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續閨吟柳林藏麗質
說這王昌年見純學搖頭不語,知道香雪小姐怒氣未平,急得心頭火出。對純學道:「小姐必定如何?求年兄委曲,玉成好事。」純學道:「不消性急,小姐雖然執意,待小弟先行聘禮,然後再去求他。」當日便遂喚長班買綢緞、兌首飾,整備停妥,即差本部衙役做了正使,旗鑼鼓傘,花紅禮物,一徑到小姐私宅來,與王昌年行聘。宋純學即是大媒,親身到宅。小姐始初拒絕,不肯收納。純學再三苦求,並央添繡說請,小姐暫時收了。
次日早晨,昌年又同純學來見小姐,香雪接見了,說道:「昨日見賜盛禮,承宋爺台命,不敢違逆,暫留在此,即當奉璧。但賤妾念切故鄉,急欲歸去,容俟後日,拜謝大恩。王家表兄,列職刑曹,羈身都下,凡事保重,後會無期,只此便長別了。」昌年心上道是行過聘禮,正好擇吉成親,不想小姐說話還不是這主意,自己不好懇求,只管催純學周旋。純學道:「王年兄青年才貌,一心惟念小姐,今日聘禮已行,再無不允之理。小姐已前諸事,無辜受限,不要說王年兄,就是下官也俱曉得。」即在袖裡,取出柳林中所寄的一把扇子,呈上小姐。香雪看了說道:「只為這把扇子起了無數風波,如今寄扇的人我倒日日想他,不知宋爺何從認得?」純學道:「下官貧困時曾受他的大恩,就與王年兄一般。」小姐笑道:「這等說起來,賤妾的藏匿也是該應的。宋爺尚且相知,何況閨中弱息?」純學道:「小姐禁聲,這話不是當耍的,其實此人不惟思慕小姐,抑且鐘愛王兄,故有此顛顛倒倒的事。」純學見小姐有些喜色,便道:「小姐詩詞彩畫無不精絕,真是女中才子。恐怕王年兄的才調,尚有未到處。」昌年笑道:「今後不但完了淑女好逑之意,還該師弟相稱,做個宮牆桃李,正是門楣兩○○○者也。」純學道;「閒話休提,下官告退。小姐便○○王年兄擇吉日。」小姐道:「論起前事,雖則繼母貪財逼嫁,賤妾適遭天幸,得以超脫網羅,自已也覺無愧,所恨者結成官訟,使納采問名之禮,出自公庭,為可恥耳。」純學道:「這樣事足成千古佳話,有何可恥?年兄姻期,小姐切不可執意。這原是小姐幼時先父母之命,爭奈此地決不可苟合,且待歸家,再做道理。若王家表兄必不忘舊好,也要從妾三件大事方可議親。」昌年忙問道:「小姐有什麼三事?小生當奉命惟謹。」小姐道:「第一件,家父陣沒陝中招魂無處,若尋得遺骨回來,便是大功。第二件,焦氏母子凌虐不堪,須要治他一番,稍消怨氣。第三件,前入贅的那人,恩深情重,可能招致得來,再見一面,方了心願。」
昌年聽小姐吩咐三事,一時嚇呆了,說道:「小姐好難題目。內中只一事還易些,其餘實實難做。」純學私下扯昌年道:「小姐不過要到家成禮,發此難端。年兄不要慌,且著人夫先送小姐回去,隨後我與你各辭部事,告假幾月,便到開封成其好事。料想這幾日決無入贅的人再來混帳了。」昌年點頭會意,對小姐道:「謹依尊命。」從此小姐同添繡就收拾歸裝。純學著人雇了騾轎,一路上小心伏侍,竟歸河南不提。
卻說柳林程景道,自從辭了大師,提兵出來會合李光祖,也不守定一方,統了大營東征西戰,人馬愈多,糧草不繼。景道思想,大師以前曾打發強思文、杜二郎兩個在河北一路開張大店鋪,就差一個將官領一支兵馬到他店鋪裡去,盡數取來應用。說這將官承命,星夜到河北路來,尋著杜強兩人的店輔,把兵馬扎住,只隨數人,竟來取糧。強思文、杜二郎兩人迎接了,拆出文書,驗看令箭,俱是柳林內的號令。打算前後本利銀,約有幾萬兩。當下備酒款待,並送豬羊酒米幾十擔,犒接眾兵,那將官托賴本營中的人總是一家,并不提防,只顧吃酒。吃了一夜酒,早晨打點糧草運齊好交割大營裡去,催促起身,誰想強思文、杜二郎影也不見。將官尋到裡頭,一所空房,全無半人。各處搜尋,也沒有一粒米、一根草、一毫銀子。將官沒奈何,只索空手而歸。
原來杜強兩人已前領大師的本錢,一出柳林便做了大老官,任意揮灑,日裡賭錢吃酒,夜裡嫖妓宿娼,他開的店鋪,僅留個空名。也曾經柳林內來取錢糧,不過一千五百兩之類,容易打發。及至此番,要起幾萬來,他兩個卻慌了。算計沒有支應,現統兵馬守候,性命勢必難保,不若金蟬脫殼,走為上著。外面見了將官,歡歡喜喜,騙他吃酒裡頭卻收拾裝束,挨到半夜,一道狼煙,不知去向了。
將官走了兩人,那一枝兵馬但有來的盤纏,沒有去的費用,一路打家劫舍、搶掠過來。忽然一處,見幾個人騎了牲口,擁著兩乘轎子,後邊行李甚多,那將官見了不覺大喜,便打一個暗號,這些兵眾,即圈轉來,把這牲口轎子,俱圍在裡面。眾人見遇了兵寇劫掠,各個丟了牲口行李,四處奔竄。止存那轎子被兵士一把扯開,內中卻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又有一個侍女也是看得過的。兵士即將行裝并這女子獻與那個將官。原來柳林大師的軍令,凡遇擄掠女人,必要解與主將,審問明白,可留則留,不可則打發他去。若私下污辱,查察出來,無論兵將,有功無功,一概斬首。那將官見這女子十分整齊,頗有壓寨的意思,但怕軍令威嚴,姑且帶到程李二將軍處發落。
看看大營相近,軍門進報,程景道與李光祖,急卻兵糧,喚將官過來。將官稟道:「小將奉命,到強思文、杜二郎家,但有空房一所,并無半人。小將訪問,俱說他兩人把店中貨本都花費了,私下逃走,不知去向,特此回覆。又小將于路上遇著過往女子二名,并行李牲口數個,帶至本營,候主將爺發付。」景道對光祖道:「杜強二人蕩費本銀,私逃在外,少不得緝訪擒獲斬首軍前。只目下缺乏兵糧,為之奈何?且喚這帶來的女子,看是何人?」兵士即將二個女子押送到程景道面前。景道看時輕盈裊娜,好一個大家女子,正是:
十分春分描來易,一片朝雲畫出難。
你道這女子是誰?就是回開封府的香雪崔小姐,景道問說:「你是誰家女子,從何處來?看你不像小家女兒。」香雪道:「妾是河南崔氏,從京中回家。丈夫王昌年,現任刑部,與同年宋純學共留京都。妾乃故宦之女,當朝命婦,寧死不辱,惟將軍鑒察。」景道耳邊提起「宋純學」三字,已知京中來歷,又從前大師與他曾道及王昌年之事,便道:「既是一位小姐,且坐了。請問那個宋純學?」香雪道:「就是禮部宋爺,金陵籍貫,由北監中式的,與妾的丈夫極其契厚。」景道對光祖說:「原來就是宋大哥好友的夫人,這個本營留他不得。」光祖道:「正是!須解到大師那邊去,聽他發落便了。」景道說:「有理。」即著一將,統領軍士,小心伏侍王夫人,正刻送進柳林。并呈上稟揭一封,內中先說兵勢難盛,兵糧漸少,并強思文、杜二郎兩人逃避一事,後面帶說「獲得王昌年妻并侍女二名,不敢羈留,專騎解送,伏候大師鈞裁」等語。將士領命,押香雪小姐與添繡一逕解到柳村裡來。
說這大師白從李,深居柳林,整兵之暇,便思想王昌年。自前日將論單知會宋純學,差人回覆後,曉得純學在京,申就香雪小姐,巴不得昌年夫妻完聚,便好設法,送至柳林,共圖快樂。連日,程景道與李光祖合兵,音信不通,未免心中惶惑。閒居無事,便將天書操演,真個揮劍成河、撒豆成兵,一切呼風喚雨之事,無不驚心駭日。又《白猿經》上有「神鏡降魔」一法,從李依法煉成一面鏡子,將他一照,那些天神天將來來往往,隨你東西南北方方百里之內、山川險要,俱照出來。人有來照的,若是武官,便現出金盔金甲;若是文官,便現出紗帽圓領;若是軍卒,便現出刀槍弓箭。卻又奇怪,從李自家照面,再不見什麼,立現出一朵蓮花來,遇著天晴,那鏡子愈覺明亮,天陰,那鏡便晦昧了。從李將他盒裝玉匣,與這天書一齊藏在臥室內,時刻不離。
忽一日,外邊傳報,程將軍差官候見大師,還有解的兩個女人。從李聞得景道有信,急喚進來。差官進見,呈上稟帖。從李先問他營中諸事,然後拆開稟帖,看見兵糧缺少,杜強兩人逃走的事,吩咐差官著景道于各省店鋪中調用,其強思文、杜二郎緝獲時,當即梟斬。又看到臨了,說解到昌年妻并侍女,不覺大喜,速喚接進來。
差官拜辭出去,催促小姐進見大師。香雪戰戰兢兢,走進內堂。從李一見,便攜手說道:「今日得幸,遇小姐降臨,可謂三生造化。」小姐不知所以,正要跪下去,從李一把拖住道:「不敢勞動小姐。」兩邊行了平禮。香雪抬頭仔細一看,倒嚇呆了。從李笑道:「小姐別來許久,想是忘了我麼?」香雪道:「莫非就是入贅寒家的?」從李道:「然也。」添繡在旁道:「看大師相貌,怎麼正像已前的李姑爺。」從李道:「添繡妹子還認得我,小姐到不記得。」香雪道:「賤妾向日感承大恩,得全貞節。不想是個大貴人,多多得罪。」從李道:「小姐說那裡話?自從尊府分別,日夜掛懷,問候起居,知小姐受禍,皆因不才所致。心上一發不安,隨即寄信宋純學,著他照顧,不知以後諸事如何。今日怎麼原故,得到這裡?」香雪道:「賤妾冤陷解京,幸遇聖恩釋放,皆宋爺之力。不意歸至途中逢了貴營軍士。解到此間。」從李喜道:「天遣他送來,可喜可喜。如今昌年好嗎?曾結親否?」香雪道:「這還不曾,容俟後日。」從李道:「還有一樁喜事,報知小姐,你可曉的令尊也在這裡?」香雪大喜道:「果有這事,可得一見?」從李即傳諭崔世勛進來。世勛承命進見,先拜了從李,然後與小姐相見,兩個抱頭大哭。小姐道:「自從爹爹總戎陝右,家內傳聞凶信,意謂今生不能見面,豈料反在此處。重復相聚?爹爹可知去後家中之事比前大變,做女兒的百般困辱死裡逃生?」世勛道:「我因戰敗被擒,感大師恩德,得保餘生。女兒,你在家受累,我也略略曉得,總因焦氏那賤人凌逼你。我若歸返故鄉須索處置他。幸喜王家外甥,高登科第,這便是我兒終身之托了。」小姐又把解京親見昌年并宋純學行聘等事述了一邊。世勛悲喜交集。父女兩個話了半日。
從李即喚備酒,與小姐接風。世勛拜謝而出。從李同香雪俱進內房,對坐飲酒。香雪道:「賤妾初會大師,只道閨房美秀,不想是個蓋世英雄。今日重見尊顏,始知天下真有女中丈夫,當今世界,可謂二十四城全無男子者矣。」從李道:「小姐過譽,何以克當。但世上這些男人,終日庸庸碌碌,不成大事,只為識見短少,未免貪財戀家耳。倘若揮金不顧,他事不可為?我不才當日孤身無靠,初至槐堂,驟得幾十萬銀錢,那時堅守家園,遂成富室,與凡夫何異?為人在世有限光陰,不能烈烈轟轟做一番事業,使千古留名,空守著夫妻兒女,正如井底潛蛙,言之可恥。縱使成敗得失,各有天數,自已立心,也不要太低了。」
香雪道:「大師所見,迴異庸流,賤妾聞言不勝心服。」從李道:「小姐還記得月下聯詩作《秋閨吟》十首?別後常時想念,諷詠佳句,如遇仙才。今夕無事,偶思得幾個好題目,以續秋閨勝事,求小姐援筆賦之。」香雪道:「幽閨俚語,有污清聽。既承盛意,敢不效顰。且請教是何題目?」從李道:「四個佳題。第一是《織女催妝》,第二是《落梧驚寢》,第三是《夢游廣寒》,第四是《擬長門怨》。」香雪道:「果然好題,但恐才調淺薄,一時無好意思。」從李道:「豈敢,小姐天才,必多雅句。」即喚侍女取筆硯來。小姐不解思索,一揮而就,續成《秋閨吟》四道:
《織女催妝》
經年離別夢猶猜,將近佳期望不來。
星轉玉繩方繫珮,月虛鸞鏡未安台。(玉繩星名)
雙飛釵燕歸時集,小朵簪花剪處開。
又是促人更漏下,千金一刻莫徘徊。
《落梧驚寢》
萬籟蕭然露未干,報秋聲入夢初闌。
幽情欲作巫雲化,衰颯偏從宮井寒。
孤枕斷魂徒戀蝶,向陽疏影不棲鸞。
靜中葉葉淒涼韻,合譜商弦仔細彈。
《夢游廣寒》
憑將殘夢訴嫦娥,誰似驚心秋後多。
一曲唐宮催玉漏,五更楚館渡銀河。
迴鸞恰待歸妝鏡,跨鳳爭疑別綺羅。
依約斷魂應不遠,錯拋情緒聽雲和。
《擬長門怨》
一入昭陽久閉春,舞腰消盡掌中身。
鳳樓星轉誰當夕,鴛瓦霜明獨向晨。
強作笑啼都是假,夢為雲雨卻疑真。
自來不識君王面,總有蛾眉也讓人。
小姐了完,呈與大師。從李唸了數遍喜道:「幽情麗句,真個一字千金,令人愛煞,小姐可稱仕女班頭矣。真夕夜深了,改日再當請教。」香雪遜謝一回。就同在內房歇了。
次日起身,從李吩咐香雪,坐在內房看些書史,自已出堂,查點各營兵馬,又份撥探哨馬出去,督率程景道等進兵。不提柳林內事。
且說程景道同李光祖合兵之後,東征西討,降納許多叛寇,俱奉柳林節制。朝廷聞警,各省招募將才,糾合士兵,要來抵敵,爭奈景道等習練兵機,一鼓而破,軍勢日盛。柳林內時常報捷。
忽一日,光祖與景道商量,又欲移營到別處安置,景道即號令軍中啣枚疾走。只見經過一處,有一帶荒山,山中深廣異常,遠遠望見山頂上有個古廟,約莫相離一二十里路,景道兵士走過半日,就在山溝裡打圍,埋鍋造飯,飯猶未熟,前隊打探的進報:「那山溝裡有一支軍馬,各營將爺,俱宜準備。」景道還信是官兵說:「不打緊,吃飽了飯殺完他便了。」光祖對景道說:「程爺你守定中營,待小弟先統數百人去。」說這光祖披掛上馬,領一隊兵殺進山中。前面果然有一支兵馬。旌旗耀日,屯扎在此。光祖望見,催促軍士奮勇當前,直衝過去。只見那邊隊裡,忽然分了五處,把光祖的兵裹在中間。光祖橫衝直撞,再殺不出。光祖想道:「這分明是五行陣,須從東南方殺出,不可走向西北角,金水休囚之地。」竟向東南盡力廝殺。可煞作怪,那隊兵將,被光祖刀砍槍搠,殺倒了,又活起來。看看日晚,四邊昏黑,光祖單騎殺出東南,加鞭而走,回頭看時一個兵也沒有。光祖心慌,只顧望東而行。走了數里多路,但見明月穿林,亂石礙路,前面影影的露出數間茅屋,兩要高柳。光祖不知路徑,便望柳樹下走,走到樹下,果然像一個小村,那茅屋裡透出火來。光祖下馬。自己牽了,慢慢的來到茅屋之下,先將那馬拴好,然後輕輕叩門。內中走出一個老人,開門問道:「客官何來?」光祖道:「偶然迷路,欲借尊府暫宿一宵。」老人道:「我看客官像個敗將,莫不是從五行陣中逃出來的?」光祖見說,吃了一驚,便道:「老丈何由而知?」老人道:「且請裡頭坐了。來路既遠,必定肚飢,不知這鄉村粗飯可用得些?」光祖道:「極好,但造擾不當。」老人到就裡面收拾起來,光祖想道:「那老人既曉得五行陣,卻有些作怪,我今夜不要落他圈套,且把刀拔出了,在前後看一看,但見裡邊並無一人,只有那老人,同一個少年女子,當真收拾夜飯。老人聽得光祖探頭探腦說道:「那將軍不必疑心,請安坐了,我老夫是良善之家,少客當奉陪閒話。」光祖仍舊回到客堂坐了。停了一會,老人搬出魚肉之類,煖起酒來,陪了光祖同吃。光祖問道:「此地何處?還要請教尊姓大名?」老人道:「此地叫做小柴崗,老夫姓胡別號嘉翁,取《易經》嘉遁之意,家中只有一小女,乳名空翠。這村中向來桃紅柳綠,耕山釣水,人家俱是極安穩的。近日忽到一個道人,住在崗上古廟之中,廣通法術,于數里之外,結成一個五行陣,人有犯他的,除了木方生氣,再走不出,不知困死了多少英雄。這道人每日要村中供給,若不如意,立刻呼風喚雨,把草屋都拆毀了,所以人都怕他。前日到村裡來,奸占了一家的女兒,老夫住在村盡頭,又是寒家,幸喜得不曾侵擾。將軍貴人有福,出得他五行陣,也算造化了。」光祖聞言,不勝疑惑。老人又道:「將軍到此,也是天緣。昨夜老夫夢見天上落下一條金龍蟠在門前柳樹上,像個有人斬他的一般,老夫領他藏避房裡,後來忽變了一隻白鶴。老夫不知何故,因此買些魚肉留一盞燈火,不意正遇將軍。且寬住在寒家幾日,再作理會。」光祖道:「在下營務在身,豈能久留,明日絕早就要告別的。」老人道:「將軍雖有貴營,也不能即去,那道人四處結陣,見將軍這樣英雄,怎肯疏放?不如權住在此。」光祖疑心未決,吃完夜飯,且睡了一夜,看是如何。不提光祖借住村中。
且說程景道是日,見光祖奮身獨往,半日不歸,天色已晚,景道著急,統領兵士,望前而來。看見光祖營內的兵紛紛逃避,見了景道俱說:「前面不知甚麼官兵,結成陣勢,小的們衝殺進去,被他圍困,連忙向東南殺出,只不見了李將軍。小的們四處追尋并沒影兒。」景道慌忙了,又不敢輕易進兵。在明月之下,果然望見前邊陣營甚是整齊。又因失了光祖,打點半夜裡要去劫營,分撥軍士,啣枚進發。漸漸走進那邊,火光影裡,照出無數奇形怪獸。景道營中兵馬嚇做一團。景道即便收兵,自想:「遇著怪事。」即差先鋒將官一員,星夜趕至柳林,稟知大師,景道按兵不動。
說這將官領了程將軍之命,三日三夜趕進柳林。見了大師,備述前事。白從李細問來歷,大驚道:「這是壓魔假術,小五行陣,犯他不傷,只被他圍困,便餓死了。陰符有言,『以術破術,犯術者傷。以法解法,忘法者敗』。光祖犯了邪術,速去救他。」遂立刻差撥探哨馬,二疋執送我的寶鏡,與程景道服定他營,須用火攻勝之。」從李即到房內,開了玉匣,取出寶鏡,交付將官,藏匿胸前。火急上了探哨馬。
不消一日夜,趕到程景道中營,景道接著心中大喜,即吩咐各營,準備火器。次日早晨,披掛上馬,率領五百鐵騎,鼓噪而進。原來這五行陣,是扎住一塊的,景道匹馬當前,高捧寶鏡。果真奇異,那鏡裡先現出許多天神天將,隨後放出一道光來,直透那五行陣中。景道仔細一看,那些人馬卻是紙做的一樣,紅紅綠綠,旗號分明。景道識破邪術,即令將火球火箭放進去。不止數刻,燒得那五行陣片甲無存。景道長驅直搗,全無阻隔。
卻說那山上的道人獨坐廟中,望見有人破他法術,便在山頂上,豎起一面號旗,就要另施邪計,擒捉景道。景道一逕趕來,忽見山上古廟前號旗搖動,知道作術的人住在廟內,先著重兵,圍住那山,自已令了數十勇士,竟趨上山。驀然間草叢裡跳出兩個斑斕猛虎,景道的馬看見惡獸便跳起來,把景道顛翻草裡。景道爬起身,即取寶鏡一照,這個猛獸卻也是紙做的,被景道一把扯來踏碎了。也不收藏鏡子,雙手持定,趕進廟中。只見那道人正待施行術法,被鏡光射定,措手不及,急忙掄起雙刀抵敵景道。景道藏了寶鏡綽槍在手,恰像一條飛龍,景道的鎗法,天下無雙,不要說一個道人,就是一百個道人也抵當不住,被景道一鎗刺倒,眾將擁來,砍得粉碎。景道還恐怕有同伴的人,挺著神槍,前前後後抄了一遍,并無半個,只有紙人紙馬無數在廟內,景道盡行燒化。原來這道人只靠假術恐嚇世人,若無寶鏡,他的變化本自利害,如今遇著景道,就如小鬼見了鍾馗,無從躲避了。
景道除了妖道,各處找尋李光祖,影也不見,只索收兵聚眾。思量:「光祖英雄,不知死在那裡,叫我一身統領眾兵?自出柳林以來,未曾立功建業,久羈于外,又恐大師見責,我今不若暫歸柳林再與大師商議,另圖他處。」景道有這個主意,整點各營,望著山東一路而來。
行了幾日,漸近柳林,先差前鋒將官叩稟大師,或是歸林,或是另行駐扎。從李聞知此信,吩咐程景道:「暫歸柳林,另議區處。」景道得令,整兵結陣,竟自歸營,進見大師,呈還寶鏡,拜倒在地,自陳無功反失光祖之罪。從李道:「李光祖偶犯邪術,遂至失身。你曾將寶鏡四處照他或死或生卻在那裡?」景道稟說:「小將未蒙大師指教,不曉用那寶鏡,故此未知光祖何處。」從李道:「可惜了,若將那鏡映在水中,方方百里內外,俱可看見,我前日因要緊,不曾傳授於你。你今且同崔世勛查點兵士,以待後用。」景道拜辭出來,與崔世勛相敘不提。
卻說李光祖自到胡嘉翁之家,被他勸住,不能動身,一住三、四日,心中焦躁。幸喜那空翠女兒十美艷,每日收拾肴饌,甚是精潔,來來往往,也不回避。光祖少年心性,頗亦留情。可見世上男女隨你蓋世英雄,這條路是再打不破的。那老胡忠厚誠實,原是一個隱士。與光祖甚覺相投,問光祖道:「老夫連日不敢斗膽,請問將軍姓名?是何官職?」光祖道:「在下姓李名光祖,原是京營裡出身,至于近日官職,看老丈是個誠信君子,料無惡意,不妨直說罷。在下因少時流落,感承山東柳林內的女大師極其知遇,不忍違背,現今統兵,俱是他的節制。」老胡道:「原來如此。老夫失敬了。但老夫有句忠心的話,未審將軍可聽否?老夫看將軍青年英俊,自是貴字公子,老夫迥然不同,只是具此雄才,還該與朝廷出力,何苦拋妻棄子,奉事柳林?」光祖嘆口氣道:「不瞞老丈說,大丈夫感恩之下便是千古知己,何肯相負?譬如當時漂零不遇,死填溝壑,那個肯憐念我,若教我搖尾乞憐,于求當世,然後圖個近身,還要受當道貴人多少奚落?這條念頭今生不能了。至于家室,在下還沒有。若再混幾年不足成事,也願老丈長隱荒村,埋名沒姓,自是長策。」老胡道:「將軍少年有此見識,可敬可敬。老夫不揣,還有衷曲告訴將軍,老夫少時性子原不平順,只因世無知識,所以隱居此地,到藏拙些。如今老了,自拙荊去世,止存幼女空翠,尚未許字。前夜夢龍變鶴,得遇將軍,應是吉兆。若將軍不棄,寒家願將空翠奉事君子。將軍以為何如?」光祖道:「多謝盛情。感恩不淺,但在下托身女師,從無報效,未免聽他調撥,恐累令愛苦守青燈,并負老丈一片盛德,為之奈何?」老胡道:「將軍既出此言,足見忠厚之意。老夫與小女今日相訂姻期,當等待三年。若將軍三年不來,便是棄絕了。」光祖道:「若得如此,光祖一生之幸,倘三年不返,光祖便死于刀劍之下,老丈竟擇配可也。」光祖感激嘉翁,發個大誓,老胡大喜,只瞞了四鄰,有來問的托言是舍親,另設酒餚款待,光祖當夜,即喚空翠出來,先行個小禮,俟後另擇吉日方好成親。光祖無以為聘,身邊只帶得金鑲玉嵌的一把佩刀,即解下來贈與空翠。又對老胡道:「勿謂光祖是個武夫,不知文墨,可借筆硯留一小詩。」嘉翁取出紙筆,光祖在燈下題詩一首:
匹馬長嘶塞草煙,豈知隨月晤良緣。
半生虎帳期三載,一夕鸞書訂百年。
玉洞有雲留阮肇,銀河無路隔長騫。
桃花門扇題詩後,莫被春愁似杜鵑。
老胡看了笑道:「不惟是一個雄略將軍,亦且是一個多情才子,可喜可賀,老夫珍藏佳句,勝獲金玉矣。」光祖道:「粗鄙之詞,聊為他年,作一証○。」自此兩個竟成甥舅之好。
單要打聽那道人消息,光祖還想得便,我那道人使一方安靜。不知這道人已被程景道殺了。
忽一日,村中過往的人紛紛傳說:「小柴崗上住的惡道人不知何人殺了,他結的五行陣俱已燒盡,說這個陣中的兵馬原來是紙變的。」眾人俱說:「這樣妖術,殺得好,殺得好。」老胡聽得,述與光祖知道。光祖大喜,便要辭別起身。老胡又寬留一日。第二日早晨,光祖拜謝老胡并別空翠。光祖與空翠兩個,你看我,我看你,不覺情深。
光祖上了馬索性加幾個鞭子,走出村來。未知出後如何,下回另有奇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