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驚館夢桃樹作良緣
李光祖分別嘉翁之後,單身匹馬,出了前村,一逕走過小柴崗,全不見一個本營兵士,連景道的營頭,也俱無影無蹤。光祖沒處安身,只得餐風宿露仍到柳林裡來。
那一日,大師正在中堂,檢點兵馬,外邊忽報:「李將軍單騎回來。」裡頭傳諭:「立刻喚進。」光祖進了內堂,拜見大師。從李道:「李光祖輕敵○○,單騎私逃,何以服眾,按法當斬。」光祖俯伏階前,自甘認罪,當下程景道、崔世勛等忙跪稟大師道:「光祖偶犯邪術,原未喪師,若論此番非戰之罪,況且出師已來,摧鋒陷陣,光祖居多,求大師格外從寬,恕其小過。」從李道:「論起軍法,本該重懲。既是各將軍這樣懇求,也念他柳林中一個舊人,姑且饒這一次,改調前哨巡領。」光祖拜謝出來,與景道、世勛等相敘,說起五行邪陣,才曉得是寶鏡破的。光祖但說借住村中,反不好提起空翠之中。仍舊小心統領眾兵,已後事情且待另敘。
我如今再把王昌年歸家諸事,說個詳悉。卻說王昌年同了宋純學,先送香雪小姐回去,自已便告假歸家,宋純學也在禮部告了假,一齊出京,竟望河南省來。路上兩個談論當時相遇,得有今日,皆賴柳林大師的恩。宋純學道:「小弟送兄歸去,成了親,便要私到柳林,一見大師,連日絕無音信,想是那裡平安,近聞各處盜賊蜂起,吾輩不知如何下落,為天下者不顧家。小弟所以忝列朝班,不顧婚娶,也省了許多留戀。即如年兄為了小姐,終日不得寧靜,原是一件大累。」昌年道:「長兄的話,雖如藥石,但情之所感,又難割捨,小弟之心,與兄小異,只待完了姻事,便要覓一僻地,栽花種竹,以樂餘生。天下事非一人所能,等待伴食朝堂非弟之願也。」純學道:「行藏出處,自有天數,也不是一人做得主的,且大家混下去,再作道理。」自此兩個相親相愛。
過了數日,不覺已到開封,昌年仍舊如當初模樣,將行李隨從托純學另寓一處,輕身走到崔家門首。有幾個老家人看見,說道:「王相公出去多時,今日才得歸來。」昌年問道:「奶奶與小姐好麼?焦相公可在家?」老家人道:「不要說起。自相公去後,家裡聞得老爺凶信,一家忙亂。焦相公又因學院斥退了秀才,自到京中去,說要買什麼官做。家中奶奶不老成把小姐贅了一個外路人,誰知這人是個強盜,官府緝拿,竟捉小姐到京裡,不知死活。奶奶近日上邊又有什麼文書來捉他,想是還為已前的事,奶奶將些銀子央一鄉紳說了情,暫保在外。如今止存得奶奶在家裡。咳!相公,你是曉得的,當初老爺存日,何等人家!不道弄到這般地位。」相公一向在那裡,料想也不讀書了,請到裡頭去坐坐。」昌年想道:「奇事,從前諸事我已盡知,不要與他說,只小姐已經歸來,為何他還不曉得?我且進去。」便一連走進廳堂,直到裡面。
焦氏看見,吃了一驚,說道:「你此時方來,一家變故甚多,你可知道?」昌年做了兩個揖,說道:「方才門首見了老家人,他備述其事。且問香雪妹子何在?」焦氏道:「若提起香雪那個丫頭,老身為了他幾乎破家,此時不知死在哪處了。」昌年道:「姨娘不是這樣說,當初姨夫存日,曾把妹子許我,那個敢做主要他嫁人,弄得如此?」焦氏道:「啊呀,你還在夢裡。自老身進了崔家,從不見你行一盒禮。今日香雪遇了事,你倒說起清平話來。不要說你仍舊這個模樣,就是連夜做了官,我也不怕你。」昌年大怒,不別而行,即到宋純學寓中。純學問道:「小姐先到幾日了?」昌年道:「便是這樣奇怪,小弟到了家,全然不見香雪小姐。問他眾人,俱說解京未回。大哥你道是怎樣?」純學道:「這卻為何?我與你同到這裡去。再細細問個來歷。」就乘二間轎子,隨了許多人,先打從府前經過,把名帖拜了府尊,即到崔家來。
焦氏聽得外邊有二乘轎子,像個官府,錯認又來捉他,關緊房門,躲在床底下去。昌年與純學下了轎,坐在廳上,喚那老家人進來,說道:「你進去對奶奶說:我王相公已做官了,這一位是禮部宋爺,是我的同年,奶奶不要害怕,我只要問香雪小姐的事。」老家人也嚇了,即到裡邊叫出焦氏。焦氏不得已,只得出來。宋純學也做個揖,開口道:「王年兄在京是刑部官,他歸家專為與小姐成親。前日小姐在京也曾相會過,半月前,已先送歸,怎麼此時還不在家?」焦氏嚇呆了,一句也說不出。老家人稟道:「兩位老爺在上,小姐其實不見歸來,不是奶奶有甚別事。」昌年滿心焦燥,對純學道:「這怎麼處?」正當忙迫之際,外邊傳報,本府太爺并縣官來拜。昌年一概回了。四邊鄰里各人傳說崔家的外甥做了官,好不興頭。只因這一句,便有一個趨炎附勢的來奉承。你道是誰?卻是那潘一百。說這潘一百聞得王昌年做了刑部官,現在崔家要那小姐,自想道:「我老潘在王昌年面上,沒有什麼不好。至于小姐的事,他還不知詳細。若被他盤問出來,我老潘就要受他累了。不如趁他初到,迎接過來,奉承他一番,以後便坐身得穩。」算計已定,立刻差兩個管家,備了一副盛禮,竟到崔家:「請王老爺過舍一敘。」王昌年正與宋純學商議,摸不出頭腦,焦氏惟有告求,拜倒在地。昌年厭他,說:「我如今心緒茫茫,也不與你計較,你且放心裡頭去。」昌年無計可思,立在廳上,忽見兩個人跪向面前,呈上一副盛禮。昌年問道:「你是誰家來的?」那人道:「小的是潘老爹家,奉主人之命,恭賀老爺榮歸,并請老爺過去一敘。」昌年說:「知道了,禮不必收,少刻當來。」吩咐從人:「把名帖回了他的禮,打發潘家的人回去了。」對純學道:「小弟昏悶異常,這裡也住不得。適才老潘來請,此人雖則銅臭,待我原是不薄。弟與長兄何不到彼處一坐?」純學道:「承兄帶挈,極好的了。」隨即打轎,兩個簇新的進士,抬到潘家。
潘一百打聽來了,遠遠迎接,接進內廳,各相見過,潘一百躬身謝道:「兩位老先生,光臨敝處,晚生不勝欣幸。」昌年道:「仁兄向時舊交,何得如此稱呼,乞仁兄相忌些方好,不要看紗帽太重了。」潘一百道:「不敢,請問這一位是何處?」昌年道:「這是敝年兄宋禮部,金陵人。」潘一百道:「久仰久仰。小弟承命,到不敢客氣了,自長兄前歲在舍下別了,到京高捷科第,小弟欠賀,多多得罪,弟想令姨母家不可居住,兩位若不棄蓬居,何不把行李搬來,小弟打掃荒園,暫留台駕,不識尊意如何?」昌年道:「極感的了。」潘一百即差家人,搬送王老爺的行李,吩咐收捨西園,備酒侍候。吃了兩道茶,就同到西園竹廳上坐了,登時擺列酒席,極其富盛。三人飲酒,老潘道:「宋老先江南才里,容日正要請教。」純學道:「豈敢。承敝年兄帶挈,造擾不當。」老潘打一躬道:「簡慢之極,托王兄契愛,幸勿見罪。」又對昌年道:「小弟有一段衷曲,一來請罪,二來剖白心跡。前歲相遇仁兄時,所言崔小姐事,小弟實出無心,被焦順哄了,近聞原是仁兄舊姻。但被此冤陷,仁兄在京為何不申救他?」昌年道:「小弟正為此在京諸事已經消釋,只不知出京已來,又羈留在何處?」老潘道:「貴人福分,自然遇合。仁兄且開懷暢飲一杯。」昌年疑心未解,也無心吃酒。
正待換席,忽有一人汗如雨下,來稟昌年。原來是京中專送香雪小姐的人,那人跪告道:「小的承爺差遣,送崔小姐回家,一路小心伏侍,不想來到半路,遇著一隻兵馬,將行李牲口俱搶散了。小的被他打在草裡,爬起來,已失散了,小姐連轎子俱尋不見。小的星夜到京報知,值老爺出京打聽已歸河南,小的又連夜趕來。到了崔家。說爺在這裡,故此來報,小的伏侍不周,罪該萬死。」昌年道:「這是遇了強盜,也不干你事,你且去。」那人出去。
昌年聞知此信,坐臥不安,就把席散了。老潘整備精潔書房,安慰昌年歇息,自己方進去。昌年對純學道:「小弟所望小姐,意謂終成合璧,誰知如此冤孽,又遭患害,既然遇了盜賊,豈能自全?今生想不能見面了。」昌年說罷不覺掉淚下來。純學道:「年兄與小姐有此顛沛,無可奈何,只索按定了,且不要慌,睡了這一夜,明日再處。」昌年睡到半夜,再睡不著,只得獨自起身。窗外月明如練,昌年散步到書房外來,行過花欄,轉過竹徑,灣灣曲曲,甚是幽雅,只見轉到一處短短粉牆,牆內高出一棵大緋桃樹,桃花開得十分爛熳,但無從進去。在樹底下盤桓一番。昌年倚靠粉牆,想念小姐,恰像痴呆的一般。不期這樣天氣,一陣驟雨,昌年躲閃不及,被雨點打下桃花片來,落滿一身,衣衫都打濕了。少停一刻,雨霽雲開,仍舊月色如銀。昌年也不顧雨濕,看見落紅滿地,就將花片捧了兩把,捻做一團,在粉牆上面,題詩一首。當然將花汁寫成紅字,月下照之,其實有趣,詩云:
庭院蕭疏轉曲欄,東風無力夢初殘。
胭脂落盡深紅色,莫種桃花雨後看。
昌年詩罷,愈加感慨,呆呆的對了隔牆桃樹,只管吟哦這詩。忽聽耳邊聽得牆內有人,嬌聲贊道:「好詩好詩,如此仙才,何患無良緣而感慨若是?」昌年聽見想道:「奇怪,這更深夜靜,還有人在花下,又是個知音的。我王昌年雖非好色之徒,然聽此嬌音,益動我暗香之念矣。」正當躊躇未決,外邊早已雞唱,又聽見裡頭說道:「郎君貴人,幸勉自愛,倘若有意,明宵仍到這所在來,可以清談片刻。今夕不及相會了。」昌年又立了一刻,寂寂無聲,悵然而返,仍舊進書房去了。
次日起身,潘一百清早伺候,又有許多鄉紳來拜望,忙了一日,下午吃酒,直至更餘。純學醉了,竟去先睡。昌年思憶昨宵之事,不明不白。挨至更深,仍尋舊路而來,看那桃花越發嫵媚。昌年才立定腳,便一陣清香撲鼻,昌年不覺魂消,果然牆內並不失約,但看短牆上面,桃花之下,影影透出一個美人來。昌年抬頭一看,貌似嫦娥,態如西子,手折桃花一枝,贈與昌年道:「妾身潘氏,小字瓊姿,家兄勉留台駕,妾恐簡褻才郎,故此不憚露行,相期面會。」昌年受了花枝,作一個揖道:「既是潘兄令妹,小生何敢輕犯?」美人道:「賤妾亦不過慕君才耳,非有他意。」昌年見此美豔,雖則可愛,心上忽想起香雪小姐,流離飄散,不忍棄舊憐新,卻把春心禁住了,說道:「小生客寓名園,適逢小姐,恐怕外人知覺,有玷名節,請進去罷。」那女子笑了一笑,也就下去。
昌年拿了花枝竟走到書房中來,朗吟舊詩二句道:
孤館暮雲迷舊夢,閒庭小雨落殘紅。
純學此時睡醒,說道:「王年兄,何苦整夜不睡?」昌年道:「年兄起來,小弟有個喜信報你。」純學當真起身,同坐月下問道:「有何喜信?」昌年道:「小弟無聊步月,偶遇一個美人,極其艷麗,乃是老潘的妹子,小弟為了香雪小姐,誓無二心,待小弟明日見了老潘與兄作伐何如?」純學笑道:「年兄差矣,小弟若要聯姻,也不到此時了。年兄是有情之人,往往遇著這樣,小弟于此事看得極淡,況且承老潘盛意,款留作寓,豈可想其閨中?只不知年兄何以得遇?論起來這般夜靜,此女閒遊庭院,不過是吟花弄月之流,丰致雖佳,恐非正道,年兄不該近他。」昌年笑道:「好一個英雄道學。至若小弟,此情便割不斷了。」兩個談笑了一夜。
次日午前,老潘出來對昌年道:「王兄托在相知,不妨多慢,只恐得罪宋老先,弟心甚是不安。今日無事,可同散步荒園一樂。」昌年道:「弟與敝年兄,過承厚愛。正想遍遊名園,聊以適興,極好極好。」原來潘家的西園,開封府裡是有名的,亭台花榭,轉折不窮。老潘同了二位,東遊西玩,真個好看。漸漸走到那題詩的短牆邊,老潘便轉過來。昌年道:「潘兄,此處桃花盛開,裡頭還有什麼好景致,一發遊遍了。」老潘道:「這裡邊是去不得的。」純學道:「想是近內室了,王年兄須當止步。」老潘道:「不是,此處離內室還遠。原有一間別室,亦頗幽雅,庭中有棵大桃樹,向來繁盛,只因此樹有個花神,親近不得,所以小弟便鎖起了。」昌年見說出「花神」兩字,對宋純學道:「有這異事。」老潘道:「王兄致疑,莫非宵來曾遇著否?」昌年道:「不曾不曾。」純學道:「我們正人君子,那怕邪神?潘兄不妨領進去看看。」老潘道:「既如此叫小廝裡面取鑰匙出來。」也不走到短牆邊,又在湖石下轉一個灣,便有一扇小門,老潘開了小門,一同進去。果然一樹緋桃,扶疏偃蓋,覆滿一廳,落紅遍地。昌年與純學坐在樹下讚嘆不已。純學道:「依小弟愚意,如此好花,正該日夕賞玩,不可負他,就有花神,見了弟輩,自應迴避。今夕待小弟獨坐此書室,看是如何。」老潘道:「既發此興,不可無酒。」就立刻攜一桌酒,共賞桃花。純學自恃英雄氣慨,把這緋桃愛戀不捨,便要住宿于此。昌年道:「待小弟奉陪。」純學道:「兄來相伴,只道小弟怯弱了,請各就便。」老潘道:「若宋老先愛此繁花,多叫幾個小廝伏侍。」純學道:「不消不消。」是夜,當真獨宿花前。說這宋純學,雖是文儒,他曾在千軍萬馬之中鑽出來的,就是天將也不怕,何畏花神?打開鋪陳,竟脫衣而睡,一覺直到天明。
清早老潘同昌年來看,純學尚未起身。說道:「何如?弟說花神必定相避,果然昨夜并無半事。還是兄輩多情,未免驚動花神。盡如小弟這般愚直,花神方且厭棄,敢來纏擾?」三人大笑一番。純學即便起身,穿好衣服。卻又奇怪,但覺衣袖內有件東西,滾來滾去。純學道:「衣袖內不知什麼?」摸取出來見一條粉紅汗巾,緊緊打一個小包,異香馥郁。昌年急忙懈開,乃是一對碧玉鴛鴦,雕刻得極好。純學道:「這東西卻是何來的?豈不怪異?」昌年笑道:「可見花神原不厭棄年兄,有此珍寶相贈。」純學道:「小弟昨夜其實不聞一些兒影響。」老潘在旁把這玉鴛鴦翻來覆去,看個不了。昌年道:「潘兄不必看他,這是花神的遺愛,敝年兄尚無年嫂,還要把那鴛鴦珍藏好了,以博一宵歡幸。」老潘道:「連日相敘,倒不曉得宋老先尚乏佳期,怪不得花神作合了。」純學笑道:「有何作合?即如王兄這樣才情,且未有遇,難道花神到下顧起小弟來?」老潘道:「小弟『作合』二字原有個緣故。今日所遇甚奇,小弟不得不說。小弟寒家從無兄弟,止有一舍妹,小字瓊姿,才貌也看得過,待字香閨未曾婚聘。這碧玉鴛鴦,原是祖遺之物,舍妹時刻佩在身邊的。小弟裡頭,重門深固,就是蒼蠅也飛不出,必定花神為舍妹執柯,故竊取此玉以贈兄耳。」昌年見說,方曉得前夜所見的,真是花神,假裝了老潘的妹子。私對純學道:「這花神始初戲騙小弟,其意蓋與年兄週旋好事。小弟今日樂得做現成媒人。」純學道:「弟所以到此地者,為兄姻事,今吾兄心願未全,小弟何心,到把這事說起?」昌年道:「弟之痴心,已成僻性。吾兄大丈夫,豈得無後,以絕宗祀,這段姻緣,必須速就。」純學見說得有理,且是遭遇甚奇,只得索允從了,對老潘道:「承諭天緣,不敢違逆。但小弟客中無聘,為之奈何?」老潘道:「仁兄職列儀曹,寒家仰攀貴人,實出萬幸,安敢論財。」兩邊話的好了,昌年又從中贊成。老潘便去擇了吉期,純學不得已,只得將帶來盤費,俱湊出一般的,行了聘禮。待到吉日,純學穿了公服,竟在潘家結親,合巹之夕,純學看那瓊姿小姐相貌整齊,滿心歡喜。入贅之後,親鄰慶賀,熱鬧非常。只留下王昌年清清冷冷寓居西園。幸喜得純學時時出來安慰,還不十分寂寞。
忽一夜,昌年獨坐書房,燒了一爐好香,燈下看些書史,思想香雪小姐,未知死活,因嘆道:「別人遇合,何等容易,獨有我王昌年反反覆覆,再不得如意。」不信有情的偏沒有緣,就是一宵恩愛也不可得。」正思想間忽聽得窗外有行動之聲,昌年道:「可是小廝,有茶點一盞來吃。」外邊道:「茶倒沒有,備得美酒一樽在此。」昌年想道:「又是老潘差人來致殷勤了。」便一手開說道:「便闌夜靜,多承厚情,你家老爹還沒有睡嗎?」只見跨出書房,星光之下,遠遠望見幾個人把手招他。昌年走去看時卻不是人,原來是牡丹台上的葉被風吹動。昌年笑道:「黑暗裡認錯了。」又問道:「那送酒的在何處?」不想到在書房裡底底應道:「王老爺,在這裡。」昌年笑罵道:「歹奴才我在外邊你到閃進裡面。好好的說罷了,為什麼粧這樣嬌聲嬌氣。」昌年一頭說即走進書房,仔細看時恰好一位絕美麗的女子斜立書燈背後,昌年走近身來,香氣芬芳,嬌姿艷雅,那心腸就鐵打的也要柔軟了。昌年見此佳人,不禁神魂飄蕩,因問道:「從何而來?」美人道:「郎君莫怕,妾即桃花女神也。前宵諷詠佳句,衷心不忘,故來相訪。」昌年道:「下官孤燈寂靜,承神女保重,亦是韻事。但恐幽明間隔,有所傷害否?」花神道:「妾乃紫姑山司花仙女,前生與郎君閨房恩愛,尚欠一宵,妾因等待郎君,守此桃花之下。今宵完願,當即回山中,職司花色了。前見宋禮部文武全才,偶取碧玉鴛鴦與他玉成好事,亦是一段佳話。昌年道:「小生得遇仙卿,可見『姻緣』二字必定不能相強。咳,只恐怕一宵恩愛,又添出萬種相思,五更分別,豈能恝然?」花神道:「郎君至情,只這一句,妾當與君更結再生之緣了。方才攜酒一壺,何不共飲一杯?」昌年遂並坐舉杯,歡然相敘。花神又道:「妾聞郎君憶念香雪小姐,未審可要相見?」昌年忙問道:「香雪途遇強人,存亡未卜,小生日夜掛懷。若仙卿能使一見,感恩不淺。」花神道:「小姐安處他房,今夜妾當助君一夢,到彼處相會。但天機難以泄漏,他所居的地方,不敢直說。郎君凡事放心,這就是喜信了。」昌年道:「倘得如此生死不忘。」花神道:「郎君夢見小姐,後日無據,何以為憑?可將輕絹一幅,題詩在上,妾與君夢中致去,使小姐見了亦知郎君想念之情。」昌年大喜,即尋出一方輕白綾絹,細細楷書,寫詩一首:
一朵千金泣露斜,玉緘消息滯天涯。
瞢騰勿作西樓夢,悵望神仙萼綠華。
昌年寫完了,後面又用一個名字印子。花神拿了詩絹,同昌年解衣就寢。床上美滿幽香,不可細說。將次三更,一覺睡去。昌年的魂夢正像有人提住的,隨風逐雲,頃刻千里。抬頭看時,卻垂下萬條柳線,昌年順路而走,忽轉到一間房裡,四壁圖書,一簾花草,香雪小姐獨坐其中,昌年一見便相攜手說道:「小生那一日不念小姐,豈料住在這裡。前日歸家,只為不見你,反受了焦氏的氣,今日同歸去罷。我有一首詩,特送你看。」在袖裡取出那幅綾絹,交付小姐。香雪拿了說道:「我在此間,指望你來候我,怎麼隔了許多日子?前在京中,要你做三件大事,如今一件也不消了。」昌年道:「此處甚是幽靜,一個人兒也沒有,小姐且與你親近片刻。」便把香雪緊緊抱住,香雪并不推辭。忽然一道月光照身上來。昌年覺得一陣寒冷,手便抱住香雪,心內好像昏迷的一般,連聲叫道:「小姐!小姐!」開眼一看,抱的乃是花神。花神道:「郎君蘇醒,漸次五更,妾要去了。千萬保重,夢中之事後會有期。」昌年尋那詩絹,果然不見,便道:「適才幽夢,深感仙卿引領,此刻又要分別。殘燈未滅,兩夢皆虛。已後這個清齋,怎生消遣?」花神道:「妾的夙緣,今宵已盡。但郎君經今年之內,尚有一番驚嚇。若見蓮花殘敗,方脫此難。」昌年問道:「可避得麼?」花神道:「這是命數當然,無從可避。」昌年猜想蓮花慘敗,將及秋期。這一夏須要仔細。」花神道:「不是這樣。郎君當靜以待之。」說罷,披衣而起。昌年亦起身相送。此時窗外,天色明了,花神急欲別去。昌年依○不捨,把手扯往不放,兩個才跨出書房,早被一陣狂風捲起衣服,那花神闃然不見。昌年手內只道扯住,誰想所捻之物卻是前夜贈的一枝桃花。昌年將桃花擲在地下,還想追趕前去,抬起頭望著天上,走了數步,不提防一個人劈胸撞來,倒把昌年一嚇。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宋純學,恐怕昌年冷清,清早出來看他。純學笑道:「年兄孤寂無聊,小弟甚放不下。今早將欲何往?莫非還想著那一樹桃花麼?」昌年道:「豈有此理。桃花雖艷,終不著夢到羅敷,真足令人魂消也。但年兄宴爾新婚,為了小弟使香夢未終,有罪有罪。」純學道:「弟豈戀新婚者?天下事全無定局,小弟本意要到柳林一去,今友羈身于此,前日若無年兄,也決不幹這樣不老成的事。」昌年道:「說那裡話,這是正理。」
兩人握手談心,話得正濃,忽聽見老潘在裡頭喊出來道:「王兄可曾起身了?有件異事。」昌年應道:「甚麼異事?」老潘看見道:「妹丈也在這裡,你們兩位起身的這樣早,何不再睡遲些?」純學道:「一日之計在于寅,睡他做甚麼?且請問老舅所見何異?」老潘道:「小弟今早著小廝乘那露水中修整花樹,不想那棵大桃樹竟枯死了,你道奇不奇?」純學道:「當真奇異,可惜這等盛花不曾看完。」昌年道:「敝年兄感謝花媒,尚欠一副厚禮。」老潘大笑道:「小弟也覺欠情,虧王兄有心,還想得到,小廝快收拾早酒,來吃一盞壓驚。」昌年道:「且慢,未曾洗臉。」老潘罵道:「這班懶奴才,這時候王爺臉也沒有洗,一個個該打死,快些快些。」只見一個書童拿一盆熱水來,昌年看了問道:「這小廝有些相熟,好像焦順家裡的愛兒?」老潘道:「正是他。已前被他主母打出門,偶然棲托弟家,連日差出去,不曾伏侍王老爺。」昌年道:「愛兒,你住在這裡也好。」愛兒道:「小的雖是被逐,我家相公也不得知。求王姑爺說個情,原帶小的回去。」這愛兒思想回家,不是好意,他還憶那楊氏,故此相求。昌年那裡曉得,便道:「這個何難?我正要到那邊看看,只不知潘老爹可放你?」老潘道:「這本是焦家書童,小弟留他因他無處去,若帶回舊主,理所當然,有何不可。」
昌年吃過早飯,便隨了愛兒到崔家來。焦氏接見昌年,小心奉恃,只愁他又提起香雪小姐。不想昌年因得花神消息,安心樂意,不與焦氏計較,說道:「連日住在潘家,便曉得香雪妹子,遇了強盜,此後不知如何下落?」焦氏道:「老身倒不知,王姑爺也看你姨夫面上,凡事求姑爺照顧。」昌年道:「書童愛兒,一向逃走在外,我見他原有舊主之念,特地帶歸。若有得罪處,不妨重治,他既小心,還是舊人好用。」焦氏雖恨愛兒,因昌年來說,方將怕他,不得不從。說道:「別個老身也不聽,王姑爺說了,且收用罷。」愛兒磕了兩個頭,立在一邊。裡頭楊氏聞知昌年送愛兒到此,十分歡喜,只說自家至親,面謝昌年,各相見過。楊氏道:「姑爺榮歸,我們家裡不成個規矩,真所謂『親情疏失為家貧』了。如今香姑娘雖無信息,姑爺切不要把這一脈親看冷了,仍在寒舍住住。」昌年道:「多謝,改日再來看。」昌年略坐一會,也就起身,焦氏與楊氏留著吃便飯,昌年不肯,竟上了轎,回潘家西園。自此愛兒依舊服役,以後愛兒在外做些小生意,終身伏侍楊氏,小心謹慎,不敢放肆。這是愛兒的結局,以後不及再敘。
卻說昌年回至西園,思念:「昨宵之夢,似真似假。但桃花神女如此奇異,其言必定可據。又與我附寄詩絹,難道不真?只是他說經年之內尚有患害,頗生疑惑。且自消停下去。我想小姐夢中若是也與我的夢一般相合,便不負花神一番美意。咦,恐怕千里遙遙,渺茫無定,未必其然也。(原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