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宋高宗偏安耽逸豫
六龍轉淮海,萬騎臨吳津。
王者本無外,駕言蘇遠明。
瞻彼草木秀,感此瘡痍新!
登堂望稽山,懷哉夏禹勤。
神功既盛大,後世蒙其仁。
願同越勾踐,焦思先吾身。
艱難務遵養,聖賢有屈伸。
高風動君子,屬意種蠡臣。
這一首詩是高宗在杭州題中和之作。話說宋朝當日泥馬渡康王,來於杭,以府治為行宮,題這首詩於中和堂,思量恢復中原,要范蠡、文種之臣輔佐國家。說便是這般說,朝中有一岳飛而不能用,卻思借材於異代,豈不可笑。高宗在宮,好養鹁鴿,躬自飛放,有一士人題首詩道:
鹁鴿飛騰繞帝都,朝收暮放費功夫。
何如養個南來雁,沙漠能傳二帝書。
高宗聞得,即召見此人,賜與一官。將官楊存中在建康,旗上畫雙勝連環,叫做「二勝環」,蓋取二聖北還之義;後得美玉,琢為帽環,獻與高宗。有一優伶在旁,高宗指示道:「此乃楊太尉所進『二勝環』。」優伶跪接細視,徐徐奏道:「可惜『二勝環』放在腦後。」高宗為之改容。然雖如此,高宗能言而不能行。若是真要報仇雪恥,須像越王臥薪嚐膽,日圖恢復之志,身率岳飛一班兒戰將,有進無退,直殺得金兀術大敗虧輸而走,奪還兩宮,恢復土宇,仍都汴京,方是個有道的君王、報仇雪恥的臣子。高宗不知大義,聽信賊臣秦檜和議,誤了大事。可憐他父親徽宗,陷身金韃子之地,好生苦楚,見杏花開,作《燕山亭》一隻詞,後有句道: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怎不思?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有時不做。
又遇清明日,做首詩道:
茸母 初生認禁煙,無家對景倍淒然。
帝城春色誰為主,遙指鄉關涕淚漣。
又做首詞道:
孟婆孟婆 ,你做些方便,吹個船兒倒轉。
你看徽宗這般苦楚,思量回來。那高宗卻全不在心上。
紹興間,和議已成,高宗母親韋後將還中國,徽宗挽住韋後車輪泣道:「但得與你同歸中國,為太一宮主足矣,他無望於九哥也。」韋後不能卻,只得發誓道:「我若回去,不差官來迎接,當瞽吾目。」說畢升車。回來見高宗並無迎接之意,韋後心中不樂,遂兩目俱盲。有道士應募入療,金針一撥,左目豁然。韋後大喜,要道士再醫右目,自有重賞。道士笑道:「太后以一目視足矣,以一目存誓可也。」韋後說著心事,起拜道:「吾師真聖人也,知吾之隱。」倏忽之間,道士不見。所以韋後只得一目能視,蓋高宗之過也。不思迎接徽、欽回來,只是燕雀處堂,一味君臣縱逸,耽樂湖山,無復新亭之淚,所以忠臣洪皓從金而回,對秦檜道:「錢唐暫都之地,而宮殿、太廟,土木皆極華侈,豈非示無中原之意乎?」秦賊默然不悅。這誤國賊臣豈不可恨。
說話的,不知從來做天子的,都是一味憂勤,若是貪戀嬉游,定是亡國之兆。只看我洪武爺百戰而有天下,定鼎金陵,不曾耽一刻之安閒。夜深在於宮中,直待外邊人聲寂靜,方才就枕,四更時便起,冠服拜天後,即往拜奉先殿,然後臨朝。敬天敬祖,無一日而不如此,所以御制一首詩道:
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
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三丈猶披被。
若飲食之時,思量得一事,就以片紙書之,綴於衣裳之上;或得數件事,便累累懸於滿身。臨朝之時,一一施行。把起兵時盔甲藏在太廟,自己御用之槍置在五鳳樓中,以示子孫創業艱難之意。又因金陵是六朝建都風流之地,多有李後主、陳后主等輩貪愛嬉游,以致敗國亡家、覆宗絕祀,所以喜誦唐人李山甫《金陵懷古詩》,吟哦不絕,又大書此詩,揭於門屏道:
南朝天子愛風流,盡守江山不到頭。
總為戰爭收拾得,卻因歌舞破除休。
堯將道德終無敵,秦把金湯不自由。
試問繁華何處在,雨花煙草石城秋。
聖心儆惕,安不忘危,其創業貽謀之善如此。後來又虧永樂爺這位聖人,是玄天聖帝下降,所以建都北京之時,有五色瑞光,慶雲瑞靄,氤氳流動,爛徹雲霄,彌滿殿間,慶雲內又出五色瑞光,團圓如日,正當御座,終日如此,官軍人等萬目共見。那時神威遠震,九夷八蠻無不臣服,都率領妻子頭目,打造金葉表文,雖數千萬里之遙,不憚辛苦,梯山航海,盡來朝貢,真從古以來未之有也。共四十餘國:
于闐國在肅州西南六千三百里。 渤泥國國王及妃來朝。 滿剌加國王妻子陪臣入朝。 呂
宋國 西洋古裡國 蘇門答剌國
榜葛剌國 合貓裡國 把力國 碟裡國 打回國 日羅夏治國 麻林國 婆羅國 忽魯母
恩國 占裡班卒國
甘把裡國 彭亨國 小葛蘭國 鄰魯國 須文達那國 拂麻國 柯枝國 麻剌國 阿哇國
溜山國 忽魯謨斯國 沿納撲兒國 加異勒國 南巫裡國 忽蘭丹國
奇剌泥國 夏剌北國 窟察泥國 烏涉剌錫國 阿丹國
魯密國 彭加那國 舍剌國 左法兒國 齊八可意國
坎巴夷替國 墨葛達國 八答黑陽國 日落國 哈烈國東至肅州一萬一千里,即漢之大宛
也。 火州國東南至肅州一月程,即漢車師前後王地,唐之高昌也。 亦力國在肅州西北三千
七百里,即古龜茲國也。
凡這四十餘國,從古來未常曾通中國,今都來屈膝稽顙,豈不是從前所無之事?永樂爺雖然如此,卻又體洪武爺安不忘危之意,率領將士親征,五出漠北,三犁虜廷,搗其巢穴,殺得韃靼東倒西歪,落荒而走,直至南望北斗,連那元太祖始興之地斡難河邊,都造一行宮於其地,以示神武。又於玄石坡、擒胡山、清流泉都刻銘於其上,以紀千秋萬世不朽之功。玄石坡銘道:
維日月明,維天地壽。玄石勒銘,與之悠久。
擒胡山銘道:
瀚海為鐔 ,天山為鍔。一掃胡塵,永清沙漠。
清流泉銘道:
於鑠王師,用殲丑虜。山高水清,永彰我武。
直殺得一望數千里沙漠之地,並不見一個韃靼影兒。又感得神人托夢,再三道「上帝好生」,方才班師而回,豈不是萬古一帝?所以後來並無虜患,真是聖主神謀,可見帝王是斷貪不得安樂的。
那宋高宗耽樂湖山,便是偏安之本了。自南渡以來,建宮殿於鳳凰山,左江右湖,曲盡湖山之美,沿江數十里,風帆沙鳥,煙靄霏微,一覽而盡。不則一日,造成宮殿,非常華麗,與汴京一樣。又點綴名山,敕建廟宇。因當初封康王之時,常使於金,兀術每欲加害,夜中常見四個極大之神,身長數丈,手執器械護衛,金兀術遂下手不得。登位之後,訪問方士,方士道:「紫微座旁有大將四名,曰天蓬、天猷、翊聖、真武,護陛下者即此四將也。」後來韋太后還自沙漠,高宗大喜,感四將護衛之德,遂敕封四聖延祥觀,以沉香刻四聖像,並從者二十人,飾以大珠,備極工巧,為園曰「延祥」,亭館窈窕,麗若畫圖,水潔花寒,氣象幽雅,為湖上極盛之處。從此一意修飾佛剎,不計其數,多栽花柳,廣種荷花。朝歡暮樂,簫管之聲,四時不絕。又因原先柳蓍卿「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這首詞,傳播於金,金主完顏亮便起南侵之思,假以通好為名,潛遣畫工入臨安,圖畫西湖山水,裱成屏風,並畫自己形像,策馬於吳山頂上,題詩屏上道:
萬里車書合會同,江南豈有別疆封?
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
從此又為戰爭之端,幸而完顏亮旋遭弒逆之禍,中原方得平靖,所以當時有首詩道:
誰把江南曲子謳?荷花十里桂三秋。
那知卉木無情物,牽動長江萬里愁。
話說高宗即位三十六年,日受西湖之樂,後來禪位於孝宗,退居德壽宮,稱為「光堯壽聖太上皇帝」。把這個憂勞辛苦的擔兒,交付與孝宗,一發得其所哉了。孝宗不是高宗之子,是太祖七世之孫、秀王之子。高宗無子,育以為子,初封普安郡王,後即帝位,能盡人子之道,極其孝敬。凡奉養高宗之事,無所不至。因高宗酷愛西湖之景,遂於湖上建造幾處園亭,極其華麗精潔。那幾處:
聚景園清波門外 玉津園嘉會門外 富景園新門外
集芳園葛嶺 屏山園錢湖門外 玉壺園錢塘門外
這幾處園亭,草木繁蔚,勝景天成。孝宗每每起請太上皇兩宮遊幸湖山,御大龍舟,宰相諸官,各乘大船,無慮數百,那時承平日久,與民同樂,凡游觀買賣之人,都不禁絕。畫船小舫,其多如云。至於果蔬、羹酒、關撲、宜男、戲具、鬧竿、花籃、畫扇、彩旗、糖魚、粉餌、時花、泥孩兒等樣,名為湖上土宜;又有珠翠冠梳、銷金彩緞、犀鈿、漆窯、玩器等物,無不羅列,如先賢堂、三賢堂、四聖觀等處最盛。或有以輕橈趁逐求售者,歌妓舞鬟,嚴妝炫賣,以待客人招呼,名為「水仙子」。至於吹彈舞拍、雜劇撮弄、鼓板投壺、花彈蹴踘、分茶弄水、踏滾木、走索、弄丸、弄盤、謳唱、教水族飛禽、水傀儡、鬻道術戲法、吞刀吐火、煙火、起輪、走線、流星火爆、風箏等樣,都名為「趕趁人」。其人如蟻之多,不可細說。太上皇御舟,四垂珠圍錦簾,懸掛七寶珠翠,宮姬女嬪,儼如神仙下降,天香濃鬱,花柳避其妍媚。太上命內侍買湖中魚鱉放生,又宣喚湖中買賣人等,內侍用小旗招引,各有賞賜。
那時有個宋五嫂,是汴京酒家婦人,善作魚羹,隨南渡來此,僑寓於蘇堤之上,賣魚羹為生。太上因是汴京故人,遂召到御舟上訪問來歷,念其年老,因而淒然有感舊之思,遂命宋五嫂進其魚羹。太上食而美之,遂賜金錢十文、銀錢百文,絹十匹。自此之後,每游湖上,必要宋五嫂烹的魚羹。因此杭人都來買食,其門如市,遂成富媼。有詩為證:
柳下白頭釣叟,不知生長何年。
前度君王遊幸,賣魚收得金錢。
太上每每好游聚景園,以此處景致更勝於他處也。一日,御舟經過斷橋,太上見一酒肆甚是精雅,中有素屏風,上書詞一首,調寄《風入鬆》道:
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驕嘶過、沽酒樓前。紅杏香中歌舞,綠
楊影裡鞦韆。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得春歸去,餘情付湖水湖煙。明日重攜殘
酒,來尋陌上花鈿。
太上看了這詞,喜動天顏道:「這詞甚好,但末句不免酸寒。」因提御筆改「殘酒」為「殘醉」二字,就問酒保道:「這詞是誰人所作?」酒保跪奏道:「是個窮秀才於國寶醉後所作。」太上即時宣召於國寶前來,賜與金花烏襆角頭,敕賜為翰林學士之職,即日榮歸鄉里,驚動了天下。自此之後,歌樓酒館、庵院亭台粉壁之上,往往有文人才子之筆,也有文理欠通之人,假學東坡姓蘇,希圖君王龍目觀看、重瞳鑒賞,胡謅亂謅,做幾句歪詩句在上,臭穢不堪,只好送與君王一笑而已。
太上一日駕幸靈隱冷泉亭,觀風玩景。寺中一個行者捧著茶盤,跪而獻茶。太上龍目一看,就問這行者道:「朕觀汝意度,不像行者模樣,本是何等樣之人,可為細說。」那行者叩頭泣奏道:「臣本嶺南郡守,得罪於監司,因而誣奏臣有贓私,廢為庶人,貧無以為餬口之計,只得在此從師舅覓碗粥飯,以苟延殘喘耳。」太上甚是哀憫,道:「朕當與皇帝言之,復爾原官可也。」行者叩謝而退。太上過了十餘日,又幸靈隱寺,那人仍舊出來獻茶,還是本等服色。太上大驚道:「爾怎麼還在此間?」那人答道:「並不曾有恩命。」太上默然不悅,隨即起駕而去。次日,孝宗恭請太上、太后游聚景園,太上也不言語,也不飲食,大有嗔怪之意。孝宗再三勸進飲食,太上只是不理。太后道:「孩兒好意招老夫婦飲酒,卻為何大有不悅之意?」太上大怒道:「朕今年老,人不聽我說話。」孝宗驚懼,跪請其故。太上方才說道:「靈隱寺中行者,朕已言之而不效,使朕羞見其人。」孝宗答道:「昨承聖訓,次日便諭宰相。宰相說彼贓污狼藉,免死已幸,難以復用。然此小事,明日一依聖諭便是,今日且開懷一醉可也。」太上方才言笑飲食。次日,孝宗臨朝,面諭宰相,宰相還執前說,孝宗道:「昨日太上大怒,朕幾無地縫可入,就是大逆謀反,也須放他。」遂盡復原官,仍改一大郡。後數日,太上再往,那人已具冠服叩謝道:「臣已得恩命,專候聖駕到此。」遂叩頭謝恩而去。太上大喜,從此益隆於父子之情。
八月十八日,孝宗請太上、太后觀潮,先期命修內司在浙江亭兩旁抓縛席屋五十間,都用五彩繡幕纏掛。十八日清晨,早膳已完,御輦、擔兒及內人車馬並出候潮門,簇擁而來,駕到浙江亭,好生齊整。太上吩咐從駕百官各賜酒食,並免侍班,從便觀看。百官各自分散,逐隊嬉游。先前有澉浦、金山都統司五千人在下江,至是又命殿司新刺防江水軍、臨安水軍並行操演。軍船一帶雁翅般擺開,在於江口西興、龍山兩岸,共千餘只。各軍都戎裝披掛,戈甲旗幟,耀日鮮明。管軍官在江面上分佈五陣,搖旗吶喊,飛刀舞槊,各船進退,如履平地一般,點放五色煙炮,滿於江面,及煙收炮息,諸船盡藏,不見一隻。太上命管軍官以下一概賞賜。
那時自龍山以下,貴邸豪民,彩幕綿亙三十餘里,挨肩疊背,竟無行路。連隔江西興一帶,也都抓縛幕次,懸掛錦繡,江面之上,有如鋪錦一般。須臾,海門潮頭一點將動,那慣弄潮的,共有出色數人:
啞八 畫牛兒 僧兒 留住 謝棒
其餘共有百餘人。這幾個當先率領餘人,手持十幅彩旗,直到海門迎潮,踏浪爭雄,出沒於波濤之中,並無漂溺。少頃潮來,歡聲喧嚷。又有踏滾木、水傀儡、水百戲、水撮弄諸人,各呈伎藝。太上盡為賞賜。天顏大悅道:「錢塘形勝,天下所無。」孝宗奏道:「江潮亦天下所獨。」遂宣諭侍宴各官,各賦《酹江月》詞一曲,獨有吳琚一首做得最妙:
玉虹遙掛,望青山隱隱如一抹。忽覺天風吹海立,好似春霆初發。白馬凌空,瓊鼇駕水,
日夜朝天闕。飛龍舞鳳,鬱蔥環拱吳越。此景天下應無,東南形勝,偉觀真奇絕。好是吳兒
飛彩幟,蹴起一江秋雪。黃屋天臨,水犀雲擁,看擊中流楫。晚來波靜,海門飛上明月。
太上大喜,賞賜無限。月上,放一點紅羊皮小水燈數十萬盞,浮滿水面,竟如千萬點星光一般燦爛。說此水燈是江神所喜,非徒事觀美也。直至一更,上始還宮內,孝宗親扶太上登輦,都人傾城稱贊聖孝。
自此之後,每每遊幸湖山聚景園諸處,便遊人簇擁如山如海之多。如有曾經君王宣喚賞賜過的,便錦衣花帽以自異於眾人。每至日晚,聖駕進城,諸人挨擠,爭前看視,竟至踏死數十人。太上次日聞知,甚是懊恨,自此便不欲出來遊山玩水。孝宗便體太上皇之心,差內侍並各官就於德壽宮內造成景致,與西湖一樣,鑿為大池,引水注之,疊石為山,像飛來峰之景,建一亭,名為「冷泉」。造成,請孝宗看視。孝宗一看,儼然是靈隱飛來峰之景,一毫無二。孝宗大悅,賦首詩道:
山中秀色何佳哉,一峰獨立名「飛來」。
參差翠麓儼如畫,石骨蒼潤神所開。
忽聞彷像來宮囿,指顧已驚成列岫。
規模絕似靈隱前,面勢恍疑天竺後。
孰雲人力非自然,千岩萬壑藏雲煙。
上有崢嶸倚空之翠壁,下有潺湲漱玉之飛泉。
一堂虛敞臨清沼,密蔭交加森羽葆。
山頭草木四時春,閱盡歲寒長不老。
聖心仁智情優閒,壺中天地非人間。
蓬萊方丈渺空闊,豈若坐對三神山。
日月雅趣超塵俗,散步逍遙快心目。
山光水色無盡時,長將挹向杯中淥。
孝宗賦完詩,獻與太上。太上看完,龍顏大喜,提起筆來,就書於其後道:
吾兒自幼歧嶷,進德修業,如雲升川增,一日千里。吾比就寬閒之地,疊石為山,引湖為
泉,作小亭於其旁,用為娛老之具,且俾吾兒萬幾之暇,時來遊豫。父子杯酒相屬,挹山光而
聽泉流,濯喧埃而發清興,恍若徜徉乎靈隱、天竺之間,其樂可勝道哉!吾兒乃肆筆成章,形
容盡美,雖吟詠之作,帝王之餘事,然造語用意,高出百世之上,非巨儒積力可窺其粗,亦有
以見天縱之多能。覽之欣然,老眼為之增明矣。
書罷,孝宗謝恩。
那園中又有新造一聚遠樓,太上御筆親書扁額,仍大書蘇軾「賴有高樓能聚遠,一時收拾付閒人」之句於屏風之上。那聚遠樓景致清涼,三伏之中絕無暑氣,真蓬島之勝境也。翰林院進首詞道:
聚遠樓前面面風,冷泉亭下水溶溶。
人間炎熱何曾到,真是瑤台第一重。
幹道三年三月初十日,孝宗遣內侍到德壽宮,取出聖旨奏道:「連日天氣甚好,欲一二日間,恭邀聖駕幸聚景園看花,取自聖意,選定一日。」太上道:「傳語官家:備見聖孝,但頻頻出去,不唯費用,又且勞人,本宮後園亦有幾株好花,不若來日請官家過來閒看。」內侍領命而來,奏與孝宗。孝宗遵命,次日早膳後,車駕同皇后、太子過德壽宮,起居拜舞二殿已畢,先到燦錦亭進茶。茶畢,同至後苑看花。兩廊都是小內侍照依西湖景致,擺列珠翠、花朵、玩具、匹帛、花籃、鬧竿、市食等物,許小內侍關撲。次到球場,看小內侍拋彩球、打鞦韆。看了一會,又到射廳看百戲。孝宗都有賞賜。又到清妍堂看荼縻花。宮中以水銀為池,把金銀打成鳧雁魚龍之形,放於水銀池中,精光奪目。鳧雁魚龍都有飛動之勢。又到牡丹堂看牡丹,牡丹花上都有牙牌金字;別彩好色千朵,安於花架之上,都是水晶玻璃,天青汝窯金瓶,獨白玉碾花商尊,高三尺、大一尺三寸,中插「照殿紅」十五枝。孝宗看完,就登御舟繞堤閒遊。也有小舟數十隻,供應雜藝、嘌唱鼓板、鬻賣蔬果,竟與西湖一樣。太上倚闌閒看,忽然有雙燕掠水飛過,太上便命知閣官進詞。當下詞臣曾覿奉旨賦 《阮郎歸》一曲道:
柳蔭庭院占風光,呢喃春晝長。碧波新漲小池塘,雙雙蹴水忙。萍散漫,絮飛揚,輕盈體
態狂,為憐流水落花香,銜將歸畫梁。
又有張掄進《柳梢青》一曲。太上龍顏大悅,都賜金杯二對、金束帶一條。太后把宮中教習女童二人,一名瓊華、一名綠華,都會得琴阮、下棋、寫字、背誦古文,就賜與官家作耍。那時太上、孝宗都已大醉,孝宗謝恩而出。太上吩咐內侍道:「官家已醉,可一路小心照管。」孝宗還宮。
後八月十五日,孝宗過德壽宮。太上釣魚為樂,遂留孝宗賞月,宴於香遠堂。堂東有萬歲橋,長六丈餘,以白玉石妝成,雕欄瑩徹。橋上造四面亭,都是新羅白木,與橋一色,蓋造極其雅潔。大池十餘畝,植千葉白蓮。御榻、屏幾、酒器,都用水晶。南岸擺列著一班教坊工,近二百人,待月初上,簫韶齊舉,八音並作,縹緲相應,如在霄漢。一通樂過,太上宣召小劉貴妃獨吹白玉笙《霓裳中序》,孝宗自起執玉杯,奉兩殿壽酒。侍宴官曾覿恭進《壺中天慢》詞一曲道:
素飆漾碧,看天衢,穩送一輪明月。翠水瀛壺人不到,比似世間秋別。玉手瑤笙,一時同
色,小按《霓裳》疊。天津橋上,有人偷記新闋。
當日誰幻銀橋,阿瞞兒戲,一笑成癡絕。肯信群仙高宴處,移下水晶宮闕。雲海塵清,山
河影滿,桂冷吹香雪。何勞玉斧,金甌千古無缺。
太上看了這詞,大喜道:「從來月詞,不曾用金甌事,用得甚是新奇。」賜金束帶一條、紫番羅水晶碗。孝宗亦賜寶盞數枚。直至一更五點還內。那日連西興亦聞天樂之聲,可謂盛矣。父子歡娛,不可勝計。
高宗直活到八十一歲,受孝宗之養共是二十四年,始終如一日。高宗雖然遊豫湖山,卻都是與民同樂。那時臨安百姓極其安適,諸務稅息每多蠲免,如有貧窮之民,連年不納錢賦者,朝廷自行抱認。還有各項恩賞,有黃榜錢,雪降之時便有雪寒錢,久雨久晴便有賑恤錢米,大官拜命便有搶節錢,病的便有施藥局,童幼無人養育的便有慈幼局,貧而無倚的便有養濟院,死而無殮的便有漏澤園。那時百姓歡悅,家家饒裕。唯與民同樂,所以還有一百五十年天下,不然與李後主、陳后主又何以異乎!後人詩云:
高宗南渡極盤桓,嗣主恭承太上歡。
回首鳳凰山下闕,至今猶自五雲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