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
  認回祿東嶽帝種須

    德可通天地,誠能格鬼神。
    但知行好事,何必問終身。
  從古來只有陰騭之報一毫不差,果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不過在遲早之間。若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孫,冥冥之中,少不得定然還報,決無一筆抹殺之理。若是人命,更為不同,從來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救荒救亂救千萬人之性命乎?世上人只算小處,不算大處,豈不好笑?在下不免說一個故事引入正回。話說楚霸王烏江自刎之後,土人憐其英雄,遂立廟於江邊,甚是靈應,凡舟船往來,都要燒紙祭獻,方保平安,若不祭獻,便有覆溺之患。有一狂士過此,不信其說,不肯燒紙,未及半里,風波大作,檣櫓傾摧,狂士大怒,返舟登廟,大書一詩於壁道:
    君不君兮臣不臣,緣何立廟在江濱?
    平分天下曾嫌少,一陌黃錢值幾文?
  題畢而行,竟無他故,祭獻之例,從此而息,至今往來者利焉。近有一個會戲謔之人,因做一段笑話以贖此事,說楚霸王見此詩亦怒,也答詩一首道:
    楚不楚兮漢不漢,古今立廟在江畔。
    平分天下曾嫌少,我偏是大處不算小處算。
  這段笑話極說得妙。世人只顧目下,不顧終身,不肯行陰騭方便之事,枉自折了福德,折了官位,豈不是大處不算小處算乎?在下要說一回陰德格天的故事。且說兩件事,做個頭回。
  話說唐朝丞相賈耽,是個希奇古怪之人,他原是神仙轉世,精通天文地理、鬼魅神奇之事。凡事未卜先知,所做的事,真有鬼神不測之妙。曾為滑州節度使。一日間,忽然叫左右去召守東門的兵卒來吩咐道:「明日午時,若有希奇古怪之人要進城門,斷然不可放他進城,定要著實打得他頭破血出,就是打死無妨。若放他進城,就中為禍不小。」賈丞相吩咐已畢,眾兵卒喏喏連聲而去。一路上商量道:「說甚麼希奇古怪之人,難道是三頭六臂的不成!」一個兵卒道:「世上那裡得有三頭六臂之人?不過是相貌希奇古怪,或是言語、衣服與尋常人不同便是。」又一個兵卒道:「只是午時來的,有些希奇古怪便是,除出午時,便不相干涉了。」眾人道:「只看午時。」次日,眾兵卒謹守東門,漸近午牌時分,眾兵卒目不轉睛,瞧著來往行人。只見遠遠的百步之外,兩個少年尼姑從東而來,指手畫腳。眾兵卒有些疑心,一眼瞧著兩個尼姑漸漸走近,臉上搽朱敷粉,舉目輕盈,笑容可掬,就如娼婦之狀,身上外邊穿著一領緇色道袍,內裡卻穿襯裡紅衣,連下面裙子也是紅色。眾兵卒一齊都道:「怎生世上有這樣兩個尷尬尼姑?這是個希奇古怪之人了。」眾兵卒團團圍攏,把這兩個尼姑打得鮮血直冒。尼姑叫苦連天,眾兵卒只是不放,直打得一個腦破,一個腳折,鮮血滿地。眾兵卒見他哀哀求告,只道是人,方才放手。那兩個尼姑,求得眾兵卒住了手,走出圈子,一個掩著打破的頭,一個拖著一條腿,瘸腳跛手,高高低低,亂踏步而逃。走得數十步,到一株樹邊,兩個尼姑鑽入草叢之中,忽然不見。眾兵卒大驚,急急趕到樹邊草裡,細細搜索,並不見影,急忙報知賈丞相。賈丞相道:「俺吩咐你打死無妨,你怎生放了他去?」眾兵卒都道:「小的們只道他是個人,因見他帶重傷,一時放去,怎知他是兩個妖怪。若早知是個妖怪時,小的們自然打死了。」賈丞相道:「你們都不知道,這是火妖,若一頓打死便無後患,今雖帶重傷而去,畢竟火災不免。」霎時間,東市失火,延燒有千餘家,眾人方知賈丞相之奇。這是一個火的故事。
  還有一個火的故事。建康江寧縣廨之後,有個開酒店的王公,一生平直,再無一點欺心之事。若該一斗,准准與人一斗酒,若該一升,准准與人一升酒,並不手裡作法短少人的。又再不用那大鬥小秤,人都稱他為王老實。癸卯二月十五日黃昏之夜,店小二正要關門閉戶,忽見朱衣襆頭將軍數人,帶領一群人馬,走到門首下馬,大聲喝道:「可速開門,俺要在此歇馬。」店小二急忙走進對王老實說知此事。王老實出來迎接,那數個將軍已走進來矣。王老實甚是恭敬,就具酒食奉請,又將些酒食犒勞馬下。頃刻間,一群從人手裡拿了一大捆繩索,長千萬丈,又有幾十個人,手裡拿著木釘簽子百枚,走到朱衣將軍面前稟道:「請布圍。」朱衣將軍點頭應允。這些從人喏喏而出,都將木簽子釘在地下,又將繩索縛在上面,四圍係轉,凡街前街後、巷里巷外坊曲人家,並窩窩凹凹之處,盡數經了繩索。這些從人經完了,走來稟道:「繩索俱已經完,此店亦在圍中。」朱衣將軍數人議論道:「這王老實,一生無欺心之事,上帝所知,今又待俺們甚是恭敬,此一店可以單單饒恕。」眾將軍道:「若俺們不饒恕這一店,便不見天理公道之事了。可將此店移出圍外。」從人應允,急忙拔起木簽,解去繩索,將此店移出在圍外。朱衣將軍對王老實道:「以此相報。」說罷,都上馬如飛而去。王老實並店小二即時看那四圍釘的木簽並繩索都已不見,甚是驚駭。恰值夜巡官兒走來,看見酒店門開疑心,遂細細審問其故,王老實一一說知。夜巡官將此事稟與上官,上官說他妖言惑眾,遂將王老實監禁獄中。方才過得二日,建康大火,自朱雀橋西至鳳台山,凡前日繩索經係之處,盡數焚燒,單單留得王老實一個酒店,遂將王老實釋放。這又是一個火的故事了。
  可見火起焚燒,真有鬼神。在下為何先說這兩個故事?只因世上的人無非一片私心,個個懷著損人利己之念。若是有些利的,便挺身上前,勉強承當。若著那蝨大的干係,他便退步,巴不得一肩推在別人身上。誰肯捨了自己前程萬里,認個罪犯?豈不是把別人的棺木抬在自己家裡哭?那一時那個不說他是癡呆漢子、懵懂郎君?誰知道上天自有眼睛,把那癡呆漢子偏弄做了智慧漢子,懵懂郎君偏變作個福壽郎君。奉勸世人便學癡呆懵懂些也不妨。這正是:
    人算不如天算巧,天若加恩人不愚。
  話說杭州多火,從來如此,只因民居稠密,磚牆最少,壁竹最多,所以杭州多火,共有五樣:
    民居稠密,灶突連綿;板壁居多、磚垣特少;奉佛太盛,家作佛堂,徹夜燒燈,幢幡飄引;
  夜飲無禁,童婢酣倦,燭燼亂拋;婦女嬌惰,篝籠失簡。
  話說宋朝臨安建都以來,城中大火共二十一次,其最利害者五次。紹興二年五月大火,頃刻飛燔六七里,被災者一萬三千家。六年十二月又大火,被災者一萬餘家。嘉泰元年辛酉三月二十八日寶蓮山下大火,被災者五萬四千二百家,綿亙三十里,凡四晝夜乃滅;那時術者說「嘉」之文,如三十五萬口,「泰」之文,如三月二十八也;又都民市語,多舉「紅藕」二字,藕有二十八絲,紅者火也,讖語之驗如此。嘉泰四年甲子三月四日大火,被災者七千餘家,二晝夜乃滅。紹定二年辛卯大火,比辛酉年之火加五分之三,雖太廟亦不免,城市為之一空。
  不說杭州多火,且說宋高宗末年,有一位賢宰相,姓周雙諱必大,字子允,廬陵人,後封益公,與唐朝宰相裴度一樣。看官,你道他怎生與裴度一樣,只因一件救人功德上積福,儼似香山還帶之意,遂立地登天,直做到宰相地位,巍巍相業,不減裴度。後來出鎮長沙,享清閒之福十有五年,自號「平園老叟」,又活像裴度綠野堂行樂之事。看官,你好生聽著。話說周必大的相貌,長身瘦面,臉上只得幾根光骨頭,嘴上並無一根髭須,身上又伶伶仃仃,就如一隻高腳鷺鷥一般。當時人人稱他為「周鷺鷥」,有四句口號嘲笑道:
    周鷺鷥,嘴無髭,瘦臉鬼,長腳腿。
  那周必大常自己照著鏡子,也知不是十分富貴之相。高宗紹興丙子年間,周必大舉進士,做臨安府和劑局門官。才做得一年,他那時的年紀將近五十歲,初生一子,尋個姚乳娘乳這個兒子。不意姚乳娘患起一場感寒症來,兒子沒得乳吃,晝夜啼哭,周必大甚是心焦,巴不得姚乳娘一時病好,特占一卦,那謠詞說得古怪道:
    藥王蠲痾,財傷官磨。
    困於六月,盍祈安和!
  周必大占得這一爻,心中甚是不樂,已知姚乳娘是個不起之症。過得數日,姚乳娘果然嗚呼哀哉了。周必大見謠詞靈應,恐六月深有可憂之事,心中不住忐忐忑忑,擔著一把干係,日日謹慎。直守到六月三十日,周必大對同僚官道:「我前日占得謠詞,有『困於六月,盍祈安和』之句,心中甚是不寧,嘗恐有意外之變。如今已守到六月三十日,眼見得今日已過,災星退度,過了今晚,明日便是七月,准准不妨事矣。」同僚官道:「你忐忐忑忑了這一個月,真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一般好生提防。今日災星退度,俺們具一杯酒與你慶賀。」說罷,同僚官各出分金一封,置酒到周必大宅子中,開懷暢飲。
  不說這壁廂飲酒作樂,且說周必大住居在樣沙坑,與間壁運屬王氏恰好是同梁合柱之居。那王家的妻子馬氏,馬氏的弟弟是馬舜韶,新升御史,其威勢非常之重。王家有了這個御史的舅舅,連王家的光景也與舊日不同起來了。從來道:
    貧時垂首喪氣,貴來捧屁呵臀。
  這王家倚托御史之勢,凡事張而大之,況且新升御史,正是諸親百眷掇臀捧屁之時,何況嫡嫡親親舅爺,王家怎敢怠慢了他?少不得接那舅爺來家,肆筵設席,鼓瑟吹笙,親親熱熱,恭恭敬敬,奉奉承承,以盡姐丈之情。惹得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之人,都來探頭探腦、東張西望,不免迂鄰舍之迂,闊鄰舍之闊,這都是世情如此,不則一家。恰好六月三十之日,那王家舅爺馬舜韶,扯起烏台旗號,穿著開口獬豸繡服,烏紗帽,皂朝靴,馬前一對對擺著那嚇人的頭踏,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來到王家探望姐姐與姐夫。姐夫因而設席款待,直飲到黃昏而散。周必大與同僚官知間壁王家有貴客,怎敢聲張?只得低聲而飲,只待馬舜韶去了,方才能夠暢飲。飲到三更天氣,同僚各官散去。怎知王家的丫鬟因日間伏事舅爺茶茶水水、酒酒飯飯,忙了一日,辛苦睡著,把燈插在壁上,那丫鬟放倒頭一覺睡去,兩個鼻子孔朝天,就象鐵匠扯風箱之聲,再也不醒。那燈火延在板壁之上,首先燒著周必大的宅子,一時間便延燒起來,刮刮雜雜,好生利害:
    夫火者,稟南方丙丁之精,木生於火,禍發必克,燧人以之利物,火德將此持權。神名回
  祿、祝融、宋無忌,部下有焱火使者、持火鈴將軍、捧火葫蘆童子、騎火龍火馬神官。天火非
  凡火不燎,始初逼逼剝剝,繼則(火或)(火或)烘烘,骨都都煙迷宇宙,刮刺刺燄震乾坤,果
  然勢如燎毛之輕,誠哉烈若紅爐之鑄,可想周郎赤壁,宛似項羽咸陽。
  這一場火起,延燒數百家,周必大從睡夢裡醒來,急急救得家眷人口;衣服傢伙之類,燒得個罄盡。
  那臨安帥韓仲通明知這火從王家燒起,因王家舅爺有御史之尊,誰敢惹他?俗語道:「欺軟怕硬,不敢捏石塊,只去捏豆腐。」便拿住周必大並鄰比五十餘人,單單除出王家。諸人盡數在獄中,奏行三省官勘會。周必大在獄中問獄吏道:「失火延燒,據律該問什麼罪?」獄吏道:「該問徒罪。」周必大道:「我將一身承當,以免五十鄰比之罪,我還該何等罪?」獄吏道:「不過除籍為民耳。」周必大歎息道:「人果可救,我何惜一官?況舍我一頂紗帽,以救五十餘人之罪,我亦情願。那謠詞上道『財傷官磨』,數已前定矣,怎生逃避?」獄吏道:「你這官人甚是好笑,世上只有推罪犯在別人身上的,那裡有自己去冒認罪犯的?如今世上那裡還有你這等一個古君子?便是點了火把,也沒處尋你這個人,怎生肯捨自己前程萬里,捉生替死,與他人頂缸受罪。」說罷,大笑不止。周必大認定主意,不肯變更,直至勘會之時,他自己一力承當,只說家中起火,並不干鄰比諸人之事。三省官都有出脫周必大之意,要坐在鄰比諸人身上,因見周必大自己一力承當,三省官無可奈何,只得將文案申奏朝廷。倒下旨意,削了周必大官爵,釋放五十餘人出獄。那五十餘人磕頭禮拜,謝天謝地,只叫:「救命王菩薩,願你福壽齊天,官居極品,位列三台,七子八婿。」周必大也付之不理。臨安府諸人,也有道周必大是千古罕見之人,怎生肯捨了自己前程,救人性命?卻不是佛菩薩轉世,日後斷然定有好處。也有道周必大是個呆鳥,怎生替人頂缸,做這樣呆事?也有道周必大是個極奸詐之人,借此沽名邀譽。總之,人心不同有如其面,不可以一律而論。有詩為證:
    舍卻烏紗救別人,旁人相見未為真。
    救人一念無虛假,必大何曾問細民?
  話說周必大救了五十餘人之命,只因火起貼鄰,燒得寸草俱無,周必大只領得骨肉數口而出;又因削了官爵,安身無地,將就在臨安挨了五六個月,沒及奈何,只得思量寄居於丈人王彥光之處。他夫人王氏也是個賢惠之人。大抵婦人家並無遠大之識,只論目下。他夫人見丈夫冒認罪名,削去了官爵,也全不怨恨著丈夫,並無一言說丈夫做了這場呆事,反寬慰丈夫,遂同丈夫到父親家居住去。
  不說周必大同夫人要到王家去住,且說那王彥光住在廣德,始初聞得女婿因救了鄰比五十餘人,冒認罪名削去了官爵,好生怨悵道:「半生辛苦,方才博得一個進士,怎生有這個呆子?世上的人,利則自受,害則推人,卻比別人顛倒轉來做了,豈不好笑殺人?好端端的一個官,正是前程萬里,不知要做到什麼地位方才休歇。就是他要休歇,我還兀自不肯休歇,不知自己何故自己作孽拋去了。明日清清冷冷,卻帶累我女兒受苦。世上只有要官做的人,再沒有有官自去削的人,可不是從古來第一個癡子麼?明日見這癡子時,好生奚落他一場。」那王彥光忿忿不已。不則一日,到於冬天,一日大雪,王彥光夜間得其一夢,夢見門前有許多黃巾力士在門前掃雪,王彥光問道:「怎生在我門前掃雪?」那些黃巾力士道:「明日丞相到此,掃雪奉迎。」說罷而醒。王彥光大驚異道:「不知明日有什麼人來,來的便是宰相也。」次日午時,恰好是女兒女婿來到。王彥光暗暗的吃個驚道:「難道這丞相就是這個癡子不成,世上可有癡子做丞相之理?況且除籍為民。俗語道『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難道可有天上掉下來的現成丞相?大抵不是他,或是別人亦未可知。」這日到晚,並無一人。王彥光暗暗的道:「今日並無一人,只得這個癡子。這個夢有些古怪,准准要應在周必大身上了。我本要奚落他一場,今既如此,不好奚落得,只得翻轉臉來且奉承他一番,不要他明日做了丞相之時,笑我做蘇秦的哥嫂。我如今不免做個三叔公,再作理會。」果然翻轉臉來,歡容笑面,一味慰安,並無奚落之念,實有奉承之心。怎知王彥光的兒子王真通是個極勢利的小人,見姐夫削了官爵,好生輕薄,又見父親一味恭敬姐夫,便如眼中之釘一般,便道:「一個罷官之人,與庶民百姓一樣,直恁地恭敬,卻是為何?將我家的錢糧,去養著這個呆鳥做恁?」若是父親與周必大酒食吃,他便在旁努嘴努舌,斜眼撇角,冷言冷語,指指搠搠的道:「可是奉承這位尊官哩。」正是:
    只有錦上添花,那曾雪中送炭。
  話說王真通輕薄自不必說,那周必大在丈人家,轉眼間已過了數個年頭,那時已五十餘歲,高宗詔下開博學弘詞科。王彥光因夢中之事,勉強要周必大赴博學弘詞科。周必大道:「豈有已舉進士,失了進士,又欲奔赴博學弘詞科者乎?況此事久不料理,怎好冒冒失失而去?」王彥光再三催促起身,周必大只得勉強前至臨安。一日,夢到東嶽天齊聖帝之處,左右判官小鬼,牛頭馬面,列於兩旁,鬼使拿的罪人披枷帶鎖者不計其數。東嶽帝君冕旒端坐上面拷鬼,號叫之聲,所不忍聞。
    東嶽天齊聖帝者,乃天地之孫,群靈之祖。巍巍功德,職掌四大部州;浩浩崇階,轄管三
  天率屬。天道、地道、人道、鬼道,莫不由其變通;胎生、卵生、濕生、化生,一切憑其鼓鑄。
  試看兩廊棚扒弔拷,無非是惡官惡吏、貪殘酷虐之小人;細察殿前剉磨燒舂,那有個為孝為忠、
  仁慈樸實之君子?變驢的,變馬的,變豬的,變犬的,世上眾生,都受罪犯耿耿;化鶯的,化
  燕的,化蜂的,化蝶的,花間四友,難逃業報昭昭。稱發竿絲忽無差,照膽鏡毫釐不爽。光明
  正大者,盡從金銀橋化生;黑暗狡猾的,咸向惡水河墮落。重重地獄,都自人生;渺渺天堂,
  悉憑心造。
  話說周必大到了東嶽天齊聖帝之處,看見變牛變馬之人無數,但是十分之中倒有六七分是和尚,因吃了十方錢糧,不守戒律故也。又見牛頭鬼使勾到一人,卻是周必大同榜進士趙正卿。其人廣有錢財,遂好交結天下名士,原係一竅不通、文理乖謬之人,假裝體面,爛刻詩文,欺世盜名,花嘴利舌,後來僥倖中了進士,一味貪酷害民,欺壓善良,損人利己。周必大見是趙正卿,遂用心看視。只見東嶽帝君大聲震怒道:「趙正卿,汝在世上,並無陰德及於一民一物,妄尊自大,刻剝奸險,一味瞞心昧己。欺世盜名,假刻詩文,哄騙天下之人,障天下之眼目,不過藉這幾千萬臭錢誆騙世人。那世上無眼目之人被汝騙過,汝還能騙得我否?」遂叫數個鬼使將趙正卿綁於柱上,將雙眼一齊摳出;又將趙正卿劈破其腹,滾湯洗滌其腸。趙正卿號叫之聲甚是悽慘。東嶽帝君喝罵道:「汝一肚皮奸詐害人,人受汝之荼毒,苦不可言,亦知今日自己疼痛否?姦淫室女,破敗寡婦,罪大惡極而不可赦。欺世盜名,天下之人,皆為汝巧言利舌所騙,所不能騙者獨鬼神耳。盜取朝廷名器,恣汝胡為,以濟其不仁不義之念,朝廷官職豈為汝貪酷地耶?欺壓善良,損人利己,無惡不作。汝又假以崇信佛法為名,實於佛法一字不通,不過借佛門以為逃罪之計,還要去欺那佛菩薩,使人不信三寶,皆汝之故,其罪與誹謗三寶尤甚。」命押入「無間地獄」受罪,兼追其三子,斬絕後嗣。道罷,數個鬼使囚執而去。果是「千年鐵樹花開易,一入豐都出世難。」
    欺世盜名瞞鬼魅,假依佛法念菩提。
    難逃東嶽天齊聖,地獄無邊始慘淒。
  東嶽帝君判斷趙正卿已畢,開口道:「周必大陰德通天,當為人間太平宰相,惜骨格窮酸,難登顯位。」即吩咐小鬼判官道:「可速與周必大種帝王須一部。」兩個判官小鬼即取一綹須過來,根根種在周必大嘴上。種須已畢,周必大欠伸而醒,嘴邊甚是疼痛,把手一摸,其兩腮都腫。那時周必大也生了些髭須,與當年沒髭須時不同,這一夜便添出許多髭須,黑而且勁,又長又有光彩。周必大暗暗驚異,並不說出。遂訪問趙正卿,果於是日死矣,其果報如此。看官,你道事有湊巧,物有固然,功名富貴,果是鬼神護祐,不由一毫人力計較。
  那時周必大來到臨安,寓在一個孫班直家裡。這孫班直一日從外歸來,手裡拿著一個小小冊子。周必大偶然坐在門檻上,看見班直手裡這個小小冊子,便取來一看,卻是皇帝出來的駕前儀從鹵簿圖,器具名色一一寫在上面。周必大甚是得意,便將班直這個小小冊子細細抄錄,一一無遺。這也是偶然好耍子之事,豈知這富貴功名就在上面,真時來福湊也。
  話說那時秦檜已死,高宗將已往之事盡數翻轉,命湯鵬知貢舉。湯鵬奉命考議,因高宗更化之始,試法極嚴,出的題目,可可是鹵簿圖。周必大記得爛熟,一字無差。湯鵬看這一卷考核精細,若有神助,遂取為首卷。周必大從此在翰林院九年,文章之名佈滿天下。高宗皇帝幾番要拜周必大為宰相,因他相貌長身瘦面,孤形野鶴,恐怕他福薄,做不得宰相,嘗燕坐歎息道:「好一個宰相,但可惜福薄耳。」旁邊走過一個老太監,徐徐奏道:「官家所慮,莫不是周必大乎?」高宗道:「你怎生便知是周必大?」老太監奏道:「臣見所畫先朝司馬光像,其相貌甚是清臞,亦如周必大之長身瘦面也。」高宗為之大笑,遂拜周必大為宰相,果然做了二十年太平宰相,就造相府在樣沙坑。那時督造相府的就是韓仲通,甚是慚愧,其恰好如此。後高宗傳位於孝宗,周必大與聞揖遜之盛,進少保,封為益國公。後來出鎮長沙,又享清閒之福。有個風鑒先生走到周必大府中,要見宰相。周必大自己出來。那周必大不好奢華,只穿布袍出來相見,那個風鑒先生道:「我要見你家宰相,誰要見你?」周必大道:「看我便是。」風鑒先生道:「休得取笑,豈有你這等一個人做得宰相?」周必大道:「難道我做不得宰相?」風鑒走近前來,把鬚髯一捋道:「此一部帝王須也。」周必大方才敬服。蓋當日東嶽帝君種須之事,周必大就在夫人面前也並不曾說出,今日風鑒識得是帝王須,恰好與東嶽種須之事相合,豈不是個異人?從來道,人臣得龍之一體,當為公相。曾公亮得龍之脊,王安石得龍之睛,周必大得龍之須,所以都做到宰相。後來周必大整整活至九十餘歲而死,諡文忠。兒子周綸也為筠州太守。陰德之報,一毫不差如此。有詩為證:
    裴度香山能積德,益公認罪代窮民。
  -人須放心田好,留取他年宰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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