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愚郡守玉殿生春
人家養子願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
但願生兒愚且蠢,無災無難到公卿。
這一首詩,是宋學士蘇東坡先生之作。那蘇東坡是個絕世聰明之人,卻怎麼做這首詩?只因他一生倚著「聰明」二字,隨胸中學問如傾江倒峽而來,一些忌憚遮攔沒有,逢著便說,遇著便諫,或是詩賦,或是笑話,衝口而出,不是譏刺朝廷政治得失,便是取笑各官貪庸不職之事,那方頭巾、腐道學,尤要譏誚。以此人人怨恨、個個切齒,把他誣陷下在獄中,幾番要致之死地。幸遇聖主哀憐他是個有才之人、忠心之士,保全愛護,救了他性命。蘇東坡曉得一生吃虧在「聰明」二字,所以有感作這首詩,然與其聰明反被聰明誤,不如做個愚蠢之人,一生無災無難,安安穩穩,做到九棘三槐,極品垂朝,何等快活,何等自在!愚蠢之人,反好過聰明萬倍。從來道「聰明偏受聰明苦,癡呆越享癡呆福」,奉勸世上聰明人,切不可笑那愚蠢漢子,那愚蠢漢子盡有得便宜處。
話說我朝洪武爺一統天下之後,每好微行察其事體,凡有一詩一賦、一言一句之長,便賜以官爵,立刻顯榮。那聰明有才學的,答應得來,這是本分內事,不足為奇。一日到國子監,一個廚子獻茶,甚是小心稱旨。洪武爺龍顏 大喜,即刻賜以五品冠帶。看官,你道一個廚子不過是供人飲食之人,拿刀切肉,終日在灶下燒火抹鍋,擦洗碗盞,弄砧板,吹火筒,調鹽醬,剁魚膾,剝蔥蒜,蒸饅頭,做卷蒸,打扁食,下粉湯,豈不是個賤役?一朝遭際聖主,就做了個大大的五品官兒,可不是命裡該貴,自然少他的不得!此事傳滿了京師。一日,洪武爺又出私行,星月之下,見個老書生聞知此事,不住在那裡歎息道:「俺一生讀書,辛苦數十年,反不如這個廚子一盞茶發跡得快。早知如此,俺不免也去做個廚子,僥倖得個官兒,亦未可知。」因而吟兩句詩道:
十載寒窗下,何如一盞茶。
洪武爺聞之,隨即續吟二句道:
他才不如你,你命不如他。
那老書生聞之,遂歎息數聲而去。
說話的,你道從古至今,有得幾個廚子做官;若是廚子要做官,卻不似黃鼠狼躲在陰溝洞裡思量天鵝肉吃,不要說日裡不穩,就是夜裡做夢也還不穩哩。據老書生這般說將起來,人生在世,不要做別的事,但只是腰裡插了兩把廚刀,手裡拿了蒸籠,終日立在人酒案子前,托盤弄盞,准准就有一頂紗帽戴哩。咦!也要有他的命運。正是:
命該發跡,廚子拜職。
命該貧窮,才子脫空。
總之,人生八個字,弄得你七顛八倒,把人測摸不定。那《巧書生金鑾失對》內載那吳與弼正當召對之時,頂門上蠍子一尾鉤螫著,這一鉤名為「禍鉤」。又有一個官被蜈蚣一口咬住,反咬出一個侍郎來。這一咬名為「福咬」。世上江北最多蠍子,江南最多蜈蚣,身長七八寸,頭紅,身子節節如黑漆有光,其腳甚多,俗名「百腳」,大者長尺餘,若滿一尺之外,首尾相屈,能乘空而行,專要飛到那龍頭上,食龍之腦,以此天雷時常要擊死;其兩鉗如鐵之硬,甚是利害,一口咬住,滿身紅腫,疼痛難當。江南卑濕之地,所以此物甚多,若陰濕之時,或壁上、牀上,都要爬來,以此甚為人害。宋淳熙年間,孝宗皇帝臨朝,一個史寺丞適當輪對之時,不提防夜宿朝房,一條蜈蚣鑽在史寺丞衣內,孝宗問他以高宗往日之事,恰好被蜈蚣在手臂上著實咬上一口,史寺丞一時疼痛難禁,不覺兩淚交流。孝宗問道:「卿何故淚下?」史寺丞無可奈何,只得扯個謊道:「臣思先帝在日之恩德耳。」孝宗皇帝天性甚孝,見史寺丞之言,感動其心,不覺也流下淚來,即刻起駕進宮。明日,御批史寺丞為侍郎之職。看官,你道同一咬人之物,一個咬出好來,一個咬出禍來,只這一口一尾,貴賤貧窮,天懸地絕,可不是前生命運。有詩為證:
蠍子螫成貧士,蜈蚣咬出侍郎。
世事千奇百怪,何須計較商量!
在下先說這兩個故事,引入正回。這個故事,也就出在宋孝宗朝代,改元淳熙。那時孝宗英明,有恢復中原之意,戒燕安之鴆毒,躬御鞍馬,以習勤勞之事,嘗用精鐵打為柱杖,行住攜持,宦官宮妾,莫敢睨視。一日遊於後苑,偶然忘攜,命兩小黃門取來。小黃門拖之不動,只得用盡力氣,兩個抬之而來。時召諸將擊鞠殿中,雖風雨亦張油幕,布沙除地。群臣以宗廟之重,不宜乘危,交章進諫,孝宗亦不聽。一日親按鞠,折旋稍久,馬不勝勞,遂逸入廊廡之間,簷低觸楣,俠陛驚呼失色,亟來奔控,馬已馳過矣,上擁楣垂立,徐扶而下,神采不動,殿下都稱「萬歲」。又於宮中射箭,其志勤恢復如此。以此每每留意人才,凡歲貢士,親試策問。一日朝見高宗,高宗道:「天下事不必乘快,要在堅忍,終於有成。」孝宗再拜回宮,大書此二句揭於選德殿。乙巳年集英殿傳臚,宰相讀到一卷,其首二句道:
天下未嘗有難成之事,人主不可無堅忍之心。
孝宗見這二句,恰好合著高宗的聖意,心中大喜,遂賜狀元及第。這不是極好的了。然就這一榜中,卻有一個人,姓趙名雄字溫叔,是資州人。這溫叔生來不十分聰明,說話又不伶俐,及至長大,就如黃楊樹變的,三年長一寸,雷響縮一尺,別人指望兒子成人長大,一日聰明一日,唯有趙雄反縮到泥裡去了。父母以此大恨,每每道:「俺家前世怎生不積不幸,生出這個徹骨呆笨兒子。」從來道:「寧養頑子,莫養呆子。」那頑子翻天攪地,目下雖然菾奊(上吉中 下大),日後定有升騰的日子。呆子終日不言不語,一些人事不懂,到底是個無用之物,卻不是悔他的臭氣麼?七八歲的時節,父母見他性呆,也不叫他到學堂裡去讀書識字,直到十歲之時,父母見他在家無事得做,兩個商量道:「呆子在家無事得做,越發弄得呆頭呆腦,真個呆出鳥來,再過幾時好送他到古廟做尊泥菩薩,受用些香煙哩。還是送他到隔壁李先生那裡去,學識兩個字,明日也好書寫帳簿,終不然把他做廢物看不成?」看官,你道一般的人,趙雄恁般呆笨,卻是為何,宋時臨安風俗,臘月除夜,那街上小孩童,三五成群,繞街叫喚,名為「賣呆歌」。那「賣呆歌」甚為有趣,道:
賣癡呆,千貫賣汝癡,萬貫賣汝呆,現賣盡多送,要賒隨我來。
那趙雄想是臘月除夜在臨安街上遇著這些小孩子,竟買了幾百擔,又賒了他幾千擔回去,所以做了墨杘的元帥、懵懂的祖師。
閒話休題,他父母揀個曆日上開心的日子,備了一封贄儀,送到李先生處讀書識字,果然是:
鑿不開的混沌,刮不去的愚蒙。
讀了幾日書,只記得「天地玄黃 」四字,到第二句「宇宙洪荒」便挨不去,奈何得先生終日口燥唇乾,好生煩苦。貼鄰一個張老官說道:「這孩子恁般愚魯,想是心竅中迷塞之故,須一日吃一丸狀元丸方好。那狀元丸中的茯神、遠志、石菖蒲,都是開通心竅之藥。」說話的有所不知,若是心竅閉塞,吃了這藥,自然靈驗,趙家孩童是個無竅之人,吃藥去也沒用處。就把遠志、石菖蒲等樣買了數百斤,煎成一大鍋,就像《西遊記》中五莊觀混元大仙要用滾油煎孫行者的一般,把趙家孩童和頭和腦浸在水內一二年,也不過浸得眼白口開肚脹而已,到底心竅只是不通。父母也只得任其自然,不去督責他的功課。看看到了十六七歲之時,人大志大,守著這個書本子,畢竟也讀了些書下去。那時方會得對課,你道他對的課是怎麼樣妙的?李先生道:
一雙征雁向南飛,
趙雄對道:
兩隻燒鵝朝北走。
李先生道:
門前綠水流將去,
趙雄對道:
屋裡青山跳出來。
凡是所對之課,都是如此。後來直到二十歲外,自知愚魯,發憤攻書,也漸漸通其一竅,雖比不得別人聰明伶俐,學做文字,也曉得寫兩個「之乎者也」,不比當日「兩隻燒鵝朝北走」的對法了。
他雖資性愚魯,卻有一著最妙之事,是敬重字紙,因李先生教他看日記故事,說王曾的父親一生敬重字紙,凡是污穢之處、垃圾場中,或有遺棄在地下的字紙,王曾父親定然拾將起來,清水洗淨,曬乾焚化,投在長流水中,如此多年。一日夢見孔聖人對他說道:「汝一生敬重字紙,陰功浩大,當賜汝一貴子,大汝門戶。」果然生出王曾,中了三元。趙雄見李先生講這一段故事,便牢牢記在心上道:「我一生愚蠢,為人厭憎,多是前生不惜字紙之故。今生若再不惜字紙,連人身也沒得做了。」遂虔誠發心,敬重字紙,如同珍寶一般,再不輕棄。果然念頭虔誠,自有報應。後來父母與他納了個上舍,不過要他撐持門戶而已;將近三十歲,那筆下「之乎者也」一發寫得順溜起來,與原先大是不同。趙雄也覺得有些意興發動,負了技藝,便要赴臨安來科舉。你道一個極愚魯之人,略略寫得兩個「之乎者也」,便要指望求取功名,場中赴選,十個人笑歪了九個的嘴。這明明是《琵琶記》上道:「天地玄黃,記得三兩行,才學無些子,只是賭命強。」這樣的話,只好作笑話兒說,那有當真之事。就是場中一聯要對,也是難做的。不知天下竟有意外之事。比如場中試官,都要中那好舉子,誰肯將不好的中出?那有眼睛的,自不必說了,就是沒眼睛的試官,免不得將那水晶眼磨擦一磨擦,吃上兩圓明目地黃丸。不知暗中自有朱衣神作主,直弄得試官頭昏眼悶,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看做好,這都是舉子命運所招。若是舉子命運不好,就是孔夫子打個草稿,子游、子夏修飾詞華,屈原把筆,司馬相如磨墨,揚雄捧紙,李斯寫字,做成一篇錦繡文字,獻與試官,那試官把頭連搖幾搖,也不過與「上大人,孔乙己」字兒一樣。若是舉子命運好,且不要說《牡丹亭記》上道「國家之和賊,如裡老之和事。天子之守國,如女子之守身。南朝之戰北,如老陽之戰陰」這樣的文字要中狀元,就是「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個字顛來倒去寫在紙上,越覺得文字花碌碌的好看,越讀越有滋味,言言錦繡,字字珠璣。就是那「兩隻燒鵝朝北走」、「屋裡青山跳出來」那般對句,安知沒有試官不說他新奇出格有趣?真是不願文章中天下,只願文章中試官。就是吃了聖水金丹,做了那五穀輪回文字,有那喜歡的收了他去,隨你真正出經入史之文,反不如放屁文字發跡得快。世上有什麼清頭?有什麼憑據?
話說那趙雄要來科舉,豈不是一場笑話?況且臨安帝都之地,人文湊集之鄉,難道偏少你這個「天地玄黃」的秀才不成!臨安人那一個不知道趙雄是資州有名的趙癡,今聞得來科舉,臨安人的口嘴好不輕薄,就做四句口號嘲笑他道:
可憐趙溫叔,也要赴科場。文章不會做,專來吃粉湯。
那趙雄聞得街坊上人如此嘲笑他,胸中有自知之明,不敢與人爭論,只做不知。一日載酒肴到於兩山遊玩,見樹林之下,一具屍骸暴露在地,但見:
五臟都為鴉鳥啄殘,四肢盡屬豬狗咬壞。零星白骨,曾無黃土遮藏。碎爛屍骸,那有青苔
掩覆?螻蟻咂食,蠅蚋群攢。倘莊子見髑髏,當先問其來歷。如文王遇枯骨,必然埋以土泥。
那趙雄見了這具屍骸,心下好生悽慘道:「不知誰家骨殖如此暴露!」便叫小廝借得鋤頭一柄,主僕二人將此骸骨埋於土泥之中。埋完,又滴酒澆奠而回。歸於旅店,飲酒已畢,伏幾而臥。只見一陣冷風逼人,風過處,閃出一個女子,到桌子前面,深深拜謝道:「妾即日間所埋之骸骨也。終朝暴露,日曬風吹,好生愁苦。感蒙相公埋葬之德,又蒙滴酒澆奠,恩同天地,無以為報,願扶助相公名題金榜。相公進場之日,但於論冒中用三個『古』字,決然高中。牢記牢記,切勿與人說知!」道罷而去。趙雄醒來,大以為怪,暗暗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進場之日,勉強用了三個「古」字,那文章也不過是叶韻而已。不意揭榜之日,果然高中。
看官,你道是怎麼樣原故?原來這個試官是汪玉山,與個同窗朋友相好,幾番要扶持那個朋友做官。今幸其便,預先通一個關節與這個朋友,要論冒中三個「古」字,暗約端正。不意這個朋友忽然患起瘧疾病來,進不得場。女鬼將這個關節送與趙雄,做了報德之資。汪玉山在場中見了這個關節,暗暗得意,不論文字好歹,便圈圈點點起來。怎知暗地裡被鬼神換了綿包兒,及至拆開名來一看,乃是趙雄,資州人氏,老大驚疑,然也無可奈何。報人報到了寓處,連趙雄也自不信自起來,一連報了數次,方知是真。參了汪玉山之時,汪玉山將錯就錯,也只得胡亂認了門生。後來趙雄每見汪玉山之時,不能吐其一詞,就像木偶人一般,汪玉山甚是懊悔。又訪得是資州有名的趙癡,一發羞慚無地。臨安府眾多人等見中了趙癡,沒一個不笑話,又傳出數句口號道:
趙溫叔,吃粉湯。盲試官,沒眼眶。中出「天地玄」,笑倒滿街坊。
汪玉山聞得這個口號,幾乎羞死。後來細細問趙雄道:「賢友論冒中用三個『古』字,卻是謂何?」趙雄生性一味老實,遂把埋骸骨、女鬼感恩報德、托夢要用三個「古」字方得中舉之事,細細說了一遍。汪玉山默然無言,方曉得場屋之中真有鬼神,不可僥倖,不可作弊。趙雄乃是陰德之報。後來又問那個朋友,始知進場之時發起瘧疾病來,搖得牀帳都動,進場不得。及至貢院門封鎖方完,那瘧疾病又就住了。汪玉山聞得,付之一聲長歎而已。有詩為證:
三個「古」字關節,卻被趙雄暗竊。
非關黠鬼揄揶,「陰德」二字真切。
話說趙雄從睡夢中得了一個舉人,父母在家,報事人來報了實信,好生吃驚。夫妻二人都道:「怎生有此怪異之事,莫不是我兒子文章原好,我們這裡人都不識得?今到了皇都地面,方才撞著識主,便賣了去。早知如此,怎生輕薄他,把他做癡呆漢子看成!」那隔壁李先生、張老官都一齊吃驚,就像啞了的一般,口裡卻不敢說出他不好來,只將他日常裡對的課,並做的文字翻出來,細細一看,實難奉承說個「通」字。資州合城人民無不以為奇。自此之後,人人摩拳,個個擦掌,不要說那識字的抱了這本《百家姓》只當詩賦,袖了這本《千字文》只當萬言策,就是那三家村裡一字不識的小孩童、癡老狗、扒柴的、牧牛的、擔糞的,鋤田的,沒一個不起個功名之念,都思量去考童生,做秀才,納上舍,做舉子,中進士,戴紗帽,穿朝靴,害得那資州人都像害了失心風的一般。
閒話休題,那趙雄在於臨安,同榜之人因他文理不通,都指指搠搠,十分輕薄,不與他做相知,睬也不睬著他。趙雄曉得自己的毛病,也並不嗔怪人。看看到了會試之時,合天下舉子都紛紛而來,趙雄暗暗的道:「俺僥倖中舉,這也是非常之福了。怎生再敢胡思亂想,不如不進會試場中,到得安穩。」遂絕無進場之念。卻虧得自幼身邊伏侍的一個小廝叫做竭力,一心攛掇他進場,把筆硯衣服,都打點得端正,煮熟了嗄飯,催他進場。趙雄斷然不肯道:「他人便不曉得,你卻自小伏侍俺的人,怎生也不知道?俺生平才學平常,僥倖中舉,已出望外,怎敢再生妾想,豈有兩次僥倖之理?」那竭力道:「相公既僥倖得一次,怎麼見得便僥倖第二次不得?幾曾見中進士的都是飽學秀才,只要命好,有甚定規?休的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趙雄被竭力催逼不過,只得勉強進場,坐在席舍之中。那時尚未出題,胸中暗暗打算,其實腹中空疏之極,一字通無,難以支吾,反嗔怪那竭力起來,好生不樂。遂與隔壁號舍裡那個朋友閒談,指望出題之後,要那個朋友指教救急。那人姓王,名江,是個飽學秀才。趙雄問了他的名姓,王江也就請問趙雄名姓。趙雄說出名姓,王江知是文理不通之人,口中不說,心下十分輕薄,便不與他接談。出題之後,趙雄摸頭不是,摸腳不是,做不出文章,甚是著忙。直做到下午,不曾做得幾行。你道天下有這般湊巧之事,那王江論策做完,甚是得意,正要謄清在卷子上,不期一陣急心痛起來,不住聲喚。趙雄正在搜索枯腸之際,聞得王江聲喚,一發攪得心中粉碎,連一字也做不出了,巴不得王江住了疼痛,還指望有幾句文字寫出來。遂不住去問王江道:「王朋友,怎生如此疼痛?莫不是受了寒氣,以致如此!」怎知那王江卻也古怪,這一痛,便痛個不住,停了半晌,稍住片時,王江掙扎,提起筆來要寫,心中又痛起來。這一痛,直痛得攪腸攪肚,幾乎要死,急得那趙雄手足無措,暗暗道:「俺直如此命蹇,僥倖中舉,不欲進場,卻被竭力催逼,勉強進來,不期撞著這個不湊趣的朋友,叫痛叫疼,一字也寫不出,怎生是好?」又去溫存那王江數次。這也是事出於無奈,不是什麼相厚之意。你道那王江真也好笑,若是心痛稍定,王江勉強要謄清之時,心痛轉加,自料薄命,不該中其進士,只得歎口氣道:「罷了!」因見趙雄做人甚好,不唯不厭他叫疼叫痛,反幾番去溫存他,就把這卷子上草稿,付與趙雄道:「小弟做這論策,甚是得意,正要謄清,不期心痛轉加,料難終事。今轉送與兄謄清卷上,倘得高捷,不忘小弟便是。」那趙雄喜之不勝,樂之有餘,暗暗的道:「難得這救命王菩薩,救了俺今日之急。」遂連聲作謝道:「小弟借仁兄之力,倘得僥倖,皆係仁兄之賜,異日自當效犬馬之報。」說罷,那王江心中愈加痛疼,蹲坐不牢,只得扶病而出。王江去後,趙雄把他草稿一看,真言言錦繡、字字珠璣,遂做了個謄錄生,一筆寫完。果是戲文上道:「三場盡是倩人做,一字全然匪我為。」出場之後,就去拜望王江。王江在旅店之中,方才病好。趙雄遂與王江八拜為交,結為兄弟,對王江道:「此後小弟倘得僥倖,萬望仁兄海涵,切勿向人前泄漏此事,自當圖報。」王江再三應允。揭榜之日,趙雄果然高中,將論策刊布流傳,人人道好,個個稱奇,都說趙雄向日是文理不通之人,怎生一變至通如此!報到資州,父母、鄉里一發說他是個真正有意思的人了。自此之後,竟洗脫了向日「趙癡」二字,廷試之日,又虧他記得幾篇舊策,將那「之乎者也」零零星星湊寫將來,中第五甲。那宋時進士唱名規矩:
第一名承事郎 第二第三名並文林郎
第一甲賜進士及第 第二甲同進士及第
第三第四甲賜進士出身 第五甲同進士出身
孝宗皇帝親御集英殿拆號,唱進士名,都賜綠襴袍、白簡、黃襯衫。那日趙雄穿了聖人賜的綠襴袍、黃襯衫,執了白簡,揚揚得意,出了東華門,於靈芝寺飲宴:題名,參拜汪玉山。那時汪玉山正做大宗伯,素知他文理不通,忽見他會試卷子,好生吃驚,就問他道:「賢友前日文字恁般平常,今會場文字甚是高奇,真『士別三日,刮目相待』也。」趙雄悄悄的對道:「門生只好瞞著他人,怎敢瞞得老師大人,這會場中文字,實非門生所作。」汪玉山道:「是誰人所作?」趙雄又細細述了一遍。汪玉山暗暗點頭道:「人生真自有命。」因趙雄老實至誠,並無一毫遮瞞之意,反覺喜歡。
趙雄先任縣尉,次後漸漸升轉做到西蜀太守。趙雄因自己從陰德上積來的官位,並不敢做一毫傷天理、害人命之事,做人謙和,不貪贓私,在蜀郡五年,不知做了多少方便的事。那時孝宗皇帝辭朝之法甚嚴,就在西蜀不遠萬里,定要來見。趙雄任滿來京,將次辭朝,又適有甄龍友對答不來這一件事,好生放心不下,暗暗的道:「甄龍友是當今第一個才子,問一答十、問十答百之人,走到聖主面前,一字也說不出,況俺生平學疏才淺,不及甄龍友萬倍,口嘴又不伶俐,倘然聖人問些什麼,教俺怎生答應?」肚裡擔上一把干係。次日入朝,心中愈覺忙亂,如小鹿兒撞的一般。上牀去睡,連眼也不曾合得一合。將次三鼓,便一骨碌爬將起來,整頓朝衣襆頭,穿戴端正。只因太早,遂假寐於桌上,恍惚之間,見一尊天神下降。這神道怎生模樣、怎生打扮?
龍眉鳳目,秀色長髯,面如傅粉,唇若塗朱。上戴軟翅唐巾,身上穿五彩嵌金袞龍袍,腰
係八寶白玉帶,腳踹五雲飛鳳履。左有天聾,右有地啞,騎白騾子。
那尊神道是九天開化文昌梓童司祿帝君下降。趙雄急忙走起,拜跪迎接。那梓童帝君道:「上帝以汝敬重字紙,陰功浩大,做官愛民恤物,今特佑汝。汝入朝之時,皇帝問道:『卿從峽中來乎?風景如何?』汝但對道:
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
不得違吾法旨。」道罷,仍舊騎了白騾,天聾、地啞二童子簇擁了登雲而去。趙雄驚醒,望空禮拜,隱隱如見。延至五鼓入朝,正是早朝時分。聖天子御殿,靜鞭三下響,文武兩班齊。當下趙雄出班辭朝,山呼舞蹈已畢,孝宗皇帝果然開金口、啟玉音道:「卿從峽中來乎?風景如何?」趙雄急忙奏道:
「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
對罷,龍顏大悅,首肯再三。趙雄退朝,暗暗想道:「這兩句也不知是甚麼說話,聖上這般得意。」那時汪玉山已做到宰相了。次日江玉山入朝,孝宗道:「昨日蜀中郡守趙雄入對,朕問以峽中風景如何,雄誦兩句杜詩以對,三峽之景,宛然如在目前,可謂善言詩也。可與寺丞、寺簿之官做。」汪玉山出朝來問趙雄道:「汝怎生把這兩句杜詩對答,中了天子之意。」趙雄道:「門生並不知道什麼叫做杜詩,想是隨肚腹中做出便叫肚詩也。」汪玉山道:「這『杜』字,不是肚腹的『肚』字,乃是姓杜的『杜』字。『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啼』即杜詩也。」趙雄道:「門生一世並不曾讀什麼杜詩,請問杜詩是何人所作?」汪玉山道:「是唐朝杜甫所作,字子美,官為工部之職,是一代詩人之首,從來稱為李、杜之詩,李即是李太白,杜即此人也。」趙雄道:「門生實未曾見。」汪玉山道:「既不曾見,卻怎生便對得來?」趙雄又把平生敬重字紙感得文昌帝君之事說了一遍。汪玉山道:「我道你怎生對得出,原來如此!今聖上要與你寺丞、寺簿之官做,如做了此官,不時召見,你學疏才淺,倘再問對,定然敗露,反為不美,不如仍歸蜀郡安隱。」趙雄道:「門生是無德無能之人,但憑老師指教。」次日,汪玉山入朝,孝宗又問道:「可與趙雄寺丞、寺簿未?」汪玉山奏道:「臣昨以聖意傳語,彼不願留此。」孝宗歎息道:「此人恬退如此,真可嘉也。可與他一個節憲使做。」遂御批為節憲使。聖恩隆重,一連做了數年顯宦,漸漸做到宰相。雖然做到宰相,心中常是懷著一肚鬼胎,道:「俺生平都是僥倖之事,難道僥倖到底不成!當初做外官,還可躲閃,如今做了宰相,日近天顏,倘然一差二誤,天威譴責,取罪非輕,道不得個『欺君』二字麼?」遂屢辭宰相之位。怎當得孝宗見他恬退,不容辭職,天恩日厚。趙雄無可奈何,只得道:「俺左右是靠皇天二字過活一生,眼見得行了一派官運,只得聽天由命,索性大膽做去便罷。命中就有跌磕蹭蹬之事,俺前半世受用已夠,隨皇天吩咐罷了。比那些高才博學之士屈屈陷在泥塗,不得出頭,枉埋沒了他一生學問,雪案螢窗,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歎了多少苦氣,俺今日強似他萬倍,還慮些什麼來?」遂放寬了這條腸子,正是:
順理行將去,隨天吩咐來。
一日,趙雄將次入朝,只見一個息太守辭朝。閣門吏見這個太守的姓,甚是怪異,便問這太守道:「你怎生姓這般一個怪姓?」息太守答道:「春秋時有個息媯,漢時有個息夫躬,從來有這息姓,怎生說是怪異?」趙雄打從朝房走過,偶然聽得了這句話,記在心下。適值息太守辭朝之後,恰好趙雄奏事。孝宗問道:「適才有一個姓息的太守辭朝,世上怎生有這個怪異之姓?」趙雄即奏道:「春秋時有息媯,漢朝有息夫躬,此是從來所有之姓,非怪異也。」孝宗大喜道:「卿學問該博如此,真『宰相須用讀書人』也。」逐賜蟒衣玉帶。
自此之後,凡有問對,或是夢寐之間影響之際,定有些先兆預報,一一無差,真福至心靈也。尚方珍奇之物,月月賞賜,安安穩穩直做了十二年太平宰相。連那王江,保奏他學問淵博、才識超群,做到三品官職。趙雄因見自己學問不濟,極肯薦舉人才,十二年之內,薦拔士類,不計其數,都為顯宦。妒忌之人,因見他門生故舊佈滿朝班,說他恃寵專權,人人有不足之意。後來大旱七月,一個妒忌他的官兒,做篇賦譏誚他道:
商霖未作,相傅說於高宗;漢旱欲蘇,烹弘羊於孝武。
話說臨安天竺觀音,如有亢旱之事,每每祈禱,便得雨澤。孝宗因大旱,詔迎天竺觀音就明慶寺請禱。又一個官兒,做首詩譏誚他道:
走殺東頭供奉班,傳宣聖旨列人間。
太平宰相堂中坐,天竺觀音卻下山。
趙雄因見滿朝之人都生妒忌,遂上表辭朝而回,歸老林泉,整整又活了二十年而死,真人間全福也。有詩為證:
聰明每被聰明誤,愚蠢翻為宰相身。
世事從來多似此,未須輕薄蠢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