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邢君瑞五載幽期

    深願弘慈無縫罅,乘時走入眾生界,窈窕丰姿都沒賽,提魚賣,堪笑馬郎來納敗。清冷露
  濕金欄壞,茜裙不把珠瓔蓋,特地掀來呈捏怪,牽人愛,還盡幾多菩薩債。
  這一隻詞兒是壽涯禪師詠魚籃觀音菩薩之作。看官,你道魚籃觀音菩薩是怎生一個出處?莫要把《西遊記》上之事當作真話。那《西遊記》上一片都是寓言,切莫認真。這個故事出在唐朝元和十二年,那時陝右並不曉得佛、法、僧三寶,只好殺生害命,賭氣爭財,貪其酒色而已。金沙灘上是個財物繁華、民居稠密之地,其貪酒好色、殺生害命比他處更甚。忽然一日,不知那裡來了一個絕色女子,年紀不過十七八歲之數,雲鬢堆鴉,丹霞襯臉,唇若塗朱,肌如白雪,手裡提著一個籃子,走到市上賣魚為生。賣完了魚,又不知到那裡去了。如此一連賣了幾日魚,那金沙灘上之人見了這個絕色女子,惹得大家七顛八倒,風風勢勢,都來問這女子買魚。有的故意爭論,說多說少,有的竟不爭論,多加他些價錢,故意在女子身邊捻捻呢呢、挨挨擠擠,不過是貪這女子姿色,與他饒嘴饒舌調弄之意,那裡是真心要買他魚。那女子卻有一種妙處,隨你怎麼貪看,他也不全在心上,以此每每走到市上,眾人都圍繞著他買魚。還有沒錢的,空口白話與他論量錢價。有的說這個女子定是來歷不明之人,故意在此行奸賣俏、勾引男兒。有的說這女子假以賣魚為名,特來揀尋丈夫之意。及至問他姓名,他又道:「若有做得咱丈夫的,咱方與他說知。」因此人人願婚,個個求娶,便拿了金銀彩幣來做聘禮。女子道:「咱並無父母,誰收咱聘禮,咱流落江中,打魚為生,只住在一間破茅屋之中,這金銀彩幣要他何用?」眾人道:「你的住處也待咱們認一認,明日好來成親。」女子就往前走,眾人隨後跟去,來到江邊,係著一隻小小漁船,女子咿咿呀呀掉到江中一個所在,果然住在一間破茅屋之中,景致卻也幽雅,前後都是參天蔽日的紫竹林。眾人道:「此處咱們一生沒有到。你既不收聘禮,教咱怎生好娶你為妻?」女子道:「妾自幼敬信三寶,最好持誦經卷。若是列位眾人之中,今日回去,肯將《觀世音菩薩普門品經》細細讀熟,明日妾到市上,如有背得出的,就與他結為夫妻,並不要一文聘禮。」說罷,女子仍舊載了眾人到江邊上岸。女子又咿咿呀呀自蕩入江心去了。眾人都說道:「怎生這位小娘子又無父母眷屬,獨自一個在這江心冷落之處?」各人急急回家,都要去念《普門品》,有的要自己做新郎,不肯與人說知此事。有的不識字的,料得新郎沒分,便就對人說了,霎時間傳滿了金沙灘村上之人。有那沒《普門品》的,向人家去借來讀誦。那人又專靠此一部《普門品》將來作聘禮之資,如何肯借,只說沒有。把這些要做新郎的人,讀的讀,背的背,忙忙碌碌辛苦了一夜,並不曾合眼。有背得出的欣欣自以為得計道:「這頭親事,准準是咱上手了。」清早就走到市上,等那女子來定親。誰知才到市上:
    夜眠清早起,又有不眠人。
  又有一個背得出的已立在市上等候了。少頃之間,共來了十個,都是背得出《普門品》之人,十人都齊齊等著。那花枝般女子來了,一個背過,又是一個,就像學堂裡小學生背「趙錢孫李」的一樣,雖然生熟不同,卻也都背得出。女子叉著手對列位道:「妾只一身,難以分配列位。若有一夜背得《金剛經》出的,妾便結為夫妻。明日早來。」說罷,裊裊婷婷而去。這十人道:「《普門品》還好讀,《金剛經》如何一夜讀得熟?這是他出難題目,故意來耍咱們了,這頭親事定不成了。」有的道:「也未可知,倘是天緣,前世該是夫妻,一緣一會,一時間天聰天明讀得出,也未見得。」這十個人回去,都把《金剛經》來讀,硬記硬背,記一分,背一分,這一夜比昨日更忙。讀了一夜,到清早,又有三個背得出的。那花枝般女子道:「妾只一身,難以分配三位。諸經之中,唯有《法華經》為諸經之王,佛以大事因緣出世,特說此經,所以道:『六萬餘言七軸裝,無邊妙義廣合藏。』若見三日之內,有人背得《法華經》出的,妾誓不相舍。」三個人把頭一搖、把舌頭一伸道:「這親做不成了。」遂一哄而散。獨有一個馬小官資性極好,讀了三日,把這七卷《法華經》從頭至尾背與這女子聽,女子便笑容可掬道:「此真吾丈夫也。妾有言在前,不嫁與郎君,卻嫁與誰?」遂跟了馬小官家去。馬小官父母見這位絕色女娘來做媳婦,怎生不喜?遂廣接鄰里親眷,結起花燭,置辦酒筵,叫了賓相,僱了樂人,丁丁鼕鼕作起樂來,把這位新娘子打扮得紈扇圓潔,腰兒下束帶,矜莊起來,分外標緻。賓相念動禮文,滿堂中花燭熒煌,香煙繚繞,男女老少沒一個不喝聲彩。新郎新娘齊齊立在紅氈上,喝禮贊拜。忽然這位新娘一交跌倒在地,連攙扶婆也扶不住。眾位女娘急急把這位新娘攙入香房,把姜湯來灌,還不曾下喉,早已氣絕而亡了。滿堂人無不驚歎。
    誰知成親宴,翻作送喪筵。
  話說那位新娘一死之後,霎時間屍骸臭爛,就有千千萬萬蛆蟲攢食,滿堂會筵之客登時掩鼻而散。馬氏一門見臭穢難當,蛆蟲四散爬開,即將衾褥包裹而出,掘土成坎,埋於沙灘之上,合門好生不樂,道:「那裡走出這個沒爺娘的怪物,走到咱家作神作怪,弄出這場沒興沒頭的事。」遂把花燭禮筵一齊收拾起。眾人都道:「怎生有如此怪事?好端端一位女娘,霎時間變出這場怪異,好道不明白。咱們且到他前日住居之地瞧一瞧,委是何等怪物。」走到江邊,不見前日係的那只小小漁船,遂另覓了一隻船,依前日那女子棹的路,蕩來蕩去,並不見前日那間破茅屋並江心紫竹林之處。眾人尋了一通,只得回來道:「咱們前日白日見鬼了,擬定是個妖精鬼怪出來迷人,幸得馬家香火旺,妖怪迷他不得,反自死了。若著了他手,再遲幾時,馬家一門性命休矣。」馬小官聽得此說,心中著實慌張,一則是空做了一番新郎,受用了一個臭屍首,好生羞慚;一則聽了此話,恐這妖精鬼怪,日後還有不可知之禍。終日憂愁,反生出一場病來。獨歡喜殺了那十個讀《普門品》三個讀《金剛經》的人,道:「又是咱們造化高,不去讀《法華經》,若讀熟了時,這臭屍首準定是咱們受用了。幸得馬小官消除災障,頂缸捉代,替咱們出了這一番丑,如今又生出一場病來,這是白手求妻的饒頭、做假新郎的利市哩!」
  不說這一干人自得其得,話說馬小官病了一場,後來也漸漸好了。一日,同一干人出外,打從這女子墳前走過。眾人都取笑道:「這是你妻子哩!」馬小官滿面羞慚道:「說他怎的?」只見一個西域老僧,梵相奇古,在這女子墳上磕頭禮拜個不住。眾人向老僧道:「你怎生如此至誠禮拜這個女子墳墓?」老僧道:「檀越道他是個女子麼?你們肉眼心胎,不識異人,他本是南海落迦山紫竹林中大慈大悲救苦難觀世音菩薩。他見你們不信三寶,殺生害命,好酒好色,忘了本來面目,特翻身變個女子,故意以賣魚為生,化度你們,勸你們皈依三寶,唸經念佛。你們卻迷而不悟,錯認他做女子,他所以脫胎而去,即時臭爛,以見女色不可貪戀,四大不能久長之意。作們還說他是個女子!」眾人道:「你們出家人專好捏怪,說神說佛。有何憑據說他是觀世音化身?」老僧道:「若是佛菩薩顯化,其骨是鎖子連環骨,骨節都勾連不散。檀越不信,老僧試挑與列位看。」老僧不打誑語,就把手中錫杖將面上一堆沙土細細撥開,挑出那一副骨頭來,果是一具鎖子骨,節節勾連,玲瓏剔透,如黃金之色,異香襲襲。眾人方信其言。那老僧把這一具黃金鎖子骨將錫杖橫挑在肩上,聳身駕雲,騰空而去。眾人方知是羅漢臨凡,合掌向空禮拜,始信前日紫竹林就是南海之像。自此之後,陝右多皈依三寶、誦經念佛之人。馬氏一家篤信佛法,都成正果。因此,有人彷彿那日形容,畫成「魚籃觀音」之像,傳流於世。我朝金華宋景濂學士作《魚籃觀音贊》道:
  〞我大士,慈憫眾生,耽著五欲,不求解脫。乃化女子,端嚴姝麗,因其所慕,導入善門。
  一剎那間,遽爾變壞;昔如紅蓮,芳豔襲人;今則臭腐,蟲蛆流蝕。世間諸色,本屬空假,眾
  生愚癡,謂假為真。類蛾赴火,飛逐弗已,不至隕命,何有止息!當知實相,圓同太虛,無媸
∞妍,誰能破壞?大士之靈,如月在天,不分淨穢,普皆照了!凡皈依者,得大饒益,願即同
  歸,薩婆若海。
  列位看官,那觀世音菩薩只因世上人貪財好色,忘記了自己本來面目,故意化作女子勸化世人,況且觀音菩薩原是男身女相,豈有要嫁丈夫之理!但有一種欲界女仙,未證大羅天仙地位,不免也要下嫁人間,尋個丈夫,亦是冥數使然。若是西湖之上,團團秀氣,奕奕靈光,常有水仙出現,不則一事,就如蘇小小與司馬才仲做了西湖水仙,這是一個水仙了。還有一個水仙,也與蘇小小不甚差遠,聽在下慢慢說來。
  話說西湖之上有一座此君堂,修竹數萬竿,蕭疏可愛。因晉人王子猷愛竹,有「何可一日無此君」之語,後人因此遂名竹為「此君」。堂中萬竹林立,就建堂名為「此君堂」。蘇東坡來杭州做太守,最愛此處幽雅,曾有《此君堂》詩道:
  ≡聽謖謖碎龍鱗,俯看蒼蒼立玉身。
    一舸鴟夷浮海去,尚餘君子六千人。
  話說此君堂有了蘇東坡這一首詩,更覺增重,流傳到蘇東坡之後,太原有個詩人姓邢名鳳字君瑞,是個少年英俊之輩,丰姿不群,典雅出格。邢君瑞因見白樂天也是太原人,曾來杭州做太守,每每作詩稱贊西湖之妙,日日遊於湖上,笙簫歌妓,時常不輟。後來離任西湖,竟害了相思之病,戀戀不捨,做了千古風流話柄,傳流於世。他是前輩人,恁般如此妙,難道俺是後輩,便不如他不成,不可把他一個人占盡了「風流」二字,俺不免也到西湖上一遊,雖比不得他是官人,奢華豪爽,有妓女簫管之樂,但古詩有云:
    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俺窮秀才自有窮秀才的樂事,何必與他一樣。說罷,便收拾了琴劍書箱,上路行程。不則一日,來於杭州遊玩。走到西湖之上,看得這此君堂水竹清幽,分外有趣,出奇爭勝,就將行李搬入此中,與了管事人些房租,將來坐下,水光山色,盡在面前,竟如圖中蓬萊三島一樣。邢君瑞好不樂意,日日遊於南北兩山之處,遂題「西湖十景」詩--
  《蘇堤春曉》:
    孤山落日趁疏鐘,畫舫參差柳岸風。
    鶯夢初醒人未起,金鴉飛上五雲東。
  《斷橋殘雪》:
    望湖亭外半青山,跨水修橋影亦寒。
    待泮痕邊分草綠,鶴驚碎玉琢闌干。
  《雷峰夕照》:
    塔影初收日色昏,隔牆人語近甘園。
    南山游遍分歸路,半入錢塘半暗門。
  《曲院風荷》:
    避暑人歸自冷泉,埠頭雲錦晚涼天。
    愛渠香陣隨人遠,行過高橋方買船。
  《平湖秋月》:
    萬頃寒光一夕鋪,冰輪行處片雲無。
    鷲峰遙度西風冷,桂子紛紛點玉壺。
  《柳浪聞鶯》:
    如簧巧囀最高枝,苑柳青歸萬縷絲。
    玉輦不來春又老,聲聲訴與落花知。
  《花港觀魚》:
    斷汲唯餘舊姓傳,倚闌投餌說當年。
    沙鷗曾見園興廢,近日遊人又玉泉。
  《南屏晚鐘》:
    涑水崖碑半綠苔,春遊誰向此山來?
    晚煙深處蒲牢向,僧自城中應供回。
  《三潭印月》:
    塔邊分占宿湖船,寶鑒開奩水接天。
    橫笛叫云何處起,波心驚覺老龍眠。
  《兩峰插雲》:
    浮圖對立曉崔嵬,積翠浮空霽靄迷。
    試向鳳凰山上望,南高天近北煙低。
  話說邢君瑞游於南北兩山之間,到處題詠,自得其得。那時正值清明節序,西湖之盛,莫盛於清明。清明前兩日名為「寒食」,杭州風俗,清明日人家屋簷都插柳枝,青茜可愛,男女盡將柳枝戴在頭上。又有兩句俗語道得好:「清明不戴柳,紅顏成皓首。」小孩子差讀了道:「清明不戴柳,死去變黃狗。」甚為可笑。
  杭州此日,家家上墳祭掃,南北兩山,車馬如雲,酒樽食籮,山家村店,無處不是飲酒之人。有湖船的,僱覓湖船;沒湖船的,藉地而坐,笙簫鼓樂,揭地喧天。蘇堤一帶,桃紅柳綠,鶯啼燕舞,花草爭妍,無一處不是賞心樂事。還有那跑馬走索、飛錢拋鈸、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貨郎販賣希奇古怪時新玩弄之物,無所不有,香車寶馬,婦人女子,挨挨擠擠,好生熱鬧。邢君端看了這般繁華景致,分外高興。有柳耆卿詞為證:
    折桐花爛熳,乍疏雨,洗清明。正豔杏燒林,湘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
  雕鞍、紺幰出郊垌。風暖繁弦翠管,萬家齊奏新聲。盈盈,鬥草踏青。人豔冶,遞逢迎。向
  路旁,往往遺簪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任金罍罄竭,王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
  枕春醒。
  話說邢君瑞在蘇堤上挨來擠去,眉梢眼底,不知看了多少好婦人女子。晚間到此君堂中,甚是寂寞不過,只得取出隨身的那張金徽玉軫焦尾琴來,按了宮商角徵羽,彈《漢宮秋月》一曲。那時春景融和,花香撲鼻,月滿中庭,游魚噴跳,邢君瑞悠悠揚揚,正彈到得意之處,忽然間萬竹叢中有人嬌聲細語的贊道:「妙哉《漢宮秋月》之曲,此非俗人之所能彈也。」邢君瑞大異,便放下了手,遙望見一女子穿花度竹而來,淡妝素服,果是:
    遮遮掩掩穿芳逕,料應小腳兒難行。
  這女子緩步弓鞋,輕移羅襪,漸漸的走到面前。邢君瑞打一看時,與日間見的婦人女子更自不同,怎見得這女子的妙處:
    淡淡丰姿,盈盈態度。秋水為神玉為骨,見脂粉嫌他點染;芙蓉如面柳如眉,看百花兀自
  嬌羞。香霧雲鬟,蕊珠宮仙子下降;朱唇玉貌,瑤台畔帝女臨凡。
  邢君瑞見這般出色女子,疑心是貴家宅眷,起身正欲走避。你道這女子好怪,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輕輕的道:「君瑞幸毋避我,妾有詩奉聞。」遂吟詩一首道:
    娉婷少女踏春陽,無處春陽不斷腸。
   袖弓腰渾忘卻,羅衣虛度五秋霜。
  那女子的歌聲真如驪珠一串,百囀黃鸝。邢君瑞暗暗的道:「這女子怎生知道俺表字君瑞,忒煞奇怪。莫不是東牆之東、西樓之西。那裡曾相見過來?端的奇異,俺眼裡曾沒有見這等出色女子。」便風發了一個邢君瑞,高興勃勃,那裡按納得住,也接口吟一首詩以挑之道:
    意態精神畫亦難,不知何事出仙壇!
    此君堂上雲深處,應與蕭郎駕彩鸞。
  邢君瑞吟完,那女子面上喜孜孜一笑生春,深深的道個萬福道:「予心子意,彼此相同。我與君子本有宿緣,當為配偶,奈緣分尚遠,當期五年,君來守土,相會於鳳凰山下。君如不爽,千萬相尋。」道罷,香風一陣襲人,忽然不見。邢君瑞大喜道:「這明是仙女臨凡,所以預知俺的名姓,又說五年君來守土,相會於鳳凰山下,這事甚奇。但一別五年,甚是遙遠。古來道:『有情那怕隔年期。』古人相期,不過一二年,這仙女一約卻就整整約了五年,想是仙家日月與人間不同。從來說『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教俺怎生寧耐。俺不免像小孩童書房中讀書『圖夜散書堂』,快做個手勢,車水紡磚兒的光景,速速的把這日月催趲將過去,便轉眼間是五年,少不得有相逢之日。」說罷,暗暗自笑,從此甚是得意。
  一日,與一個杭州朋友賈元虛飲酒,酒席之間,邢君瑞自以為僥倖有此奇逢,細細訴說此事。那賈元虛是個老成之人,說道:「我們這西湖之上或有仙女臨凡,亦未可知。也有鬼魅害人,假說神仙,或假托鄰近女子,迷惑外方之士。那少年不老實之人,往往只道真是仙女,真是鄰近女子,與他淫媾,不上幾時,精神都被攝去,只剩得一副枯骨。如此等事甚多。我小弟試說一件事與兄聽,這是不多幾年之事:
  有一個姑蘇吳秀才,也是個少年有才之人,來游西湖,就寓在錢塘門真覺院中。黃昏時候,忽有叩門之聲,這吳秀才開門一看,卻是一個女子,容貌標緻無比,雅淡梳妝,時新衣服。吳秀才問這女子來歷,他便道:『是鄰近女子,只因郎君日日在奴家門首經過,丰姿俊秀,奴家私心甚是愛慕,要與郎君結為夫妻,不嫌自獻,深夜來奔。又恐家人驚覺,只得暫回,改日再來探望。』說罷,便欲轉身而去。那吳秀才淫情勃勃,怎生上門來的買賣,肯放回去。『現鐘不打,卻又等鑄。』便把這女子一把扯將進來,閉上了門,與他解帶脫衣,上牀而睡,行其雲雨之事。五更之時,辭別吳秀才出門而去,就像《牡丹亭記》道『秀才休送,以避曉風。』每每戌時而來,寅時而去。
  那吳秀才是個傻的,自以為巫山之遇,放出生平精神,夜夜奉承這個女子不迭。一連過了數月,院中和尚看得吳秀才精神憔悴,面貌清瘦,語言舉動失張失智,像著鬼著魅的一般。遂細細盤問,那吳秀才怎生肯說,還恐怕和尚不是好人,乘機奸騙了這個女子,甚是吃酸,再三不肯說出。合院和尚見他瘦得不好,恐日後連累,只得苦苦盤問。吳秀才方吐真情。眾和尚大驚道:『果然有此事。前者有一官員帶了一個女子才色豔麗,要選充內廷,不意一病而死,就權殯在西廊,已經三年,往往出來迷惑外方之人。相公所遇,定是這個怪物,所以說日日在門首經過。況且此處並無隱居女人,相公快快避去,方保性命;若少遲延,這性命必然休矣!』吳秀才還疑心不是鬼,牽情割愛,不肯起身。到夜晚於窗間得女子一首詩道:
   湖著眼事應非,倚檻臨流弔落暉。
   日燕鶯曾共語,今宵鸞鳳歎孤飛。
    死生有分愁侵骨,聚散無緣淚濕衣。
    寄語吳郎休負我,為君消瘦十分肌!
♀秀才看那字墨色慘淡,方知是鬼寫的字,滿身冷汗,遂急急起身。怎知那女鬼夜夜夢中不捨,後來畢竟嗚呼哀哉了!豈不可惜!所以說西湖之上,時有鬼魅假名冒姓哄人。前車既覆,後車當戒,仁兄不可便信為仙女,墜其術中,迷而不悟,只看吳秀才便是榜樣。」
  邢君瑞道:「雖有鬼魅,亦有仙女,但要看有緣無緣。小弟曾看書上載得一事,甚為有趣,說唐時王軒極有詩才,游西小江,泊舟在於苧蘿山,想西施當日在此浣紗,不知怎生樣妙,癡癡呆呆想個不住,因題詩於西施石上道:
    嶺上千峰秀,江邊細草春。
    今逢浣紗石,不見浣紗人。
  王軒題罷,一片精誠感動那當年西子。忽然見西子裊裊婷婷、煙雲縹緲,扶石筍而歌道:
    妾自吳宮還越國,素衣千載無人識。
    當時心比金石堅,今日為君堅不得。
 子歌罷,便從石邊走將出來,邀請王軒入洞房深處。珠宮貝闕,好生華麗,就如天台仙女留劉晨、阮肇一般。恩恩愛愛,美美滿滿,做了一月夫妻。後來因冥數已完,只得送王軒出來,涕泣相別而散。此事流傳已久。後來蕭山有個郭凝素,只道西施還肯嫁人,也學王軒走到苧蘿山題兩句詩在石上,思量打動西子之心。怎當得西子睬也不睬,一毫沒有影響。那郭凝素還東瞧西望,盼了一回,不見形跡,好生沒興,只得踽踽涼涼而歸。當時有人做首詩兒嘲笑道:
    三春桃李本無言,苦被殘陽鳥雀喧。
    借問東鄰效西子,何如郭素學王軒!
  據這二人看將起來,可見只要有緣。小弟看這女子宛似西子模樣,況他說五年相會,此語一定非虛。安知弟非昔日之王軒乎?」賈元虛道:「但願仁兄為王軒,不願仁兄為吳秀才也。」二人遂大笑而別。
  後邢君瑞遊賞西湖已畢,歸於太原,卻心心念念思量來赴五年之約。果然「窗外日光彈指過,席前花影座間移」,不覺早是五年光景,邢君瑞的哥哥恰好來杭州做太守。邢君瑞拍手大叫道:「真仙女也。鬼魅只知過去,不知未來。『當期五年,君來守土。』他早已知道了,豈不真是女仙?俺這遭與他准准結為夫妻,同其衾而共其枕,顛其鸞而倒其鳳,豈不樂哉!」遂同哥哥到於杭州。哥哥自去行做官之事。君瑞自具一隻小舟游於西湖之中,心心念念思量會遇著仙女。那時正值初秋,十里荷花盛開,香風撲鼻,曾有仲殊荷花《念奴嬌》詞,單道西湖荷花好處:
    水楓葉下,乍湖光清淺,涼生商素。西帝宸游,羅翠蓋,擁出三千宮女。絳彩嬌春,鉛華
  晝掩,占斷鴛鴦浦。歌聲搖曳,浣紗人在何處?
    別岸孤裊一枝,廣寒宮殿冷,寒棲愁苦。雪豔冰肌,羞淡泊,偷把胭脂勻注。媚臉籠霞,
  芳心泣露,不肯為雲雨。金波影裡,為誰長恁凝佇。
  話說邢君瑞月明之下,正在荷花中蕩來蕩去,忽聞得湖浦咿咿呀呀之聲,遙見一美人領一青鬟,駕小舟映月而來,舉手招這君瑞道:「君瑞真信人也!」邢君瑞驚喜之極,急忙叫兩舟相並了。那美人道:「妾西湖水仙也,與郎君有宿世之緣,該為夫婦。千里不違約,君情良厚矣。」邢君瑞等候了五年,今日相見,怎生不分外高興!急忙躍入美人舟中,美人叫青鬟開了船,蕩入湖心,頃刻之間,人舟俱沒。舟子並小廝大驚,忙報與邢太守。太守叫舟人在西湖中遍處打撈屍首,十數日並無蹤跡。後人常見邢君瑞與彩蓮女子小舟遊蕩於清風明月之下,或歌或笑,出沒無時。遠觀卻有,近視又無。方知真是水仙,人無不羨慕焉。有詩為證:
    蘇小當年為水仙,水仙又見此君緣。
   湖明月留千古,何處相逢不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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