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郭公私訪桂林府 避雨村中得實情
安心要進溪山城,無奈路途遭雨風。
從權宿在縉紳宅,所訪之事得知情。
話表郭制台次晨傳下令去:本部堂欲往桂林府察訪事件。
令廣東總鎮張河帶本部人馬相隨。總鎮張河遵令退下。那些執事排列伺候,郭制台乘上大轎,廣州文武官員送出十里,制台吩咐迴避,各令職守。制台乘轎,人馬相隨,逕奔桂林府大路而去。一路上夜宿曉行,饑餐渴飲,這日已到桂林府交界,紮下大營,吩咐執役人等且上桂林府察院等候;又令廣東總鎮張河領人馬上南陽府駐紮;再差十匹長探馬往桂林府溪山縣打探本部堂消息,若是至五天無信,你帶兵去把宋雷宅子圍困,尋本部堂下落;若遇總兵同江,不可漏泄消息;再差人到河南張鵬翮中丞那裡說知此事。吩咐已畢,自己扮作行客,命長隨劉升扮作伙計,叫其須加小心,莫漏泄行藏。劉升遵命,把行李收拾停當,主僕二人辭別張總鎮,往桂林溪山縣而來。一路的景致無心觀看。
這日正走,只見迎面來了一簇人,有男有女,有富有貧,老少不等。郭公心中納悶,遂近前相問:「你們男女眾人是做什麼去?」那眾人叢中出來一五十餘歲之人,頭戴金頂纓帽,身穿藍袍,面帶書香之氣,知是有功名之人。這人笑問:「客長從何處來?」郭公回答:「是從廣東廣州府來,欲往桂林去。」那人問:「老客既從廣州府來,可知總督郭制台來在何處?」郭公曰:「俺與他卻是一天起的身,他在兩廣交界駐紮行營,次日帶領人馬又奔南寧去了。你問郭制台有何事故?」
那人說:「我們的事向你說也是無益。」
郭公說:「俗語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們對我說明,焉知無益。請道其詳。」那人說:「既是老客相問,我們男女眾人非是一處之人,大家湊伙去迎總督大人伸冤,告宋雷劣紳依仗勢力搶霸良家婦女,霸佔田產地土,傷害人命如同兒戲,我等無處伸冤,故齊奔督轅控告。」郭公聞言,心內自思:「梁懷玉之言卻是真了。」忽然耳畔聞鑾鈴響,抬頭一看,見兩匹馬飛奔而來,知是張總鎮差來的長探,相隔有二三十步,郭公一搖頭,長探把馬撥回,徜徉而去。郭公向那人說:「你們去迎郭總督怕迎不著,我耳聞郭制台五天必到桂林之信,候他坐了察院再告也不遲!」那人說:「老客所言有理,多蒙指教。」遂向眾人口呼:「眾位男女親友們,皆聽見這位老客所言,郭制台五日內到桂林,咱們不可遠迎,等侯在察院內控告罷。」
眾男女辭別了郭公,往桂林而去。
郭公見眾人回去,天色將晚,說:「劉升,你看日光欲落,且尋店房宿歇方好。」劉升扛著行李在前,郭公隨在後,來到梧桐鎮,尋了一座店房歇下。
次晨令劉升問店東去溪山縣之路,劉升去問明白,回在屋中,見郭制台扮作一位算命先生模樣,遂回稟:「大人,此鎮離溪山縣只有二十里路,那宋雷住居城內。」郭公聞言,吩咐:「劉升,你且在店內住著。本部堂前去私訪,不可泄漏消息。」
言罷出離梧桐鎮,奔溪山縣走了。
約有十數里地,突然天降大雨,冒雨而行,渾身濕透。又走了二三里,走進一座村莊,見路北有座大門,郭公急走幾步,進了大門過道,摘下涼帽,掛在門上,把行李放在就地,坐在門枕石上歇息,望院內一看,有樓有廳,上邊安著走獸,可惜坍塌不堪。暗思這定是一家敗落鄉紳,不知是哪一家老先生的後代?正然望裡觀看,從宅內跑出兩隻犬,照著郭公汪汪亂咬,呼喝不住。從裡面走出一人,將犬喝退,向郭公曰:「原來有客官在此避雨,此處非是避雨之地,且到敝宅書房一敘。」郭公見此人頭戴草帽,身穿寶藍長衫,外披油布雨衣,青布雲鞋。
年紀約有五十餘,兩撇鬍鬚,面帶書氣之秀色。遂回答:「萍水相逢,焉敢打擾。」那人曰:「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遂把郭公包袱提起,說一聲「請」,在前引路。郭公把濕涼帽戴在頭上,在後相隨,進了二門,有兩合角門,一座朝東,一座朝西,同那人走進東角門,有一座北廳,上安走獸,門窗也殘朽不堪,郭公進了廳房,把涼帽摘下,掛在帽架上。那人把包袱放下,讓座。郭公落座,裝了一袋煙遞與郭公。那人又高聲喚:「看茶來。」郭公吃著煙,見院內只有一棵木香樹,一株玫瑰花,廳內只有調案金漆茶几桌椅,皆已朱漆,擺設古玩,也不齊全。
只見一人送上茶來,先送在郭公面前一盞,後送那人一盞。吩咐送茶人令廚下收拾酒飯,那人應聲而去。
那人口尊:「老客,我聽你的語音是山東人否?不知落鄉居城?貴姓高名?來敝縣有何公幹?」郭老爺曰:「在下萊州府即墨縣,姓郭名卿,因家中貧寒,聞聽我的本家在貴省作總督,去求他謀事。又聞人言不日往桂林來,只得在此等侯。我的盤費短少,在家看過子平卦書,暫且賣卦,賺幾文錢餬口。
不幸天降大雨,在貴宅門下避雨。蒙尊駕見愛,讓至客舍。我觀貴府光景,也是敗時的鄉紳,請教尊駕大名?貴府令先人官居何職?請道其詳。」那人見問,口呼:「郭先生,我的高祖是明朝宰相,曾祖官居清朝吏部尚書,先祖官居知府,不幸到任病故。我先父是梧寧教諭,我雖是副榜舉人,總算辱門敗祖。
我名楊貴,字真寶。我幾年方十六歲,入黌門。昨日被知縣張惠傳去,下入監牢。」言罷,不由眼含痛淚。郭公問:「令郎既入黌門,犯了何罪?就該坐監!」楊貴說:「若是犯了罪,坐監也不屈。」郭公曰:「這就奇了!既不犯罪,為何身受縲紲之苦?」
楊貴說:「郭先生不知,這就是山高皇帝遠,盡出不法人。皆因離此二里許,村名楊家亭,有一富貴家,是一貢生,名王成玉,將他女與我兒結下親。三月清明節,他父女祭掃墳墓。仗勢欺人的黃子明見王小姐貌美,差家丁詢問明白,又差家丁前去作媒提親。王親家言已與我小兒結了親。那家丁回覆黃子明,黃子明在知縣張惠手內使上白銀若干,又上下打垫通了。派差役傳我兒面諭,至公堂,張知縣破口大罵,不容分辯。張知縣去見撫院,誰想他官官相護,是一黨之人,除了我兒之名,掐監下獄,我料想我兒只有九死一生。」
話未言完,忽見家人來稟:「大門外來了十幾名騎馬之人,甚是威武,依小人看不是宋宅家丁,就是同江的兵勇,大約多是為著小爺來拿老爺的。」楊貴聞言,面帶驚色。郭公曰:「我去看來。」遂走出廳房,來至大門向外一看,卻是張總鎮差來的探馬,一見郭公,撥馬徜廣東徜徉而去。惟有劉升照著郭公而來。原來,劉升見下大雨,心恐郭公身上衣濕,帶著衣服,方出梧桐鎮遇見探馬,故而順著腳下鞋跡,尋至楊家門前,方近前後門。
且言郭公在劉升耳畔低聲,這般如此說了一遍。劉升答道:「曉得。」竟往溪山縣而去。郭公轉身復回到客廳,不見楊貴在廳,遂問家人:「你家老爺哪裡去了?」家人回答:「大約我家老爺恐懼,唬得躲藏去了。」郭公曰:「請你家老爺出來,我有話相問。」家人去不多時,楊貴從後宅出來,那驚慌之色還未退。郭公曰:「那些騎馬的向東去了,惟有我昨日路遇同道的人,我向他說了幾句話,他進城去了。」楊貴口念:「阿彌陀佛,足以夠了!」郭公問:「因何這樣驚慌呢?」楊貴說:「我恐是宋雷差來的家丁與同江的兵前來拿我,那就了不得了!」
郭公曰:「你是官門,有功名之人,太膽怯了。想人生在世,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若說是他家丁、兵弁,就是宋雷、同江親身來,他是虎是狼,吃了你不成!而且又無仇恨,你為何這樣怕他?」楊貴口呼:「先生,你那山東官清民安,是有王法之處。俺這裡是無王法之區。人人皆言郭總督係護國愛民的清官,看起來有名無實,坐在廣東,不閱邊,必是得了傷寒病了!」郭公仰面大笑曰:「你屈咒罵俺本家了。你算一算,自二月從北京來至廣東,路途遙遠,按站得走兩個月,這才四月將盡,他到了廣東,必須將署中公事清理明白,方可赴廣西來,豈不是屈咒罵他了。」楊貴聞言猛省,離座掃地一揖曰:「我目下神思不定,忘魂失事,我竟忘了先生和總督大人是本家,萬望恕罪!異日見了大人,萬不可提此話。」郭公笑曰:「你只管放心,縱然他知道,亦無妨礙。」
二人說話之間,家人端上飯來,楊貴曰:「請先生用飯。」
郭公並不作謙,二人同桌用飯已畢,漱口吸著煙,郭公口呼:「楊先生,你適才之言,我是不大明白,那黃子明,他是何等人?就這麼大勢力?」楊貴曰:「若論黃子明,他乃是一監生,又捐縣丞,若論功名,他在我以下。他有一門好親戚,若提起來,令人寒心,他的嫡妻是宋雷之女,上年臘月間病故。他丈人宋雷專行霸道,也不知搶了人家多少婦女,也不知霸佔人家多少田園。這艮河岸上,有一莊村,名東崖村,中有一名門之子,是一秀才,與小兒是連襟。他有一妹妹,也是三月三上墳祭掃,被宋雷搶了去。」郭公聞言,心中惱怒,遂又問:「這名門之女被宋雷搶了去,他家就善罷不成?」楊貴曰:「風聞他家往廣州府去控告,至今並無音信。那黃子明依仗宋雷,宋雷倚仗他外甥同江在本府作總鎮。他強霸不足為奇,還要想著作皇帝,全仗他乾父索艾,還有他親家田貴二人之勢力,想要圖謀大清江山。他家內打造槍刀兵刃,地窖內藏著十餘萬兵。他家內現蓋下長朝殿、三宮六院、午門皆全。」二人講話,天色已晚,家人掌上燈來。
郭公聞言,心中暗想:「怪不得梁賢契在我督院說還有重大之事,他不說明,看來是實了。」復問:「楊先生,你言宋雷這些無法之事,有些不實罷?」楊貴口呼:「郭先生你若不信,你明日進城在他門口敲起卦板,他必請你算命,他外邊是廣亮大門,大門內是五座門如午朝門一樣,兩邊廂房如朝房相似。
後邊大廳九間九尺,就是未蓋五鳳樓。是我親眼得見。先生若去給他算命,千萬說他該作皇帝,若算他不作皇帝,先生你可吃了苦了。前者宋雷聘請我到他家教讀,來一串書館,善曉子平,給我算了一命,算得很應驗,宋雷知道了,令他講一講命運,算他幼年富,中年貴,老年恐不得善終。宋雷聞言,即刻惱怒,吩咐家丁把他捆綁,打了一百皮鞭。」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