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猿老索書消勇略
話說女大師聽得湧蓮庵三字,急忙走出。見那老人,兩邊行了禮,就請進裡頭坐定,便吩咐整備素飯。老人道:「蓮岸你一向平安?老夫自從湧蓮庵相別後,又是幾個年頭矣。」大師道:「感謝老師,別來許久,因軍務碌碌,未遑候問,有罪有罪。近日真如老師道力弘深,想法顏甚好,弟子疏失香壇,心甚不安。然想念私懷,有同昔日,今日何幸,得老師光降敝地。」老人道:「我老夫一來拜望,二來奉真如師法諭,邀你歸山。此地不可久居,萬勿留戀。」大師猛聽得「歸山」的話,自想:「出山以來,英雄蓋世,正要建功立業,況且懷念昌年,心願未了,豈可說這樣寂寞的話。此老向住山中,餐松食柏,原不曉得世間的富貴,也怪不得他,只是我如今這般時勢,與當初大不相同。」便對老人道:「弟子一片雄心,未酬一二。每日庸庸碌碌,一刻也沒得工夫,承真老師撫愛過深,容俟暮年,當棄絕人事,拜領宗教,目下恐不能如命。」老人笑道:「蓮岸你道英雄事業是做得完的麼?千古以來,但見荒草堆中埋沒無數豪傑,天地也有缺陷,人事豈能渾全?老夫今日也不好相強,任憑尊意。恐怕老夫去後,倘有不測,那時懊悔便覺遲了。」大師道:「多感盛情,但諸事紛紛,有難料理,改日自當三思而行。」老人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言。老夫當日曾有一卷天書傳授與你,只因這卷書,半年前老夫受了大累。紫府洞霄宮忽差神將二員來,向老夫索取。老夫回覆他傳與世間英雄了。神將去覆,仙曹便將老夫降罰,道是所授非人,謫做酆都土地,日逐與鬼卒夜叉作伴。老夫不得已央及真如老師說情,甘願討還天書。仙曹准奏,還把老夫責了二十大鞭。老夫自想修行一千餘年,指望深入大道,不期為了這書,前功盡棄。你須速取出來還我。」大師道:「天書雖留在此,并未習熟,求老師暫緩一年,即當繳還。此時就要斷不可得,非是弟子圖賴,三軍司命,皆重于此,若老師必竟取歸,使合營軍士,全無靠托,倘然失利,反害了幾萬生靈。也是老師的陰騭少了,還有一件,既是天機難洩,承受不得,老師當日就不該傳與弟子了。譬如一個閏女,嫁了丈夫,未曾生男育女,那父母家鬼舊要這女兒,做丈夫的,誰肯放去?」老人道:「好話好話,蓮岸○○○強辯是非,老夫到說不過,也罷,且不要與你計較,看是如何。昨夜途中,遇著你營裡一個將官,那人到有些道氣,已經聽信老夫,入山去了。他有一封謝別書,叫老夫帶來。」便在袖中取出程景道的稟帖,遞與女大師。大師拆開,看到「望旌旗而遙別,瞻雲日以長悲」,不覺垂淚道:「景道忠心,人所共知,雖則敗了一陣,那個罪他?怎麼就發起這個念頭?勝敗兵家常事,何苦如此?可惜可惜。」就把稟帖叫手下傳與光祖看。老人說完了,便要告別,女師不敢相留,一路親送出門。那老人臨出門說到:「適才閒話,正忘了一件事,我老夫出山之時,真如法師曾把一個小包密密封緊,說千萬寄與你。」便在腰間拿出,付與大師。大師接到手中,仔細一看,卻是一個小封袋。上面寫著:「
真老人附寄蓮岸臨難方拆。不可輕開。」
大師收藏了。老人珍重而別。原來女師蓮岸始初因要遍遊天下,自己改名「白從李」,一向相傳俱是「白從李」稱呼。今日被老夫索取天書,叫出「蓮岸」兩字,若是一個沒記性的看官,險些看錯了。自後,那女師感念當時出身之異,仍復原名,去了「白從李」三字,依舊稱了「蓮岸」,不忘本也。這不是做小說的故意顛顛倒倒。當初左傳上列國士大夫,一人幾個名號,各樣稱呼,古書上原有這條例的。
話休煩絮。說這蓮岸女大師,走進裡頭,滿心不快。自想:「景道逃亡,寶鏡遺失,種種不利,無可奈何。又被那山中老人,刮絮了半日,他想要我的天書。此書一去,我便立腳不住了。」遂要差人,促那王昌年過來,並召宋純學。又想道:「無名小將出去,不濟事,必傳光祖親去才好。總之柳林營裡,有崔世勛老將可以支持。」立定主意,即刻喚光祖結束行裝,吩咐道:「我也不寫諭單了。你一路小心,見了純學昌年,叫他速來,并與他說明崔小姐等待之事。在外不可羈遲。」光祖領命,星夜出柳林而去,望前進發。蓮岸進房與香雪閒話。
忽聞得外營一片聲響,只見(原缺)出房,崔世勛報道:「天上落一火球,大如巴斗,各處亂滾。」蓮岸恐怕驚壞小姐,攜住了手,大家走到外面看時,果見一個火球,一逕滾來,直入他房裡。蓮岸便把小姐交付崔世勛相伴,自己綽了雙刀追至房前。只見那火球忽然分開,內中湧現出兩條金龍,張牙奮爪把住房門。又跳出一個白猿,竟進房中取了藏天書的玉匣,飛騰而去。那火球一霎時也滅了。
蓮岸呆了半晌,丟下雙刀,到來尋崔小姐。仍舊進房,就喚手下備一席盛酒來。當下收拾酒筵,陳列內房,蓮岸道:「小姐請坐,暢飲一杯。」香雪道:「大師何意?」蓮岸長嘆一聲說道:「我自出山以來,千軍萬馬,憑著這卷天書,橫行四方。不意今夜火光中連匣飛去,此天亡之兆。從此以後,一心只想昌年到來,為固守之計,不復再圖,外事矣。」香雪道:「大師安心,古今成大業者,豈必盡有天書,不妨打起精神算計下去,再作理會。」蓮岸悶悶不樂,按下不提。
(缺字)中遇盜,送至柳林,並王昌年宋純學,歸家寄寓潘一百西園,結婚得夢等事,紛紛不一,無暇說及閒人。我想焦順那廝被老潘出醜之後,奮發進京,為何杳無影響?不是我做小說的遣前失後,只後筆墨不閒,有難另敘。
原來那廝,一向也有個著落。說這焦順一進了京,本意帶些銀子,要襲那世勛的武職,不期察訪王昌年中了進士,現居刑部。他兩個平日間極不相投的。焦順想道:「昌年既做了官,豈無多少同年在各部裡,我若要襲職,他心上怎肯?況且我原不是崔家嫡子,只消昌年一句話,便永世也襲不成。不如寓一個僻靜所在,待他一年半載,等昌年轉了外任,我好出頭,無人攔阻了。」打算停妥,就在京城外邊尋一寺裡作寓。這寺叫做「普淨寺」,不多幾間屋,甚是幽靜。寺裡一個住持,平日曉得只管在熱鬧裡鑽求,不知靜裡思量起來,方得其趣,故此取號「四靜」。這四靜和尚,生平有一件所好,慣喜結交那些京光棍。他道如今世界,大施主是沒有的了,京裡官府輦轂之下,那個敢出錢做好事?偶然有幾個女菩薩,到是我小僧要布施些與他。不若交結些光棍居士,或是紮火囤,或是幫閒,銀子到來的快。所以京中光棍大半在普淨寺裡做了巢穴。
一日,焦順尋寓,走進寺中來。四靜招接了說道:「居士從何處來?」焦順道:「我小弟姓崔,是汴京人,先父陝西總兵。小弟到京襲職的,因有事羈遲,要尋一間寓所,多住幾月。」四靜道:「原來是一位襲職的爺,貧僧失敬了。爺若要寓所,小房頗是潔淨,何不就下此處,再不敢與爺計論房金的,只要爺做官後,時常清目清目。」焦順道:「豈敢,房金隨老師吩咐,決不短少。」四靜大喜。便打掃一間側屋,將行李放好,連忙去整夜飯,管待焦順。四靜陪了吃酒,大魚大肉,搬上一堂。焦順道:「何須多費,老師也用酒麼?」四靜道:「貧僧酒便吃些,葷倒不戒。今夜逗留,多慢多慢。明日還要特設相敘。」焦順原是個酒肉之徒,甚是相契,說聲:「多謝」。兩個猜拳擲色,吃得大醉。自此以後相處得極好,不是你請我,便是我請你,焦順忘懷了,每日間還要賣富,說有多少家財,帶多少銀子,襲了職,便可做總兵做提督,指望和尚們加意奉承。誰知這個四靜,是極愛財的,聽得這話,心裡想道:「好個呆子,廣有錢財,也是我的造化。」
過了幾日,有兩個光棍來看他,一個叫做「袖裡剪」,一個叫做「眼前花」。四靜看見,便扯進房,說道:「正要寄信兩位來,有一個好主顧在此,我與你弄他幾兩兄用用。」袖裡剪道:「可是個插石?」四靜道:「不是。」又道:「可是個花頭?」四靜道:「不是。」原來這兩句他們的暗號,怎麼叫插石?是做客商的別名,說他要占錢,石縫裡也插得手下去的意思;怎麼叫花頭?是做浪子的別名,說他把銀子容易花廢的意思。袖裡剪道:「兩件都不是,果然是什麼人?」四靜道:「一個襲武職的相公。」眼前花道:「若然如此,不是輕易弄他,既是要襲職的,必定京裡有幾個官兒相熟,須用軟繩絆他,硬待不得的。」四靜道:「有理。」三個又私下算計如此如此,方可弄得。四靜大喜,兩個光棍竟自別去。
卻說焦順那日無事,在外間耍,傍晚回來,尋四靜閒話,只見四靜在那裡做佛疏,焦順道:「老師做什麼?」四靜道:「爺,明日有一家施主,要做一日功德。說起來也好笑。」焦順道:「做功德有甚好笑處?」四靜道:「有個原故。近邊有一個大財主,家裡甚富。因無子息,半年前討一個小奶奶,不想他大奶奶極其妒悍,終日吵鬧,這老爺便氣死了。明日他家小奶奶私下道小庵,做些好事,今早又再尋不出幾個道友,只有三位,連貧僧四眾,日裡念經拜懺,夜裡還要鋪燈。不瞞爺說,我貧僧自已當家,一身兼作僕也,極怕鬧熱的。止因他家原是舊施主,小奶奶又肯多出幾個錢,故些承任了。明日到要帶累爺吃一日素。」焦順道:「這個何妨。」四靜道:「還有一句,那小奶奶是私下做的功德,爺不要與人說。」焦順道:「自然。且問這小奶奶自己可來?」四靜道:「便是貧僧也回他,小庵狹窄,不必來罷,他卻要來看看,恐怕眾道友不至誠。爺,這是極厭的事,想是他趁著大奶奶不在家,也喜出來走走,正是少年心性。」焦順笑了一笑:「到幫他做些佛號。」
果然,次日四個和尚敲鐘擊鼓,念起經懺來。挨到傍晚,只見一間轎子,隨了一個梅香,又隨一個家人,竟進庵裡來。下了轎,卻是一位絕美艷的女子,年紀有二十多歲,淡裝素服,先拜了佛,又謝了眾和尚。四靜忙請到佛堂後備設素飯。焦順一一看在眼裡。那女子叫家人私下不知說什麼話,隨即打發回去。焦順見堂後只有二個女客,只做無心走過來。梅香問道:「這位相公是那裡?」焦順正要開口,看見四靜,便走開一邊。四靜道:「呀!我倒忘了。」就對那女人道:「奶奶這是河南崔爺,寓在小庵,極好的人。」女人便立起身來說道:「在河南那一府?」焦順見問,縮轉身來,作兩個揖說道:「敝居開封府。」女人道:「造化,今日遇著個同鄉的人。」焦順道:「奶奶住這裡,怎說是同鄉?」女人一笑也不回答。焦順停了一刻,就回到自已房裡。隨即那梅香送一盒好點心、一壺好茶說:「奶奶送崔爺的。」焦順道:「多謝多謝。」梅香放下,即便走去,焦順心裡歡喜,看看夜了,黃昏時候,四靜鋪燈施食,忙做一團。焦順走進去,看那女子,眉來眼去,甚有意思。只見晚間打發回去家人急忙走進來,滿頭是汗,對女人道:「大奶奶回家了,問起二娘,我回他舅爺那邊去,明早便歸的。二娘且不要回去,暫借這庵裡住一夜,明日早晨私下叫轎子來候罷。我恐怕大奶奶盤問,先要歸家了。」女人道:「曉得了,你去罷。」焦順聽得喜出望外。少停一會,功德已完,化了佛馬,三個和尚先吃夜飯,點了燈各自分散。四靜親自上灶,收拾夜飯,未曾備得停當,外面有人敲門。焦順走出來,恰好四靜提了燈火開門,但見兩個著青衣的,一把扯住四靜說道:「快去快去,老公公等著你。」扯了便走。四靜道:「慢些,小僧還不曾吃夜飯。」那人道:「那個等你,怕沒有夜飯吃?」原來是什麼太監家要總成他做功德,故此要緊。四靜見他催慌了,對焦順道:「崔爺,庵裡沒人求你照顧。貧僧恐怕老公公家留住,今夜不回來了。」說了這一句,急急出門。
焦順把門關好,走到裡邊想道:「好機會,四靜出去,庵裡無人,恰好這女子獨住在此,不免與他說此寒溫。」便走進來,見那女人道:「方才佛事鬧熱,不及請問奶奶何家宅眷,又怎麼是小生同鄉?」女人叫梅香吩咐:「師父不在家,你到灶上去收拾夜飯,那位崔爺既寓這裡,就一同吃夜飯罷。」梅香領命而去。女人對焦順道:「崔爺請坐,妾幼時本是汴京人氏,後因家道衰微,流落到這裡,失身為妾,今又遭此家難。」焦順道:「奶奶青年美貌,小生有幸,今夜相遇。又是故鄉之人,請問尊庚有幾?」女人道:「賤庚二十有一。久別家鄉,也想回去,只沒有個便人。崔爺既是同鄉,不知可肯帶挈,使妾終身有托,死不忘恩了。不瞞爺說,我家的主翁存日,頗有所遺,二三百金妾是拿得出的。」焦順看見又有奩貲,十分歡喜。兩個吃了夜飯,你一句,我一句,大家話得高興,也不顧什麼和尚寺裡、神佛面前,兩個便做起好事來,緊緊摟住。女人對焦順道:「妾于此事,疏失已久,可速到床上去,方得盡興。」焦順聽了,抱他到自己房裡,兩人扯下衣服,鑽在被裡,你貪我愛,快活不了,弄了一夜,說不盡許多肉麻的話。
到了天明,外邊一乘小轎,隨了一個家人,候那女子回去。女子掩淚而別。焦順見那女子去了,想道:「天下有這樣天緣。一湊便著,他說要隨我歸河南,又說貼我多少銀子,我就不襲武職也罷了。且待四靜回來算計。」挨到上午,四靜方到,見了焦順說道:「昨夜被老公公家留住,失陪崔爺。只不知這小奶奶如何去了?」焦順道:「他住不多時就有轎子候去。」四靜道:「這等方好。」焦順道:「我正有一句話問你,那個小奶奶是河南人?看他少年美貌,決然守不定的,老師何不與我做一大媒?」四靜道:「崔爺沒正經,功名大事不去料理,想這閒花野草。我貧僧是出家人,說不得這話。」焦順大笑,也不開口,只是一心想著那女子。
到了晚間,只見那梅香又來,提一盒果子,送與四靜。又有一個小包,私下送與焦順說:「我家二娘,約崔爺今夜過去,黃昏時候,到前面大樹底下等我。」說了這一句,急急走進佛堂,致謝四靜,就回去了。焦順進房,解開小包,那是白銀兩錠,汗衫一領,焦順大喜。果然到更深,只說有事,私到大樹底下,梅香等在那裡。即便攜了手,走過半里多路,見一大宅子,轉到後門去,彎彎曲曲,竟進一間小房裡,女子艷裝麗服,金鐲金釵,妝得極好,接住焦順。梅香暖起酒來,酒器俱是金銀的,兩個吃了酒。收拾上床,盡興綢繆,十分得意。女子叮囑焦順:「我必要嫁你,你但出些財禮,我後日賠補,一毫不費你的,你日裡切不要這裡來,恐怕有人疑心。倘有消息,我自叫丫環約你。」焦順──承順。將次五更,兩個起身分別,又加些小意思,梅香仍舊領出後門。焦順清早到庵中打點要娶他,適值四靜又出去,沒人商議。一日無事。
到第二日午後,四靜歸家,皺了眉頭,對焦順道:「怎麼處?貧僧昨日老公公家總成我一壇功德,不曾做起,明日前村的施主家,又要念一日經,身子那裡分得開?論起來是個舊施主,不好回他,貧僧只索把老公公家遲了一日,他又不快意。」焦順道:「可是前日拜懺的道家?」四靜道:「正是,明日是他大奶奶做好事。」四靜說不了,就去買素菜,請佛紙,直忙到夜。
次日早起,仍是四個和尚念經,吃過晝齋,當真大奶奶來了,好一個胖媽媽。焦順張了一張,不見些人,便坐住房裡,聽得外邊有幾個人講話,甚是鬧熱。少停一刻,四靜走來,焦順問他:「佛堂裡什麼人,這般熱鬧?」四靜道:「不要說起,貧僧是圖清淨的,今日偏撞這樣俗事,就是前日念經的二娘,大奶奶要賣他,又恐怕家裡有人議論,竟叫那個賣主到小庵來做停當。那一家又是極討便宜的,銀色太低,天平又輕,大奶奶不肯,故此兩邊爭鬧。貧僧這裡清淨道場,不耐煩這樣事的,崔爺,可是討氣麼?」焦順驟聞這話,心內突然一驚,問道:「老師可曉得他多少財禮?」四靜道:「聽見說三百金,還要折些。爺你可知道,這位二娘手裡。倒是有東西的。」焦順道:「既如此,何不賣與我罷。」四靜道:「這樣事貧僧不去管他。」焦順心火勃發,竟踱出來。只見三個人,同了大奶奶正在此爭長論短。焦順看內中一個像是媒人,就一把手扯他過來,問些詳細。那人道:「自小做媒,不知經了許多人家,再不見這位極其慳吝。拼得不要媒金,大家撒開倒乾淨。」焦順道:「大哥,小弟是極忠厚的,隨你說多少銀子,待我成了罷。」那人道:「若然如此,極好的了。只要現銀,今日就成。」焦順道:「便是這樣。」那人即去,與大奶奶說知,奶奶道:「何妨,他家三百金,我也不要增一厘,只還我好銀色,準天平,便罷。」焦順諸事從命。這一家要買的還來爭奪,被奶奶亂嚷一頓,含羞而去。做媒的便向焦順說合,焦順傾箱倒籠兌出銀來,大奶奶如數收了,又添上媒金利市一二十兩。奶奶道:「看這位崔爺,是個好人,明日可到舍下來與二娘成了親,且待襲了官職,一同來去。」焦順暗喜。看看日晚,四靜完了佛事,眾人都散。
焦順熬了一夜,清早起來,四靜道:「焦爺恭喜,今日有新奶奶了,貧僧為老公公家拜懺,不及奉陪,行李不妨留在小庵,停一日來取。」焦順謝了四靜。裝扮整齊,正待出門,那梅香來請,焦順便同梅香依舊到那大宅子後門,轉進幾處,原是一個大花園,在一間花廳上坐下,梅香走進裡面。焦順呆坐幾時,并無人出來,早飯還沒有吃,腹中餓了。各處張望,只見花柳參差,湖石層疊,若說人影,全無一個。焦順又轉過幾間書屋,東封西鎖,焦順大叫幾聲,杳無回答。焦順著忙,急急走到後門,也鎖住了。挨到日晚,外邊幾個青衣大漢開門進來,一見焦順便罵道:「什麼蠻囚娘的,私到裡邊!」焦順問道:「你家大奶奶受我的聘禮,把二娘賣我。」說不了一句,被那人劈面打來,罵道:「青天白日,你這賊徒,向人亂話,什麼大奶奶小奶奶!這是吏部張老爺的花園,誰敢住在此處!扯他到衙門裡去!」三四個人,拖拖拽拽,一頓亂打,推出園門。焦順沒奈何,走到普淨庵來。原來庵裡的行李鋪蓋,卷得罄空,各處找尋四靜,全無蹤跡。焦順又氣又餓,知道遇了歹人。辛喜身邊還存下幾兩銀子,做了盤纏,無處安身,只得向河南回去。原來四靜與一班光棍做成騙局,這二娘大奶奶俱是娼妓假裝的,焦順痴呆,墮其計中一路抄化回家。
將到彰德府,身邊盤纏用盡,夜間無處投宿,暫在一個古廟借住,只見走進廟中,先有兩人在裡頭吃酒。看了焦順問道:「兄從那裡來的?」焦順道:「小弟從京中來,要到開封去,只因少了盤纏,不能上飯店,今夜要借住一宵,明早再算計,不知這裡住持肯容納否?」那人道:「我們也是借住的,此間沒有和尚,只是個空廟。兄既遠來,有現成酒兒,吃一杯如何?」焦順道:「怎好就擾?」那人道:「客路相逢,何妨。」焦順正苦無聊,便坐在一邊,大夥兒吃酒。吃了半夜,就同睡在一處。不想五更時候,廟前走進數人,把焦順與那兩個不問情由俱索住了。焦順還與他分辯,那兩個並不則聲,這些眾人道:「我們一路緝訪,恰好在這裡。」索了便走。」你道為甚緣故?不知這兩個是強盜,其餘眾人是捕快。
卻說這強盜也不是別人,就是柳林裡私逃的強思文、杜二郎,因前花費資本,被程景道差官要錢糧,他兩個私下逃走,後來無計可施,終日在荒野處短路。河北捕快,細細緝訪,挨查至廟中,故此索住的。三人索做一處,立刻解到府中。
知府升堂,捕快帶進,知府喝叫夾起來。兩人不待動刑便招道:「小的叫強思文,這一個叫杜二郎,做是柳林內女大師蓮岸手下的人。禮部宋純學也是好友。」知府喝道:「那一個是誰?」強思文道:「這是昨夜同寓廟中的,其實不知他姓名。」知府也叫夾起來,焦順慌了稟道:「小的開封府人。父親是個百戶,陝西陣沒。小的進京襲職,不期遇著奸人,把行李盤費都拐去,所以孤身回家。昨夜無處止宿,借住在廟中,并不曉得這兩個是強盜。」知府道:「可有承襲文書?」焦順道:「文書在行李中一齊拐去的。」知府細細盤問,焦順說明來歷,鑿鑿可據,又因強思文不知姓名的話,當堂釋放了。焦順放後,叫化到家。焦氏媽媽與楊氏埋怨一番,焦順含羞忍恥,同了楊氏并愛兒尋一○間僻靜所在,耕種為活。自已因屢次出醜,竟改了名姓,叫做順翁。他本來原不姓焦,因當時隨了母親焦氏,轉嫁崔家,怕說出本姓來,故此冒了母家的姓,一向叫他焦順。如今自稱順翁,隱避終身,一個人也不知,到覺藏拙。這是後話。
說這強思文、杜二郎二個,既已成招,知府發監,即日申文達部。部裡具題說盜招內有宋純學一款,并波及宋純學同年好友王昌年。你道昌年怎麼也拖在內?只因前日在京有一家顯宦,要招他年為婿,昌年決意不肯,故此懷恨。有這一句:
奉 旨:強思文、杜二郎系屬叛黨,該撫臣即時處決。其宋純學王昌年即行提究。
部臣接出旨章,星夜差發提騎,一逕到河南來不提。
卻說宋純學,自從入贅潘家,與王昌年兩個日逐尋花問柳,作賦吟詩。潘一百極其趨奉,一刻不離。昌年思念小姐,無從詢問,只管羈身下去;純學不願進京,但要私到柳林。兩個日遲一日,坐食潘家。昌年又因聽信花神之言,恐怕出門惹出禍事,索性與純學躲在潘家幾月。
不期一日,昌年與純學焚香對坐,談論古今,門外忽傳:「本府太爺并縣官俱來。要見宋王二位老爺。」昌年不知其故,便同純學出來迎接。正是:
烏鴉喜鵲同行,吉凶全然未○。
要知詳細,再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