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鬼出會滿城鬼氣 瞎算命一片瞎談
中國民俗,每逢七月下浣大都斂錢做那盂蘭盆會。日則紮就燈彩鬼像,沿街跳舞。夜則延請僧道,拜懺唪經,搭台施食,各處大同小異,而以蘇州為最著。心齋自月初到卞家,轉瞬已是旬餘,在鎮江時頗慕蘇州盂蘭會之名。
一日午後,與資生說起,欲至蘇一觀,以作談資。資生雅不願往,而又不好拂表弟之意。想道:聞今歲蘇州盂蘭會較往年更勝,當必窮形盡相,能令人發一大噱。若同彼前往,一則略盡地主之誼,二則能使表弟觸目驚心,倒也一舉兩得。當即滿口應允,喚僕人僱定船隻,先期同舟赴蘇,寓居胥門外某客棧。
蘇人好遊,凡遇三節會前一二日,各處已極熱鬧。翌晨,二人連袂出城至虎邱一帶遊覽,但見七里山塘,遊人似織。迨夕陽西下,畫舫輕搖,燈火通明,管弦嘈雜,誦昔人「木蘭之楫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之句,覺樂事賞心,風光美滿,此時此景,彷彿似之。麋台鹿囿間,風景固自不惡。及興盡歸來,則已玉露初零,魚更數躍矣。倦極假寐,一宵無話。
明日恰是會期,二人朝餐後,同至元妙觀前,先啜茗於雲露閣,小飲於老萬全,領略蘇垣風味。俄而萬頭攢動,空巷出觀,都道會來會來。資生等亦逢場作戲,隨眾觀看。計前導有金鼓、有燈牌、有十景旗傘、有茶擔、玉器擔、香亭、鑼鼓、十番棚等項。次則扮出各種鬼相,如大頭鬼、小頭鬼、摸壁鬼、無常鬼、兩面鬼、獨腳鬼、長子鬼、矮子鬼、胖子鬼、瘦子鬼、脹死鬼、餓死鬼,以及刻薄鬼、勢利鬼、強橫鬼、懦弱鬼、說謊鬼、驕傲鬼、色鬼、酒鬼、脅肩諂笑鬼、招搖撞騙鬼。末後有焦面大王鬼,擺來踱去,全是官樣,是鬼是官,令人莫辨。
又有小孩數十,身穿號衣,手持各樣軍器,裝作鬼兵。另有一童,翎頂翹然,騎馬按轡,裝作鬼將,押解鬼餉,冥鏹紙帛,高積如山。更有一巨鬼,匍匐作求乞,演出借債鬼的模樣,以上諸鬼,卻都興高采烈,鬼混鬼鬧,鬼笑鬼跳,一路人看鬼,鬼看人,應接不暇,兩人看著大笑不止。看時辰表時正在三點餘鍾,尚可暢遊,遂步入元妙觀。此處為江湖賣技人聚集之所,把戲場,西洋鏡,拆字攤,相人館,無所不有。
忽一處喧嘩嘈雜,聚看的人圍了數重,近前逼視,一鄉下農人扭住算命的狂毆不已。算命的雙目皆瞽,不回手,不開口,一任毒打。看的人恐釀人命,齊聲喝止。問其緣故,鄉人怒目切齒道:「我是城外農人,家中父母雙全,耕田度日頗可溫飽。今因趕熱鬧進城,適在此處遊玩,這廝百計兜攬,因費錢百文,令推算流年。可恨這廝屈指一輪,便開口向我道:『尊造刑克重重,命硬得很,必定父母早亡,難享蔭下之福。』那時我尚不發怒,惟正言相告道:『你誤了,我父母康健無恙,你怎說此話咒他老人家?』這廝聽了我言,並不轉風,卻反板著面孔道:『我的推算極准,從來不曾瞎說,照你的八字,父母決已不在,你還說康健,難道你要想他人做父母麼?』列位爺們,這廝的話叫我那裡忍得住?列位且閃開些,讓我索性打死那人,出這一口鳥氣!」
說罷,又欲轉身舉手。此時資生實在看不過,大聲喝道:「你這人也太呆了,星相地卜,原是騙人財物,無一語可信的。即有一二句道得准,不是他隨口撞著,便是他設法探聽,察言辨色得來的,又何必與此等人認真?你恨他咒你父母,須知你父母決不會被他咒死,照你這樣毒打,萬一失手,釀成命案,官司臨門,那時你父母真要嚇死氣死,後悔也來不及了。你有錢百文,不喝酒去,卻與這廝胡纏,這是你的大錯,又何苦一誤再誤呢。」
說到此處,那鄉人已恍然大悟,連聲稱謝,便拱拱手一溜煙去了。那些看客亦口稱有理,一哄而散。看那算命時已是頭面青紫,不成模樣,一塊半新半舊的白布落在桌下,俯首視之,兀自似通非通的寫著幾句道:「推算星命,傳自異人,斷決休咎,應驗如神。焚香卜易,必要誠心。所占之事,靈應十分。諸君賜教,到館面陳。」二人不覺啞然一笑,相與大踏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