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卷
  救金鯉海龍王報德

    長憶西湖湖水上,盡日憑闌樓上望,三三兩兩鉤魚舟,島嶼正清秋。笛聲依約蘆花裡,白
  鳥成行忽飛起。別來閒想整綸竿,思入水雲寒。
  這是潘逍遙憶西湖《虞美人》詞。話說西湖之妙,更不必言,還有希奇古怪之事,以資聽聞。且說張生煮海一事做個頭回。話說當先有個張羽字伯騰,潮州人氏,在海邊石佛寺讀書。夜靜月明,無以消遣,將七弦琴撫弄一回。那時適值東海龍王第三個女兒名瓊蓮小姐,同梅香翠荷到海邊遊玩,聽得寺中彈琴之聲,甚是悠揚好聽,感動了瓊蓮小姐一片懷春之念,緩步而來,到於書窗之下,細看那張羽一表非俗,強似那水晶宮張牙舞爪、披鱗帶角之輩,便有心來親近,要與張羽結為夫妻。遂輕輕叩門三下,張羽出來開門,見了這麼一個絕世美人,輕盈嫋娜,貌若飛仙,先已魂消七分,急急叩問姓氏。只見那女子破朱唇一點,慢慢答道:「妾身龍氏三娘,小字瓊蓮,見秀才彈琴,因聽琴至此,敢問秀才高姓尊名?」那張羽喜之不勝,樂之有餘,一口氣的讀將出來,便道:「小生無妻。」瓊蓮小姐與翠荷都微微的笑將起來。張羽見他兩個笑,便道:「此是小生真實之話,休得取笑。敢問小娘子有夫無?若是無夫,不棄寒微,嫁了小生如何?」瓊蓮道:「奴家父母在堂,怎生自做得主?若是秀才不棄之時,須到親庭,問婚於父母。奴家有冰蠶織就鮫綃帕一方,權為信物。秀才執此為信,到八月中秋之日,到龍宮來,招你為婿。」說罷,將鮫綃手帕投與張羽,便撇然而去。張羽走到書房外細覓,並無蹤跡,但見手帕其白如雪,異香撲鼻,知非世間之物。卻又想道:「他在龍宮,怎生飛的去?適才心慌撩亂,不曾問得個細的。俺與他有塵凡之隔、水陸之分,畢竟怎麼緣故方才渡得到龍宮,與他相會,就如當日柳毅傳書到洞庭去,要尋大橘樹叩三下,方才進得洞庭宮殿。俺不曾問得瓊蓮小姐進龍宮之方,怎生是好?難道俺承他這般美意,與了信物,好撇了這頭親事不成?」走到海邊,想:「小姐既許了俺為妻,一定有個方兒,教俺進去。」遂一直的跟尋到沙門島,也不管是中秋不是中秋,預先思量通個信息。怎知走到海邊,但見波濤滾滾,白浪滔滔,並無小姐蹤跡,連翠荷也不見個影兒。你道那張羽好傻,終日在海邊叫天叫地的道:「瓊蓮小姐,你與俺鮫綃手帕,許俺為妻,叫俺中秋來成親,怎生不見影兒?小姐,你休得失信!」叫完又拜,拜完又叫,不則一日,這分明是癡想、妄想、呆想。怎知心堅石穿,虔誠拜禱之極,果然感動了一位神仙。這神仙是蓬島芝仙,正赴瑤池大會,打從半空中過,只聽得海岸邊有個傻秀才在那裡叫拜連天,哀哀怨怨,數數說說,蓬島芝仙哀其癡情,按下雲頭,與他三般法寶:
    銀鍋一隻 金錢一文 鐵杓一把
  蓬島芝仙吩咐張羽道:「可將鐵杓取海水舀在鍋兒裡,放金錢在水內,煎一分此海水去十丈,煎二分去二十丈,若煎乾了鍋兒,海水見底,龍王慌張,必然招你為婿也。」道罷,駕祥雲而去。張羽望空磕頭禮拜。有詩為證:
    任他東海滾波濤,取水將來鍋內熬。
    此是神仙真妙法,姻緣有分見多嬌。
  話說張羽得了蓬島芝仙這三般法寶,便用三角石頭把鍋兒支起,將鐵杓舀取海水,放下金錢,下面燒起火來。只見火氣十分旺相,那海水滾沸起來,海水漸漸減少,把個水晶宮煎得像香水混堂一般熱,滿宮中口鼻生煙。慌得那蝦兵蟹將、鮫怪魚精只叫乾燥難過,連那《西遊記》內的奔波兒灞、灞波兒奔身上都燒得燎漿大泡。海龍王慌張,不知是什麼緣故,差巡海夜叉四圍探視,只見這個秀才在那裡滋滋的作用。巡海夜叉急忙問道:「你這秀才,俺龍宮與你沒甚冤仇,你怎生煎俺龍宮?」張羽道:「你宮中瓊蓮小姐來石佛寺聽琴,把鮫綃手帕贈俺,許俺中秋夜成親。你快些稟知龍王,招俺為婿便罷,若道半個不字,俺便煮乾這海,叫你一窩兒都是死。」巡海夜叉道:「你那裡得這幾件物事,在此興妖作怪?」張羽道:「俺蒙蓬島芝仙付與三件法寶,教俺如此作用。」巡海夜叉慌張,急忙奔入水晶宮稟知此事。龍王龍婆逼問瓊蓮小姐,小姐不敢做聲,梅香翠荷在旁,一一說了備細。龍王只得遣鱉相公、魚夫人為媒,迎接張羽做女婿。張羽遂收拾起這三般法寶,海水如舊,同入水晶宮。紅遮翠擁,高結彩樓,洞房花燭,成其夫婦之樂。遂有兩句口號流傳道:
    石佛寺龍女聽琴,沙門島張生煮海。
  話說元朝第一個才子,姓楊諱維禎,字廉夫,號鐵崖,又號鐵笛道人,是浙江紹興諸暨縣人。父親楊宏,母李氏,曾夢見月中一個金錢閃閃有光,墜懷而生。楊廉夫長大,胸中曾讀數千卷書,詩詞歌賦,落筆驚人,以此名聞天下,四方之士,慕名求見者,不計其數。得他片紙隻字,便以為寶,若到江東,不見得楊廉夫一面,即以為缺典。就是王公貴人,也沒這般貴重。姑蘇一個姓蔣的人家,敬重楊廉夫的才名,其兒子只得八歲,便以千金來聘楊廉夫去做先生,教兒子讀書。旁人都道:「你兒子只得八歲,如何要這個好先生來教書?若用了三五十兩銀子,請一個先生訓誨,未必無益,怎生要費千金請個天大的先生在家?不過是務名而已。從來有才之人,有名無實,那裡肯真真實實的訓誨?」那姓蔣的人道:「兄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家兒子初讀書起,就如小孩子初生出來吃開口乳一般,吃了這娘母的乳,便一生像這娘母光景。所以開口乳第一要吃得好,若開口乳吃得好時,畢竟到底無差。若以千金教子,異日兒子好時,豈止千金值錢?若是兒子不好,千金之費不過縱兒子數月嫖賭之用。千金不為過也。」眾人方以為是。姓蔣的人來請楊廉夫,楊廉夫道:「但能依我三件事便來,若不依這三事,決不來也。」即說三事道:
    一不拘日課 二資行樂之費 三須十別墅以貯家人
  楊廉夫說了這三事,蔣主人一一都依從,遂請楊廉夫到於吳淞書房居住。楊廉夫生性豪奢,不比窮秀才行徑,跟了數十個家人而去。主人恭敬楊廉夫如恭敬父母相似,凡有所欲,無不如意。若有四方之士來求見的,蔣主人即以美酒嘉肴款待,並無厭倦之心。凡是名勝之處,俱以名妓陪侍,飲酒作樂,縱楊廉夫嬉游頑耍。楊廉夫教學生亦不拘常格,只教他讀古書,並不教他習一毫括帖之學。如此三年,主人幾費萬金。
  楊廉夫選刻詩集,那些慕名之士俱要挨身進來,求選一首在集內,以為光榮,都以金帛投贈,甚至跪而求選。楊廉夫亦斷然不肯徇情,以此人人大恨。楊廉夫一日出遊市上,見漁翁網一尾金色鯉魚,有三尺多長,不住潑潑刺刺的跳,遂以三百文錢贖而放之湖中,那金色鯉魚徘徊顧望久之,方才鱗豎鬣張而去。有詩為證:
   命須當惜,金魚更可憐。
    勸人宜買放,時有老龍焉。
  話說那金色鯉魚之中,時有神龍變化,就如那孫思邈因救了金色鯉魚,後來遂證神仙之位。又有一個書生因井中打水,打上一尾金色魚,遂殺魚做羹醒酒,是夜忽天上降下一尊金甲神,立於庭中道:「上帝以子擅殺龍王,功名富貴壽算克減已盡。」書生因此遂死。楊廉夫救了這金色鯉魚,也不在話下,後自有應。
  泰定年間,楊廉夫以《春秋》登進士第,做赤城知縣,後轉錢清、海鹽知縣,做到江西等處儒學提舉。但生性一味剛直,不肯苟且求合於人,兼之素有才子之名,一發人多忌刻,以此不得直伸其志。適值元末紅巾賊起,四方都有干戈,楊廉夫歎息道:「天下亂矣,做官何為?」遂棄官而歸。那時只得四十歲,遂遍遊天下名山勝景,登天目、霅溪、九龍山,涉洞庭縹緲七十二峰,東抵於海,登小金山,遍窮山水之趣。嘗說道:「天地間的山水,此是從來第一部活書,人不讀這部活書,卻去讀那幾句紙上的死書,怎生有益?」素愛西湖山水之美,挈妻子住於吳山之鐵崖嶺,遂號為「鐵崖」,人都稱為楊鐵崖先生。種綠萼梅數百株於其上,建層樓積書數萬卷,日日在西湖遊玩,無春無冬、無日無夜不窮西湖之趣,竟似西湖水仙一般。因賦《西湖竹枝詞》道:
    蘇小門前花滿株,蘇公堤上女當罏。
    南宮北使須到此,江南西湖天下無。
    鹿頭湖船唱赧郎,船頭不宿野鴛鴦。
  -郎歌舞為郎死,不惜真珠成斗量。
    家住西湖新婦磯,勸郎不唱《金縷衣》。
    琵琶元是韓朋木,彈得鴛鴦一處飛。
    湖口樓船湖日陰,湖中斷橋湖水深。
    樓船無柁是郎意,斷橋無柱是儂心。
    病春日日可如何?起向西窗理琵琶。
    見說枯槽能卜命,柳州巷口問來婆。
    小小渡船如缺瓜,船中少婦《竹枝歌》。
    歌聲唱入箜篌調,不遣狂夫橫渡河。
    勸郎莫上南高峰,勸儂莫上北高峰。
    南高峰雲北高雨,雲雨相催愁殺儂。
    石新婦下水連空,飛來峰前山萬重。
    不辭妾作望夫石,望郎或似飛來峰。
    望郎一朝又一朝,信郎信似浙江潮。
    浙江潮信有時失,臂上守宮無日消。
  楊廉夫這《竹枝詞》傳播出去,一時文人才士倡和的共數百家之多。還有錢塘女士曹妙清、張妙淨,吳郡薛蘭英、惠英姐妹二人,都賦竹枝詞奉和,詩詞傾動天下,抄寫傳誦的紛紛,遂刻板成集,西湖因此紙價頓貴。
    楊廉夫極有聲色之癖,嘗娶三妾,一名柳枝,一名桃花,一名杏花,
  這三個妾都有姿色。他那姓蔣的門生也中了甲科,成其名士,因先生有
  聲色之癖,常要買個絕世美人以備灑掃。恰好廣陵人攜一個美人來,姿
  色無比,兼且長子詩詞,妙於歌舞,索價千金。那門人道:「此閨閣中
  之鐘子期也,不買與先生卻買於誰?」遂以千金買之,送與楊廉夫為妾。
  楊廉夫一看,與這三妾果自不同。但見:
    目如秋水,色似明霞。兩鬢烏雲染成,雙靨桃花生就。口中含兩行白璧,唇上襯一點瓊瑛。
    春筍纖纖,無情參玉版;金蓮窄窄,有意踏香塵。若耶人 遇若耶人,西湖子憐西湖子。
  楊廉夫看這美人出色,因賦 《西湖竹枝詞》,就取名為「竹枝娘」。這竹枝娘伏事楊廉夫極其勤敏,與這三個柳枝、桃花、杏花甚是相得,又絕無一點專寵之念,因此這三個愛他如姐妹相似。竹枝詩詞之餘,又好做那奇巧女工,在手指上結成方錦,五色炫爛,眾人都以為奇。竹枝道:「這何足為奇?若是龍宮錦繡用冰蠶絲織成,水火不能壞也。」眾人道:「世上有此,亦為奇矣,況龍宮乎?」
  楊廉夫精於音律,曾游洞庭山中。緱氏掘地得一塊古莫耶之鐵,鑄為笛,長一尺九寸,上鑄九竅,其聲非常清越。緱氏遂將此笛獻與楊廉夫,楊廉夫甚喜,因改號為「鐵笛道人」。每每夜靜月明吹將起來,真有穿雲裂石之聲。楊廉夫嘗對竹枝道:「爾亦能吹此笛否?」竹枝道:「妾雖能,然不敢吹。」楊廉夫道:「怎生不敢吹?」竹枝道:「妾聞笛有《君山古弄》,海可養,蛇龍可呼,不可輕易奏也。」廉夫道:「你既知《君山古弄》,必能奏此曲,試為我一奏,何如?」廉夫再三強之,竹枝只微笑而不言。從此載了這四個美姬到處遨遊,廉夫吹笛,四姬應聲而舞,風流之名徹於都下。他一個相好朋友葉居仲寄首詩道:
   道西湖載酒還,飛瓊弱翠擁歸鞍。
    可無私夢登金馬,剩有春聲到玉鑾。
    異國頓消鄉井念,小堂新作畫圖看。
    野人未納彭宣履,獨向清溪把釣竿。
  只因楊廉夫負了冠世的才名,看人不在眼裡,凡是做那張打油詩句的人,楊廉夫都把他做奴僕一般看待。遂人人懷忿恨之心,個個起嫉妒之意,因他縱情聲酒,故意做首口號取笑他道:
    竹枝柳枝桃杏花,吹彈歌舞撥琵琶。
    可憐一代楊夫子,化作江南散樂家。
  楊廉夫聞之,也全不在心上道:「此等人亦何足與語,只當驢鳴犬吠而已。」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竹枝伏侍楊廉夫已經十四年,異常聰明,異常小心,一旦無疾而終。死之日,有白氣一道從頂門而出,貫於碧空之間,久而方散。眾人都以為異,方知不是尋常之人。廉夫不勝歎息,遂葬於西湖之上。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話說竹枝死後已經三年,楊廉夫八月中秋因荷豔桂香,月光如洗,水天一色,遂倚闌吹笛而歌道:
    小江清,大江清,美人不來生怨愁。吹笛水西流。
  又歌道:
    東飛烏,西飛烏,美人手弄雙明珠。幾見烏生雛。
  楊廉夫歌畢,心中甚是不樂,想起竹枝死經三年,竟無知音之人,不覺悶上心來。忽然見一個青衣童子走上船來稟道:「恩主有請。」楊廉夫並不相識,問道:「怎 生稱為『恩主』,汝主還是何人?」童子道:「請恩主前行,便知端的。」童子在前引路,廉夫隨步而行。行至一處,竟如王者宮殿,門首都是錦衣花帽之人,童子先入宮門去稟。妾時間,鼓樂喧天,開門迎接,走出二位龍王來迎。怎生打扮?
  頭戴通天之冠,身穿袞龍之袍,腰繫碧玉之帶,足踐步雲之履。話說這二位龍王鞠躬迎楊廉夫而入,口口聲聲稱:「大恩人有請。」楊廉夫不知所謂。走至正殿,抬起頭來一看,卻見「水晶宮」三字。二位龍王再拜謝道:「暫屈恩人至此,欲伸陳謝。」謝畢,遂遜楊廉夫坐於上席,二位龍王自分賓主而坐,那賓是東海龍王,主是西湖龍王。先是東海龍王作謝道:「吾乃東海龍王是也。二十年前,三小女變成金色鯉魚出遊,不意誤遭漁人之網,幾死非命,幸蒙恩人贖放。凡今日之餘生,皆恩人之所賜也。一家感德,無以為報,特遣小婢假作人間女子,伏侍十四年,少報萬一之德,以盡吾父子之情。本欲多侍數年,奈冥數已盡,只得取之而歸。今三小女年長,遂締婚於西湖龍王,為其子婦,今當於歸之期,是兩家兒女骨肉至情,皆出恩人垂救之餘,特屈恩人至此,少伸報謝之意。老夫子數年前,曾將恩人垂救之德,並一生宦跡,剛直不阿之志,具表奏聞昊天金闕玄穹高上帝。」即口誦表文道:
    伏以德莫大於好生,行莫先於直氣。臣女魚服,誤入餘且之網,自分必死,無可回生,臣
  舉家號慟,率屬悲憐。幸有好生君子、不忍高人楊維禎,解錢而贖命,釋死而就生,雖蟣蝨微
  忱,不敢上塵天聽,而寸草銜結 ,思報洪恩,況維禎生當亂離之際,勁同百鍊之鋼,貞似千秋
  之柏,一生宦跡可嘉,到處行藏不愧。伏乞特旨隆祐,以章下界好德之風。臣不勝惶恐之至。
  東海龍王誦完表文,西湖龍王便道:「西湖自白樂天歸海山院,蘇東坡為上界奎星之後,這西湖便十分減色。今倖恩人稱揚贊歎,備極表章,作《竹枝詞》聳動天下,使西湖氣色為之一新。老夫管轄西湖,頗受榮施,山水有功,自當報 德。即會同敝親具表奏聞。」也口誦表文一通道:
    伏以開濬泉源,利澤最溥,表章山水,功德彌長。臣管轄西湖,歷有年載。白樂天返海山
  之駕,而湖水無光;迨坡仙登奎宿之躔,而山靈削色。茲有楊維禎者,錦心繡口,在其筆端。
  山色湖光,儲其胸次。《竹枝詞》甫倡,四海摛同調之歌;桂楫輕搖,千里把偕游之侶。雖復
 裙歌扇,無玷聖明,乃至玉骨冰肌,倍增眉目。抉開鮫室寶,處處生光;探取驪龍珠,顆顆
  欲舞。臣受恩非淺,感德彌深,特叩龍樓,仰祈鳳詔。
  二處表文奏上玉帝,玉帝覽表,即命太白星官頒下詔書道:
    覽表具省,下界楊維禎秉剛直之心,懷好生之德,表章西湖山水,厥功懋焉。敕所在六丁
  侍衛,無染干戈,康強福履,以成高士。命終之日,敕署蓬萊都水監,以代陶弘景之職。欽哉!
  二龍王誦定,即忙起賀,楊廉夫不勝感激稱謝。二龍王即命龍子龍女出來拜謝,鼓樂喧天,笙歌鼎沸。楊廉夫不肯受拜,二龍王命左右攙扶住了,定要受拜。楊廉夫無可奈何,只得受拜。卻見那龍子、龍女果是一對少年夫妻,光豔無比。龍女命侍女取出自己織的鮫綃二匹為贈,楊廉夫不肯受。東海龍王道:「此係小女自織之錦,卿表孝順之情。然是至寶,水火不能壞也。」廉夫方才肯受。龍子、龍女謝了,自入宮而去。一壁廂命排筵席,陸珠海珍,非常華盛,女樂交作,有《龍宮宴》詩為證:
    龍宮之宴不尋常,水晶宮殿玳瑁梁。
    明珠異寶錦綺張,黃金屋瓦白玉堂。
    珊瑚之株七尺長,虹流霞繞光氣揚。
    金爐馥鬱焚異香,錦瑟鸞笙歌鳳凰。
    陳尊列俎氣芬芳,雲劈麟脯刲紅羊。
    東海奇珍西海姜,瓊卮玉液羅酒漿。
    長鯨巨蛟忙兩廂,左右嬪御盛明璫。
    驚龍游鴻舞飛翔,中有一人美趨蹌,
    細看卻是竹枝娘。
  楊廉夫細看舞女中一人,宛似竹枝狀貌,卻不敢則聲。東海龍王道:「恩人識此人否?此即竹枝也。奈冥數當終,只得取之而歸,非老夫有吝也。」即命竹枝捧碧玉杯為壽。楊廉夫道:「汝死經三年,吾日夕憶念,今卻在此,汝亦憶念否?」竹枝道:「彼此俱然,但冥數有不可耳。」楊廉夫道:「汝既已死,如何又得在此?」竹枝道:「妾乃龍女也,龍能變化,前日脫身而來,非死也。明日開棺而看,便知端的。」說罷,觥籌交錯,筵宴已畢。二龍王仍命童子捧此鮫綃二匹,鼓樂鼎沸,送出宮殿拜別。楊廉夫到得船上,失足墜於水中,欠伸而醒,恍惚是南柯一夢。見鮫綃二匹在於桌上,腹中甚是飽脹,酒氣衝人,耳中隱隱聞得音樂之聲,二龍王言語光景,歷歷如在目前。知是身游水府,與夢寐不同。細看鮫綃上面,隱起龍鳳之形,試以水灑之,雲氣氤氳,以火試之,並不焦灼。方知真是神物,始信前日竹枝之言一字非虛,遂寶而藏之。後開竹枝棺木來看,果是一具空棺而已。
  後來楊廉夫身體康強,肌膚光潤,並無一日之疾。八十餘歲,強健如少年之人,天下都稱之為神仙。所到之處,豪門巨室無不邀請。後張士誠占了浙西地方,慕楊廉夫才名,以厚幣來聘,使者催逼甚急。楊廉夫無可奈何,只得勉強上路。行到姑蘇,張士誠一見,待以上賓之禮。適值元朝賜張士誠以龍衣御酒,楊廉夫因飲御酒,作首詩道:
    江南歲歲烽煙起,海上年年御酒來。
    如此烽煙並御酒,老夫懷抱幾時開。
  楊廉夫吟完此詩,張士誠默然,遂不強留。後我洪武爺削平了群雄,一統天下,徵聘楊廉夫。廉夫戴了一頂四四方方之巾來見。洪武問是何巾。楊廉夫對道:「這是四方平定巾。」洪武爺大悅,遂命士庶悉依其制,因欲賜之以官爵。楊廉夫以自己係元朝臣子,不肯臣仕,遂作《老婦吟》以見志。人說楊廉夫倔強,勸洪武爺何不殺之。洪武爺道:「老蠻子正欲吾成其名耳。」遂不殺而遣之。一時頗高其事,人因稱之為高士,學者稱之為鐵崖先生,整整活至八十九歲,恍惚之間見天使來召,並二龍王而來,遂無疾而終,合家俱聞天樂之聲從近而漸遠。死後那鮫綃二匹忽然失之。楊廉夫生平與劉伯溫、宋景濂二人最好。他一生著述有《四書一貫錄》、《五經鈐鍵》、《春秋透天關》、《禮經約》、《歷代史鉞補》、《三史綱目》、《富春人物志》、《麗則遺音》、《古樂府》、上皇帝書、勸忠詞、平鳴、瓊台、洞庭、雲間雅吟傳於世。後來才子聶大年有詩贊道:
   章五色鳳凰雛,酒債詩豪膽氣粗。
    白髮草《玄》楊子宅,紅妝檀板謝家湖。
    金鉤夢遠星辰墜,鐵笛風寒海月孤。
    知爾有靈應不死,滄桑更變問麻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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