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回 張儀說話俟事秦 孟嘗君養士出關
卻說韓知張儀至,王謂群臣曰:「張儀至韓何也?」下大夫司馬子文進曰:「此是秦惠王吞餌之計,故遣張儀為說客。」
韓王問曰:「當何以答之?」子文曰:「先於殿前立一大鼎,貯油數百斤,下用炭燒,待其油沸,可選身長面大勇士一千人,各執刀斧在手,從宮門前直排到殿上。卻喚張儀入見,等待此人開言大說,則責以搖唇鼓舌,欺君慢上之事,殺而烹之,看其如何?」韓王從其言,置油鼎中,令武士排列兩邊,各執軍器,卻召張儀入見。儀整齊衣冠,隨引進入到宮門下,看見兩行武士,各執鋼刀、大斧、長劍、利戟,直擺至殿階下。張儀已知其意,引至殿前,見鼎內熱油正沸,左右武士,以目視之,儀微笑而已。引至殿前,張儀長揖不拜。韓王叫捲起御簾,大喝:「張儀匹夫!不拜何也?」張儀昂然對曰:「上國大使不拜小韓!」韓大怒曰:「汝不自料掉三寸之舌,來說吾也!汝便是子牙再出,管仲復生,亦不能動吾萬分之一也!可速入油鼎。」儀笑曰:「人皆以韓多賢,誰想懼一張儀也?」韓王怒曰:「吾何懼汝匹夫也?」儀曰:「既不懼張儀,何謂吾來說汝等也?」韓王曰:「汝欲效蘇秦作說客耶?欲吾絕五國而向秦是否?」儀曰:「吾是秦王一儒生,為汝韓國利害而來,何故陳兵設鼎於殿前,以懼一使,何其度量之不能容物也?」
韓玉被張儀一說,叱退左右武士,賜坐而問之曰:「秦之利害,六國之便宜若何?先生勿惜剖露。」儀曰:「大王肯與秦和,肯與六國和?」韓三曰:「孤誠願與秦和親,恐五國相挾,不自全耳!」儀曰:「大王但以合縱之盟為實,則無以異垂千鈞於鳥卵之上,必無幸矣!大王不事秦,秦必領兵百萬,勢如貔貅,據宜陽,塞成臯,則王之國分矣!今為大王計,莫若事秦而攻楚,以全韓國,生靈亦免塗炭也!願大王細思之,臣將就死於大王之前以絕說客名也!」言訖,摳衣下殿,欲往油鼎內跳!韓王急令左右扯之,請入後殿,待以賓禮。韓三曰:「先生之言,正合孤意,孤欲事秦,先生肯主之乎?」儀曰:「今早欲烹小臣亦大王也,今又欲使小臣亦大王也!大王尚自狐疑未定,何能取信於天下乎?」王曰:「孤之不明,願先生教之!」
於是韓王留張儀住數日,韓王問群臣曰:「今張儀來韓,不辱君命,豈無一人入秦而告之乎?」子良曰:「須得一親人可為王使!」即使子良同太子敬粥入秦為質,求通和好。靜軒先生讀史詩云:
合縱六國未為奇,秦用連橫破魏齊,妙算鬼神應莫測,令人千載說張儀。
韓王即賜張儀黃金百斤,車馬十駟,以為行客之贐。張儀拜謝回報秦王。隨即奔向臨淄而來,迤邐之間,已至齊國。近臣奏曰:「今有張儀事秦,奉使於楚,說楚通和敗盟,再至於韓,挾韓太子敬弼入質,今又使齊,亦欲效說韓、楚之說,以解縱約,體與入見。」王曰:「有事來見,何以絕之!宣入看其言可則從之,不可則違之,就借彼口回秦達知,有何不可?」
遂即宣入。張儀拜舞已畢。王問曰:「先生此來,必有事故?」
儀曰:「臣仰大王天威,故不避斧鉞之誅,將來告大王合縱之事。近者蘇秦詭術,以縱約者圖六國之利也!臣以為六國之弱,實以難支,於秦何也?秦師動以百萬,挾天子以令諸侯,戰將謀士,不計其數,今六國乃不自料,糾合眾兵,與秦鬥智角力,多見其不知自量也!今秦楚通好,結為兄弟之國,唇齒之邦;韓獻太子入質;梁效河外;趙王入朝,割河間之地,以事秦。
大王恃齊蔽於三晉,地廣兵強,今不事素,秦驅韓、梁、趙以攻齊,它日雖欲事秦不可得也!」齊王自思曰:「昔者大王避狄,勾踐事吳,此二人後成大業,只得許以事秦為上。」靜軒先生讀史詩云:
戰國合縱才二載,干戈便舉陷生靈,張儀一說齊韓服,從此秦王霸業成。
張儀拜辭而退。張儀與從者數十人,喜氣揚揚,月餘之間,行至趙國。時,儀名聞於外,趙王知儀又與蘇秦同師鬼谷,乃令人召其來見。儀入見趙王,施禮畢。趙王問曰:「客卿世之高士,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儀曰:「非敢為利,特以辯說盟約之弊而已。」王曰:「何以言之?」儀曰:「伏自上世諸侯,各君其國,各子其民。夫何戰國之世,干戈不息,強並弱,大吞小,皆由君德衰微,人心離散,不識時勢,以致如是。大王率天下以拒秦,秦不敢出函谷關者十五年,大王威行於山東,眾所皆知也。今楚與秦為兄弟之國,唇齒之邦,而韓、梁稱東籬之臣,齊獻魚鹽之地,此斷趙之右臂也。譬如斷右臂而與人戰,決不勝耳!又且失其黨而孤居,求欲無危得乎?」趙王國:「先生將何策代孤謀之?」儀曰:「臣為大王籌,莫若與秦王面約,常為兄弟之國,方得國家無事,臣非欲為哺級,以覓小利而來,實為社稷計耳!」趙王大喜曰:「昔者孤之不明,致書立約,使諸侯合縱,是以搆怨於秦,孤知其難與爭鋒者久矣!欲伸通好之義,爭奈未得其人,今得先生,一至使趙,重於九鼎,一惟先生之命是從!」
儀乃辭趙玉而歸,北至燕國,燕王召入,以禮待之。燕王曰:「客卿欲來作說客乎?」儀曰:「非敢為說,特為燕辯利害而已,不知大王肯容納否?」王曰:「既非為說客,何所不容?」儀曰:「大王肯與六國和乎?肯事於秦乎?」王曰:「六國和者盟之實也,安有事秦之理?」儀曰:「臣敢為王言之,夫為國者先以修齊治平為本,次在識時勢也!今秦國論其文則有許祿、子車、仲衡之輩謀籌恰幄,決勝千里;論其武則有白起、烏獲、賁育之徒,戰則必勝,攻則必取,況兼山川之固,兵甲之利,燕之城低壕淺,地瘦民窮,兵不滿萬,將未有名,而不事秦者,臣以為王之不智也!」王曰:「寡人事秦,則五國共伐寡人,如何抵擋?」儀曰:「今韓、趙獻地,齊、楚諧親,大王尚自不知,吾恐禍患必及於己!秦命甲兵以出雲中、九原,驅趙而攻燕,則易水長城非大王所有也!」王曰:「先生金石之論,寡人願獻常山之尾五城來和,先生以為可否?」
儀曰:「惡有不可之理?」王即立割地文券一紙,金帛十車,以為進質。遣使隨儀入秦見惠王,呈上券帛,惠三大悅!即擢張儀為參謀之職總督軍事,得專征伐,位居大夫之上,而解散縱約。高季迪讀史詩云:
二子全操七國權,朝談縱合暮橫連,天公早為生民計,各與城南二畝田。
且說齊國孟嘗君田文乃宣王庶弟,田嬰之子。田嬰受泯王之封為薛邑大夫,有子四十人,孟嘗君最小,其母懷孕五月而生,及長身長十尺。田嬰惡之曰:「此子長與門齊,將不利於父母。」孟嘗君曰:「人生在世,受命於天乎?受命於門乎?
若受命於門,即為高大其門,又何害焉?」既而孟嘗君問其父曰:「大人用事而相齊,今已久矣。齊國未見有增益,而膝下之私家富累萬金,吾恐後日有所未宜也!」於是,田嬰愛孟嘗君,立為世子,使接賓客,令與聞諸侯,田嬰命田文嗣為薛邑大夫,號孟嘗君。孟嘗君往薛招致賓客,歸者甚眾。秦人馮驩聞孟嘗君養士而至,及見之,孟嘗君置歡於館驛,使吏待之。
孟嘗君問驛吏曰:「客何言?」驛吏曰:「馮先生甚貧,惟有一劍,每彈其劍而歌曰:長鋏歸來兮,食無魚!主人不顧兮,竟何如?賢士遠遊兮,徒奔趨。作歌寫情兮,舒中曲。」孟嘗君遂令遷之上舍,使人以魚待之。孟嘗君又問合人曰:「客何言?」舍人曰:「馮先生既食魚別無所言,但仍彈鋏而歌曰:長鋏歸來兮,出無車!主人不知兮,長嗟吁。賢士遠遊兮,聞名譽。作歌寫情兮,情有餘。」孟嘗君遂與之車馬。
居期年,孟嘗為齊丞相,而門下之士有三千人,其間多有為竊盜而犯罪者,人皆笑孟嘗君,養土之濫,而不加簡擇。且所入有限,不足以供用,使其家眾馮驩放錢於薛邑,歲而納其息,其借錢者多不能還,乃使馮驩催趲。馮驩至薛邑,殺雞置酒,以召諸借錢之人,能還者與不能還者皆至飲酒,酒醉乃出其借約,逐名而呼之,完者不言,不完者將借約焚之。盂嘗君聞馮驩焚約,遂召馮驩而責之。馮驩曰:「驩不召其會飲,則還者不還者不能盡知,富者貧者不能盡識,驩既識之,則彼不數年無有不還,無有不富矣!」後五年民果皆還皆富。孟嘗君之費用有餘,此足見養士之報也。後秦楚二國,見齊日強,乃各使人毀孟嘗君於齊王。齊王因素、楚之毀,遂廢孟嘗君為庶人,諸賓客皆去。馮驩獨謂孟嘗君曰:「大丈夫但患無能,不患無用。驩今薦君於秦王,秦王總必使人來迎君,齊王有不復重君哉?」
馮驩遂西還秦國,說秦王國:「今之游士西入秦者無有不欲強秦而弱齊,東入齊者無有不欲強齊而弱秦,是秦之與齊,為相雌雄之國也,勢不兩立。」秦王跪曰:「請教何如乃可為雄?」驩曰:「王亦知齊王廢孟嘗君乎?」秦王曰:「聞知矣!」驩曰:「使齊稱雄者孟嘗君也!齊王已廢之,其心必怨齊,而入秦則齊之機謀盡露於秦,而齊國可取也!豈但為雄哉?大王可急令使載幣發齊,陰迎盂嘗君來秦。」秦王大喜!乃備金為齊使,行人卞通遂以車十乘迎孟嘗君。驩又奏秦王命至齊以達其意。
馮驩至齊又說齊王曰:「秦與齊相為雌雄久矣,勢不兩立,臣聞秦王遣使奉金帛車乘迎孟嘗君,臣恐孟嘗君入秦,則天下歸案,齊必危矣!大王何不先秦使之未至,而復相盂嘗君,以謝前者誤聽毀言之失,孟嘗君復相齊,秦安能迎之哉?」王曰「善!」乃先使倖臣聘迎盂嘗君復相其位,益之以千戶之邑。
秦使至,聞孟嘗君復其位,遂歸報秦王。不數年,秦王又遣行人卞通,齎幣與書,以車十乘迎孟嘗君。其書曰:
西秦王嬴某謹再拜奉書於大邦相孟嘗君足下,竊以後之非賢,因無以隆其治;賢之非後,亦無以大其施,故夢卜求賢,切切於傅說,稼平事亟,倦於離稷。某也不自揣,尺書已奉於昔年,足下雖未臨,衷猶存於今日,幸念渴仰之心,於斯為至,勿勞固辭之語於此或施,諒高明必欲效伊尹之儔,思愚下固當成唐虞之治,幸毋遐棄,俯賜慨然,不宣。大周赧王十六年六月初六謹具。
孟嘗君以秦迎至再三,不可不往。於是,別齊而至秦,以狐白裘為質,秦王拜以為相國。居未久,秦之奸人白武,曾為孟嘗君之客,孟嘗君見其詭譎,不甚禮之,日懷怨恨,後返秦,秦王嬖幸,乃譖於秦王曰:「臣昔在齊嘗客於孟嘗君門下,今大王立之為相,臣不勝之喜,即具酒禮賀之。」孟嘗留飲,彼此皆醉。孟嘗君曰:「齊王得之甚厚,大王迎之再三,不得不來,終使秦國為齊國所得,然後不負齊王大恩也!」秦王遂大怒!喝令左右囚之,將欲殺之,孟嘗君以百金買秦王奶婆賈阿張,入宮求秦王愛妃媚姬,解王怒而釋其國。媚姬曰:「妾聞孟嘗君有一狐裘,價值千金,天下無二,願得其裘即為解釋。」
孟嘗君只有一狐白裘已獻於秦王矣!客有能為狗盜者鄭戎人庫盜出狐白裘獻於媚姬,秦王入宮,姬言於王曰:「我聞孟嘗君,君子人也,王迎而相之。彼白武者真小人也,有怨於孟嘗君而讒之,王豈可信小人之讒,而遂壞及於君子乎?」秦王乃升殿,命釋孟嘗君之囚。孟嘗君出國中,將前馳驛過關之符驗,改其名姓曰姜武,盡力疾趨,直至函谷關宿,關法雞鳴出客。秦王既釋孟嘗君之囚,旋即悔之,命左右趕之,追者將至,而雞尚未鳴,客有能為雞鳴者謝寇,假作雞鳴而關前關後群雞皆鳴,關吏遂出,而孟嘗君得出關歸齊,凡此又足以見其養土之報也。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