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廣寧城叛將降奴 松山堡監軍死義

  疆場事口兵,戰守論縱橫。識短議多癖,心雄氣自生。
  解衣嗟助鬥,膠柱笑調箏。國難誰為拯,胡塵豈易清。
  瓜分憐土宇,草菅惜黎氓。無復征輸息,還勤宵旰營。
  請纓羞浪許,覆愧虛聲。回首河西地,捫心恨未平。
  做官的處事,不可雷同,隨人腳跟;更不可不和衷,各生意見。初時偶然各見一是非,後來畢竟要是其所非,非其所是。加以固執之意氣,又佐以黨護之友朋,如冰炭之不可合,如水火之必相制。卻不知我所爭者,恐誤國事,奈何反至因爭而誤國乎!毛游擊鎮江一事,王巡撫靠他做恢復張本,也未必然;熊經略道他破壞三方節制,卻也過刻。兩邊爭功爭罪,竟至不合,把這一段滅賊機鋒意氣,都移奏疏口角上,人又不無左袒。江侍御有言,不從戰守起議,從化貞廷弼起議。又曰:「非經、撫不合,乃好惡經、撫者不合也;非經、撫不合,左右經、撫者不合也。當事者不悟,而旁佐者又不悟,至於壞事,豈不可惜。
  奴酋既陷了西平堡,把大兵屯在沙嶺。此時王撫因孫得功等回,已得到渠敗報,忙著人催熊經略督兵救援,著人催西虜助陣,把城中戰守事務,委江朝棟、孫得功一干管理。到得二十二日,只聽得城中亂傳:「奴酋兵二十萬,已過沙嶺,離城不上一二里,已到了,快些迎接,可以免死。」江朝棟與高監軍忙來彈壓,如何彈壓得住!早已見孫得功領著家丁,來至火藥庫,正值各軍關領火藥,上城裝放,俱被奪下,將來封了。其餘兵器糧餉各庫,黃進又已分頭封住,著人看守。城中百姓,無不挈子攜妻,拋家棄業,擁住西門,各思逃命。正是:
  擾擾避干戈,爭先似逝波。呼親悲幼子,失侶泣嬌娥。
  車折爭先軸,人騎失轡騾。急行無緩步,獨自歎蹉跎。
  六街三市,正自挨擠不前。又是一班亂民,一時尋出剃頭待詔,把頭髮剪做光光的,在街上攔阻道:「一應婦女金帛,都要留下,犒賞韃兵!」恣意搶掠,不容行路。一班貪生怕死的無恥鄉紳,穿了素衣角帶,秀才著了藍衫頭巾,率了些無賴軍兵,都鬧哄哄抬著龍亭,要出迎接,還不知跪好,打躬好,越發填住街衢。
  江朝棟看了,道:「這事決撒了!」忙匹馬趕到軍門來。轅門已是大開,自轅門至堂上,逃得無一人,私衙尚是封著。他一腳踢下門廳,竟奔臥房。只見王撫猶自拿著一紙書,癡癡地看,猛回頭,見江朝棟趕來,吃了一驚,大惱道:「你不去守城,來此做甚?」江朝棟道:「還說守城,城中民變,開門降賊,要縛你去獻功!事急了,快走,快走!」不待王撫回言,拉了出衙。急尋馬時,外邊有一群伺候騎出入的馬,衙門中人已先騎了逃去。幸有一將官差人送馬七匹、駱駝二隻,正等王撫坐堂解進。江朝棟忙牽來,扶王撫上馬。衙中家人在房中撿得四個箱子,裝上駱駝,眾家人搶先的,也得匹馬騎,落後的,也只得步行。趕至城門,又遇一起亂民,攔住城門,搶劫百姓,不能行走。王撫從人吆喝道:「都爺來,要他讓路!」不期一個亂民道:「是都爺,正要拿去請功!」就劈臉一棒打來。一個家人來救時,王撫不傷,這家人打得血流滿面。四個箱子,亂民道:「要留著進貢韃王。」都被奪下。王撫道:「是書札,別無他物。」眾人打開一箱,果是些書,不肯還他,將來亂撒。簇簇擁擁,你要縛,我要拿,正解拆不開。恰得江朝棟帶了自己幾個家丁趕到,見了忙拔刀亂砍,護得王撫出城。路上又遇遼人數千,假裝西虜,沿途邀劫,虧得江朝棟保全,向閭陽投熊經略。
  其餘各監軍守巡,無不聞風逃出。獨有高監軍邦佐,正在城上點閘軍士,聽得城中反亂,急下城來,迎著一班秀才,簇擁龍亭前去。高監軍道:「諸生讀書,豈不知大義,如何作此行止?」只見眾生道:「老大人,性命干係,說不得這王道話。」一齊欣欣去了。高監軍大聲斥罵,忙策馬去見撫台。卻遇孫得功正封倉庫回來,撞著道:「高先生,一同去迎接老憨何如?」高監軍紅了臉,道:「孫得功,莫說國家深恩,王撫台待你也不薄,怎麼不把這等意氣去殺賊,卻去降賊!」把靴梢指著道:「真狗彘不如!」孫得功笑道:「不如狗彘的,也不止我們一人。」部下見高監軍攔他高興,待要殺害,得孫得功搖手止住,他自躍馬去了。來到轅門,聽得撫台已去,各道將已相繼出城,只得回衙,帶了兩個家人高厚、高永,也望閭陽進發。
  行到松山一路,想道:「朝廷命我監軍,監的是敗亡之軍,叛亂之軍。況在廣寧,賊兵未至,先自潰散,說甚官守,說甚臣節,有何顏對朝廷,對父母?」傍晚歇宿,忽叫兩個家人道:「我受國恩,不惜一死。但你二人,好收我骸骨,去見我母親。我屍骸葬在我父墳側,使知有死事之兒,不絕也。」高永聽罷,大哭道:「太夫人在家,日日望爺衣錦還鄉,怎麼定要死節,不圖回家一見?」高監軍道:「我也知我母年已八十四歲,一子尚未長成,但義不可生耳。」高厚又哭道:「老爺,如今巡撫、各道,哪一個不回,老爺何必如此!」高監軍道:「這各行其志,你兩個再勿纏,亂我方寸。」因叫燒湯沐浴,仍舊著了冠帶,寫一紙書道:
  男受國恩,無能為國固圉,一死猶未贖罪。獨念高堂垂老,不能奉侍,當作九泉之恨。然忠孝不全,母亦諒之,忠孝傳家,母之所訓,母之所樂聞也。杳杳遊魂,知回繞於膝下。
  付書將待自縊,兩個家人又扯住不放,高監軍大惱道:「你要我死在牢獄,死在市曹麼!」將兩個驅出房來。西向拜辭了君親,隨即懸樑自縊。
  高堂白髮也縈情,委贄如何敢愛生。客舍英魂疑未散,飄飄遠逐白雲行。
  高永與高厚在房外,相對哭了半晌,不聞聲息,知是已死。啟門而入,見他氣已斷,顏色怡然。兩個又抱了大哭一場,百計尋得棺槨,收斂了。那高永又對高厚說:「老爺在日,待我甚厚。我不忍主人獨死,無人使令。但老爺棺木,切須帶回,切勿有負主人!」也自縊而死。
  既無負心臣,寧有背主僕。莫謂奴隸中,忠忱不相若。
  果然高厚只得將高監軍棺木,隨眾向山海關搬回。
  此時山海關是薊鎮王總督鎮守,他聞知廣寧失陷,京師左首險要,守得此關,怕有奸細混入,為禍不小,竟把關門牢閉不開。廣寧一路逃來百姓兵士,不下數十餘萬,都在關外,要進不得。這些百姓,只是望著關號哭,那乾逃兵,身邊帶有器械,吶喊要行攻關,管關的一發不肯開。嚷亂日餘,關中都防不測。熊經略與王巡撫二人計議道:「目下山海關不開,若使軍兵情急,反叛從虜,固是不妙;若使激變攻關,不惟失了一重險隘,倘亂兵沿途持刀劫掠,豈不震驚京師!這須放他入關才是。兩個計議了,熊經略隨帶了家丁,直至關下。這些亂兵,見了熊經略,也不敢胡言了。只是這些百姓,倉皇號哭,沿途悲喚,甚是可憐。熊經略吩咐:「不許亂動,待我對總督講放關。」竟差人自關外投書入關,乞開關以救百萬生靈,消不測之禍,若有奸細,熊某承當。因傳令各進關兵士,不許帶有衣甲器械,俱要拋棄關外,方許進關。著從兵在關外紮一營備變故,自己帶了家丁,坐在義羅城內彈壓。這乾人,真是死裡得生,依著吩咐,不敢攙前挨擠。一連放了三日,丟下衣甲器械,堆積成山。待放完之後,熊經略吩咐,都收入關上庫。不惟全了許多性命,又得許多軍資。其時王撫與各道押後,漸漸都至關中。
  奴酋直至二十四日進廣寧,將城中子女金帛、錢糧器械,搬運一空。不惟陷河東,河西又失一半。

  (廣寧之陷,以孫得功。然奴屯兵沙嶺,內變而外不應,能如張遼之在合肥,待以鎮定,徐而執之,猶可以保全。王撫此際,可云馭變無才。至軍民逃竄,勢已燎原,猶責閭陽一旅為援,豈非杯水之救!況重關之下,洶洶欲奮,使其不破虜而破於逃兵,逃兵既破關,不得不發兵御之,則戰在內,其癰潰更不堪言,即死亦何濟乎!故竊謂芝岡無死法,其以蟒玉出大明門,且與本兵競,則死機也,沒世之下,應有人白其冤。
  欲縛王撫之人,正王撫所用之人。人之不知,能知時知勢,謬雲戰乎!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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