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辨吳諺通人多識 說女界志士傷心
卞楊二人一路說說笑笑,回到寓中早已是黃昏時候。棧主人搬出夜飯,二人食畢閒談。心齋初次到蘇,聽得吳中人士,無論男女老幼,那口音都與鎮江不同,恍然於方言俗語,各處歧異。因記起他母親在日,曾說道:「吳人言語,忌諱最多,習俗所尚,父老所傳,多有不可解者。」因開口問資生道:「表兄,你是吳人,定習聞吳語,吾聽得先母說,吳地諺語不一而足。今夕無事,欲懇兄一一明告,並剖析其理由,使弟異日回鎮江後多一談笑之資,也是弟出門半月。到過蘇州的一大紀念。」資生聞言,躊躇半晌,方答道:「表弟,這又何苦!你既不思作方言記,不必把此沒要緊的事問及愚兄。不瞞表弟,兄雖吳人,這種俗諺因其荒誕不經,無關實用,卻也不大理會,叫兄從那處說起?」
他中表兩個正在一問一答,不防隔壁有一寓客,忽哈哈大笑起來,聲震窗戶,繼又輕輕的說道:「吾久聞吳江卞生,是當代博物君子,那知連這本地風光諺語也不懂得,被人問倒,還要左支右吾,豈不可笑!」資生歷歷聽得,心頗不悅。然他究係虛心自下的大儒,不是那一得自封的頂名兒秀才。細思道:「此人話中有因,或尚可與談,不免儘先施之禮,與他一敘。」因此偕心齋同走過來。
那人正憑案觀書,忽見二人進來,連忙離座出迎道:「適才狂言多多得罪。磊落如兄,諒不我責。」資生忙應道:「小弟不才,正欲請教。即蒙兄直言指斥,感且不朽,敢問尊姓大名。」那人道:「弟姓汪,名梧鳳,字學海,崑山縣人。因事到蘇。昨見二君舉止不凡,詢及棧主,始知兄即吳江卞某。此弟生平最敬佩的人,敢問此位名姓。」資生一一代答,並求教言。
學海道:「一物不知,儒者之恥。適才聽兄答令親之言,不免沾染一二分虛驕氣,據弟看來各處俗諺,以誤傳誤,於風俗人心實大有關係,須得吾輩讀書明理之人隨時洞察,隨處道破,轉移而感悟之。若鄙為不屑措意,聽其謬說流行,這就是大大的不是了。以我兄之通達一切,似尚見不及此,此弟所以浩然長歎也。兄謂俗語不必深求,不知俗語未可厚非,特世人誤傳之,致陷入迷信一派為可恨耳。即如吳諺云:『二八勿打灶。』吳人因此謂二月、八月不可作灶說最不通,豈知二八乃籬笆之誤。言灶近籬笆,恐防火燭也。又云:『正九勿搬場。』遷移家宅者,遂避去此兩月,此亦無謂之至。其實正九乃針灸之誤。言針灸科遷移,生意必不好也,『弗到黃河心弗死,到了黃河死不及』世之將錯就錯者,每援為口實,無理可笑,莫甚於此。蓋黃河乃橫禍之誤。言人不犯橫禍,則不肯死心塌地,及犯了事,則身為囚犯,欲死不及,乃勸人及早改過的意思。『吃酒包婆娘,亦空三千糧,摘醋咬生薑,亦空三千糧』,浪擲金錢者,每以此數語為口頭禪。奢儉一致,必無此理。要曉得上之亦空,乃一空之誤。下之亦空,乃一供之誤。千字係天字之誤。言吃酒包婆娘,一天空三天之糧,摘醋咬生薑,則一天可供三天之糧。諸如此類,不可不辨。吾兄以為然否?」
資生欣然答道:「妙論。妙論。得未曾有可作吳諺中新校正掌故了。」
學海謙讓不遑道:「這不過一知半解,算得甚麼?資生兄,你可曉得俗語之害人猶不止此,受其毒者,以粗人及女子為最多。粗人姑不論,那女子為四百兆國民之母,關係頗重,中國女智不開,而又有一種輾轉誤會之妄語,深入腦經,此真不可救藥的事。俗例重男輕女,謂生女則屋簷低三尺,新嫁娘忌在母家過冬至,謂母家過一冬,夫家死一公,已出閣之女,必在夫家度歲,謂非此則不利母家。他如耳朵熱,則謂有人說他。眼睛跳,則謂是非將到。鼻打嚏,則謂報信不爽。得夢兆則妄測吉凶,睹物象則妄分休咎,以及日月之為兄妹,雷電之有公母,鴨之腦有秦檜之靈,鵂鶹之鳥是冥王之婿,見寸星之蛇而謂吾祖,見燈火之花而曰有喜,此皆無理之尤者。婦女彼此告語,不以為怪。無論村姑鄉婦,即大家婦女,幾沒有一個不染此種囈語,津津樂道的。乃知《女界鍾》所謂朝尋賣蔔之人,夕念消災之咒。朔望茹齋,報雙親之豢養;元宵聽鏡,決良人之登科。與夫請紫姑,拜地藏,占鵲噪,作筷仙,起牙牌數之類,猶事之小焉者也。」資生道:「吾兄高見極是。中國女界,如此腐敗,真真可怪。」
言次,學海忽作色相告道:「資生兄,這事猶我國女子普通弊病,但使女學大興即可無慮。你可知我姑蘇婦女,近日更有一大玷惡,喧騰日報,內之為各省所譏笑,外之為各國所賤視麼?」資生聽了不覺一驚道:「這卻未知,望兄明示。」學海方欲置答,只聽得擊柝之聲,遠遠而來,其時已三鼓了。遂訂明日再敘,各各告別安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