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巧書生金鑾失對

    紗籠自可為丞相,金紫難加薄命人。
    風送滕王雷碎石,難將天意等閒陳。
  話說人生富貴窮通,自有定數。詩中第一句是李藩的故事。李藩初在節度使張建封門下,張建封鎮治徐州,奏李藩為判官。那時新羅國有個異僧,善能相人。張建封叫這異僧遍相幕下判官道:「這若干判官之中,異日可有為宰相者否?」異僧相了一遍,道:「其中並無一人可為宰相。」張建封道:「我妙選賓僚,豈無一人可為宰相者乎?」急召李判官來。李判官一到,異僧便降階而迎,對張建封道:「這位判官是紗籠中人。」張建封道:「怎生是紗籠中人?」異僧道:「陰府中凡是做宰相之人,其名姓都用紅色紗籠護住,恐世上人有所損傷。」張建封甚以為異。後來李藩果然做到宰相,這不是天生的貴人麼!第二句是王顯的故事。那王顯與唐太宗皇帝有嚴子陵之舊,極是相知,幼年曾掣褌為戲、奪帽為歡。王顯年紀大如太宗數歲,一生蹭蹬,再不能做官。太宗未遇之時,嘗取笑他道:「王顯老大,還不結個繭子。」後來太宗做了皇帝,王顯謁見,奏道:「臣今日可作繭否?」太宗笑道:「未可知也。」召其三子到於殿廷之上,授以五品官職,獨不加王顯爵位。王顯不平道:「怎不加臣官職,豈臣反不如三子乎?」太宗歎道:「卿無貴相,朕非為卿惜一官也。」王顯又道:「朝貴而夕死可矣。」那時僕射房玄齡在側,啟奏道:「陛下與王顯既有龍潛之舊,何不試與之,又何必論其相之貴賤?」太宗只得封他三品官職,取紫袍金帶賜之。王顯謝恩而出,方才出朝,不覺頭痛發熱起來,到半夜便已嗚呼哀哉了。太宗歎息道:「我道他無福,今果然矣。」這不是天生的賤相麼!「風送滕王」是王勃的故事。王勃六歲能文,十三歲同父親宦游江左,舟泊馬當山。忽然見大門當道,榜曰「中元水府之殿」。王勃登殿瞻禮已畢,正要下船,忽遇一老叟坐於石磯之上,與王勃長揖道:「子是王勃否?」王勃驚異。老叟道:「來日重陽,南昌都督命作《滕王閣序》。子有清才,何不往賦,取彼重禮?」王勃道:「此去南昌八百里,今日已是九月八,豈能飛渡?」老叟道:「這事甚易,吾當助子清風一陣。」王勃道:「叟為何神?」老叟道:「吾中元水府君也。」說畢,便起清風一陣,八百里一夜送到南昌,賦了《滕王閣序》,取彼重禮而歸。自此王勃才名佈滿天下,所謂「時來風送滕王閣」者,此也。那「雷碎石」是張鎬的故事。張鎬與范文正公極其相好,家道貧窮,范文正公每每贈以縑帛金銀之物。爭奈贈者有限,貧者無窮,錢財到手,如湯澆雪一般消化。張鎬要進京,缺少盤費,范文正公思量得一主無礙錢財,卻是唐時顏魯公寫的《薦福碑》,每一紙價值數千貫錢。范文正公叫人備了紙墨,要摹拓數千張與張鎬為進京之費,先一日打點得端正,不期夜間風雨大作,一個霹靂,將這《薦福碑》打為數段,所謂「運退雷轟薦福碑」者,此也。
  據這四個故事看將起來,可見世上富貴貧窮之事,都是上天作主,一毫人力勉強不得。只看宋仁宗事,便知端的。宋仁宗御於便殿,忽有二近侍在殿側爭辯,聲聞御前。仁宗召到面前問道:「汝二人爭辯恁的?」一個說「人生貴賤在命」,一個說「人生貴賤在至尊」,因此爭辯。仁宗暗暗道:「朕為天下之主,貴賤貧富,都由朕付與。朕若要貴此人,便可位極人臣;朕若要賤此人,便立見原憲、范丹之窮。怎生說由上天作主?將朕這個座位兒,卻說得不值錢了。」心中不得意這個說命的人,就把案上二小金盒子,各書數字,藏於中道:「先到者,保奏給事,有勞推恩。」封閉甚密,先叫這個說貴賤在至尊的,捧了一枚金盒到內東門司;待這人去了半日,料他已到東門司,方才又叫那個說貴賤在命的,捧了一枚金盒而去。過了半日,那內東門司保奏後來說命的這人推恩。仁宗大驚,問其緣故。原來先前去的這人,到半路上猛然跌了一交,行走不動,反是後來的先到,因此保奏推恩。仁宗皇帝大加歎異道:「果然由命不由人。朕為天子,尚且不能以富貴與人,何況其他!」這般看將來,真是:
    世上萬般都是命,果然半點不由人。
  說話的,我且問你:「設使仁宗再叫此人去,難道不做了不成?」總之畢竟勉強,不是自然之事。在下這一回故事,說「巧書生金鑾失對」。未入正回,先說一個意外之變的,做個引子。
  話說天順年間,江西崇仁縣一人姓吳,名與弼,字子傅。其人有濟世安邦之策,經天緯地之才,學貫古今,道傳伊洛,隱於畎畝,躬耕自得。宰相李賢知其懷才抱異,奏聞天順爺。天順爺好賢禮士,即准其奏,遣行人一員,齎著束帛敕書,徵聘吳與弼到京,加官進爵,將隆以伊、傅之禮。吳與弼同行人到於京師,天順爺命次日御文華殿召對。吳與弼知聖意隆厚,要把生平懷抱盡數傾瀝出來,一則見不負所學之意,一則報聖上知遇之恩。便預擬數事,指望面奏,胸中正打點得端端正正,夜宿朝房之中,將頭巾掛在壁上。不期睡熟起遲,正是早朝時候,急急忙忙,壁上除下這頂頭巾,也不暇細看,將來戴在頭上。走到文華殿,那時文武班齊,專待吳與弼來敷陳王佐之略。吳與弼拜舞已畢,天順爺玉音詢問再三,吳與弼俯首不能占對,當下宰相李賢在旁催促,吳與弼勉強掙一句,答道:「容臣出外草疏奏上。」其聲又甚是低小。說完,不過再三叩頭而已。天順爺甚是不滿其意,遂命內臣送至左順門。諸朝士並李賢一齊走來,問吳與弼道:「此時正是敷陳之時,如何竟無一言,豈是聖上召對之意?」但見吳與弼面紅紫脹,雙眉頓蹙,一句話也說不出,急急將頭巾除將下來一看,原來頭巾內有一個大蠍子,問對之時,正被此物一尾鉤螫著,疼痛莫當,所以一句答應不出。李賢同吳與弼一齊驚歎。你道此物真個作怪蹺蹊,可可的鑽在頭巾之內,正當召對之時,螫上一尾,可不是鬼神莫測之事。況天恩隆重,千古罕見,若一一敷陳,必有可觀,豈不為朝廷生色、處士增光?不知有多少濟世安邦之策,匡王定國之猷。吳與弼遭此一螫,一言不能答對,自覺慚愧,有負聖主求賢之意、宰相薦賢之心,曉得命運不濟,終是山林氣骨,次日遂堅辭了左春坊、左論德之命。天順爺又命李賢再三挽留,吳與弼具疏三辭。天順爺知挽留不得,賜敕褒美,命有司月給米二石,遣行人送歸鄉里,一以見聖主之隆賢,一以見吳與弼之知命也。正是:
    命運不該朱紫貴,終歸林下作閒人。
  不要說不該做官的,就是該做官的,早不早一日,遲不遲一日,也自有個定數。話說宋朝隆興年間,永嘉府一人姓甄,雙諱龍友,自小聰明絕人,成人長大之後,愈覺聰明無比,飽讀儒書,九流三教無所不能,口若河懸,筆如泉湧,真個是問一答十、問十答百。就是孔門顏子見了,少不得也要與他作個揖,做個知己,若是子貢見了,還要讓他個先手,稱他聲「阿哥」。果是:
    包含天地謂之秀,走筆成章謂之才。
方才不愧「秀才」二字,更兼他詼諧絕世,齒牙伶俐,難他不倒,說他不過,果然有東方朔之才,具淳於髡之智。正是: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話說那甄龍友如此聰明,如此才辯,那功名二字,便是他囊中之物,取之有餘,用之不窮,早要早取,晚要晚取。爭奈那八個字上,甚是不利,家道貧窮,一畝田地也無。果然是:
    渾身是藝難遮冷,滿腹文章不療饑。
少年有父母的時節,還是父母撐持,不意二十歲外,喪門、弔客星動,兩月之間,連喪雙親。甄龍友守著這個空空的窮家惡業,好生難過。虧他挨過三年,喪服已滿,幸得父母在日,娶得一個妻子葛氏,這葛氏甚是賢惠。大抵窮秀才,最要妻子賢惠,便可以無內顧之憂,可以縱意讀書;若是妻子不賢惠,終日要料理家事,愁柴愁米,凡是米鹽瑣碎之事,一一都要經心,便費了一半讀書工夫,這也便是苦事了。甄龍友妻子賢惠,不十分費讀書工夫,也是便宜之處。但家道極窮,究竟支撐不來。你道一個極窮的人,本難過活,又連喪了雙親,豈不是苦中之苦、窮外之窮?始初便勉強撐持,靠著妻子績麻度日,後來連績麻也救不及了。從來道,人生世上,一讀了這兩句書,便有窮鬼跟著,再也遣他不去。龍友被這窮鬼跟得慌,夫妻二人計較道:「如此貧窮,實難存濟,不如開起一個鄉館來,不拘多少,得些束脩,將來以為日用之費,強如一文俱無,靠績麻過日,有一餐沒一餐的。」甄龍友道:「吾妻言之甚是有理,但我這般後生年紀,靠做鄉學先生過日,豈是男兒結果之場?」葛氏道:「目今貧窮,不過暫救一時之急,此是接濟之事,豈是結果之場?況做鄉學先生,雖不甚尊,還是斯文體面,不曾損了恁的。」甄龍友一生好為戲謔之語,便道:「昔老儒陳最良說得好,要『腰纏十萬,教學千年,方才貫滿』。這齋村學錢不知攢了幾年,方才得有受用哩。」遂依葛氏之言,寫了一張紅紙,貼於門首道:「某日開學,經、蒙俱授。」過了數日,果然招集得一群村學童,紛紛而來。但見:
    一群村學生,長長短短,有如傀儡之形;數個頑皮子,吱吱哇哇,都似蝦蟆之叫。打的打,
  跪的跪,哭啼啼,一殿閻王拷小鬼;走的走,來的來,亂嚷嚷,六個惡賊鬧彌陀。吃飯遲延,
  假說爹娘叫我做事;出恭頻數,都雲肚腹近日有災。若到重陽,彩兩朵黃花供師母;如逢寒食,
  偷幾個團子奉先生。
  話說甄龍友教了數十個村孩童,不過是讀「趙錢孫李」之輩。後來有幾個長大些的,讀《論 語》,甄龍友教他讀到「郁郁乎文哉」,那村孩童卻讀作「都都平丈我」。甄龍友幾番要他讀轉「郁郁乎文哉」,村孩童再三不肯道:「原舊先生教我讀作『都都平丈我』。」甄龍友只得將他來打了幾下。村孩童哭將回去,對父親道:「先生差讀了書,反來打我。」父親大以為怪,說先生不會讀書,不曾識字,怎生把「都都平丈我」差讀作「郁郁乎文哉」,是一字不識的村牛,怎好做先生誤人家兒子?因此叫眾學生不要去從這個不識字的先生。這一群學生就像山中猴猻一般,都一哄兒散了。甄龍友大笑,提起筆來,做四句口號道:
    「都都平丈我」,學生滿堂坐。
    「郁郁乎文哉」,學生都不來。
又做四句道:
    世情宜假不宜真,若認真來便失人。
    可見世間都是假,一升米麥九升塵。
  話說甄龍友自失散村學童之後,沒得猴猻弄,夫妻二人計較道:「不如出外穿州傍府,干謁王侯,以圖進取之計。或去謁見欽差識寶苗老大人,得他些分例錢齎助也好。」探聽得兵部尚書宇文價是父親故交,正在得時之際,盡可吹噓進步。遂整頓行裝,不免將破衫衿徹骨捶挑洗起來,要望臨安進發。正是:
    欲盡出遊那可得,秋風還不及春風。
  話說甄龍友別了葛氏,取路到於臨安地面,尋個店家,安頓了行李,把破衫整了一整,到兵部尚書門首,投遞了名帖。宇文價見是故人之子,又聞他廣有才名,心中甚喜,倒屣而迎,待以茶酒,遂談論了半日。甄龍友搔著癢處,不覺傾心吐膽,出經入史,詞源滾滾,直說得宇文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甄龍友見宇文價得意,一發說得驚天動地。那宇文價是個重賢之人,見甄龍友大好才學,遂深相敬重,引為入幕之賓,就留他住於宅子之內讀誦書史。正是:
    酒逢知己頻添少,話若投機不厭多。
  話說甄龍友有了這個安身之地,便放心放膽,就寫封家書回去,寄與妻子免得記念。那妻子拆開書來看了,知得丈夫有了安身之處,放落了這條腸子,自在家間績麻過日不題。卻說宇文價得了甄龍友,言無不合,結為相知契友。那甄龍友與宇文價談論之暇,便日日遊於南北兩山之間,凡庵觀院宇,無不遊覽,以暢其胸中之氣。有興的時節,便提起筆來,或詩詞贊頌,題於壁子之上。一日,走到大石佛寺觀看,那石佛寺像,原是秦始皇纜船之石。宋宣和年間,僧人思淨未曾出家之時,見了此石禱祝道:「異日出家,當鑿此石為佛像。」後來出家妙行寺,遂鑿此石為半身佛像,飾以黃金,構為殿宇,遂名為大石佛寺。甄龍友來到此寺,一進山門,看見四大金剛立於門首。提起筆來集《四書》數句,寫於壁上道:
    立不中門,行不履閾,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已。
走進殿上,參了石佛,又提起筆來做四句道:
    菩薩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金剛努目,所以降伏四魔。
寺中和尚因見他寫作俱高,就留他素齋延款,談論些佛法大意。甄龍友又似搔著他的癢處一般,說了《金剛》,又說《楞嚴》;說了《圓覺》,又說《華嚴》,卻似個積年登壇講經的老和尚一般。寺僧甚是敬重。正在談論之際,壁角邊忽然走出一隻雌雞來。甄龍友見了,問這和尚道:「怎生寺中畜養雌雞?」和尚道:「是老師父吃藥,要雞子蒸藥吃。」甄龍友道:「我生平不喜吃齋把素,上人何不殺此雞為饌。」和尚道:「相公高才,若做一篇好頌,貧僧便殺雞為饌。」甄龍友道:「此亦何難。」因走筆而成一篇頌道:
    頭上無冠,不報四時之曉。腳跟欠距,難全五德之名。不解雄先,但張雌伏。汝生卵,卵
  復生子,種種無窮。人食畜,畜又食人,冤冤何已!若要解除業障,必須割去本根,大眾煎取
  波羅香水,先與推去頭面皮毛,次運菩薩慧刀,割去心腸肝膽。咄!香水源源化為霧,鑊湯滾
  滾成甘露,飲此甘露乘此霧,直入佛牙深處去,化生彼國極樂土。
甄龍友做完這篇頌子,寺僧看了大樂道:「雞得此頌,死亦無憾矣。」遂殺雞為供,賓主極歡而散。
  那時西湖上有個詩僧,名喚惠崇,自負作詩,有「河分岡勢斷,春入燒痕青」之句。甄龍友道:「這和尚好偷古人詩句,『河分岡勢』是司空曙的詩,『春入燒痕』是劉長卿的詩,盡將古人詩句偷來,還自負作詩,豈不可笑!」遂作詩一首以嘲笑道:
    河分岡勢司空曙,春入燒痕劉長卿。
    不是師偷古人句,古人詩句犯師兄。
  又有一個閩人修軫,以太學生登第,榜下之日,娶再婚之婦為妻。甄龍友在宇文價座上飲酒,眾人一齊取笑此事。龍友就做只《柳梢青》詞兒為戲道:
    掛起招牌,一聲喝采,舊店新開。熟事孩兒,家懷老子,畢竟招財。當初合下安排,又不
  是豪門買呆。自古人言,正身替代,現任添差。
  又有一個孫四官娶妻韓氏,小名嬌娘。這嬌娘自小在家是個淫浪之人,與間壁一個人通姦。孫四官兒娶得來家,做親之夕,孫四官兒上身,原紅一點俱無,雲雨之間,不費一毫氣力。孫四官兒大怒,與嬌娘大鬧。街坊上人得知取笑。甄龍友做只詞兒,調寄  《如夢令》:
    今夜盛排筵宴,准擬尋芳一遍。春去已多時,問甚紅深紅淺。不見,不見,還你一方白絹。
眾人聞了此詞,人人笑倒。那時聖駕饗景靈宮,太學、武學、宗學諸生都在禮部前迎接聖駕。甄龍友聞知聖駕到來,諸生迎接,特特走去一看風景。那太學中有的諸生,年久歲深,不得出身,終年迎接聖駕,歲靡朝廷廩祿。龍友又做了十七字詩以譏誚道:
    駕幸景靈宮,諸生盡鞠躬。頭烏衣上白,米蟲。
此詩傳聞開去,人人說甄龍友輕薄,都稱他為永嘉狂生。
  那時臨安有個呆道僧,衣衫藍縷,似瘋狂模樣,卻能未卜先知,始初說一兩句話,竟不可解,後來都一一靈驗,以此人人尊信他。一日在宇文價座上,宇文價指甄龍友與呆道僧道:「你看此人日後如何?」呆道僧道:「甚好才氣,可惜蹭蹬。目下紫微帝星正照本身,當有非常之遇,究竟遇而不遇,直到十二年,那時兩重紫微帝星照命,不遇而遇。仍藉相公之力,半生富貴到底。」甄龍友聞之,也不將來作準。一日出遊西湖,到天竺寺,參拜觀音菩薩,一時高興,就集《詩》四句作贊於東壁上,道: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贊罷,同二三個朋友,到於酒店之內,飲酒作樂,直至日暮而回。
  不說甄龍友題贊於東壁之上,且說孝宗皇帝,好賢禮士,每到大比之年,下詔前一日,便捧詔焚香,禱告天地道:「朝廷用人,別無他路,止有科舉。願天生幾個好人,來輔國家!」及進殿試策題,臨軒唱名,必三日前精禱於天,所以那時人才甚盛。還有科舉之外,另行拔擢,或是德行孝廉,或是詩詞歌賦,或是應對得好,或是薦舉,或是一材一藝之長,不拘一格。加官進爵,功名之路寬廣,因此人人指望。只有一著,那孝宗天縱聰明,萬幾之暇,廣覽詩書,有時召對,或問聖經賢傳,或問古今學問事體,若對得來的,便就立刻官爵榮身。那時一個待問官姓木,名應之。孝宗一日問他道:「木姓起於何時?」木應之一時答應不出。孝宗道:「端木,本子貢之姓,後來有木元虛者,去了複字,便單稱木,豈非其苗裔乎!」他日又問木應之的丈人待制洪邁道:「木待問是卿婿否?」洪邁道:「是臣之婿。」孝宗道:「卿婿以明經擢高第,而不知祖姓所出,卿宜勸之讀書。」洪邁再拜而出,歎道:「聖主萬歲,廣覽如此,士人豈可不研博古今耶?」那時又有一人姓王名過,是西蜀人,宰相薦他有才,上殿之時,孝宗忽然問道:「李融字若川,此是何謂?」王過答道:「天地之氣,融而為川,結而為山。李融之字『若川』,如元結之字『次山』也。」天顏大喜,即除翰林院編修。所以對答之時,亦有難處。
  一日,孝宗駕幸天竺進香,先到靈隱寺盤桓遊覽。那時靈隱寺有個和尚,法名淨輝,是個得道之僧,隨著孝宗皇帝行走。孝宗走到飛來峰,問道:「既是飛來,如何不飛去?」淨輝答道:「一動不如一靜。」又看觀音手持數珠,問道:「觀音手持數珠何用?」淨輝道:「念觀音菩薩。」問:「自念則甚?」淨輝道:「求人不如求己。」孝宗大喜,敕賜衣紫以榮其身。淨輝謝恩而退。遂到於天竺山,合寺僧眾鳴鐘擂鼓,排班迎接聖駕。孝宗登殿焚香,參禮觀音聖像。住持獻茶已畢,孝宗就取御匣筆硯,作一首贊道:
    猗與大士,本自圓通。示言有說,為世之宗。
    明環無二,等觀以熙。隨感即應,妙不可思。
贊完,四下隨喜,見壁上甄龍友那首贊,甚是稱歎,筆墨還新。問住持道:「這是誰人所作?」住持跪奏道:「前日一士人來寺中參禮,題詩壁上而去,不知是甚姓名。」孝宗道:「可細細訪問此人來奏。」吩咐已畢,仍舊擺列法駕而去。當日住持四下訪問明白,奏聞皇帝,皇帝便有用他之意。當下一個侍臣稟道:「這甄龍友,外邊人都稱為『永嘉狂生』,用之恐以敗俗。」孝宗道:「朕自識拔,卿等勿阻也。」即刻命駕上官四處抓尋進見。這甄龍友驟聞聖旨召對,進得朝門,不覺心頭突突地跳個不住,進到金鑾寶殿,正是:
    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
    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雲中駕六龍。
那甄龍友來到金鑾寶殿,拜舞已畢,俯伏在地,心頭只管跳個不住,但見香煙繚繞之處,九重天子開金口、吐玉音道:「觀音贊是卿作否?」甄龍友道:「是臣一時所作,不意上蒙御覽。」孝宗又道:「卿名龍友,何義云然?」甄龍友日常裡問一答十、問十答百之口,滾滾而來,不知此時怎麼就像吳與弼被蠍鉤螫著一般,竟如箭穿雁嘴、鉤搭魚腮,頭疼眼悶,紫脹了面皮,一句也答不出。孝宗見他不言不語,只得又說一句道:「卿名龍友,定有取義,可為奏來。」甄龍友一發像啞子一樣,心中繚亂,七上八落,摸不出一句話頭。孝宗連問二次,並不見答應。兩旁近侍官一齊接應催促,甄龍友在地下愈覺慌張,滿身戰慄,汗出如雨。孝宗見一句答不出,龍顏不悅,就命近侍官扶出朝門。剛剛的扶出朝門,甄龍友頭也不疼了,眼也不昏了,面也不脹了,心也不繚亂了,口也不啞了,身也不戰了,汗也不出了,便懊惱道:「陛下為堯、舜之君,故臣得與夔、龍為友。這一句有甚難答處?直恁地應不出。」把腳跌個不住道:「遭逢聖主,一言莫展,吾其羞死矣。」看官,你道好笑也不好笑。甄龍友若是個泥塞筆管、一竅不通之人,這也無怪其然。異常聰明伶俐之人,到此頓成癡像懵懂,豈不是鬼神所使、命分所招?有詩為證:
    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雲栽。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
  話說甄龍友出朝之後,好生不樂。宇文價方信呆道僧之言不謬,遂安慰道:「再待十年後,定有遇合。」龍友道:「功名亦自小事,但我自負才名,遭逢聖主,正是披肝瀝膽之時,還要敷陳時事,對揚天子休命,上報九重知己,展我生平之志。今一言抵對不來,難道好像府縣考童生再續一名不成?吾更有何面目見江東父老!」遂立誓不回,終日在於西湖之上,縱酒落魄。那些西湖上的朋友一味輕薄,見甄龍友是個召對見棄之人,一發不瞅不睬,連「永嘉狂生」四字也不敢奉承了。獨宇文價待他始終如一,並無失禮。妻子聞知這個信息,好生悽慘,然亦付之無可奈何而已。
  甄龍友每到大比之年,也不過做個應名故事。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捻指之間,已是十二年光景。那時甄龍友年登四十餘歲,卻好是淳熙八年正月元旦。孝宗率領皇后、皇太子、太子妃到德壽宮,行朝賀之禮。這年是太上皇七十五歲,孝宗進黃金酒器二千兩、銀三萬兩、會子十萬貫。太上皇道:「宮中無用錢處,不消得這若干。」再三奏請,止受三分之一。太上皇命至萼綠華堂看梅飲酒。忽然飄下一天大雪,正是臘前,太上皇大喜,對孝宗道:「今年正欠些雪,可謂及時,但恐長安有貧者。」孝宗急忙奏道:「已差有司官比去歲倍數支散。」太上皇亦叫提舉官在本宮支犒宮會,照朝廷之數。遂命近侍進酒酣歌,宮裡上壽。那時宇文價亦隨在宮內,太上命百官次日各進雪詞。宇文價欽承聖諭,遂命甄龍友代賦一首詞兒道:
    紫皇高宴仙台,雙成戲擊瓊苞碎。何人為把銀河水剪,甲兵都洗。玉樣乾坤,八荒同色,
  了無塵翳。喜冰消太液,暖融(支鳥)鵲,端門曉班初退。聖主憂民深意,轉鴻鈞滿天和氣。
  太平有象,三宮二聖,萬年千歲。雙玉杯深,五雲樓迥,不妨頻醉。看來不是飛花,片片是
  豐年瑞。
  次日,孝宗又到德壽宮謝酒,宇文價將著這首詞獻上。太上皇並孝宗看了,都大悅道:「卿這詞甚做得好。」宇文價奏道:「此詞非臣所作,是永嘉甄龍友所作。」孝宗記得十年前事,便道:「甄龍友甚是有才,朕前度因天竺觀音贊做得好,面召彼來問他取名之義,他卻再不能對。」宇文價奏道:「天威咫尺,甄龍友係草茅賤士,未睹天顏,所以一時難對。彼出朝門,便對道:『陛下為堯、舜之君,故臣得與夔、龍為友。』」太上與孝宗都龍顏大悅道:「畢竟是有才之人,可惜淪落許久。」即授翰林院編修之職。甄龍友從窮愁寂寞之中,忽然天上掉下一頂紗帽來,感恩不盡。因知呆道僧兩重帝星之言,一一無差,始信富貴功名,就如春蘭秋菊,各有時度,不可矯強,真「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頑鐵生光」也。甄龍友一牀錦被遮蓋,那時西湖上的人又一齊都稱贊他是個才子了,都來呵脬捧屁,極其奉承。世上人以成敗論英雄,往往如此。從此天恩隆重,年升月轉,不上十年,直做到禮部尚書,夫榮妻貴而終。宇文價亦可謂知人能薦士矣。有詩為證:
    命好方為貴,無才不是貧。
    試看居官者,幾個有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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