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張彩蓮隔年冤報

    一帶江山如畫,風物向秋瀟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蓼嶼荻花洲,掩映竹籬
  茅舍。雲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閒話。悵望倚層樓,寒日無
  言西下。
  話說從來冤冤相報、劫劫相傳,徐文長《四聲猿》道:「佛菩薩尚且要報怨投胎,人世上怎免得欠錢還債?」在下這一回專要勸人回心向善,不可作孽,自投羅網。那作孽的不過是為著「錢財」二字,不知那人的錢財費了多少辛勤苦力、水宿風餐、拋妻撇子、不顧性命積攢得來,你若看見了他銀子便就眼黃地黑,欺心謀騙,甚至謀財害命,那陰魂在九泉之下怎肯干休?少不得遠在兒孫近在身,自有報應,或是陰報,或是陽報,定然不差。也有那冤魂就投托做你兒子的,也有自己不知不覺說出來的。在下先說那冤魂投托做兒子的報應。
  當日鎮江一個龔撰,在揚子江中打魚為生,終日在金、焦二山、北固等處撒網取魚。正值六月六日之期,清早風浪大作,龔撰的漁船泊在瓜洲渡口。忽然岸上一個老子,肩上背著搭連順袋,來尋渡船,要過鎮江。龔撰就招攬他下船,與老子接著搭連順袋,放在艙裡。那慣走江湖的都有舊規,若是囊中有物,恐人識破,一應行李都自己著疊,並不經由梢公之手。只因這個老子不是慣走江湖之人,這些利害通不知道。那龔撰倒是個《水游傳》中截江鬼張旺之輩,行李拿上手一提,見甚是沉重,又見是個單身客人,況且年老,不怕他怎的,就是做了鬼,在閻王那裡告了狀,也只如閒。心中一篇文章草稿早已打算端正。扶這老子下了船,一路蕩槳,特特搖到水面開闊之處,風波正大,四顧無人,放下了槳,趕入艙中,將這老子連腰胯一把提起,做個倒捲簾之勢,頭在下、腳在上,撲通的一聲響,捽於水內,眼見得這老子做揚子江心中鬼了。龔撰大喜,叫聲「聒噪,你這老人家的好意思,送我這些東西;來年這日,准准與你羹飯做週年。」說罷,打開順袋一看,都是白銀,大錠小錠,約摸有二三百兩之數。龔撰眉花眼笑,把船搖到鎮江,悄悄帶了這個順袋,走到家中,關上了門,叫聲:「嫂子,你來瞧!」嫂子走近前來一看,看了這一順袋放光白銀,連嫂子也都晃得眼花,道:「這東西從那裡來?」龔撰道:「好叫嫂子得知。」一緣二故,細細說了一遍。嫂子道:「可知道是喜,連夜夢見滿身髒巴巴累了糞,那燈又不住的結個花,可可的有這一主橫財,夠我們夫妻二人一生發跡了。你且去買些三牲福禮,燒燒利市牙紙則個。」龔撰道:「嫂子說得有理,敬神敬佛,天可憐見,自然救濟我二人之貧。」說罷,就揀幾塊散碎銀子,走到市上,買了三牲果酒之類,打點端正。夫妻二人感謝天地,雙雙拜謝,化完了神馬,弄了酒飯,是夜夫妻二人開懷暢飲。吃了幾杯酒,就把那銀拿一錠出來瞧一瞧,又吃幾杯酒,又換一錠出來瞧一瞧。日常裡沒銀時,夫妻二人冷臉冷嘴,沒說沒道,今日得了橫財,夫妻二人就相敬廝愛起來,多說多道,你斟我飲,我斟你飲,二人吃得個爛醉,上牀而睡,就把那順袋當做枕頭。是夜夫妻二人極是高興,行起雲雨之事。可可這嫂子終年不懷身孕,這一次雲雨之後,就懷了六甲。龔撰就棄了那一隻漁船,另做別樣生意。自此之後,日旺一日,漸漸財主起來。嫂子十月滿足,產下一個兒子,甚是樂意。
  後來家道愈好,十餘年間,長了有數千金之家,買了一所房子在四條街上,龔撰取了個號叫做龔繼川。龔撰雖是個漁戶出身,今日有了幾千金家事,誰人叫他做龔漁戶?都稱他為「龔繼川」。他有了幾分銀子,也便居移氣、養移體,搖搖擺擺,猢猻戴網兒,學人做作起來。但他兒子出十歲之外,便就異常忤逆不孝,不住「老賊」、「老狗」的罵。及至見了別人,又是好的。只是見了父母,生性兇惡,並無父子之情。一年大如一年,生性愈加兇暴,恨恨之聲不絕,只要拖刀弄杖,殺死父母二人。到了十六七歲,好嫖好賭,破敗家事,無所不至。見了父母影兒,口口聲聲道:「我定要殺死這老賊,報這一箭之仇。」終日鬧吵打罵,日夜不得安寧。幾番要告他忤逆,又道年紀幼小,只此一子,護短不捨,還恐兒子日後有回心轉意之日。只是夫妻二人,日日跌腳捶胸,怨天怨命,鼻涕眼淚流個不住。一日,裡中有人召仙,卻是許真君下降,百靈百驗。龔撰走到壇前,暗暗禱祝道:「弟子龔撰,怎生有此忤逆不孝之子,不知日後還有回心轉意之日否?」那許真君批下四句道:
    六月六日南風惡,揚子江心一念錯。
    老翁魚腹恨難消,黃金不是君囊橐。
  龔撰見了這四句,驚得目瞪口呆,走回家對妻子說:「這兒子就是江心老人轉世,所以日日要殺、要報仇。」夫妻二人懊恨無及,龔撰在那壁縫中瞧著兒子時,宛似江心老人之狀,還在那裡咬住牙管,大叫大罵。龔撰自知無禮,恐遭毒手,只得棄了家業,拋了這個冤家,同妻子逃到別處去了。後來這兒子敗盡家私而死。這是冤魂投托做兒子的報應,你道差也不差?
  還有一個自己說出來的報應。浙省台州一個趙小乙,出外做生意,路上遇著一個李敬泉,同伙而走。那李敬泉本錢卻多,被趙小乙瞧見了。二人走得倦,同到興善廟中坐地。那趙小乙是個不良之人,見四面無人,李敬泉走路辛苦,把銀子包袱枕在頭下,齁齁睡去。趙小乙就地拾起大石一塊,在李敬泉頭上著實幾下,打得腦漿迸流而死。拖了屍首,拋在一個深坑之內,面上扒些浮土掩蓋了,銀子取而有之。正要出廟門,只見廟上坐的那尊神道就像活的一般,眼睛都動。趙小乙大驚,渾身打個寒噤不住,即忙下拜道:「今日之事,只有神道得知,萬望神道莫說。」禱祝已畢,只聽得神道開口說話道:「我倒不說,只怕你自說。」趙小乙慌張而出。
  自此之後,並無人知此事,連李敬泉的家眷也不知怎麼緣故再不回來。後來趙小乙與同里蔣七老相合伙計,同做生意,終日三杯兩盞。一日,趙小乙同蔣七老到這興善廟前經過,坐在門檻上。蔣七老看見這個廟甚是冷落,道:「這廟中多年想是沒香火。」趙小乙道:「雖然多年沒香火,這尊神道卻異常靈應。」蔣七老道:「怎地見得靈應?」趙小乙被陰魂纏身,不知不覺口裡一五一十,不打自招承,細細將前事說了一遍。蔣七老道:「如今李敬泉屍首在那裡?」趙小乙將手指著那答兒道:「那坑坎之中卻不是?」蔣七老渾身打個寒顫,暗闇心驚,嗟呀不已。又恐趙小乙放出前番手段弄在自己身上,卻不是李敬泉來捉替身了?遂急急離了興善廟那冤魂藏身之處,卻也再不敢說出。後來二人共做一主生意,趙小乙打了個偏手,蔣七老氣不忿,與他爭論,趙小乙揪翻蔣七老在地,毒打一頓,滿身傷損。蔣七老忿恨,一口氣趕到官府面前出首此事。官府即刻將趙小乙拿來,活人活證,怎生躲閃?一一招承殺死李敬泉之事,就於廟中掘起屍首,遂將趙小乙問成死罪,家事盡數給與李敬泉家屬,秋後一刀處決,償了性命。正是:
    從前作過事,敗落一齊來。
  話說秦檜當年專權弄政,宋朝皇帝在於掌握之中,威行天下,毒流寰宇。那時他門下共有十客,那十客:
  門客曹冠  親客王會  逐客郭知達  驕客吳益
  羽客李季  莊客龔金  狎客丁祀   說客曹泳
  刺客施全  弔客史叔夜
  內中單表那個刺客施全,忿恨秦賊屈殺了忠臣岳飛父子,手執利刃,暗暗伏於望仙橋下,待那秦賊喝道而來,就從橋下趕出劈心便刺。不意天不佑忠義之士,可可秦賊騎的那匹惡馬,見施全趕到面前,突地望後連退數步,因此施全下手不得,當被秦賊從人拿住。施全大罵:「奸臣秦檜,吾恨不得砍汝萬段,以報岳飛爺爺之仇!」千賊萬賊,罵個不絕口而死。從此秦賊心膽都碎,特選衙兵精壯有勇之士五百人,圍繞第宅,夜夜刀槍巡邏。日間分一半人簇擁在馬前後,街上趕得雞犬俱盡,方才出來。傳呼在三四里之外,馬前後遮得鐵桶一般,望不見秦賊影兒。
    只為冤家眾,所以防護嚴。
  卻說那五百衙兵中一人姓王名立,且是有力氣,堂堂一表,在相府巡綽之時,使著相府威勢,誰人敢說他一個「不」字。後來秦賊死了,這叫做「樹倒猢猻散」,連相府也冰清鬼冷起來,何況衙兵!眾兵士盡數散了,止留得王立數十人更番值宿守門而已。這王立先前積攢得些錢財,手頭甚是好過,爭奈犯了一個賭字。看官,從來賭字不可犯,若犯了這個賭字,便是傾家蕩產的先鋒、貧窮叫化的元帥了。王立好這六顆骰子,與他結為好友,親親熱熱,終日與那一班賭友喝「三紅」、叫「四開」,把積攢的錢財盡數都乾淨輸了去。後來無物可賭,只得牀中綿被一條,王立還指望將這一條綿被做個孤注一擲,擲將轉來。不意財星不旺,擲了一個「么二五」,那人搶了綿被便跑。王立瞪出兩隻眼睛,氣得就似鄧天君一般,只得看他拿了去,好生不捨。有好賭的曲兒為證:
    好賭的你好貪心,思量一錠贏人十錠。你要贏人的錢財,人也要贏你的錢財。誰知道贏的
  是假,輸的是真?又說道賭錢不去翻,誰肯送將來?直待綿被兒輸了也,還只是怨悵著命。
  話說王立賭輸了這條綿被,好生不樂。到得晚間,正是要用之際,看看牀上只得一條破草薦,想起半夜怎生得過,況且又是冬至後數九之天。杭州人每以冬至後數「九」:
    一九二九,相喚不出手。三九二十七,籬頭吹觱篥。四九三十六,夜眠如鷺宿。五九四十
〞,太陽開門戶。六九五十四,貧兒爭意氣。七九六十三,布襖兩頭擔。八九七十二,貓狗尋
  陰地。九九八十一,犁把一齊出。
  話說王立輸被之後,正值數九之天,晚間寒冷不過,幾陣冷風吹來,身上的寒栗子竟吹得餶飿兒一般大,思量得幾文錢買壺黃湯吃,且做個裹牽綿,渾身熱烘烘,好過這長夜。爭奈日間賭完了,身邊並無一文錢,裡外沒了這牀綿被,怎生支撐,便就怨天怨地起來道:「俺堂堂一表,兩臂上下有千百斤氣力,空有一身本事,怎生綿被也沒一牀遮蓋?好生可恨!這天道恁般沒分曉!俺可是做什麼好人,思量留名千載不成?」從來道:「近奸近殺,近賭近賊。」此是一定之理。王立只因好那「貝」邊之「者」,便就思量做那「貝」邊之「戎」,暗暗的計較道:「俺不免到那一家去試一試手。」想得府側首望仙橋開香燭雜貨鋪周思江家生意甚好,銀錢日日百數十兩兑出兑進,貨物又多,「俺不免明日走到他家門首,細細看他出門入戶,轉彎抹角之處,夜間走進一試,好道滿載而歸,做他個財主,不強如今日綿被也沒得蓋麼?」思想了一夜,次日走到周思江門首,假以閒耍為名,就坐在周家攬凳之上,看他賣東賣西,天枰上免得噹噹的響,一發心中熱鬧,眼裡火出,一邊看他賣貨,口裡假說些閒話。那周思江因是相府值宿之人,屋前屋後時常來往,也並不疑心到做賊上。王立看他銀錢一主主都落於櫃身子裡,暗暗道:「銀錢雖落於櫃裡,晚間必定取入內室。」一眼瞧將進去,店面之後就是三間軒子,各項貨物都堆積在軒子之內。軒子後一帶高牆,石門之內三間大廳,廳上也都堆積著貨物,樓上卻是他內室。王立道:「銀錢必藏於樓上,若到得他樓上,方才著手。」又想一想道:「前面甚是牢固,店面中貨物甚多,夜間定有人守宿看視,難以進步,且看他後門何如。」遂踅身到後門一看。那後門雖有一帶牆垣,苦不甚高,王立探頭探腦,在門縫裡瞧時,見進後門是幾間拉腳小房,小房後便是灶,看那樓上胡梯,就在灶邊相去不遠。王立暗暗道:「後門牆低,盡可爬進。那小房中可以藏身。」遂把出門入戶之路細細算計定了,思量夜間做此一篇文字。正是:
    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話分兩頭。且說鎮江府一個姓張的人,開個六陳行,且是好過,生下一雙男女,男名張泰,女名張彩蓮,張泰年十三歲,張彩蓮年十一歲。不意這一年夫妻二人雙亡,遺下這一雙男女。張泰的叔叔混名叫做「隨手空」,生平也專好的是「賭」之一字,先前家事原好,只因好賭,家事盡廢,凡有所得,只是走到賭博場中一擲而空,因此人取他個綽號叫做「隨手空」。後來賭窮了,只來看相哥哥。爭奈貪心無厭,哥哥如何賑濟得許多,竟去人家掏摸物件起來,被人拿住,累了哥哥幾場官司。不意其年哥嫂雙雙死了,這「隨手空」走來頂了哥哥這個六陳行。從來道,偷雞貓兒不改性,好賭之人就是胎裡病一般帶將出來。那六顆骰子,真像他的骨頭做成,所以拿住骰子入骨入命,再不肯放。「隨手空」前日因手頭無錢,只得硬熬住了。如今驟然發跡,便是他賭運重興之象、骰盆復旺之年,忘記前日苦楚,舊性發作,仍舊「三紅」、「四開」叫個不了。那些賭友當日靠他過活,一向冷落了這個主顧,今日見他有了錢,大家都道:「我們又有得酒吃了。」遂燒一陌利市紙,重新整點起來,照顧這個積年交運的老主顧。這「隨手空」左右是輸慣的,那裡在他心上,始初還出小注,那些賭友道:「你一向生性慷慨,怎生今日發跡了,倒恁般慳格起來。小注小贏,大注大贏。休得小氣。」「隨手空」見他們奉承,便道:「說得有理。」那些賭友始初假意輸些與他,「隨手空」見一連贏了幾注,便出大注。眾賭友見「隨手空」出了大注,做成圈套,故意買些破綻,連輸幾注。「隨手空」只道是真有采頭,把注數越出得大了。眾賭友同心合力,一鼓而擒之。不上半年,把這個六陳行盡數賭完,連家火什物並房子,也作注數賭輸與人,還說這房子只值得五百金,如今作了一千之數,便宜多了。後來無物可賭,竟把兩個姪男女張泰、張彩蓮賣與人將來作賭錢,把張泰賣到平江府,把張彩蓮賣到臨安府,與望仙橋周思江作丫鬟,後來「隨手空」沿街叫化,凍餓死於坑廁之內。這是好賭的收梢結果。有戒賭詩為證:
    好賭有賭友,賭友盡皆丑,
    既非道義交,人心亦何有!
    三五莊圈套,來飲這杯酒:
    先以小注誘,佯輸詐敗走,
    騙爾出大注,拿住不放手,
    一擲一回輸,金銀不論鬥。
    家業亦已空,妻孥難保守,
    請君看此編,可以回心否?
  話說這張彩蓮賣到周思江家作丫鬟已經八年,暗暗的道:「我是好人家兒女,誤被這個沒地埋的惡叔賣在這裡做丫鬟,怎能夠得復回故鄉,再見天日?」日日如此存想。那時他哥哥張泰賣在平江府,也與人家做小廝,學做梳掠,想兄妹二人失身好苦,遂走到臨安府望仙橋來探望妹妹。周家問了來歷,與他妹妹相見。兄妹二人見了,抱頭而哭。張彩蓮遂暗暗與哥哥計較,要逃回鎮江之事。哥哥道:「身邊並無錢鈔,一路上怎生得有盤纏回去?」張彩蓮道:「我的主母甚是托我,凡是箱籠都要我開閉,金銀珠寶,一一都知。我今晚不免將他鎖匙開了,偷他些金銀首飾,打作一個包裹,到二更盡天氣,你在後門等候。我與你一同逃走到鎮江去,且在娘舅家過活,再作區處。」正是:
    金風未動蟬先覺,暗送無常死不知。
  話說兄妹二人暗暗約得端正。是夜張泰不敢到飯店裡去,且在古廟裡存身,等待二更盡天氣來做事。噫!你道世間有這般湊巧的事?再接前話,話說王立這廝因賭輸了綿被,無計可施,要做那「貝戎」之事,那日恰好是下番之日,不該是他值宿。日間走到周思江後門相了腳頭端正。那時正是十一月廿八,天上並無星月。從來做賊的有句口號道:「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你道為何,若是有月去偷,星月之下,怎生躲閃?准吃捉了。若是有雪去偷,雪上踏著腳蹤,手到奉承。獨有風雨之夜,滴滴噠噠,風吹得門窗戶闥都咿咿呀呀的響動,盡可躲閃。王立這廝雖不是久慣做賊之人,但是動了一點賊心,自然生出賊智。這夜黃昏時節,便發起大風,王立暗暗道:「老天甚是知趣,助我生意。若是做得這主好生意回來,燒陌利市紙答謝天地則個!」等到二更將盡,捏手捏腳輕輕的走到周思江後門。正要爬牆而進,一邊側耳聽聲,只聽得後門「呀」的一聲開處,王立慌張,急忙閃過,黑漆漆中,更不辨是何人。王立雖然躲過,那時微有星光,黑影裡早已被那人瞧見了,只聽得隱隱的道:「哥哥,一個包裹在此,快些接去,我同你走。」王立方知是個女子,卻不敢應,急忙伸手接這個包裹,向前便走。那女子輕輕叫道:「該往北去,怎生錯走了路,倒往南走?」王立竟要跑去,又要貪圖這個女人,掉轉身子望北而走。那女子從背後一直趕來,朦朧之中,認得不像哥哥形狀,便道:「你是何人?奪我包裹,快快還我便罷。」王立暗暗道:「是你來尋俺,不是俺來尋你。」一不做二不休,口裡假說道:「還你包裹。」這女子伸手去接,被王立這廝就勢按倒在地,一把勒著喉嚨。女子做聲不得。王立一隻手把腰間布搭膊解下,用力勒住項脖,打個死結扣緊,把這女子背在身上,一手提著包裹,一直走到三聖橋,放下這女子一看,已是咽喉氣絕、舌出數寸而死。王立走到河邊,揭起岸上一塊石板,把布搭膊解下,縛這一塊石板在女子背後,沉在河中,料這女子有幾年不得翻身哩。可憐:
    鎮江府無還鄉女子,三聖橋有枉死孤魂。
  話說王立勒死的這個女子不是別人,就是張彩蓮。他偷了些金銀首飾,正要出來與哥哥逃走,不意撞著這個催命鬼,斷送了性命。不說王立這廝勒死了張彩蓮,且說張泰躲在古廟中,到二更將盡時分,輕輕的走到後門,摸著後門半開,不見妹妹出來,且躲在後門側首等候。等了一會,已是三鼓,門裡並不見一些響動;又不敢挨身進去,不住的在門首摸來摸去。從來做賊的道:「不怕你銅牆鐵壁,只怕你緊狗健人。」早驚動了守門的犬,哰哰的著實吠將起來。張泰慌張,料道決撒,抽身前走,那犬一直追將出來。周思江情知家中有賊,急忙叫喊,率領多人出來捉賊。見後門半開,犬直追將出去。張泰心慌,又是人生路不熟的人,絆了一交,跌倒在地,當下拿住,棍棒亂下,打個不亦樂乎。及至住了手時,仔細一看,認得是日間來的張彩蓮的哥哥。便問道:「你怎生來做賊?」一把頭髮揪將進來,仔細審問,一邊尋張彩蓮,早已不見蹤影。把燈火樓上一照,只見箱籠都開,細細查點,不見了許多金銀首飾。周思江大怒,當時喊叫起地方鄰舍,將張泰著實拷打,道:「你把張彩蓮並我這許多金銀首飾都偷在何處?」連張泰也合口不來,只得實說道:「日間來探望妹妹,妹妹原約定要偷些東西同逃回鎮江,約定二更盡時分走到後門來接。不期走來之時,後門半開,並不見一毫蹤影,卻被狗叫捉了,其中情由,我實不知。」周思江道:「休得胡說。你今將妹妹、首飾都寄囤在那裡?好好還我便罷。」張泰道:「我實不知下落。」並不招承。眾人一齊動手,打得這張泰叫苦叫屈,號淘痛哭道:「妹妹,是你害我了。」眾人見張泰不肯招承,等到天明,把張泰解到臨安府尹處審問。府尹問張泰道:「你將這妹妹並金銀首飾藏匿何處?定有同伙之人並窩家,可一一招來,免受刑法。」張泰將前緣後故之事訴說一遍。府尹見張泰不招,叫皂隸將夾棍夾將起來。可憐這張泰年紀只得二十歲,那裡經得夾棍起,口裡只得胡亂應承,東扯西拽,其實張泰並不曾走臨安府路,說的話都一毫不對,連熟識的人一個也無,只招承道:「前日曾在飯店中宿一晚,有包裹一個。」正是:
    若將夾棍為刑罰,恐有無邊受屈人。
  府尹即時差皂隸拿飯店主人並包裹來審。拿到飯店主人,細細審問,並無同伙之人。及至打開包裹看時,只得破被一條、梳掠一副、盤纏數百文,並無他物。府尹細細看了張泰年紀後生,也不是慣做不良之事的人,贓證俱無,難以定罪,暗暗道:「他既得了妹子並金銀首飾,怎生不與他同逃走,還在後門做甚?若有同伙窩家,怎生肯將妹子、金銀反與別人去了,自己在此受苦?其中必有原故。或者時候不對,有剪綹之人乘機剪去,亦未可知。」只得把張泰打了二十,下在獄中,限十日一比,比了幾「卯」 ,竟無蹤影。府尹只得行一紙緝捕文書,四處緝訪張彩蓮下落。那時張泰已打過五十餘板矣。
  不說張泰在獄中受苦,且說王立這廝勒死張彩蓮之後,奔還家裡,正是五鼓天氣,打開包裹一看,都是金銀首飾。王立滿心歡喜,便道這主生意做得著,先買些三牲福禮燒紙,遂將金銀首飾好好藏過,慢慢受用。列位看官,你道王立謀財害命勒死這女子,那冤魂難道就罷了?況且日遊神、夜遊神、虛空過往神明時時鑒察,城隍土地不時巡行,還有毗沙門天王、使者、太子考察人間善惡,月月查點,難道半夜三更便都瞎了眼睛不成?少不得自然有報,只是遲早之間。果是:
    乾坤宏大,日月照鑒分明。宇宙寬洪,天地不容奸黨。舉心動念,毫髮皆知。作惡行私,
  纖微必報。
  話說這廝得此橫財之後,意氣揚揚自得,相貌比前更覺奇偉。軍中隊將楊道元見王立一表堂堂,又有千百斤氣力,甚是愛惜,就優免了王立值宿的差役,叫他充赤山衙操。王立自此不去更番值宿,終日在赤山衙演武廳操演武藝,比較槍刀弓箭,輪拳使棍,比前升了一級,意氣更自不同。比較武藝之後,便取出張彩蓮的包裹中首飾金銀,換些散碎銀兩,終日飲酒使用,任情作樂。
  一日,王立吃得爛醉如泥,過赤山衙,忽然見酒店中一個四十餘歲婦人,坐在櫃身子裡,叫聲道:「王長官,多時不見!」王立醉中抬起頭來一看,認得是舊日鄰舍彭七娘,便作揖道:「彭七娘,幾年不見,卻原來搬在這裡開酒店。」彭七娘道:「便是,一向搬來在此處,連舊日鄰舍通不知道。王長官,你為何在此?」王立醉眼瞇(目奚)的答應道:「近日僥倖,蒙本官好生心愛,豁免了俺更番值宿的差役,叫俺充了赤山衙操,吃了月糧,不過三六九操演,省得日日捏了筆管槍,終日挑包尋宿處。彭七娘,你道俺可不好麼!」彭七娘嘻嘻的笑道:「王長官恁地恭喜,原來比往先發跡了。怪道得發身發財,越長的堂堂一表,連老身通不認得了。」兩個閒言碎語,說了半日。彭七娘問道:「你今發跡了,可曾娶過娘子?」王立道:「曾沒有娶妻。」彭七娘大笑道:「男子不娶妻,可也不成個家。況且你如今比原先不同,怎生把人取笑做光棍不成?老身有個女兒,也不十分粗丑,王長官你若不棄,我將來配你可好麼?」王長官連聲道好。彭七娘就叫女兒出來相見,只見斑竹簾兒裡走出那個花枝般女兒來。王長官不見時便休,一見見了:
    頭頂上飄散了三魂,腳底下蕩盡了七魄。
  話說那女兒從斑竹簾兒裡裊裊婷婷走將出來,向王立面前深深道個萬福。王立已是八分魂消,向他身上下打一看時,更自不同。但見:
    淡白梨花面,輕盈楊柳腰。
    兩眉侵翠潤,雙鬢入雲嬌。
    窄窄金蓮小,尖尖玉筍妖。
    風流腰下穴,難畫亦難描。
  王立這廝看了這般一個出色女子,把那笑臉兒便飛到三十三天之上,連酒醉也都醒,就吃橄欖湯也沒這般靈應。便對彭七娘深深唱喏道:「謝老娘作成小子,你今日便是俺的嫡親丈母也,休的掯勒!」彭七娘道:「休說這話!老身見你堂堂一表,日後不是個落薄之人。我將女兒嫁你,連老身日後有靠,怎說『掯勒』二字。如今結了親,便是鄰上加鄰、親上加親也。」王立道:「俺便擇吉行聘,先告過本官給假成親。」說罷,謝了岳母便去。那女子以目留情,甚有不捨之意,王立弄得魂出顛倒。走到家裡,把那張彩蓮的包裹打開,取些金銀首飾出來。你道王立好賊,恐怕人認得出,都拿來捶碎了,走到銀匠店裡,另打造一打造過。選個吉日,立出自己隊裡一個媒人,行了聘禮,在本官處告了幾日假,到彭家酒店裡結起花燭,拜堂成親。本軍隊裡與王立相好的都來吃喜酒慶賀,看王立娘子果是生得絕世無雙,滿堂中沒個不喝聲彩道:「好對夫妻!」大家吃得爛醉如泥而散。這夜王立好生歡喜。
    軟苗條的女娘,款款柔柔;骨崚嶒的漢子,長長大大。彎弓插箭,直透紅心;對壘麾戈,
  盡染血跡。長槍鼓勇,那怕他鐵壁銅牆;銃炮爭強,一任彼草深水灌。幾番鏖戰,何愁娘子之
  軍;一味攻堅,方顯英雄之漢。
  這一夜王立直弄得骨軟筋麻,死心塌地在這婦人身上。清早起來,便作謝岳母之恩,一連在岳母家過了幾日。假日已滿,王立遂將娘子搬到寨中居住,出門之時,岳母又再三吩咐道:「好生看我女兒!」王立喏喏連聲道:「這是小人自己身上的事,休得記念。」說罷,攜了娘子自到寨中居住。夫妻且是相敬廝愛,百依百隨,王立歡喜不勝。
  滿了月餘,寨中牆垣被雨淋壞,那個隊將楊道元要修理牆垣,親自到寨中踏勘。走到王立門前,那時王立已到赤山衙操演去了,這王立新娶的娘子正在那裡洗鍋,把鍋子中的水潑將出來,可可的濺了楊道元一身齷齪水。楊道元大怒,問是什麼人的妻子,左右隨從人稟道:「是王立的妻子。」楊道元道:「王立怎生有這個妻子,可是舊日的,可是新娶?」左右稟道:「正是新娶的,一月餘了。」楊道元疑心,就走進王立房中來看這個婦人。楊道元不見時便罷,一見見了,吃那一驚不小,急忙退步出來,悄悄吩咐左右道:「王立操演回來,不要許他到家裡去,可速押來見我。」眾軍都道王立的娘子潑水污了本官衣服,本官惱怒,要將王立來責治了。看官有所不知,原來楊道元有一身奇異的本事:
    善識天下怪,能除世間妖,
    行持五雷法,魔鬼一時消。
  話說楊道元行持太乙天心五雷正法,善能驅神遣將,捉鬼降妖,曾以符水鴟梟眼目洗眼,煉就一雙神眼,那鬼怪到他面前,他便一一識得。因此見了王立的妻子一團黑氣遮著,所以突然吃那一驚不小。眾軍領隊將之命,見王立操演回來,不容他到家,逕自押來見隊將。那時已將晚,眾軍押王立來見隊將。楊道元趕開了眾軍,問王立道:「你可曾做什麼負心的事麼?」王立道:「小人並沒有什麼負心事。」楊道元道:「你休得胡賴!我看你有冤魂纏身,你瞞得他人,瞞不得我。快快實說,俺還有救你之處。若再遲延薄命休矣。」說罷,王立大驚,渾身冷汗。果是:
    日間不干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王立被隊將說著海底眼,怎生躲閃?只得把前前後後謀死婦人之事說了一遍。楊道元道:「是了。今你新娶的妻子並不是人,就是死鬼。如今你的精神尚強,未便下手,待吸盡汝之精氣,他便取你性命。」王立方才省得彭七娘已死了六七年,如何還活著,有女兒嫁我,都是一群死鬼,捉身不住抖將起來,連三十二個牙齒都捉對兒廝打,就像發瘧疾病的一般,話也格格的說不出,磕頭道:「怎生救得小人性命?」楊道元道:「邪魔妖鬼可以驅遣,這是冤鬼,一命須填一命,怎生救解?」王立只是再三磕頭求救。楊道元焚起一爐香,提起筆來行五雷正法,默運元神,口中唸唸有詞,書符一道,付與王立道:「如今回去不可泄漏,照依如常。待這婦人睡後,將這道符黏在婦人額上,便見分曉。」王立領了這符回去,進得門,好生恐怕,不住戰兢兢的抖個不住。妻子道:「你怎生如此?」王立假意道:「冒了寒。」只得勉強支吾,與他一同飲食。待這婦人先上牀睡了,急急將符來黏在額上,就地起一陣狂風,風過處顯出一尊神道,卻是伏虎趙玄壇,手執鋼鞭,驅這婦人起來。屍長丈餘,舌頭吐出,直垂至地,陰風冷冷,黑氣漫漫,忽然不見。王立即時驚倒在地。一邊楊道元已知就理,著幾個軍兵攙扶王立到點名廳上,令人守住。次日王立方才甦醒,只是癡呆懵懂,口發譫語。楊道元著人到赤山彭家酒店看視,早已連酒店通不見了,眾軍吃了一驚。楊道元吩咐左右道:「你們在此守候,不容他下階。過了一個月,便無事矣。」眾軍守了二十餘日,因都去倉前請糧,失了守候,王立下階行走,又見那婦人屍長丈餘,舌頭吐出直垂至地。王立見了,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軍請糧回來,見王立跌倒階下,情知是著鬼,正要攙扶他起來,那婦人陰魂便附在王立身上,走到眾軍面前,作婦人形狀,倒身下拜道:「妾是望仙橋周思江家張彩蓮,原是鎮江人,惡叔好賭,將奴家賣與周思江家做義女,偷了些金銀首飾,要與哥哥張泰同回到鎮江娘舅家過活。舊年十一月二十八二更天氯,卻被王立這廝來做賊,謀財害命,將搭膊把奴家勒死,石板一塊,沉奴家屍首在三聖橋河中,害得哥哥監禁牢中一年受苦。奴家冤魂不散,日夜啼哭,上告列位,替奴家作主,定要償我性命。」說罷,哽哽咽咽大哭了一場。王立暈倒在地,久而方醒。那時事體昭彰,遮掩不得,府尹知道,叫人在三聖橋河中撈起屍首,果有石板一塊壓在身上,屍體無損。遂將王立打八十板,問成死罪,張泰釋放還鄉,追出原物,給還本主。王立秋後處決,償了張彩蓮性命。不過隔得一年,一命填一命,何苦作此等事乎?有詩為證:
    欠債尚且還錢,殺人怎不償命?
    自作終須自受,勸人莫犯此病。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