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卷
  巧妓佐夫成名

    野狐變幻及奸臣,亦有銜冤墮落身。
    謫降神仙並古佛,就中人品不同倫。
  話說妓女之中,人品盡自不同,不可一律而論。第一句「野狐變幻及奸臣」,那野狐變幻是李師師,就是宋徽宗與他相好的。李師師是汴京名妓,容貌非常豔麗,果然是宋宮中三千粉黛、八百嬌娥,也比他不得標緻。秦少游曾有贈李師師的詞兒道:「看遍潁川花,不似師師好。」此詞傳播於宮禁之中,因此徽宗動念,不是從地道里走將出來,就是載李師師進宮,與他日逐盤桓淫戲。徽宗最喜道教,敬重一個道士林靈素,精通道法,能知天上地下、神仙鬼魅之事。一日雪天,在宮中與徽宗同在火爐邊向火,林靈素忽然聞得一陣異香襲人,驚起向空作禮道:「天上九華玉真仙子過。」少頃之間,卻是安妃走來。停了一會,林靈素聞得一陣狐臊臭,大驚道:「怎麼宮中有野狐精?」急起搜索,少頃之間,卻是李師師走來。林靈素大罵道:「怎生野狐精敢大膽在宮中作怪?」急忙取火爐中鐵火箸,要把李師師刺死。徽宗慌張,急忙抱住,不容下手。後來人方知李師師是野狐精,所以能媚人如此,所謂「野狐變幻」者此也。惠州曾有一個娼女,被天雷震死,身上有朱書一行字道:「李林甫以毒虐弄權,帝命震死,七世為牛九世娼。」所謂「奸臣」者此也。
  第二句「亦有銜冤墮落身」,那銜冤的是玉通長老,在臨安竹林峰水月寺修行二十年,且是至誠。柳府尹只因玉通不來參謁,心中著惱,暗暗叫營妓紅蓮假裝寡婦,清明祭掃,挨進水月寺,要他坦腹磨臍。那玉通生平不曾見此物之面,怎生便熬得住?霎時間不覺磨出那好事來。柳府尹做首詩來嘲笑道:
    水月禪師號玉通,十年不下竹林峰。
    可憐數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瓣中。
  玉通見了,甚羞甚恨,道:「我好端端在此修行,何苦設計賺我,卻怎生饒得他過?」遂寫八句偈道:
    自入禪門無罣礙,五十三年心自在。
    只因一點念頭差,犯了如來淫色戒。
    你使紅蓮破我戒,我欠紅蓮一宿債。
  ∫身德行被你虧,你家門風被我壞。
  寫罷,遂翻一個筋頭投入柳府尹渾家胞內,做個女兒,長大為娼,就名柳翠,居於抱劍營。但一靈不迷,性好佛法,極喜施捨,造橋萬鬆嶺下,名柳翠橋;鑿井營中,名柳翠井,感得道兄臯亭山月明和尚為說佛法因果、本來面目,柳翠言下大悟,遂沐浴端坐而化,歸骨臯亭山,所謂「銜冤」者此也。宋時有個妓女,聰明無比,名滿長安,口中時時出青蓮花之香。學士歐陽修道:「這女子前世定是誦《法華經》之人,只因一念之差,誤落風塵。那誦《法華經》者,口中方吐青蓮花香。」特召這個妓女來問道:「你曾誦《法華經》否?」妓女道:「不曾誦。」歐陽修即取一部《法華經》與他誦,誦過一遍之後,就背得出,果像平日慣誦之人。但投胎之時,一點色情不斷,誤墮風塵,所謂「墮落」者此也。
  那「謫降神仙」是唐時女妓曹文姬,工於翰墨,為關中第一,號為「書仙」。凡求為伉儷者,先投詩一首,以待其自擇。那投詩之人,堆山積海而來,文姬只是不理。岷江有任生者,投首詩道:
    玉皇殿上掌書仙,一點塵心謫九天。
    莫怪濃香薰膩骨,霞衣曾惹御爐煙。
 姬得詩,大喜道:「他 知我來歷。」遂結為夫妻。五年後因歌送春詩,乃對任生道:「妾本上界司書仙,以情愛謫居人世,今當昇天,子宜偕行。」遂見朱衣吏持玉版而至道:「李長吉才子新撰《白玉樓記》,召汝書碑。」任生方悟文姬為天上仙女,遂同拜命,舉步騰雲而去,世因名此地為「升仙裡」。那「古佛」是  唐朝慶歷年間延州一個女妓,專與無賴貧窮之人交合,不接錢鈔,如此幾年而死。後來一個西域僧繞墓禮拜。眾人都笑道:「這是淫娼,怎生禮拜?」西域僧道:「此是捨身菩薩化身,因見貧窮無賴之人無力娶妻、無錢得嫖,所以化身為娼,以濟貧人之欲。」說罷,掘出骨頭來看,果是一具黃金鎖子骨,節節勾連。眾人大驚,遂建塔設齋,極其弘麗。
  看官,你道妓女之中,種種不同如此。唐、宋、元都有官妓,我國初洪武爺時也有官妓,共建十六樓於南京:
  來賓 重譯 清江 石城 鶴鳴 醉仙
  樂民 集賢 謳歌 鼓腹 輕煙 淡粉
  梅妍 翠柳 南市 北市
  只因後來百官退朝之暇,都集於妓家,牙牌累累,懸於窗槅,終日喧嘩,政事廢弛,因此庶吉士解縉奏道:「官妓非人道所為,可禁絕之。」後都御史顧佐特上一疏,從此革去官妓。但娼妓之中,從來有能事之人,有男子做不來的,他偏做得。
  話說嘉靖年間,京師有個女妓邵金寶,與口西戴綸相好。這戴綸後為京營參將,因與咸寧侯往來帶累,犯在獄中,將問成死罪。戴綸自分必死,況且家鄉有數千里之遠,若不死在刀下,少不得要死在獄中,遂取出囊中三千餘金,付與邵金寶道:「俺今下獄,生死不可知,你若有念俺之情,可將此三千金供給我,以盡俺生前之命罷。」邵金寶大哭,遂收了這三千金,暗暗計較道:「若只把這三千金將來供給,有何相干?須要救得他性命出,方才有益。」遂先把些銀子討了幾個標緻粉頭,將來賺錢。看見財主之人,便叫粉頭用計,大塊起發他的錢財,將來送與當事有勢力之人。凡是管得著戴綸並審問定罪之人,都將金銀財寶買囑其心,並左右前後獄中之人,要錢財的送與錢財,要酒食的贈以酒食,並無一毫吝惜之心,只要救得戴綸性命。若到審問之時,邵金寶不顧性命,隨你怎麼鞭撻交下,他也再不走開一步,情願與戴綸同死同生。一邊獄中供給戴綸,再無缺乏;一邊用金銀買上買下,交通關節。直到十年,方才救得戴綸性命,漸漸減輕罪犯,復補建昌游擊。邵金寶還剩得有四千多金,比十年前還多一千,盡數交與戴綸。那戴綸的妻子聽得邵金寶救出丈夫性命,仍做游擊將軍,好生感激,從家中來探望丈夫,請邵金寶坐在上面,叫左右丫鬟挽扶住了,不容邵金寶回禮,當下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八拜,對丈夫痛哭道:「丈夫受難,妾身有病不能力救。今邵氏替我救得,妾身甚是慚愧,怎生報得邵氏之恩?你當同邵氏到任所而去,妾自回歸。」遂大哭而去,邵氏再三挽留不得。戴綸遂與邵金寶同到任所。看官,你道這樣一個妓女,難道不是古來一個義俠麼?有詩為證:
    解紛排難有侯嬴,金寶相傳義俠聲。
    若使男兒能似此,史遷端的著高名。
  這邵金寶不是西湖上人。話說西湖當日也有一個妓女,與邵金寶一樣有手段之人,出在宋高宗紹興年間。高宗南渡而來,裝點得西湖如花似錦,因帝王在此建都,四方商賈無不輻輳,一時瓦子勾欄之盛,殆不可言。內中單表一人曹妙哥,是個女中丈夫,真拳頭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年登二十五歲,最喜看那《汧國李夫人傳》,道這李亞仙真有手段,那鄭元和失身落局,打了蓮花落,已到那無可奈何之地,他卻扶持丈夫起來,做了廷對第一人。若不是李亞仙激勵,那鄭元和准准做了卑田院乞兒,一牀草薦,便是他終身結果之場了。果是有智婦人勝如男子。這樣一個人,可不與我們爭氣!我若明日學得他,也不枉了做人一場。自此之後,常存此念。
  有個吳爾知,是汴京人,來臨安做太學生,與曹妙哥相處了幾晚。曹妙哥見這人是個至誠的君子,不是虛花浮浪的小人,倒有心看上了他。爭奈這吳爾知是個窮酸,手裡甚是不濟,偶然高興走來,幾晚後便來不得了。曹妙哥心中甚是記念,叫招財去接了兩次。吳爾知手頭無物,再不敢上曹妙哥之門。三月初一日,曹妙哥一乘轎子抬到上天竺進香,進香已畢,跨出山門,恰好吳爾知同兩三個朋友在那裡遊戲。曹妙哥就招吳爾知過來,約定明日准來。說罷,曹妙哥自回。次日,吳爾知本不要去,因見曹妙哥親自約定日子,只得走到他家。曹妙哥出來見了道:「你怎生這般難請,莫不是有甚麼怪我來?」曹妙哥是個聰明之人,早已猜夠八分。吳爾知道:「沒有工夫走得出。」曹妙哥道:「沒有工夫,卻怎生又有工夫到天竺閒戲?你不必瞞我,我早已猜定了,總是客邊缺少盤費,恐到我這裡要壞錢鈔,所以不來。我要別人的錢鈔,斷不要你的錢鈔。銀子也要看幾等要,難道一概施行?我知你是窘乏之人,不必藏頭露尾。你自今以後竟在我這裡作寓,不要到廈處去,省得自己起鍋動灶,多費盤纏。」吳爾知被曹妙哥說著海底眼,又有這一段美意,便眉開眼笑起來。從這日起,就住於曹妙哥處。曹妙哥道:「你可曾娶妻?」吳爾知道:「家寒那得錢來娶妻?」曹妙哥道:「你這般貧窮,怎生度日?你可有甚麼技藝來?」吳爾知道:「我會得賭,喝紅叫綠,頗是在行。」曹妙哥道:「這便有計了。你既會得賭,我做個圈套在此,不免叫幾個慣在行之人,與你做成一路,勾引那少年財主子弟。少年財主子弟全不知民間疾苦,撒漫使錢。還有那貪官污吏做害民賊,刻剝小民的金銀,千百萬兩家私,都從那夾棍拶子、竹片枷鎖,終日敲打上來的,豈能安享受用?定然生出不肖子孫,嫖賭敗蕩。還有那衙門中人,舞文弄法,狐假虎威,嚇詐民財,逼人賣兒賣女,活嚼小民。還有那飛天光棍,裝成圈套,坑陷人命,無惡不作,積攢金銀。此等之人,決有報應,冤魂纏身,定生好嫖好賭的子孫,敗蕩家私,如湯澆雪一般費用,空裡得來巧裡去,就是我們不贏他的,少不得有人贏他的。杭州俗語道:「落得拾蠻子的用。」若有人來落場時,你休得說出真名姓,今日改姓張,明日改姓李,後日改姓錢,如此變幻,別人便識你不出。我將本錢與你,專看勢頭,若是骰子興旺,便出大注,若是那人得了采頭,先前贏去,須要讓他著實贏過,待後眾人一齊下手,管取一鼓而擒之。你若積攢得來,以為日後功名之資,何如?」吳爾知喜從天降,便拍手道:「精哉此計!吾當依計而行。」曹妙哥便去招那十個慣賭之人,來與吳爾知結為相知之契。那十個人都有諢名:
  白嬴全 金來湊 趙一果 伍萬零 到我家
  屈殺你 咱得牢 王無敵 宋五星 鎖不放
  話說這曹妙哥畫出此計,把這十個人與吳爾知八拜為交,從此為始,招集那些少年財主子弟、貪官污吏子孫,做成圈套局賭。那吳爾知原是賭博在行之人,盆口精熟,又添了這十個好弟兄相幫,好不如意。看官,你道那些慣賭之人,見一個新落場不在行的財主,打個暗號,稱他為「酒」,道有一盅酒在此,可來吃,大家都一哄而來,吃這盅酒,定要把這一盅酒,飲得告乾千歲、一覆無滴,方才罷休。那怕千錢萬貫,一入此場,斷無回剩之理,定要做《四書》上一句道是「回也其庶乎,『屢空』二字。這一干人真是拆人家的太歲兇神,奉勸世人豈可親近!曾有賭博經為證:
    賭博場中,以氣為主。要看盈虛消息之理,必熟背孤擊虛之情。三紅底下有鬼,斷要挪移;
  劈頭就擲四開,終須變幻。世無長勝之理,鏖戰久而必輸;我有吞彼之氣,屢取贏而退步。銜
  紅夾綠,須要手快眼明;大面狹骰,定乘戰酣人倦。色旺急乘機而進,少挫當謹守以熬。故知
  止便爾無輸,苟貪多則戰自敗。若識盆中巧妙,定然一擲千金。
  話說吳爾知得了這幾個幫手,賺了許多錢鈔,數年之間,何止三五千金,連幫手也賺了若干銀子,只吃虧了那些少年子弟。曹妙哥見積攢了這許多銀子,便笑對吳爾知道:「我當日道,若積攢得錢來,以為日後功名之資。」吳爾知道:「我這無名下將,胸中文學只得平常。《西遊記》中豬八戒道得好,『斯文斯文,肚裡空空』,我這空空之肚,只好假裝斯文體面,戴頂巾子,穿件盛服,假搖假擺,將就哄人過日。原是一塊精銅白鐵的假銀,沒有什麼程色,若到火上一燒,便就露出馬腳,怎生取得『功名』二字?」曹妙哥道:「你這秀才好傻,那《牡丹亭記》說得好,『韓子才雖是香火秀才,恰也有些談吐。』你怎麼滅自己的威風?你只道世上都是真的,不知世上大半多是假的。我自十三歲梳籠之後,今年二十五歲,共是十三個年頭,經過了多少舉人、進士、戴紗帽的官人,其中有得幾個真正飽學秀才、大通文理之人?若是文人才子,一發稀少。大概都是七上八下之人、文理中平之士。還有若干一竅不通之人,盡都僥倖中了舉人、進士而去,享榮華,受富貴。實有大通文理之人,學貫五經,才高七步,自恃有才,不肯屈志於人,好高使氣,不肯去營求鑽刺,反受饑寒寂寞之苦,到底不能成其一官。從來說,『一日賣得三擔假,三日賣不得一擔真。』況且如今試官,若像周丞相取那黃崇嘏做狀元,這樣的眼睛沒了。那《牡丹亭記》上道:『苗舜欽做試官,那眼睛是碧綠琉璃做的眼睛,若是見了明珠異寶,便就眼中出火,若是見了文章,眼裡從來沒有,怎生能辨得真假?』所以一味糊塗,七顛八倒,昏頭昏腦,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反看做好。臨安謠言道:『有錢進士,沒眼試官。』這是真話。如今又是秦檜當權,正是昏天黑地之時,『天理人心』四字,一字也通沒有。你只看岳爺爺這般盡忠報國,赤膽包天,忠心貫日,南征北討,費了多少辛苦,被秦檜拿去風波亭,輕輕斷送了性命,連一家都死於非命,誰怕你那裡去叫了屈來?又不曾見半天裡一個霹靂,把秦檜來打死了。如今世道有什麼清頭、有什麼是非?俗語道:『混濁不分鰱共鯉。』當今賄賂公行,通同作弊,真個是有錢通神。只是有了『孔方兄』三字,天下通行,管甚有理沒理,有才沒才。你若有了錢財,沒理的變做有理,沒才的翻作有才,就是柳盜跖那般行徑、李林甫那般心腸,若是行了百千貫錢鈔,准准說他好如孔聖人、高過孟夫子,定要保舉他為德行的班頭、賢良方正的第一哩。世道至此,豈不可歎?你雖讀孔聖之書,那『孔聖』二字全然用他不著。隨你有意思之人,讀盡古今之書,識盡聖賢之事,不通時務,不會得奸盜詐偽,不過做個坐老齋頭、衫襟沒了後頭之腐儒而已,濟得甚事?你可曾曉得近來一個故事麼?」吳爾知道:「咱通不知道。」曹妙哥道:「近日有一個相士與一個算命的並一個裁縫,三人會做一處,共說如今世道變幻,難以賺錢,只好回家去。這兩個問這相士道:『你相面並不費錢,盡可度日,怎麼要回去?』相士道:『我先前在臨安,相法十不差一,如今世道不同,叫做時時變、局局遷,相十個倒走了九個。』這兩個道:『怎生走了九個?』相士道:『昔人方頭大面者決貴,今方頭大面之人不肯鑽刺,反受寂寞。只有尖頭尖嘴之人,他肯鑽刺,所以反貴。』那個算命的也道:『昔人以五行八字定貴賤,如今世上之人,只是一味財旺生官,所以我的說話竟不靈驗。』那個裁縫匠道:『昔做衣因時制宜,如今都不像當日了。即如細葛本不當用裡,他反要用裡,縐紗決要用裡,他偏不肯用裡;有理的變做無理,無理的變做有理,叫我怎生度日?』據這三個人看將起來,世道都是如此。況且如今世上戴紗帽的人分外要錢,若像當日包龍圖這樣的官,料得沒有。就是有幾個正氣的,也不能夠得徹底澄清。若除出了幾個好的之外,贓官污吏不一而足,衣冠之中盜賊頗多,終日在錢眼裡過日,若見了一個『錢』字,便身子軟做一堆,連一掙也掙不起。就像我們門戶人家老媽媽一般行徑,千奇百怪,起發人的錢財,有了錢便眉花眼笑,沒了錢便骨董了這張嘴。世上大頭巾人多則如此,所以如今『孔聖』二字,盡數置之高閣。若依那三十年前古法而行,一些也行不去,只要有錢,事事都好做。有《邯鄲記》曲為證:
    有家兄打圓就方,非奴家數白論黃。少了他呵,紫閣金門路渺茫,上天梯有了他氣長。
  從來道,家兄極有行止,若把金珠引動朝貴,那文章便字字珠玉矣。此時真是錢神有主、文運不靈之時。我如今先教你個打牆腳之法。」吳爾知道:「咱汴梁人氏,並不知道杭州的市語。怎生叫做『打牆腳』之法?」曹妙哥道:「譬如打牆,先把牆腳打得牢實端正後,方加上泥土磚瓦,這牆便不傾倒。如今你素無文名,若驟然中了一個進士,畢竟有人議論包彈著你。你可密密請一個大有意思之人做成詩文,將來裝在自己姓名之下,求個有名目的文人才子做他幾篇好序在於前面,不免稱之贊之、表之揚之,刻放書版,印將出去,或是送人,或是發賣,結交天下有名之人,並一應戴紗帽的官人,將此詩文為進見之資。若是見了人,一味謙恭,只是閉著那張鳥嘴,不要多說多道,露出馬腳。誰來考你一篇二篇文字,說你是個不通之人,等出了名之後,明日就是通了關節,中其進士,知道你是個文理大通之人,也沒人來議論包彈你了。你只看如今黃榜進士,不過窗下讀了這兩篇臭爛括帖文字,將來胡遮亂遮,熬衍成文,遇著采頭,僥倖成名,脫白掛綠,人人自以為才子,個個說我是文人,大搖大擺,誰人敢批點他『不濟』二字來。」吳爾知聽了這一篇話,如夢初醒,拍手大叫道:「精哉此計!」即便依計而行。
    妙哥果妙哥,爾知真爾知。
  話說吳爾知自得此法之後,凡是有名之士來到臨安科舉,或是觀風玩景來游西湖之人,吳爾知即時往拜,請以酒肴,送以詩文,臨行之時,又有贐禮奉贈。那些窮秀才眼孔甚小,見吳爾知如此慇懃禮貌,人人稱贊,個個傳揚。他又於烏紗象簡、勢官顯宦之處,掇臂奉屁,無所不至。因此名滿天下,都墮其術中而不悟。但見:
    目中僅識得「趙錢孫李」,胸內唯知有「天地玄黃」。借他人之詩文張冠李戴,誇自己之
  名姓吾著爾聞。終日送往迎來,驛丞官乃其班輩;一味肆筵設席,光祿寺是其弟兄。翻縉紳之
  名,則曰某貴某賤;考時流之目,且云誰弱誰強。聞名士笑臉而迎,拜官人鞠躬而進。果是文
  理直恁居人後,鑽刺應推第一先。
  話說秦檜有個門客曹泳,是秦檜心腹,官為戶部侍郎。看官,你道曹泳怎生遭際秦檜,做到戶部侍郎?那曹泳始初是個監黃岩酒稅的官兒,秩滿到部注闕上省。秦檜押敕,見曹泳姓名大驚,即時召見,細細看了一遍道:「公乃檜之恩人也。」曹泳再三思想不起,不知所答。秦檜又道:「汝忘之耶?」曹泳道:「昏愚之甚,實不省在何處曾遭遇太師。」秦檜自走入室內,少頃之間,袖中取出一小冊子與曹泳觀看。首尾不記他事,但中間有字一行道:某年月日,得某人錢五千、曹泳秀才絹二匹。曹泳看了,方才想得起,原先秦檜未遇之時,甚是貧窮,曾做鄉學先生,鬱鬱不得志,做首詩道:
    若得水田三百畝,這番不做猴猻王。
  後來失了鄉館,連這猴猻王也做不成了,遂到處借貸,曾於一富家借錢,富家贈五千錢,秦檜要再求加,富家不肯。那時曹泳在這富家也做鄉學先生,見秦檜貧窮,借錢未足,遂探囊中得二匹絹贈道:「此吾束脩之餘也,今舉以贈子。」秦檜別後,竟不相聞。後來秦檜當國,威震天下,只道另有一個秦丞相,不意就是前番這個秦秀才也。曹泳方才說道:「不意太師乃能記憶微賤如此!」秦檜道:「公真長者。厚德久不報,若非今日,幾乎相忘。」因而接入中堂,款以酒食,極其隆重。次日,教他上書改易文資,日升月轉,不上三年之間,做到戶部侍郎,知臨安府。
  那時曹泳為入幕之賓,說的就靈,道的就聽,凡丞相府一應事務,無不關白。曹泳門下又有一個陸士規,是曹泳的心腹,或是關節,或是要坑陷的人,陸士規三言兩語,曹泳盡聽。那時曹妙哥已討了兩個粉頭接腳,自己洗乾身子,與吳爾知做夫妻,養那夫人之體。一日,陸士規可可的來曹妙哥嫖他的粉頭,曹妙哥暗暗計較道:「吳爾知這功名准要在這個人身上。」遂極意奉承,自己費數百金在陸士規身上。凡陸士規要的東西,百依百隨,也不等他出口,凡事多先意而迎,陸士規感激無比。曹妙哥卻又一無所求,再不開口,陸士規甚是過意不去。一日,曹妙哥將吳爾知前日所刻詩文送與陸士規看,陸士規久聞其名,因而極口稱贊。曹妙哥道:「這人做得舉人、進士否?」陸士規道:「怎生做不得?高中無疑。」曹妙哥道:「實不相瞞,這是我的相知。不識貴人可能提挈得他否?」陸士規日常裡受了曹妙哥的恭敬,無處可酬,見是他的相知,即忙應道:「卑人可以預力,但須一見曹侍郎。待我將此詩文送與曹侍郎看,功名自然唾手。」曹妙哥就叫吳爾知來當面拜了。陸士規就領吳爾知去參見曹侍郎,先送明珠異寶、金銀彩幣共數千金為贄見之禮。曹泳收了禮出見,陸士規遂稱贊他許多好處,送詩文看了。曹泳便極口稱贊吳爾知的詩文,遂暗暗應允,就吩咐知貢舉的官兒與了他一個關節。辛酉、壬戌連捷登了進士,與秦檜兒子秦熺、姪秦昌時、秦昌齡做了同榜進士。那時曹泳要中秦檜的子姪,恐人議論,原要收拾些有名的人才於同榜之中,以示公道無私、科舉得人之意,適值陸士規薦這個宿有文名的人來,正中了曹泳之意。那秦檜又說曹泳得人,彼此稱贊不盡。看官,你道這妓女好巧,一個爛不濟的秀才,千方百計,使費金銀,買名刻集,騙了世上的人,便交通關節,白白拐了一個黃榜進士在於身上,可不是千古絕奇絕怪之事麼?吳爾知遂把《登科錄》上刊了曹氏之名。有詩為證:
    十載寒窗未辛苦,九衢賭博作生涯。
    八字生來憑財旺,建安七子未為嘉。
    六月鵬搏雌風盛,身跨五馬極豪華。
    四德更宜添智巧,三星准擬照琵琶。
    二人同心營金榜,一天好事到烏紗。
  話說吳爾知登了進士,選了伏羌縣尉,曹妙哥同到任所而去。轉眼間將近三年之期,乙丑春天。怎知路上行人口似碑,有人因見前次中了秦檜的子姪,心下不服,因搬演戲文中扮出兩個士子,推論今年知貢舉的該是那個。一個人開口道:「今年必是彭越。」一個人道:「怎生見得是彭越?」這個人道:「上科試官是韓信,信與彭越是一等人,所以知今歲是彭越。」那一個人道:「上科壬戌試官何曾是韓信?」這個人道:「上科試官若不是韓信,如何取得三秦?」眾人大驚。後來秦檜聞知大怒,將這一干人並在座飲酒之人,盡數置之死地。遂起大獄,殺戮忠良不計其數,凡是有譏議他的,不是刀下死,就是獄中亡,輕則刺配遠惡軍州,斷送性命。秦檜之勢愈大,遂起不臣之心。秦檜主持於內,曹泳奉行在外,其勢驚天動地。那時吳爾知已經轉官,曹妙哥見事勢漸漸有些不妥,恐日後有事累及,對丈夫道:「你本是個爛不濟的秀才,我勉強用計扶持,瞞心昧己,騙了天下人的眼目,僥倖戴了這頂烏紗。天下那裡得可以長久僥倖之理,日久必要敗露,況且以金銀買通關節,中舉中進士,此是莫大之罪。明有人非,陰有鬼責,犯天地之大忌,冒鬼神之真恨,冥冥之中,定要折福折壽。如今秦相之勢驚天動地,殺戮忠良,罪大惡極,明日必有大禍。況你出身在於曹泳門下,日後冰山之勢一倒,受累非輕。古人見機而作,不如休了這官,埋名隱姓,匿於他州外府,可免此難。休得戀這一官,明日為他受害!」吳爾知如夢初醒,拍手大叫道:「賢哉吾妻,精哉此計!」即便依計而行,假托有病,出了致仕文書,辭了上官,遂同夫人齎了些金銀細軟之物,改名換姓,就如范蠡載西子游五湖的光景,隱於他州外府終身,竟不知去向。果然,秦檜末年連高宗也在他掌握之中,奈何他不得。幸而岳爺有靈,把秦檜陰魂勾去,用鐵火箸插於脊骨之間,烈火燒其背,遂患背疽,如火一般熱,如盤子一般大,爛見肺腑,甚是危篤。曹泳卻又畫一計策,待高宗來視病之時出一札子,要把兒子秦熺代職。札子寫得端正,高宗來相府視病,秦檜被岳爺爺拿去,已不能言語,但於懷中取出札子,要把兒子秦熺代職。高宗看了,默然無言,出了府門,呼幹辦府事之人問道:「這札子誰人所為?」幹辦府事之人答道:「是曹泳。」秦檜死後,高宗遂把曹泳勒停,安置新州,陸士規置之死地。若當日曹妙哥不知機,吳爾知之禍斷難免矣。曾有古風一首,單道這婦人好處:
    世道歪斜不可當,金銀聲價勝文章。
    開元通寶真能事,變亂陰陽反故常。
    賭博得財稱才子,亂灑珠璣到處揚。
    懸知朝野公行賄,不惜金銀成斗量。
    曹泳得賄通關節,謬說文章籌策良。
    一旦白丁列金榜,三秦公子姓名張。
    平康女士知機者,常恐冰山罹禍殃。
    掛冠神武更名去,誰問世道變滄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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