,便不顧禮義廉恥,一味強要。若是個財主,就不論他高低貴賤,娼優隸卒,都如兄若弟的一般相待;若是至親忽然貧窮,他便睬也不睬一睬,連飯也沒得一碗與他吃。只因貪財之極,連親生女兒也都不顧,嫁與蠻酋馮盎之子。馮盎下了千萬貫的聘禮,指望許敬宗的陪嫁。誰知敬宗只收聘禮,並無妝奩,女兒出嫁之時,只得隨身衣服,痛哭出門而已。馮盎因此有言,遂為有司劾奏,說:「大臣不當與蠻夷結親,況婚姻論財,夷虜之道。今許敬宗多私所聘,為蠻夷所輕,非懷遠之道。」許敬宗隨人談論,只是老著面皮並無羞恥之意,只當把這個女兒賣與外國便罷。這是他第一個女兒了。第二個女兒又將來嫁與錢九隴的兒子。那錢九隴原是高宗牽馬隸奴,他也不論貴賤、門第、骨氣,只是收了百千萬貫聘禮,又無陪嫁。其貪財不顧廉恥如此。有詩為證:
    見了金銀珠寶,不論貴賤高低。
    果然人中夷虜,隨他兒女號啕。
  不說敬宗的無恥,且說那武則天皇后出身。武則天初生之夕,雌雞皆鳴,生的龍瞳鳳頸,右手中指有黑毫左旋如黑子,引之可長尺餘,機敏奸惡無比。十四歲在太宗宮中選為才人,賜號「武媚娘」,侍太宗寢席共十三年。那無道的高宗與隋煬帝一樣,為太子時入侍太宗之疾,見武媚娘而悅之,遂即東廂烝焉。太宗崩,武媚娘與諸嬪御都削髮為比丘尼,高宗既即位,立王氏為皇后。王皇后久無子,蕭淑妃有寵,王皇后甚是嫉妒。太宗忌日,高宗詣寺行香,武媚娘見高宗而大哭。高宗心中甚動,王皇后得知,暗暗教武媚娘長髮納之後宮,要奪蕭淑妃之寵。武媚初入宮之時,屈體以事王皇后,王皇后極其稱贊,後遂大幸,拜為「昭儀」。王後與蕭妃之寵都衰,因而共譖武媚娘,高宗只是不信。武媚娘生女,適王皇后來宮,憐而弄之。你道武媚娘好惡!俟王皇后出宮,就把此女掐殺,仍舊放在被下。高宗進宮,武媚娘佯為歡笑之意,及至揭起被來,女已死矣。高宗大驚,問左右,左右道:「皇后適來此。」武媚娘即悲咽而不言。高宗那知此意,即大怒道:「後殺吾女,往常與蕭妃讒譖,今又如此耶!」武媚因細數其罪。高宗遂立意要廢皇后,又恐大臣不從,乃與武媚同幸長孫無忌之第,酣飲極歡,拜無忌寵姬子三人都為朝散大夫,又載金寶繒錦一車以賜無忌。高宗因從容說皇后無子,要立武昭儀之意。無忌正色而不對,高宗與武昭儀都不悅而罷。怎當得誤國賊臣許敬宗,逢迎高宗要立武昭儀,高宗意遂決。
  一日退朝,內臣傳旨召長孫無忌、李勣、於志寧、褚遂良進內殿。遂良與眾官商議道:「今日之召,多為宮中。」或謂無忌當先諫。遂良道:「不可,太尉國之元舅,有不如意,使上有棄親之譏。」又謂李勣上之所重,當進諫。遂良道:「亦不可,司空國之元勛,有不如意,使上有棄功臣之嫌。吾奉遺詔受顧托之命,今日若不以死爭,何以下見先帝?」同進於內殿,高宗顧無忌道:「罪莫大於絕嗣,皇后無子,武昭儀有子,今欲立昭儀為後,何如?」遂良奏道:「皇后本名家子,先帝為陛下娶之,臨崩執陛下手謂臣曰:『朕佳兒佳婦,今以付卿。』且德音猶在陛下耳,何遽忘之?皇后無他過,不可廢也。」高宗不悅而罷。明日又召進官,遂良道:「陛下必欲改為皇后,請更擇貴姓,何必武昭儀?且武昭儀昔日經事先帝,在宮中一十三年,眾所共知,天下耳目,安可蔽也,今立昭儀為後,萬代之後謂陛下為何如!願留三思。」高宗甚是羞慚,滿面通紅。遂良將笏置於殿階,叩頭流血道:「臣今忤陛下意,罪當死,還陛下笏,乞放歸田裡。」高宗大怒,命左右扶出。武昭儀在簾中大呼道:「何不撲殺此獠?」無忌道:「遂良受先朝顧命,有罪不可加刑。」於志寧不敢言。侍中韓瑗因間奏事,泣涕極諫,高宗都不納。他日李勣入見,高宗私自問道:「朕欲立武昭儀為後,遂良固執以為不可,遂良既顧命大臣,事當且己乎?」李勣道:「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高宗大悅,因不顧廉恥,不顧人言,決欲立武昭儀為後。許敬宗見李勣有先入之言,暗暗的道:「這一篇好文字,卻被李勣做去,我便沒得做了。不趁此時著實一幫,誰知我胸中這一段忠孝之心?我若今日不說,便道我與褚遂良是一般樣無見識之人了。」便慷慨大呼於朝堂道:「世上一個田舍翁,若多收了十斛麥,便欲易婦。況天子立一後,與諸人何干,而妄生議論如此?」武昭儀聞之大悅,命左右賜許敬宗金銀錦繡一車。即日貶遂良為潭州都督。許敬宗從中吩咐,不許遂良稽遲,即日就道。侍中韓瑗見貶了遂良,心中不忿道:「遂良是先朝顧命之臣,吾不可以不諫。」遂上疏為遂良訟冤道:
    遂良體國忘家,風霜其操,鐵石其心,社稷之舊臣,陛下之賢佐。無罪斥去,內外咸嗟。
  願鑒無辜,稍寬非罪!
  高宗不聽其言,遂立武昭儀為後,廢王皇后、蕭淑妃為庶人。
'昭儀立後,便就放出狠手,把王皇后、蕭妃二人囚於別院,又斷去了手足,投酒甕中而死。蕭妃將死,恨極發願道:「我願世世為貓,武氏世世為鼠,我扼其喉,永遠不放足矣。」武後聞之,宮中再不畜貓。許敬宗遂請削後家官爵,武後大喜,遂以敬宗兼太子賓客,進中書令。許敬宗做著了這一篇文字,果然得了便宜,還要奉承武後,又誣奏褚遂良與韓瑗潛謀不軌。武後就貶韓瑗為振州刺史,褚遂良為愛州刺史。韓瑗先死於道。褚遂良在愛州歲餘,武後差人殺死,時六十三歲,籍沒其家。遂良有二子褚彥甫、褚衝甫在於愛州,亦被殺死焉。
    忠臣奮不顧身,只是流芳千載!
  話說敬宗用計害了褚遂良一家,又誣奏長孫無忌謀反。高宗道:「朕之元舅,將若之何!朕不忍加刑於無忌。」敬宗奏道:「漢文帝,漢之賢主也,其舅薄昭止坐殺人,帝使公卿哭而殺之,後世不以為非。今無忌謀危社稷,其罪與昭不可同年而語,陛下少更遷延,臣恐變生肘腋,悔無及矣。」高宗聽信其言,竟不引問,詔削無忌官爵,黔州安置,後竟殺死,籍沒其家。賊臣之一網打盡,可恨如此。
  高宗始初見武後能屈體奉順,故不顧廉恥,排群議而立之為後。那武後得志之後,便極其放肆,無惡不作,連高宗一毫也動不得,無可奈何,不勝忿忿。上官儀窺見高宗之意,悄悄奏道:「後專恣之極,請廢之何如?」高宗大悅,即命上官儀草詔。左右報知此事,奔告武後。武後急走到高宗面前自訴,高宗懼怕之極,不敢聲言,只得道:「我初無此心,皆上官儀教我也。」武後大怒,即時追出詔書,扯得粉碎,遂叫那只狗一般慣會咬人的許敬宗,誣奏上官儀與太子忠謀大逆,將上官儀殺死,太子忠賜死。高宗眼睜睜的看上官儀、太子忠殺了,並不敢則一則聲。朝士流貶者甚多,從此滿朝之上,都箝口結舌,不敢道一個「不」字。後來武後竟代唐朝天下,殺害唐朝宗室子孫殆盡,改國號為「周」,自稱「則天金輪皇帝」。此從古所無之事,皆賊臣之誤國也。使滿朝皆褚遂良,亦無可如何矣。有瞿宗吉《題則天故內》詩為證:
    堪恨當年武媚娘,手持唐璽坐明堂;
    不思仙李方三葉,卻愛蓮花似六郎。
    廢苑荊榛來雉兔,故宮禾黍沒牛羊;
    尚餘數仞頹垣在,遙對龍門山色蒼。
  不說武則天後竟代了唐朝天下,且說那誤國賊臣許敬宗,自殺死多人之後,人人畏之如虎,勢燄通天。武則天日有賜、月有賞,恩寵無比。杭州人因他害了褚遂良一家,無不忿恨,無不笑罵。許敬宗道:「我只圖自己的功名富貴,管人笑罵做甚!」從來道:
    笑罵由他笑罵,好官自我為之。
  許敬宗自己揚揚得意,富貴已極,遂多買姬妾,日日取樂,造連樓數百間,飛樓畫閣,緲然出於雲漢之間。又置駿馬百匹,命諸姬各騎駿馬在連樓上馳走,以此為樂。年紀漸老,心性不甚防閒,姬妾往往與人通好,他也全不在心上。所以當時杭州人嘲笑道:
    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頭畔著衣裳。
  敬宗又寵一個丫鬟,名為柔花,正妻死後,就把柔花立為繼室。他長子名許昂,不忿柔花做了繼室,思量要烝淫柔花,使他聲張不起;柔花年紀後生,又不忿伴這老子,況且原是極淫濫的一個丫鬟,那裡便肯收心。見許昂年紀後生,心中也有幾分看相許昂之意,不時將眉眼言語來勾引許昂,正中許昂之意。兩人一拍就上,就與高宗、武媚娘事一樣。一日,二人正在烝淫之時,卻被敬宗撞見了,大怒之極,將兒子奏於高宗,斥之嶺外,直至多年方才表還,人人無不知此醜事。杭州人因此稱之為「賊臣老龜」,其報應之妙不爽如此,八十一歲而死,真賊臣老龜也,所當以桑樹煮之者耳。太常博士袁思古議道:「許敬宗生平不忠不孝,閨門污穢,人倫不齒。棄子於遠方,嫁女於蠻夷,無一可取。」遂諡曰「繆」,人無不快心焉。褚遂良至德宗之時,知其忠直,追贈太尉。曾孫褚璆亦有祖上之風,拜監察御史裡行。先天中,突厥圍北庭,詔璆持節監督諸將破之,遷侍御史,拜禮部員外郎。至今杭州人因其忠直,所居之地遂稱為「褚堂」。地以人重如此,至今香火不絕。若說到許敬宗,便人人厭穢,個個吐口涎沫,凡姓許者,不敢認敬宗為祖上焉。有詩為證:
    再拜遺詞念昔賢,忠臣為國豈徒然。
    敬宗遺臭甘千古,說與來人何學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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