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侍御罵賊殉節 兩賢殺身成仁

  野風驚,胡日慘,陣雲愁。聽夜深,羌管悠悠。孤城繚繞,舉頭一望滿戈矛。為問援師,何處也?鼓冷邊頭。
  怒難平,眉半鬥,腸九折,淚雙流。拼此身,碎首氈裘。還悲還恨,三韓失陷,倩誰收?身亡城覆,向九原,猶自貽羞。《金人捧露盤》
  語有云:「封疆之臣,當死封疆。」只因朝廷把這個地方托我撫,托我守,托我巡,或托我鎮守,托我守備,把一完全地方交與我,自當把一個完全地方還朝廷,故存則俱存,亡則俱亡,不可苟且貪生,上負朝廷付托,下負一己名節,方叫奇男子,烈丈夫。況我朝廷又待死節之臣不薄,即如遼東死事的,清撫死節總兵張承胤,賜諡,祭三壇,立祠,贈額「旌忠」;四路出師死事劉挺,贈左都督、少保;王宣,贈左都督、少保,蔭一子本衛指揮僉事,世襲,賜諡,立祠,加祭葬;杜鬆,贈少保、左都督,蔭一子本衛正千戶,立祠,賜祭葬;趙夢麟,馬林,復原職,贈二級,襲升二級,從祠附祭;潘宗賢,贈光祿正卿,蔭一子錦衣衛百戶,世襲,賜諡,立祠;董爾勵、張文炳,贈按察司僉事,蔭一子入監讀書,從祠附祭。其餘死的,俱贈官升蔭。朝廷優禮死者,更足激勵生者,豈有不死於王事,反因循逃遁,死於王法之理!
  沈陽陷沒,軍民逃散。報至,週遊擊大怒道:「我等不能殺賊,救全沈陽,朝廷何用養我們,我們三年在此做什麼!」眾將俱各憤怒,石土官秦邦屏道:「賊兵前次攻陷開、鐵,都沉醉而去。今得沈陽,畢竟也如此。我們何不殺擊他惰歸!」便率本部渡渾河前行,週遊擊也揮兵並進,只剩總兵戚金、張名世兩個,屯營河南做後援。眾兵才渡得河,不期奴酋這番竟與前不同,只留老弱守著沈陽,其餘精兵,都帶了沈陽搶獲火器,向遼陽殺至,兩邊迎著。秦土司、週遊擊兩個,奮勇砍殺,無不一當百,首先殺死了他三千多人,奴兵退而復進者三次。怎奈奴酋兵多,分番來殺,南兵大戰竟日,不免饑疲,被他驅率鐵騎蹂躪。秦土司、週遊擊雖又拼死砍殺他數多,終久寡不敵眾。還有一個張神武,他勢已敗,不肯退步,與週遊擊道:「莫負熊經略識拔我你的心!」率麾下八千人死戰,與吳文杰四個都遭殺害,死在沙場。
  俠骨委荒阡,身殘名自全。臨危猶抱恨,未盡掃腥羶。
  各將部下,張神武兵士八千餘,願與張神武同死,不肯渡河。其餘殘兵,潰圍逃入浙江營。張總兵便侍提兵在渾河口擊他半渡,那奴兵已風雨似渡河來了。戚總兵在寨,吩咐莫亂動,將火器打去。寨我地寬,打去時,奴兵卻走散了,他駕著沈陽炮車來打時,寨中反不能避。彼此交打了幾陣,南兵火器又盡,寨已打壞,戚總兵道:「廝殺罷!」張總兵便督了眾軍,舞動團牌長槍狼筅,一齊狠殺,也殺夠四個時辰,擋不得他的火器,全營覆沒。
  經略得知,忙傳令箭,撤奉集兵,分屯城下,以防攻遼陽城。果然奴酋領了兵馬,漫山塞野而來,到了四里鋪。袁經略忙督侯、李、梁、姜、朱五個總兵,分頭迎敵,自己就宿在城外營中,留張御史督兵守城。十九、二十,兩邊大殺,互有勝負。不料二十一日,奴兵竟自駕著炮車,在東山安下營寨,經略就列陣在東城外,點放火器打他,打死的卻又是奴酋驅來各村堡百姓,雖費了許多火器,疲了許多精力。不曾傷著奴兵一些。他又分兵一支,直攻小西門,經略怕城中有失救應,忙退入城,五個總兵反隔在城外,不能助守。經略只得著各監軍出城,催這幾個將官分一半攻打虜營,使他內顧,不得全力攻城,一半向城下拒他攻城兵馬。先是監軍牛副使殺出,到得小南門,奴兵隔河放箭,中了一箭,跌落水中,從兵扶得上馬走出,竟催不來兵。東西二門已是擺滿韃子,雲梯已傍了城下,將火器打時,火藥已漸不夠用。經略看了,對張御史道:「應泰不才,叨為經略,不能為國恢復寸土,反失國家兩鎮,何面目見聖上!惟有與城相存亡而已。獨按臣無閫外之責,尚可收拾餘燼,退守河西,泰死且不朽!」張御史道:「亡則俱亡,豈有獨存之理!且自固守,以待外援。」仍與守道何廷魁、監軍崔儒秀分城拒守。到得酉時,小西門忽然火起,奴酋蜂擁上城,城裡邊奸細與一干怕死的,又開門迎降,袁經略便奔上東樓,拔刀自刎。
  節鉞叨天寵,無謀愧折衝。敢辭身一死,聊以勸臣忠。
  張御史他自矢必死,緩步下城,早被賊兵簇擁上馬,為見奴酋。張御史了無懼色,向奴酋道:「奴尊!我天朝御史,斷無降理,何不速殺我!」便憤罵不住。奴酋道:「好漢子!且送他回察院。」叫佟、李兩個勸他投降。張御史責二人不忠背國,復大罵求死,竟為奴酋所害,至死罵猶不絕。
  抉齒羨睢陽,心堅百鍊鋼。從今青史上,千載共名芳。
  何守道見城已破,飛馬跑入私衙,見了兩個愛妾與兩個女兒,道:「城已破了,不可偷生,污於奴酋之手!」兩個妾道:「妾已決一死,斷不辱身!」竟奔花園一口大井,四個相繼跳入井中。何守道也闕拜了四拜,往井中一跳。
  未伸殺妾志,早蓄屈平心。豈是景陽井,貽羞直到今。
  監軍崔副使聞得袁經略已死,歎道:「同有城守之責,豈可獨生!」走入都司,四顧無人,解下絲鸞縧,自縊在都司堂上。
  嗟無術係匈奴頸,猛把長纓了此生。臣節君恩兩無負,三韓猶自頌芳名。
  外邊這些各總兵與各監軍,見城中火起,知道城陷了,不能救援,各自散去。只是熊經略令旗招回、平日撫集百姓商賈數十萬,與兵部力爭道:「紙上有兵,遼東無兵,主客兵十三萬,起廢釋罪,南檄北取將材數百員,舊存新收,與聖上奏討戶部征催百姓膏血餉銀八十九萬六千,內庫咨討開局打造二百斤炮數百位,百斤、七八十斤炮三千餘位,百子炮千數個,三眼銃、烏嘴銃七千餘個,盔甲四萬五千有零,戰車四千二百,刀槍二萬四千,弓五千,箭四十一萬,鍬九千,鋼輪火人火馬火錐十萬,釘鐝牌盾無數,都入奴酋之手。
  那奴酋卻叫佟養性招撫西兵,每名與他安家銀三兩,著他剃子頭,發在沈陽六王子部下從征。又著李永芳向城搜刮百姓衣服金帛,在場中分與隨他攻遼陽的西虜。二十五六日,怕城中人多生變,吩咐原係村堡百姓避在遼陽的,各歸村屯;原住遼陽的,每家有五個男子,聽揀選三名,三個男子,聽揀選二名,隨營征進。凡是客商,道他畢竟是無妻室要逃回的,都將來殺死,也不下四五萬人。過一日,又在城中揀人生相瑰瑋,或是官吏生員不肯從軍的,叫他回南去,著一個頭目,坐在西門外,逐名點出,將來殺死。
  此時有王秀才,是遼陽人,是極有膽、極有膂力的人,有六個兒子,都有些本事。父子計議道:「左右是死,不如殺出門去,殺不出,再死未遲!難道我父子七人,逃不出一個?」父子們都帶了刀,走近門邊,拔刀便砍。那頭目措手不及,先被砍倒,其餘部下,被他兒子砍得飛走。王秀才大叫道:「要歸中國的,都隨我來!」一時百姓聚上五七百,奪門而出。奴兵知道趕來,趕了十餘里,漸漸趕著。王秀才道:「他馬我步,料走不脫,不如殺他一陣,死裡逃生!」叫眾人扎住吶喊,他父子與一班不怕死的,竟在沙場上拾了些刀槍,一湧趕回,不管人馬亂砍亂搠。奴兵料他復回,必是拼死相殺,倒都撥馬走回,反被王秀才追了一陣,然後與這些百姓,漸漸走入河西地方。
  凡附近遼陽城堡,都怕奴酋差兵剿殺,都剃了頭願降,只有東山一起礦兵不肯投降,金復海蓋四衛,都為朝廷堅守。奴兒哈赤差一個投降的運糧通判黃衣,賜了他一件蟒衣,剃了頭,帶了三個家丁,都與他馬騎著,著他招降四衛與河西地方。被監軍道王化貞竟著人拿來,數他不忠,將來砍了,並他三個家相,都梟首通衢示眾,河西人才有固志。那奴酋卻又得隴望蜀,差他兒了來探三岔河水深淺,待乘勢圖取河西。但不知河西文武,能留得這塊地方也不。

  (周敦吉、張名世、張神武,皆熊芝岡疏請出之羈囚,以為國用者,卒能慷慨赴敵,殺身成仁,非英雄能識英雄乎!至於文臣中如張侍御,遼陽陷後,遼陽猶廟祠之,其忠節直動蠻夷,而何之一門死義,崔之臨難不避,大足愧苟全首領喁喁兒女態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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