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姚伯子至孝受顯榮

    終日尋經論史,夜深吸月迎風。一杯清酒貯心胸,長嘯數聲星動。
    舉筆煙雲繞惹,研朱風雨縱橫。說來忠孝興偏濃,不與尋常打哄。
  這首詞兒,名《西江月》,總見世人唯有「忠孝」二字最大,其餘還是小事,若在這兩字上用得些功,方才算得一個人。如今這回說行孝的報應,但行孝是人的本等,怎生說到報應上去?只為世上那一種愚下之民,說行孝未必有益,忤逆未必有罪,所以他敢於放肆。不知那個「孝」字驚天動地,從來大聖大賢、大佛菩薩、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閻羅天子,那一個敢不敬重著這一個字?在下先說幾個忤逆的報應,與列位看官一聽。
  話說杭州湯鎮一個忤逆之子叫做曹保兒,兇惡無比,凌虐其母,不可勝言。母親被兒子凌虐慣了,只當小鬼一般畏懼。這曹保兒生下一子,方才三歲,極其愛惜。一日,妻子偶然把兒子跌了一交,磕損其頭,妻子恐怕,對婆婆大哭道:「你兒子回家,必然要把我打死了,不如投水而死,省得死在他手裡。」婆婆道:「不要投水,只說是我將來跌壞了,做我老性命不著。我且權躲在小姑娘家裡,等他怒過了頭,回來便是。」到晚間,曹保兒來家,見兒子跌得頭破,大怒之極,把妻子一把揪將過來,只待要殺。妻子說:「不干我事,都是婆婆之故。」次日,曹保兒身邊悄悄帶了一把刀子,走到中途,將來藏在石下,竟走到小妹妹家,假以溫言騙母。母親不知其意,與保兒同行,行到藏刀之處,保兒取刀要殺母親,在石下尋摸,早不見那把刀子。但見一條大蛇當道,怒氣勃勃,曹保兒心下慌張之極,不覺雙足陷入地中,霎時間直陷至膝,七竅流血。自己求告道:「是我不是了,怎生這般忤逆,要殺害母親!」其母急往前救抱,無計可施,遂急急走回家來,叫媳婦帶了鋤頭同往救掘,隨掘隨陷,掘得一尺,倒陷下二尺。無可奈何,只得啖以飯食,號泣徹天,三日而死。觀者日數千萬人,莫不稱快。這是元至正甲辰六月之事。
  還有一個忤逆子報應之事,是山西平陽府軍生周震,始初做得一個秀才,便欺虐閭裡,看得自己如天之大,別人如螞蟻之小、犬馬之賤。不要說是平常人,就是孔子、孟子,他也全不看在眼裡。僥倖秋試,便腆起肚子,揚揚得意,對父親道:「我是貴子,恐非爾所能生也。」父親見家醜不可外揚,只得忍氣吞聲。後周震患了一場病,久臥牀褥,雙目俱盲,忽作驢鳴數聲而死。始死之時,鄰人有與同死者還魂轉來,說周震見閻羅天子,命判官查其罪惡,叫周震變驢。周震大聲喧辯道:「我有何罪,要我變驢?」閻羅天子道:「爾悖逆父母,怎生不該變畜生?」周震慌張,方才哀告道:「既變畜生,願王哀憐,把我托生安逸之處。」閻羅天子道:「你眼界最大,把你覆了雙目,終日推磨。」周震方才語塞,只覺牛頭夜叉將驢皮一張披在周震身上,將鐵鞭鞭了數十下,周震變驢跳躍而去。這兩個是忤逆子的報應了。
  還有忤逆媳婦的報應。唐朝賈耽丞相為滑州節度使之時,滑州百姓一個媳婦極其忤逆,婆婆目盲,媳婦以蠐螬蟲作羹與婆婆吃。婆婆覺得其味甚異,留與兒子回家看視。兒子看了,仰天號泣,恍惚之間見空中一個金甲神將把這忤逆媳婦的頭截去,換上一個狗頭,聲音猶是人聲,時人謂之「狗頭新婦」。賈丞相叫人將繩索牽了這個狗頭新婦滿城遊行,以為不孝之報。
  又有福建延平府杜氏兄弟三人,輪供一母。兄弟各出外鋤田,叫這三個媳婦供給。三人出外,這三個媳婦便大罵婆婆,終日沒得粥飯與婆婆吃。婆婆痛苦,要自縊而死。嘉靖辛卯七月中,青天白日,划剌剌一個大霹靂響,只見電火通紅之中,三個婦人一個變牛、一個變狗、一個變豬,只頭還是人頭。觀看之人,日逐千千萬萬,眾人都畫了圖樣,刊布於世,以警戒人。
  看官,你道忤逆之報,昭昭如此,怎麼人不要學做孝順之人,以致天譴!有詩為證:
    公姑父母即天神,觸忤天神殞自身。
    莫怪小人饒口舌,恐君驢馬變成真。
  列位看官,你看忤逆之報一毫不差,那行兇作惡之人只道鬼神不靈,不知舉心動念,天地皆知。況罪莫大於不孝,若天地饒過了你的罪犯,便不成一個天地了。忤逆的既是這般靈應,行孝的自然靈佑、鬼神感動。從來道:「孝通神明」,並無虛謬之理。看官牢坐,待在下慢慢說來。話說這位孝子姚伯華,生在浙江嚴州府桐廬縣,二十未娶,事父母極孝,昏定晨省,再不肯離父母左右。父母年俱六十餘歲,要與伯華娶媳婦,道:「吾父母俱老,早娶媳婦,生下孫兒,以接姚門香火,此吾父母之願。」伯華稟道:「兒常見人家娶了媳婦,思量他孝順服事;或是娶著一個不賢惠的,三言四語,添嘴送舌,兒子不察,聽了枕邊之言,反把父母恩情都疏冷了。世上孝順的有得幾個?不如不娶,父子方得一家。若是娶了,父子便分為兩家。以此兒心不願,且待日後細細訪得一個賢惠孝順的行聘未遲。」伯華說了,父母亦不強他。伯華在家,終日孝順力田,家道頗是溫厚,奉養無缺。果是:
    萬兩黃金未為貴,一家安樂值錢多。
  話說姚伯華一味行孝,父母年老,膝下承顏順志,好不快樂。怎知樂極悲生,降下一天橫禍。那時正是元順帝末年,荒淫酒色。哈麻丞相進西番僧以運氣術媚帝,帝習為之,號「演揲兒法」。哈麻妹婿集賢學士禿魯貼木兒又進西番僧伽嶙真於帝,行十六天魔舞,男女裸處,君臣宣淫,群僧出入宮中,丑聲聞於外,市井之人,莫不聞而惡之。行省大臣日以納賄賂為事,多者高官厚爵,少者貶降謫罰,順帝一毫不知。皇子愛猶識理達臘專好佛書,坐清寧殿,分佈長席,列坐高麗、西番僧,道:「諭德李好文先生教我讀儒書,多年尚不曉其義,今聽佛法,一夜即曉。」因此愈崇尚佛教。凡百官要求超遷的,都以習佛法為由,求西番僧稱贊,即轉高官,所以當時有口號道:
    若要高官,須求西番。其昏濁如此。
  那時天下也不是元朝的天下,是衙門人的天下,財主人的天下。你道怎麼?只因元朝法度廢弛,盡委之於衙門人役。衙門人都以得財為事,子子孫孫蟠據於其中。所以從來道:「清官出不得吏人手。」何況元朝昏亂之官,曉得衙門恁的來,前後左右盡為蒙蔽,不過只要瞞得堂上一人而已。凡做一件事,無非為衙門得財之計,果然是官也分、吏也分,大家均分,有錢者生,無錢者死。因此百事朦朧,天下都成瞎帳之事。以此「紅巾賊」紛紛而起,都以白蓮教燒香聚眾,割據地方,四散搶擄劫掠,殺人如麻,屍橫遍野。徐壽輝部下先鋒項普略領數千兵蜂擁而來,所過之地,殺人如砍瓜切菜,百姓哭聲震天,四散奔走,但見:
    亂紛紛煙燄蔽天,哭淘淘悲聲動地。刀槍凝一片白雪,旗幟晃十里紅云。滾滾煙塵,可憐
∞數頭顱拋滿路。淒淒殺氣,惜哉幾萬血肉踏成泥。槍尖上搠著人心,馬領下懸掛甲首。干戈
  隊裡無復生還,鐵馬場中只有死去。魂飛天半,男女同作一坑塵。血染山前,老稚並為萬壑鬼。
  話說這桐廬縣在浙江上游,與杭州甚近,那賊兵四散而來,彌山布野,好生利害。各處人民都紛紛逃竄於深山窮谷之中,若是走不快的,盡為刀下之鬼。姚伯華見百姓紛紛逃竄,父母都六十餘歲,家事又頗過得,算得「紅巾賊」要來搶擄,性命難存,只得急急攜了父母,走到閬原山中避紅巾之亂。那「紅巾賊」到已吃他避過了,怎知又生出一種假紅巾賊來。
  那時浙江右丞阿兒溫沙差三千兵去殺項普略。那項普略是能征慣戰之將,兼之阿兒溫沙是個極貪之官,專要的是孔方兄,因此賞罰不明,兵心不服。軍士並無紀律,才離了杭州,便四散搶掠。那些百姓吃了「紅巾賊」的苦,又吃官兵的苦,真是亂上加亂,苦中生苦。兩軍相交,戰得不上數合,官兵身邊各懷重資,並無戰心,又被項普略肋羅裡撞出一彪賊兵來,殺得個罄盡。項普略得勝而回。這些敗殘軍兵,剩得不上百餘人,沒了主將,回來不得,索性假裝「紅巾賊」,拿了「紅巾賊」失落的旗幟,頭上也包了頂紅巾,就如《水滸傳》中李鬼假做李逵相似,臉上搽些黑墨,手裡拿了兩把板斧,躲在樹林裡耀武揚威的剪逕,不撞著真正李逵,誰辨他真假。吶喊搖旗,逢人便殺,遇物便搶,把老婦人殺死,少年婦人搶來做壓寨夫人,輪流姦淫。人只道是「紅巾賊」,誰敢正眼兒覷他?有詩歎道:
    中原不可生強盜,強盜才生不可除。
    一盜既生群盜起,功臣皆是盜根株!
又有詩歎道:
    紅巾原是殺人賊,假說殺賊即紅巾。
    剪逕李逵成李鬼,搽些黑墨便為真。
  話說那些假紅巾賊到處搶擄殺人,姚伯華父親只道「紅巾賊」去遠,方才 走出招呼兒子。怎知假紅巾賊正到,被他一把拿住。他母親在樹林中見丈夫被賊人拿住,登時走出,取出袖中金銀首飾,送與賊人,以為買命錢。那賊人收了金銀道:「錢財也要,性命也要。」說罷,便把這老兩口兒,從山崖上直攧將下來。
    山下新添枉死鬼,孝子何處覓雙親。
  話說姚伯華父母雙雙被賊人攧死,那時姚伯華從亂軍中失散了父母,各人挨擠,紛紛亂竄。伯華四處尋覓喊叫,並不見影,心下慌張,不顧性命抓尋。當夜在星月之下遍處徘徊顧望,竟無蹤跡。次日賊人稍退,伯華心焦,走投沒路,大聲痛哭,竟至血淚流出。果然孝感天地,那時賊鋒未已,誰敢行走?四野茫茫,並無一人可以問得消息。伯華只得望空禱告天地道:「我父母何在,萬乞天地神明指示。」禱告已畢,忽然背後有人則聲道:「爾父母在前面山崖之下,速往尋覓。」伯華回頭看視,並無一人。有詩為證:
    曠野茫茫屬恁人,有誰指示爾雙親?
    是知孝德通天地,幻出神明感至人!
  話說伯華回頭看視,並無一人,急急忙忙走到前面山崖之下,呼叫不見聲應。細細尋覓,但見父母屍骸做一堆兒攧死在地,伯華痛哭。那時盜賊縱橫,一陣未了,又是一陣。伯華料賊人必然又來,若還遇見,自己性命亦不能保,急將身上衣服脫將下來,扯為兩處,裹了父母屍首,每邊一個,背在肩上,不敢從大路而行,乘夜從小路而走,用盡平生之力,穿林渡嶺。走得數里,卻早天色昏暗上來,星月之下,腳高步低,磕磕撞撞好生難走。一步步挨到江口,那時已是二更天氣,萬籟無聲,江邊靜悄悄的,並無一舟可渡。伯華對天歎息道:「這時怎得個船兒渡過南岸去便好,若遲到明日,恐賊兵又來,性命難免矣。」歎息方畢,兩淚交流,只聽得上流頭咿咿呀呀,一個漁父掉一隻船兒下來。伯華暗暗叫聲「謝天地」,叫那漁父渡一渡到南岸去。漁父依言,將船兒撐到岸邊,伯華背了兩個屍首跳上了船。漁父一篙子撐開了船,問這姚伯華道:「這是誰人屍首?」伯華哭訴道:「是雙親屍首,被賊人推落崖下而死。無可奈何,恐賊人明早又來,性命難保,只得連夜背了載到祖墳上埋葬。」說罷,號啕痛哭不止。霎時間到了南岸,伯華袖中取出銀鐲子一隻,付與漁父。漁父大笑道:「我見你是大孝之人,所以特撐船來渡你,難道是要銀鐲之人!你只看這兵火之際,二更天氣,連鬼也沒一個,這船兒從何而來?」說罷,不受其鐲,把篙子點開來船,口裡唱個歌兒。伯華一一聽得明白道:
    吾本桐江土地神,感君行孝哭江濱。
    城隍命我非閒事,說與君家辨假真。那漁父歌畢,霎時間便不見了這只船兒。伯華大驚,拜謝天地。背了雙親,那時力氣已竭,腿腳酸軟,慢慢的一步掙一步,漸漸掙到祖墳左首,解開了衣服,把屍首放在地下端正,彩些樹葉掩覆,思量要掘地坎將來埋葬,爭奈無一件器械可以挖掘,只得尋了一個木錐將來挖土。那時一連三日水米不曾沾牙,饑餓之極,精神困倦,一邊挖土,身子已(足顛)僕於土坑之內矣。感得山神化作一個老人扶他起來,與他一碗漿飯吃了,方才掙得起。及至掙起之時,那老人又不見矣,真神靈保佑也。伯華又恐盜賊走來,只得日裡躲過,夜裡走來掘土,又有大蟲前後咆哮,伯華那時已是聽天由命,並無畏懼之心。如此兩晝夜,十指血流,點點的滴在地上,伯華也不顧疼痛。方才掘得成穴,深一丈餘,將二骸藏於穴內,又負土成墳,築高三尺,痛哭之極,至於吐血。有詩為證:
    掘土成墳恨有餘,山神送飯助饑虛。
    姚家墳墓非容易,孝子當年手拮據。
  話說姚孝子掘土成墳,埋葬了雙親。那時身體羸瘦,已是鬼一般的模樣,盜賊正在縱橫之際,只得東奔西竄,沒影的逃躲性命,日不成日,夜不成夜。直待我洪武爺成了一統之業,天下方得安寧。姚伯華才走到故基一看,已成了一片荒地,但見苔草青青、狐兔縱橫而已。遂砍伐些樹木,搭起一間蓬廠居住,漸漸經營起來,方成就得一間房子。那時孑然一身,形影相弔,親眷之中,已十亡其七八。後來漸復了故業,想起雙親死於非命,今幸得天下太平,人民復業,父母死去已經多年,好生痛苦。只記得遇難之時是二月,也不知父母是何日死亡。所以後來每到二月間,便斷絕酒食,不吃葷血,不見賓客,擁爐自泣,手持杖畫灰。眼淚滴於灰中,其灰盡濕。又走到父母攧死之處,伏地痛哭,聲徹黃泉,山中鳥獸盡助其悲哀,為之徘徊躑躅。淚滴土下,所滴之處,草木不生,人人稱其孝感,因名之為「哭親崖」。凡是三次神靈顯聖之地,俱至誠禮拜,叩頭感謝,年年如此。又記得逃難之時沒有草履,步行不便,幾乎性命不保,幸以銀釵一隻,換得草履一雙,方才得救性命,遂終身手織草履以施貧窮之人,不取其錢。後聘錢塘楊氏為妻,那楊氏也是個極孝之人,見丈夫如此痛哭,亦助其悲哀,一月不茹葷血。後生三子,三子也極其孝順。伯華患病,三子至誠禱告北斗,願減己壽以益父親。果是:
    孝順定生孝順子,忤逆還生忤逆兒。
  三子共生八孫。姚夔字大章,正統七年中進士,做到吏部尚書,贈少保,諡「文敏」,人品事業,種種都妙。姚龍做到河南左參政。曾孫姚壁,甲申年中進士,做兵部郎中。子孫男女共有七百多人。伯華活至七十餘歲而卒,贈通議大夫、禮部右侍郎。今稱孝子者,莫不稱姚伯華焉。稱孝子有顯報者,亦莫不稱姚伯華焉。有古風一首單道姚伯華好處:
    元朝末年耽燕逸,哈麻媚獻西番術。
    天魔十六舞腰身,君臣宣淫在密室。
    密室宣淫丑不堪,法度廢弛官貪婪。
    蠹種在官苦在民,「紅巾賊」起視耽耽。
    「紅巾賊」去又紅巾,干戈簇簇殺萬民。
    可憐伯華兩父母,推墮山崖跌作塵。
    伯華夜抱雙骸骨,夜渡桐江鬼神惚。
    載屍渡向南岸去,不取金銀見超忽。
    三日無餐僕不起,自分已作一鬼矣。
    山神有知饋漿飯,致令孝子終不死。
    血淚成墳墳土高,隨他虎豹亂咆嗥。
    孝德通天非謬語,子孫世代盛宮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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