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進香求福堪笑冥頑 宣卷禳災大傷風化

  心齋、壯抱二人來杭之時,正值二月下浣,他們盤桓逗留了旬餘,早已是三月暮春天氣。那杭州寺院極多,香市最盛,一年頂熱鬧的,卻在此時。各廟所得香火錢,動以千萬計。連日香舶接踵而至,鑼聲不絕。那各處船隻,或大或小,或集眾合僱,或一家獨喚,漸漸的停泊攏來。船尾都斜拖黃旗,書「天竺進香」字樣。舟中貴的、賤的、富的、貧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俏的、蠢的、專誠祈禱的、請丹還願的、乘便求籤的、借佛遊村的、趕熱鬧嬲女的,一窩蜂攜著香籃,挈著伴侶,紛紛擾擾,都到那城惶天竺等山進香。或乘軒,或騎馬,或使著那兩腿的勁,整日跑個不了。有往返不及,並可酌給錢文,在僧房度夜,俗呼宿山。沿路小本經營者,羅列各貨物攤,以供香客購買,名曰趕香市。最可笑者,那集資合僱的大船,內中必有一香頭,糾著那不三不四的男子五六輩,高聲宣念劉香香山等懺,沿途唪誦不絕,好似那送喪的船,用著僧道一般。
  舟中蟻聚蜂屯,滿載著那村嫗鄉婦,高念《阿彌陀佛高王經》,好似那送喪的婦女,號啕哭泣。上岸之日,人人手握念珠,頸懸布袋,身著披風,一路喃喃誦念佛號。
  壯抱看著哈哈的笑起來道:「心齋兄,他們不是赴試的考生,也學著那班酸秀才窮措大,懸掛布袋子,裝模裝樣。可見科舉風氣的時毛也還未減。我又想他們攜著念珠,念著佛號,其實口是心非。他們舟中閑時的講話,一定也不過是些罵媳婦,贊女兒,做媒婆,騙錢財的勾當。猶憶某小說中載有寓言一則,有誦經者,念珠偶沾腥穢,為貓所銜,老耗子見了,對眾耗子道:『貓口銜念珠,想已慈悲了,我等稍可方便。』遂相與往來,不甚迴避。不料貓方瞥見,放下念珠,捕一大耗子大嚼起來。眾耗子吃驚道:『原來他是個假慈悲。』那班香客大抵此類。」心齋道:「我兄可謂善於詼諧。」兩個因有志調查,重又上山,見那良家婦女,及各寮娼妓,冶容豔色,躑躅僧房。輕薄少年,多於廟前廟後評頭品足。擁擠喧嘩不成模樣。惡少饞渴的形狀,蕩婦扭捏的神態,和尚涎臉的怪相,都浸入他二人的眼簾。
  兩個在人叢裡逐隊了兩日,有些不耐煩了,當即下山,飭舟子解纜開船,初思徑反鎮江,壯抱在船中忽對學海道:「兄前次同令親到蘇,增了幾許識見,我們今番何不便道往訪令親,約他偕至蘇城,暢遊數天,也叫小弟見見世面。俗語道:『蘇杭不到枉為人。』今日我既遊杭,又去遊蘇,那就可免此姍笑了。」心齋自然應允,即命舟子向吳江古儒林里進發。
  不數日,到岸泊舟,二人整衣而入。卻好資生正在書齋,久別忽逢,又新識了一個名士,他們都係胸襟灑脫的人,不過彼此略道姓氏,說些仰慕的話,便自不拘禮數,推誠相與起來。不比那腐儒鄉願,見了生人便自打拱作揖,尊姓大名的鬧個不了。
  坐定後,心齋說及來意,資生道:「二位紆道來訪,理應奉陪前往,只因近日吾邑修輯邑志,合縣紳士,公舉我為總撰述,想這雖一縣的小事,實即中國的縮影,也須仿東西新歷史體裁,實實的將風俗文化關於人群的現狀,詳細搜載,一洗那舊志專記掌故,不列民事的陋習,為中國改良歷史之先導。故一二日後,即須親歷各鄉鎮,確切調查,雖欲奉陪,其如分身不開。奈何?今有個兩盡之法,二位到蘇,為的是採風問俗,好在愚兄於蘇垣現狀,自經那學海先生一番警惕之後,卻時時的留心探訪。今願一面將近來習聞者,縷述情況,為二位元聞知之助,比身曆吳門,或反詳盡。姑蘇之行,便也可有可無。一面屈留數日,偕愚兄同曆各處,略識我吳江的現況,並借重高才,襄助一二,這豈不是一舉兩得麼?」二人連聲答應。
  資生道:「二位,近來我胥江省垣,新添出一種無業遊民,編造七言俚語,圍坐歌唱,名曰宣卷,婦女最喜聽的,人家有壽誕疾病,必招之來家,謂可禳災造福。往往男女雜遝,夜聚曉散。此輩近來不獨在人家演唱,專一糾同僧道尼姑,假託神誕,邀請婦女來庵,借唸經祈福之名,為斂錢分肥之計。傷風敗俗,莫此為甚。較之道士正場完後,必唱崑曲數出,並不加擇,但取各人所長,如《下山》、《樓會》等出,並與那唱攤簧的必唱《打齋飯》、《買橄欖》等劇,使內眷女賓,環坐傾聽,同一惡風,可怪得很。」
  講到此處,方欲往下再說,只見僕人請用中膳,話才中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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