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回 勾踐三年滅吳國 范蠡扁舟歸五湖
伯嚭曰:「今夜令各寨虛張火炬,詐鳴金鼓,以疑諸侯,我兵星夜班師,方免追擊之患。」吳王然之,依計號令,星夜拔寨東歸。及天明,諸侯請吳王辭別,則空寨而已。諸侯皆曰:「吳王矜傲太甚,可乘勢追擊!」越鞅曰:「諸侯合好,不可背盟,吳主驕傲,彼自喪國,何必我等追之?」於是,諸侯各歸本國,獨陳閔公懼吳之威,乃領本國之兵,隨後救吳。
卻說吳王歸至蘇州,文武出郊迎接入城,朝賀已畢,群臣俱言,越兵勢勇,速宜謀戰守之策。吳王問群臣:「何人屯兵拒越?」群臣曰:「今彌庸被擄,獨王孫駱一支兵在!」伯嚭急奏曰:「大駕親征,方可退兵!」吳王遂令胥門巢為先鋒,展如、專毅為保駕,大發二十萬兵,殺奔吳江下寨。
時,越王志在雪恥,與范蠡、文種養兵練將已十餘年。至是,百姓願從出征者三萬人,合兵只有一十五萬,然皆為國報仇,一以當百,所以一戰而擄彌庸,及吳王抽兵出敵,范蠡獻計曰:「吳伐齊遠歸,疲弊勞苦,必須速戰!」勾踐大喜,范蠡令後庸、臯如各領水軍三萬,夜渡於吳江左右,又令苦成引馬軍五千,屯於沒地,以阻吳兵歸路,又令大將稽郢、疇無餘各率艨艟之艦五十艘,以備馳戰,諸將依計而行。
是夜天清月朗,越王與文種、范蠡、計倪、程皓一班文臣,游於舟中,仰觀天象。少頃,一派火光自北而南,流於斗宿之間,王顧從臣曰:「此何物也?」太史計倪曰:「此亡吳之兆也!」王曰:「何謂也?」倪曰:「臣觀天象,歲德在越,災火臨吳,主越伯之驗也!」王笑曰:「果如此言,則孤數年之恨,自是可釋矣!」范蠡曰:「非特天象,臣以人事觀之,吳亦當亡!」王曰:「何謂也?」蠡曰:「夫差荒淫,百姓怨苦,軍士疲勞,今吳郊又荒,野無顆粟,欲使饑困疲乏之民而戰之,必無鬥志,有不亡者鮮矣!」
越王大喜,遂取酒暢飲至五更,親自披掛,左帶謳陽,右帶程皓,橫槍立於船上,號令三軍,將數百舟鼓噪而渡。吳兵聞之,攤開戰船以待。吳王遙謂越王曰:「子忘會稽之事乎?爾君臣陷於谷室,吾憐而赦之,今乃不懷德而反興兵犯界耶?」
越王對曰:「孤自會稽一恥而歸,臥薪嚐膽,夢寐不忘!」吳王怒曰:「勾踐背義,諸將何不為我斬之!」專毅引兵殺至,程皓迎敵,而兩邊戰船一來一往,不分勝負。越將謳陽抬起弓箭射斷吳船,吳船順流而去,程皓復射一箭,專毅落水而死。
越兵數百戰船,一齊殺進。吳將王孫雄、胥門巢引弓弩射之,越船不能前進。范蠡白旗一麾,諸稽郢被重鎧引艨臆大艦數十艘,突入吳舟,亂箭對面而射。諸稽之舟與吳舟尚隔一丈之水,踴身跳入吳舟,斬胥門巢。用力一招,疇無餘督進大戰,衝入吳陣。吳舟覆水者二百餘艘,傷者不計其數。三江水面,屍浮河壅,血染波紅;哀哭之聲,如激怒之潮。明人高啟有詩云:
江上山不改,江邊臺已傾,越兵來處路,江水尚哀聲。
伯嚭、王孫駱、慶如等,各架小舟,殺入重圍,令吳王棄船而登小舟,飛奔沒地下寨。吳王曰:「諸軍困乏,可就此地炊飲。」偏將軍姑射曰:「此地殺氣洶洶,似有埋伏之狀,不宜停轡。」吳王猶豫間,越將若成截住歸路,吳兵饑困,無力迎敵。忽越兵齊至,如斬瓜切萊,諸將救出吳王。越王又摧大兵從後殺至,吳王回視殘兵,不上數百騎,其步卒傷手足者悲哀可憐。吳王馬上歎曰:「孤自用兵以來,未曾敗北,今二十萬眾,喪於長江,殆天亡我乎?」言罷不覺淚下。時又有一彪人馬,洶洶殺至,吳王以為死日至矣!諸將饑困不起,束手待戮。
卻是陳閔公引兵來救吳王。雙方相見,且驚且喜。閔公輒令本兵獻上糧餉,保駕東回。未至蘇州,越兵又漫山塞野,勢如風火迅雷,一齊追至。吳王命陳閔公引兵守石湖,自與敗兵殺入吳城,堅閉不出。
越兵至湖口,陳閔公引弓弩手擺於岸上,越兵不能登岸。
范蠡令諸稽郢率輕騎從上流涉渡,閡公正欲拒之,越王大兵殺上石湖岸口,陳兵大潰,欲驅吳城,城又不開,乃引敗兵奔歸。
將欲渡江,遇楚將公孫朝於江口擋住歸路。閔公問曰:「汝擋吾歸路如何?」公孫朝曰:「我主惠王,惡爾助吳伐越,所以起兵拒爾!」閔公聞聽,大叫一聲,墜於馬下。公孫朝遂斬其首級,催兵打入陳城,盡收陳氏,斬於城內,留兵以守其地,據其寶物而還。越兵追抵吳都,攻打吳城,吳王召伯嚭督軍守城,自與西施宴於姑蘇臺。
卻說伯嚭守城不恤士卒,朝廷賞賜之物,並不頒於群下,士卒怨罵,不願守城,城中百姓,自相潰亂,越兵乘勢攻開東門。王孫駱、王孫雄、奚斯、展如各引兵塞城,擋住越兵,諸稽郢令諸將曰:「放火燒民房屋則進矣!」時城內四門火起,風火互激,軍民相踐,填塞道路,諸稽郢向前斬卻奚斯,吳將各自相奔。越兵打入吳宮,遍尋不見夫差。郢曰:「必在姑蘇臺,稽郢至姑蘇臺,吳王大驚,急攜西施欲走下湖,越兵殺至,不能復走。
夫差乃遣王孫雄至越王軍前頓首曰:「昔者夫椒之戰,大王棲於會稽,寡君曾遣大王東歸。今者天災吳國,得罪大王,今奉降表,但乞草命以延歲月。」越王覽表,將許議和。范蠡曰:「昔者會稽之役,天以越賜吳,吳不受;今天以吳賜越,大王敢逆天乎?旦早朝宴罷,臥薪嚐膽者非為吳乎?」越王曰:「相國之見固是,然寡人有哀憐之意,不忍滅吳!」范蠡曰:「大王不忍滅吳,臣奉旨處置。」越王許之。蠡即引兵到姑蘇,數夫差之罪,令三軍焚臺,以逼夫差。夫差歎曰:「吾早不納子胥之言,今日果至滅國,死者無知則已,倘若有知,吾有何面目見子胥於地下乎?」遂拔劍自刎而死。范蠡令收臺上財物,擄其美女,焚卻姑蘇之臺,斬吳王首級,回報越王曰:「夫差喪國,皆伯嚭所致!」亦令斬伯嚭,滅其族,以戒不忠。
留大將諸稽郢守吳都,大駕東歸。宋賢楊誠齋先生《題姑蘇臺詩》云:
插天四塔雲中出,隔水諸峰雪後新。
道是遠瞻三百里,如何不見六千人。
高啟先生《題館娃宮詩》云:
館娃宮中館娃閣,畫棟侵雲峰頂開。
猶恨當年高未極,不能望見越兵來。
東屏先生《詠史館娃宮詩》云:
初收奇貨錦裁新,百媚生輝曉夜春,樂盡臥薪嚐膽日,五湖歸載有功人。
世傳吳王夫差枉蘇州城南,築一酒城,釀酒與西施宴飲,及越王入城,盡發其酒,以賞軍將。高啟先生《題酒城詩》云:
酒城應與酒池通,長夜君王在醉中,兵入館娃猶未醒,越人宜賞武夫功。
越王滅吳,擄其寶器以及美女。范蠡諫曰:「色傾人國,自古有之。吳王因耽西施之色,大王所以得滅其國,王何不鑒而蹈前車之覆乎?」越王不從。范蠡歎曰:「越王為人,長頸鳥啄,但可同患難,不可共安樂,吾之功成不退,安能保無後患乎?然不除西子,吾越復有覆亡之患!」乃設一計,及大駕至右湖,密令王之宦者,誘西施出帳,以輕舟載於煙波之中,遂溺西子於湖心。次日,乃謂越王曰:「大王外患既除,可與二三良臣,營立家國,臣請從此謝恩以出,再不入越都矣!」
越王大驚曰:「孤辱承教誨,得消大仇,正當與子共享太平,子何棄寡人之速耶?」蠡曰:「臣聞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昔王辱於會稽,待罪於石室,臣所以不死者,為吳未滅故也!今吳已滅,君辱已削,敢偷生於世乎?」王曰:「相國且歸,孤即列土以封相國。相國必若迷而不悟,則身亡而妻子為虜矣!」蠡再拜謝恩以歸。夜乘輕舟,逃入五湖之中。胡曾先生《詠史詩》云:
東上高山望五湖,雲濤煙浪接天隅,不知范蠡歸舟後,曾有忠臣寄跡無。
東屏先生《詠史詩》云:
鴟夷皮號諱談軍,重寶輕舟破水雲,君子謀成身退有,耒聞禽鳥相人君。
潛淵讀史至此,曾有《古風》一篇云:
縱橫鴟鳥悠悠舉,使君發矢貫翎羽。
鴟鶚已墜縱橫志,使君心契五湖水。
五湖風景五湖秋,樂與同游險不游。
古來王佐非周召,見機不作功成羞。
君不見,狡兔死兮走狗烹,飛鳥落處良弓收。
敵破謀亡皆類此,何必睠睠思故土。
一葦翩舟一竿竹,清風凜凜高千古。
自此范蠡乃變姓名,自號「鴟夷子」,遣僕遺書一札與文種,飄然寄跡於煙浪之中,蓋後人莫知其終焉。
次日越王不見范蠡,詢之蠡之部下,曰:「昨已入於五湖矣!」又以溺西子之事告之。越王曰:「噫!此寡人之過也。」
大駕歸至浙東,群臣迎接入朝,行賀已畢,大封諸將,宴賞群臣。群臣謝恩出朝,文種得范蠡之書。拆而視之曰:蠡聞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功成不退,身之殃也!今吾與子,膂力廟堂,雄成霸業,理合拂袖而歸。且越王為人,長頸烏喙,但可同守患難,不可同享安樂,譬諸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敵國既破,謀臣即亡,蠡思每每及此,是以棄名利於富貴之場,樂輪竿於江海之上。同僚誼重,敢不盡布,惟子明鑒,乞早圖之。
文種讀罷,曰:「范蠡誠高世之士,吾不及也!」即日稱病不朝。越王謂群臣曰:「孤初未滅東吳,范蠡、文種盡心獻策,東往未還,范蠡棄寡人而去,今文種又稱病,二子何其高名節乎?」計倪曰:「文范二公,實有清風高節,乞明公施獎,以勸後人。」越王然之。次日,將親往文種處問疾,將軍臯如與文種有仇,因奏曰:「文種數有叛意,大王不察,今王若入其宅,必召不測之危!」越王叱曰:「昔孤在吳三年,大柄皆在文種掌握,此時不叛,今日焉有是心?」臯如曰:「大王不信,問病之日,種如出迎,則無此意,如不出迎,則其反意明白!」越王默然。即日往問之,臯如忙使家人告文種之家人曰:「主上疑爾文種謀反,今日詐來問病,欲擒文種歸朝也!」
家人忙入報知,文種聞之大怒!令家人埋伏刀斧於門下,先誅無道,然後別立新君。頃刻報:「王駕至!」文種隱而不出,越王至其宅,見文種不出,遂疑反心。計倪曰:「相國抱危疾,焉能出接,大王不可狐疑?」及至中堂,又無一人出納,及觀兩廊,似有埋伏之兵。遂與從臣趨出,令發兵滅文種之族。計倪率群臣奏曰:「文種反形末彰,不可輕滅。」越王不從。計倪又曰:「種有大功,未蒙重賞而得罪,恐後忠臣盡去矣!」
越王默然良久,令斬文種,赦其家族。欲知文種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