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哈赤計襲撫順 承胤師覆清河
上策伐謀,中設險,垂關百二。憑高望,烽連堠接,豈雲難恃?怪在帷中疏遠略,軍囂帥債先披靡。等閒間,送卻舊江山,無堅壘。
嗟紅粉,隨胡騎,金繒,歸胡地。剩征夫殘血,沙場猶漬。淚落源閨飛怨雨,魂迷遠道空成崇。想當年方召亦何如,無人似。《滿江紅》
想國家為邊隅計,極其周詳,即如遼東,河東以鴨綠江為險,清河、撫順為要害,設城宿兵,聯以各堡,烽火相接。又於遼陽之北,建立開原、鐵嶺、沈陽三鎮,遼陽之東,建立寬奠一鎮,濱海有金復海蓋四衛,輔車相依,臂指相應,豈曰無險?又每堡有兵,領以守備,其餘要害處,宿以重兵,領以參游,監以守道巡道,總鎮處控制以巡撫總兵,難道無人?只是承平日久,各堡額兵,半為將領隱占,便有幾個,也不曉得什麼是戰,什麼是守,身邊器械,無非
是些鈍戟鏽刀,見幾個賊人來,掩一掩堡門,放一把火,豎一桿號旗,便了故事。這原是不堪戰的,卻亦不堪守。堪戰的不過是游兵標兵,卻內中也有隱占,原無足數,時常操練,也只應名。就是幾個零星韃賊入境,也畢竟讓他去了,後邊放幾個炮,趕一趕了事,也不曾經戰陣,也是沒帳黃子。所恃是有幾個留心邊務的文武,不顧情面,清隱占,使兵無虛冒,汰老弱,使兵多精悍。又時時比驗他武藝,看驗他器械,鼓他的意氣,又不去科斂,極其撫綏,結之以恩,然後有罪必刑,加之以威。如此地利,得人和可守。無奈武官常受制文官,只顧得剝軍奉承撫按司道,這些撫按養尊,不肯做操切的事,邊道一年作一考,只顧得望升,得日過日,哪個實心任事。此所以一有變故,便到不可收拾。
當日遼東這幾個留心地方的撫按去了,見任的巡撫是李維翰,總兵是張承胤,見歇了年餘,不見動靜,也便不在心上。這時是萬曆四十六年四月,例該撫賞,不料哈赤設下計策,十五日先著些部下夷人來領賞,自己帶了些人馬,悄悄隨在後邊。這日守撫順游擊姓李,名永芳,他循著舊例,帶了些從人出城撫賞。方才坐得定,只聽得一聲喊起,趕上幾個韃子,早把李游擊按翻捆了。
紛紛金繒委羶裘,自擬和戎有勝籌。蜂蠆一朝興暗裡,也應未免檻車愁。
他身邊幾個內丁,急待救時,又轉過幾個韃子,拔刀亂砍,盡皆驚散。
城中聽得,也便鼎沸,卻沒了個主將,沒人做主,慌慌的也沒個創議閉門守備。只見城門外塵頭蔽天,早已一彪人馬殺至,直奔游擊公署,四門分人把守,不許百姓出入。卻是哈赤,就在城中坐堂。
各韃子推過李永芳,李永芳此時已慌做一團,喜得哈赤身邊站著一個官,姓佟,名養性,原是哈赤宗族,向來在遼陽總鎮標下做一個把總,與哈赤打探消息的,後來張都院知道,要處他,他便逃入酋奴寨裡,做個軍師,向前道:「李將軍,如今時節,輕武重文,做武官的,擔了一個剝軍的罪名,擢來只夠得總鎮守巡節禮生辰,還有討薦謝薦,哪裡得養請妻子,若少不足,便生情凌辱,好不受他氣。況且你失了地方,料回南朝不得,不若背了,同享富貴。」哈赤又道:「你若肯投降,俺畢竟重用。」李永芳在下想一想道:「日來軍政廢弛,便是失機,也不就殺。只是宦囊已被奴酋劫去,沒得夤緣,畢竟不得出監門。不若投降,且得一時快活。」便高聲道:「若蒙不殺,情願投降。」哈赤大喜,便吩咐道:「李將軍家小,不許殺害,他衙中行囊,不許劫掠!」只是李永芳妻趙氏聞得永芳被捉,韃兵入城,早已自盡。哈赤知道,道:「不要惱,我賠你一個夫人罷。」就把一個女兒配與李永芳,便差他同佟養性在城中,將婦女不論有無姿色,並丁壯、百姓的金帛牛羊馬匹,庫藏中錢糧軍火器械,一齊收拾上車,陸續差人押解到老寨交卸。
這廂墩台上烽煙齊舉,塘報的飛報入遼陽城來。張總兵聽了,驚得魂不附體,忙來見李巡撫。傳鼓進去半晌,李巡撫開門出來相見,已是面無人色,半日做得一聲道:「塘報是失了城池,拿了將官,料是遮掩不得一個失機罪名。唯有急發兵追趕,或是殺得他些首級,奪得些擄去的男女牛羊馬匹,還可贖罪。」張總兵道:「只恐我這邊兵去,奴酋已去遠了。」李巡撫道:「沒有個做地方官,聽韃子自來自去的,一定要趕!趕不著,早請添兵添餉去剿他。事不宜遲,可即便發兵!」也不顧這些兵是戰得的戰不得的。張總兵唯唯而退,忙傳令吩咐標下,整備乾糧器械。李撫又牌取正兵營副總兵頗廷相、奇兵營游擊梁汝貴,各帶本部人馬,會同張總兵部下,共有三萬餘人,即日出征。
上下慌得緊,出兵爭得緊,也不管人是老的弱的、正身替身,器械是有的沒的、利的鈍的,放上三個大炮,慌慌出城。梁游擊做了先鋒,頗總兵做了合後,張總兵自統中軍。部下的這些總哨官兵,都許神願,不要撞遇韃子,得他先去,應一個趕的名罷;或是天可憐,收拾得他幾個剩下不要的老丑婦人,跟走不上的老弱百姓,散失的騾馬牛羊;或是僥倖,再得幾個貪擄掠落後失了隊的零星韃子,拿來殺了,還可做功。馬不停蹄行了兩日,人心漸懶,步位漸亂。二十日將到撫順,奴酋已自將城中所有都搬得罄盡,又將部下人馬將養了兩日,丟了一個空城前去。哨馬見了,忙來回報。軍士們聽得韃子去了,都生歡喜,只是張總兵道:「來了兩日,城又失了,死韃子不曾得一個,砍他頭報功,怎生回去!」恰好李巡撫又差紅旗官催促,道:「將領有退縮不行追趕的,便斬首號令!」張總兵聽了,傳令叫再趕。軍士走了兩日,正待歇下,不期總兵督促,只得前行。
又是一日,哨馬報遠遠傍山有紅白標子數十桿,韃兵萬數屯住。張總兵傳令,叫各軍準備火器,前往廝殺。這些軍士只說照舊例趕一趕兒,那個有甚廝殺肚腸,聽了好生吃驚。卻又塵頭亂起,哨馬來道:「韃兵回標來了!」張總兵吩咐管火器官快放火器,眾人果然看著塵,乒乒乓乓,把那鳥嘴佛郎狼機襄陽炮亂放一陣煙,打個不歇手。可煞作怪,打時韃兵兜住馬不來,都打個空,一放完,正待裝放火藥鉛彈時,他人馬風雨似來了。梁游擊見了,便率兵首先砍殺,撲做一處,張總兵與頗總兵也率兵努力夾攻。爭奈他逸我勞,我兵無必死之心,他卻是慣戰之士,正在酣戰之時,忽然添出兩支生力韃兵,從旁殺來,一裹把官兵圍在垓心,箭似雨點般射來。
總兵部下領兵指揮白雲龍,他原領著本部兵,在後慢慢看風色,前邊勝便乘勢趕殺,不勝可以退避。這番韃兵裹來,引兵一縮,早已縮出圍外。千總陳大道,見虜兵勢來得勇猛,怕遲些難以脫身,趁圍未合,也只一溜,兩個不顧總兵,一道煙先自走了。這邊張總兵見兵馬逃的逃,死的死,料道不支,叫道:「且殺出去!」梁游擊便衝了鋒,兩個總兵做了後繼,家丁簇擁,好不拼命相殺。爭奈這些韃子,憑著馬,只顧亂擁將來,就是砍得他一兩個人倒,一兩匹馬倒,他後邊隨即擁上來,並不肯退,任著這三個將官、三萬兵奮勇衝殺,莫想肯退一步,讓一條路兒。梁游擊殺得性起,大聲喊殺,身上中了五箭,全不在意,不料一箭復中咽喉,翻落馬身死。頗總兵也帶重傷落馬,被馬踏做肉泥。張總兵為要突圍,苦苦衝殺,亦遭奴兵砍死。
草染英雄血,塵埋壯士身。野人收斷戟,婺婦泣征人。
其餘將士,逃的生,戰的死。只一陣,把三個大將、百十員偏裨、三萬兵士,並三萬人資糧器械、盔甲馬匹,都喪於奴酋。附近居民,無不逃入開原、鐵嶺、沈陽等處。守堡將士,都惶惑不自保。
總之,近來邊將都是處堂燕雀,平日守不成個守,所以容易為夷人掩襲;到戰也不成個戰,自然至於覆敗。卒使狡虜得以逞志逞強,喜孜孜不唯得了撫順一城蓄積,還又得這一戰軍資,回軍建州。喪師辱國,有不可勝言者。
運籌無壯略,一戰竟輿屍。歎息民膏血,全為大盜資。
(奴酋計襲撫順,蓄謀已深,而以倉卒之師追之,適自敗耳。主謂紅旗催戰,為敗軍之媒,則守土者將,任其虛而來,飽而去乎?恐如楨之坐視開鐵,亦不任受罪也。
戰有戰氣,聊以免罪,氣先餒矣,何得不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