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尊
  賦花羅漢

  慧寂尊者,本姓葉氏,年十五,豔慕佛教,一日稟辭父母,欲出家披剃為僧。父母以「佛乃左道,惑世誣民,游手游食,不忠不孝,君子維持世道,方辭而辟之,何為治而精之。吾利汝為聖門弟子,不利汝為沙門羅漢。且儒家事業,有實功,有實效,非若釋家虛無寂滅、渺茫不可憑據者也。汝能攻習儒者經書,達則為卿為相,不達則為師為友。千鐘粟,出自書中;黃金屋,出自書中;如玉女,出自書中。平生志何所不遂?詩云:『世上萬般皆下品,思量惟有讀書高。』又云:『只見讀書朝北闕,哪聞念佛上西天。』由此觀之,汝正道不行,返趨邪逕,老父幼年承父兄琢養,自暴自棄,不能掀天揭地,為個偉人。幸生汝為男子,正欲汝肩文章擔子,做個破天荒好漢,俾親戚故舊羨為龍駒鳳子,君王黎庶恃為保障干城,父母眼前,縱不獲三牲五鼎供養,烏紗紫綬褒封,亦何等榮耀。」有詩為證:
  幼年豔羨作僧童,未睹儒家有實功。
  揭地掀天稱偉器,虛無寂滅豈能同。
  父又曰:「彼釋家者流,去父母毛髮則不孝,背先王法服則不忠,抄化人家盈馀則無節,誦念波羅梵語則無義。立人之道,忠孝節義四者而已,無此四者,是禽獸也。人家養子稱為龍鳳則欣然喜,目為禽獸則艴然怒。老父先年不通古今,自愧馬牛襟裾矣,所望汝克蓋前愆,豈樂父先馬牛而子復禽獸也。為僧作佛之說,無依之人為之,難養之人為之,父母養汝這等年紀,非無依、非難養也。且閻浮世界之中,載不盡寺字,數不盡憎人,見幾人修行成佛?幾人得昇天界?易者不為,卻為其難者,有實功實效者不為,卻為其無憑准依據者,何顛倒錯亂蒙蔽不明如此也。為子者,克承父志,為孫者,綽有祖風,祖父不為佛,定不許作此事也。」有詩為證:
  孝忠節義四端全,天地完人羨大賢。
  禽獸只因無四德,叮嚀改轍與更轅。
  其父嚴毅說了一番,其母從容進曰:「老娘十月懷胎,止望汝不離膝下,三年乳哺,止望汝終身奉養。今養汝年方十五,粗知理義,即欲出家為僧,不惟辜父後來期望,且負我眼前勞苦矣。汝幸少壯,為人果天地氣化所生耶?我將艱苦事對汝言之。毛詩蓼莪之篇有云:『父兮生兮,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腹我出入復我,欲報之恩,吳天罔極。』汝從師訓講解經義,蓋亦有年,豈不諳此義乎?既明此義,不盡性於親而欲見性於佛。書云:「不愛其親,而愛他人者,謂之悖理。不敬其親,而敬他人者,謂之悖德。』齠齡之兒,既從沙門覓父,期頤之親,又從何處覓子?父是丈夫志量,宜期爾遠大,母是婦人識見,只責汝近小,汝何說之辭!」有詩為證:
  雙親養汝甚劬勞,望汝天朝作鳳毛。
  今既悖恩為釋子,老人何處覓箕裘。
  尊者曰:「男非不知聖賢事業當為,男非不知父母養育當報,第男從先生肄業,夢寐中屢有神人告我云:『子前生許下事佛願,今世盍當酬之。』男夢中當亦以父母劬勞未報為辭。神人復云:『宗正法以答劬勞未晚也。』當男心已許之,特身屬於親未即去耳。許之而復背之,恐生不祥。」即齧斷二指,長跪於父母之前曰:「望父母恕孩兒不孝之罪,假我數年工程,償了事佛願,明瞭為佛心,蒼蒼可表,即回來報答父母。所謂一精百成,一勞百逸者也,或者男之顯親壽親,當不出於縉紳之下。男今齧斷二指,一指誓必出家,一指誓不忘親,所謂指日成功,指日報效。今日父克成男志,後日男克終父事,始雖睽違,終實相濟,豈不美哉。」有詩為證:
  神人啟我去為僧,償卻前生許下因。
  斷指告親鳴所志,得宗正法不忘親。
  尊者父母勸之不從,親友勸之不從,只得順其所志,遂依南華寺通禪師落髮為僧。通禪師知是法器,教之持齋誦經,教之坐禪習定,但未證悟,所謂偏矣而未大也。通禪師圓寂,乃離南華寺為行化遊方僧,遍訪高人以終所學。及聞耽源禪師道有真傳,遂師事之,從游數年,叩其所傳,駸駸已悟宗旨,所謂大矣而未化也。最後參謁溈山,始入堂奧,所謂大而化之者也。嘗見桃花開放,心有會悟,一日作偈云: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逢落葉幾抽枝。
  自從一見桃花後,直至如今永不疑。
  溈山佑禪師覽其偈,知其旨,隱詞文心有玄解,遂呼而詰之。尊者悟後之見,歷歷與禪師相符契,佑禪師大喜,潛謂之曰:「佛家正法,屬人傳繼,僧徒億萬,契悟一人。子今日從緣得道,善自護持,毋災害爾躬,無湮沒爾法。予與汝源流同,學術同,不意今日契悟又同,汝往欽哉,無辜予望。」尊者謝曰:「謹領上人教命。」有詩為證:
  桃花會悟與師同,囑托兢兢護正宗。
  門下幾人知契悟,矜誇便是自災躬。
  尊者一日同溈山在寺外開田,地勢不平,所計之田庸有高低不一。尊者問溈山曰:「田勢宜平,耕開田這頭如何恁的低?那頭如何恁的高?」佑憚師答曰:「水能平物,明日但取水面平,不論地勢異。」尊者曰:「水亦無憑,畢竟高處高平,低處低平。」尊者此答皆禪家見道之談也,其寓意謂:道難執一,若高低然也。現前即是觸象皆真,顧人所處所見何如耳。佑禪師深然之。有詩為證:
  開田詢問勢高低,水面如何一律齊。
  畢竟低高隨所處,道隨人悟有員機。
  先是,香嚴弟子亦從游偽山門下,好誦讀經卷,泥紙上塵言,昧心中會悟。溈山激之云:「吾不問汝卷冊上所記得音,但問汝未出胞胎、未辨東西時本分內事,試道一句來。」香嚴本日懵然莫知所對,沉吟久之,進數語,溈山皆不許。香嚴曰:「請憚師為弟子說。」溈山曰:「吾說得,是吾之見解,於汝何益!」香嚴被溈山一駁,即回轉山房,檢遍所集諸經,無一語可為酬對,乃自歎曰:「畫餅不可充饑。」於是盡焚諸經,自言曰:「且作個長行粥飯僧,免役心神。」遂辭溈山而去。直抵南陽,見忠國禪師遺蹟,遂於其祠憩止焉。晚間,夢見忠國禪師慈容如活,直呼其名謂曰:「子性慧,何不慧,近前來聽吾偈。」偈云:
  法法法,元無法,空空空,亦不空。靜喧語默本來同,夢裡何勞說夢。
  有用,用中無用;無功,功上施功。還如果熟自然紅,莫問如何修種。
  香嚴弟子一日因山中芟除草木,以瓦礫擊竹作聲,俄然失笑,忽然省悟,遂歸沐浴焚香,遙禮溈山。贊曰:「和尚大悲,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則心已明白,安有今日?」乃作一偈云:
  一擊忘所知,更不假修持。
  處處無蹤跡,聲色外威儀。
  諸方達道者,咸言上下機。
  至是,溈山禪師見尊者桃花有悟,開田有悟,意香嚴向日不得於言,間別多年,必有所感發開悟。如尊者明慧,未可知也,遂問曰:「香嚴弟子近日見處如何?」尊者答曰:「某甲卒說不得。」乃呈一偈云:
  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無卓錐之地,今年連錐也無。
  尊者此言,一謂香嚴學幾於化,一謂自己學難強同,二意相關也。溈山不覺大笑曰:「聞子偈言,其得如來禪,未得祖師禪乎?」戲其見遠遺近,詞雖抑揚,其實乃深喜之。尊者師事溈山前後共十五載,凡有吐談皆悟後禪語,從游眾徒無不歎服,俱記載為修持要旨。尊者傳了溈山正法,遂遷止仰山,從游之徒日益眾盛,共稱為仰山上人。尊青道雖超悟工夫,猶自檢點不輟,日與諸徒講解,循循不倦,且善於接機利物。當時,演溈山之道,為禪門標準,四方誰不服之。年七十七,同弟子往韶州行化,抵東平山。某年月日,因謂門人曰:「時至矣,吾將歸矣。」遂於東平山抱膝而逝。臨終有偈云:
  我年七十七,老去是今日。
  任性自浮沉,兩手抱雙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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