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有情偏被無情惱
說這白從李別了香雪小姐,束裝而歸。行過數日,竟到柳林。程景道與崔世勛迎接進去,各相見了,備酒接風。程景道道:「大師久羈他郡,營中諸事未能料理。今日歸來,各營幸甚。」從李道:「前同宋純學到西安府,偶然遇見了一個書生,姓王名昌年,說是世勛的女婿。我憐他孤苦,著純學送他到京納監。以後又到開封,聞得世勛的女兒被繼母凌逼改嫁,我便用計照顧他,故此羈留這些日子。」崔世勛聽得女兒之事,感謝大師,又問些詳細。景道道:「大師可曉得純學在京同昌年俱已聯捷,各選部屬,前日有書來通候。他書中也說,朝廷各處緝訪,所以景道來請大師。」從李道:「可喜可喜。但昌年喜信不曾與崔小姐得知。崔將軍可謂大幸了。」世勛起身拜謝道:「皆賴大師恩庇。」。自此以後,從李管守柳林,著崔世勛統領營事,程景道別領一千人馬,出了柳林,差人知會李光祖不必駐兵陝西,與景道合兵,另擇地方,為攻守之計,以後勝敗,自有定局,無暇另講。
卻說書童愛兒,自從驚動焦氏,私下逃走,思量無計安身,必要投靠人家,一路走來,正打從潘一百門前過,適值老潘看見,問道:「你是崔家愛兒,清早到那裡去?」愛兒道:「潘老爹,不要說起。我家奶奶極其性急,相公出去後,日日將小的打罵。昨日偶然一件小事得罪奶奶,便要下毒手。小的熬不得,只索逃出。不知可有什麼好人家?求老爺照顧了。」老潘道:「痴孩兒,你若無處去,何不就在我家住幾日?」愛兒道:「老爹肯收留小的,情願服侍。」當日老潘便收用了。你道愛兒是崔家逃奴,老潘為何用他?不知老潘心上別有一段意思。他因香雪小姐親事未成,恨入骨髓,巴不得打聽小姐近日如何消息。一見愛兒私逃,要知其意,故此不論好歹,即便留他。老潘問愛兒道:「你家相公進京,家裡的李姑爺與小姐做甚麼事?」愛兒道:「姑爺近日說要回家,小的出來時,他還不曾起身。小姐與姑爺十分相好。」愛兒說這一句,不覺笑了一笑。老潘道:「愛兒你提起姑爺,何故笑起來?」愛兒道:「說也好笑,老爹還不知有件希奇事體。」老潘只道小姐夫妻兩個做些勾當,說來必定有趣,連忙問道:「你說奇事是怎麼樣?」愛兒道:「若說出來當真是好笑的。那個姑爺,人都道他好後生,誰知他是個女身,假做了男子。前日夜裡吃醉了,被家裡有一個人親眼看見,這是的的真真之事,老爹你道奇也不奇?」老潘聽知此話,滿心歡喜笑道:「奇怪奇怪,不信你家小姐倒喜歡那不吃食的東西。」只因這一句,生出許多風波,把一個好端端的小姐,受盡大累。
說老潘聞了女扮男裝,心下想道:「我正要尋他家裡幾件事出些怨氣,不想有這樣好笑的事。我如今把一張紙,寫個笑話,粘在他門首,羞辱他一番,有何不可?」思想自己不識字,別樣巧話是寫不出,只有借票常常有人寫與我的,便依他樣,取一幅厚棉紙上寫道:
立借票人崔香雪,為因入贅雌夫,夜間乏用,央兄焦順做中,借到潘處陽物一張,情愿起利五分,約至十月滿足,歡喜而去,本利一并奉還,不敢少欠。恐後無憑,文此借票為照。
看官,這叫做無頭榜,原不該寫出本姓來。為何票上說「借到潘處?」原因是老潘不識文理,照依舊樣便是這樣描寫。老潘寫完了,等到夜間,自已私下走到崔家門前,將這「借票」高高的粘在牆上。次早有人看見,無不大笑。只見遠遠兩個著青衣的人走來細細看他,便一手扯下來,大喜而去。原來這青衣人不是別個,卻是本縣的捕快。只因兵部發下各省機密文書,中間說叛寇女師,山東出生,到處往來,女扮男裝,著各府州縣細細緝獲,不許泄漏。官府著忙,就將這事密付精巧捕快,獲時重賞。
那日捕快見了「入贅雌夫」的話便認了真,一逕將這「借票」送與本官看明。縣官了添公差立刻抄捉。香雪小姐在家并不得知,忽然前後門都打住了,公差打進門來,見一個索一個,崔氏一家擾亂,并四鄰俱捉過來。細問緣由,方知見了「借票」,緝拿叛寇,公差不由分說,俱索到縣裡。縣官升堂審問,但見幾個女人,喝道:「你家藏匿叛寇,從實招來!」焦氏稟道:「小婦人原是清白之家,丈夫崔世勛征剿陝西陣亡了,家中只有女兒香雪。前日入贅女婿,并不知是歹人。如今女婿又回家去了,老爺只問女兒香雪便知真假。」縣官即問香雪,香雪本意要表白自己不肯失節,後日好嫁王昌年,便從實稟道:「母親所贅丈夫其實是個女身。至于叛逆大事,閨中弱質何從得知?」縣官又問四鄰,各回不曉得。縣官叫錄了口供,眾人釋放。獨將香雪解進本府。這雖是香雪小姐,供招有據,必竟焦氏與眾人,各出銀子使用,獨推到香雪身上來。那時太守細加審問,香雪也照縣裡的話。太守見香雪,大家小姐,輕盈弱質,加不起刑罰,又是欽案,他既招出女扮男裝,即起文書,備敘口供,解部定奪。香雪忽遭冤陷,無可如何,還指望王昌年在京裡:「此番解到京,或者遇著昌年,與他辯白。偏恨繼母焦氏,把這奇冤,獨推在我身上,自己便脫卸了。皆是他前日貪圖財禮,起這禍根。若父親存日,那有此事?」又想起白從李,有情有義:「誰知這樣大逆,反來害我?今舉目無親,生死未定。」小姐想到此處,不覺放聲大哭。
太守起了批,公差即時押解。身邊盤費全無半文,家裡的妝奩盡被焦氏勒起,小姐一時無奈。伴隨的只有添繡一個。幸喜得押解的公差不是外人,卻是父親手裡老家人的兒子。原他自小在裡頭伏侍過的,因焦氏打發在外,就充了府堂公差。小姐想這公差路上料然不敢放肆,只沒有途中費用。」
正值憂愁無措,忽然看見一個人踱來,那是送盤纏與小姐的。這人是誰?說來又甚可笑。原來就是潘一百。小姐在家就聞得潘一百之惡,爭奪親事,與書寫「借票」。雖則種種惡毒,從未見面。如今親看見了,也該把他相貌說個明白,看是如何。有一首《黃鶯兒》為証:
滿面帶黃毛,胖身○一人高。○象林裡爭喧鬧,腹中草包,口中利刀,○○○○○○個喜財爻,偏生照命,句句解○醪。
那潘一百始初寫借票時,原沒有害小姐的念頭,不過恨焦順說親不成,寫來騙哭他家。不意弄假成真,反害小姐。他也過意不去。這一日,聞得小姐起解,他便走來看看。因他票上寫「借到潘處」,所以人都曉得是他陷害。小姐原不認得。公差卻認得的,對小姐道:「這人就是潘一百。」香雪方將懷恨,一見了他便叫公差捉往說:「正來的好,你說我藏匿叛寇,你何從得知?必同是藏匿的人。可扯到太爺堂上去。」公差是小姐家人,自然用力,把潘一百扯住。老潘出其不意,嚇得魂不附體。想欽案大事騙不得的,便央公差與小姐說情,議送盤費銀二百兩。即刻差人在家湊來,以前是拼一百,如今是拼二百了,老潘沒奈何,送上銀子,小姐收了,才放他去。此正是小姐的高見。要知做財主的打他罵他不足為辱,惟有取他銀子,實是傷心,老潘鄙吝之念苦不可言。小姐樂得受用,一路不愁窘乏。公差小心押解,逢州過府,漸漸到京。不知此後凶吉如何,我且把香雪小姐解京的事,暫時放下,把白從李柳林之內再說一番。
自從李打發程景道出了柳林,與李光祖合兵,從李居中調度,內外兵勢,雄盛非常。程李二將稍不如意,便請大師進營,要風就風,要雨就雨,憑著天書法術,真個無往不勝。
一日,從李退處柳林,忽然想起香雪小姐,分別多時未知安否。即差兩個精巧的人,寫書一封,往河南問候小姐。差人去後過,從李因想念小姐,有個緣故。他的本懷原在王昌年身上,推愛來的,豈有想小姐不想昌年之理?曉得昌年聯捷,在京做官,他便要寫個諭單,吩咐宋純學,著他曉諭昌年,說明前事,一來扶助昌年到家做親,二來即著純學取昌年夫婦同歸柳林。那時節便是武則天寵愛活蓮花了。從李情深念切日夜掛心。
忽一夜,四更時分,燈花半滅,香篆全低,從李耳邊,只聽得堂前探哨馬叫聲震動。原來這探哨馬,一向設在柳林中,共有一百二十匹,輪流值日,每遇急事,探哨將官,即乘此馬日行千里,頃刻來報,平常小事不敢輕易騎的。那夜馬聲一叫,燈影下跪著一員將官,說是京裡宋純學差撥來報大師,云:「王昌年感了重病,奄奄一息,專等大師進京面會一會。」從李正思念昌年,聞知此信,急急抽身,跨上探哨馬,一日一夜趕進京中。
轉過了幾十個胡同,便卸下馬,見一處小小房中,昌年睡在床上,形容雖甚憔悴,丰姿猶自勝人。傍邊坐下,宋純學在那裡煎藥。從李一見昌年說道:「我叫你進京指望功成名就,後日長久相敘,不想一病至此,如何是好?」昌年一把手拖住從李道:「多謝大師感恩不盡,只恐今生不能奉侍玉體,但願來生補報罷了!」從李見他這話,不覺失聲而哭,復對昌年道:「且自寬心,我的心事,想宋純學與你說明的了。我為思想了你,把各營諸事,懶于管○。當初一片雄心,誰想消磨在你?倘若你必定不好,我的心腸已斷,有何心緒,再整理兵戈?」說完了又哭一場。只見昌年嘆口氣,從裡床拿蜜珀赦珠一串,交付從李,嚎哭一聲,略停一刻,便叫不醒了。從李扶住他頭,放聲大哭,正當悲苦,門外探哨馬又亂叫起來,從李身子,卻像在雲霄裡跌下來的。驀然開眼,那是南柯一夢,眼便開了,喉嚨內還咽住一口氣,像個哭不出的光景,漸漸蘇醒轉來。一身冷汗天已明了,從李神魂不定,隨即起身,果然是夜,營中的探哨馬斷了繩索,跳出馬房,還呆呆的立在堂前。原來馬叫是真的,因這馬叫便生出這一段惡夢。所謂「夢生于情」,從李思憶昌年,忒情深了。故形諸夢寐如此。從李相道:「昌年在京,近日全無音耗,不意有此惡夢,未知好歹?教我怎身放心得下?自古說「夢是反詳的」,或者「夢凶得吉」,到是好兆。但將赦珠別我,此意難解。
正思相間,外邊傳報:「前日差往河南的人回來了。」從李喚進,那人跪稟道:「小的蒙大師差到河南崔小姐家,小的不敢輕露,先從各處尋問,四邊鄰里俱說小姐被太爺抄捉,已經押解進京。說起來為著大師住在他家,緝捕人曉得,陷害他的。小的無處投書,仍帶原書呈上。」從李聽了崔小姐受冤一事,吃了一驚道:「可惜香雪小姐,為了我倒害他。怪道昨夜有這樣異夢。」就與崔世勛說知。世勛拜求大師差一個人到京知會宋純學,求他照拂。從李道:「我也有此意。」即寫諭單一幅,并前香雪所贈的扇子,一齊封好,吩咐純學週旋昌年夫婦:「差人不得混投取的,當書信回話。」營卒承命,星夜望京中去。
原來這封書比小姐押解日子差了半個月。那時小姐已解到京。朝廷批發刑部勘問,恰好正遇在王昌年手裡。昌年升堂,提審這事,先把申文來看。內稱:「開封府解到藏匿叛寇女犯一名崔香雪。」昌年看見香雪名字,已自驚心,及至跪到案前,居然正是香雪小姐。昌年此時想起香雪小姐,忘了前盟,私下改嫁,心上十分氣悶,索性不見面也罷了。如今跪在面前,嬌姿豔質,昌年看了不覺怒氣沖天,也不詳察申文叛寇何人、如何藏匿,就把案桌一拍喝道:「好一個名門小姐,我且問你,父親死難,服制在身,家內誰人做主,竟自入贅丈夫?你須自想,父母存日,曾經把你許配是那個人的?不要說藏匿叛寇,只這一段忘恩負義的事就該萬死了。」看官,那王昌年審問叛逆,為何說起家常話來?要知讀書人多應執性,昌年自從歸家,遇了潘一百,細述香雪嫁人恩愛,他時時懷恨,在不消釋。今日當堂相遇,不知不覺將心中舊恨直說出來。香雪見問官發怒,說話中有些關心,抬起頭來,把坐在堂上這個官兒看了一看,想道:「奇怪,那個問官的相貌口聲怎麼極像王昌年的模樣?」但是公堂之上不好詳察,只得稟道:「老爺在上,犯女崔氏,乳名香雪,原是世襲百戶崔世勛之嫡女。故父陣沒陝中,繼母焦氏同前夫之子焦順百般凌逼。困苦倍常。犯女小時先父母曾擇配表兄王家,因表兄流落異鄉,○○○姻,音書未隔,繼母貪財逼嫁,不想招贅什麼逆寇。犯女不忍改節。」香雪初見判官,懷疑他相貌像王昌年,如此說話中也拖他幾句,及至說到不忍改節,未曾說完,自覺心傷,哭倒在地。昌年見了這樣,又愛惜又怨恨,一霎時氣得目定口呆,無心審問。也不待香雪小姐說明來歷,便喚手下帶到監裡,明日再審。香雪正要把女扮男裝的話表明心跡,但見那個官兒早已退堂了,無可奈何,且聽他監候再作道理。香雪小姐進了獄中,細問這個刑部官,才曉得就是王昌年。道把他呆了半日,想道:「不信王昌年做了官便忘卻前情。我也不認得了,但此中必有緣故。若他果然負恩,我就死也要說個明白。」那香雪滿肚疑心,躊躇未決,不在話下。
卻說王昌年因見小姐,怨恨異常,不等審明,便叫打轎一逕來尋宋純學講話。純學接見問道:「今日有何事故?」昌年道:「長兄面前不好相瞞,今日正遇了前世的冤孽。」昌年便把香雪小姐解來當堂審問的話告訴。又道:「這樣失節婦人,論起來該置之死地。只是當面見了,未免想起前情。況且小弟當時極承家母姨撫養,如今這事,卻待如何?吾兄必有高見。」純學道:「既有這事,仁兄也該細問來歷,所嫁何人,怎麼不見男子,單只有一個小姐解來?」昌年道:「小弟一時懊恨,沒有主張,道不曾細細問他。」純學道:「卻又來你且把開封府的申文與我看。」昌年即叫隨役喚書吏取叛逆文書來,書吏即將申文送上,純學細加詳看,原來申文上說得明白。云:
叛寇女師,女扮男裝,入贅崔氏香雪,已經遠遁。其來蹤去跡,香雪必知。為此備錄口供,起解云。
純學看完,打發從人伺候在外,獨對昌年道:「小姐這樣沉冤,我兄既有盟約,還不為他急救,反怨恨他,是何道理?」昌年道:「長兄怎見得?」純學道:「這件事別人或不曉得,至于小弟,甚知其詳,一向不曾與吾兄細談,因宦途碌碌,無暇言及,不意反害小姐。」昌年道:「這卻為何?」純學道:「吾兄自想,西安府飯店上所遇的是那個?」昌年道:「這是大恩人白從李。」純學道:「弟與仁兄親同骨肉,況又有小姐的事,料想吾兄必無違背,不妨就此說明。」昌年道:「長兄恩義,小弟方終身圖報不盡,敢有違背的念?請即剖明,破小弟之惑。」純學道:「當日相會的白從李,就是柳林女大師。他因愛戀仁兄,故此叫小弟竭力為兄圖進身之路。他又見仁兄想念崔小姐,便要親到開封。申文所云女扮男裝,入贅崔氏,必定是他。那小姐所嫁如是,難道叫他是失節的?近聞大師仍歸柳林,小姐家中不知如何敗露,解到這裡。吾兄已前回去,未曾面會小姐,憑虛信說以為真,冤陷小姐,還說他失節,天理何在?」昌年聽這番話,如夢忽醒,拜倒純學面前道:「小弟痴愚僻性,每事誤認,求兄長週旋。若小姐當真有這屈情,小弟負心已極,無顏再活了。」純學扶起道:「如今且不要慌。小姐這事既已達諸朝廷,待小弟面見小姐,與他商量,上個辯明冤本,然後小弟再出疏申救。」昌年道:「若得如此,再生之恩。」兩個正說話間,外邊勿然走進一人,短衣大帽,見了純學便跪在地。純學一見,認得這人。呈上一封密札,又附上幾件東西。純學俱收了,便同昌年私下看那來書,卻是大師的諭單,云:
柳林蓮大師諭宋純學。西安分後,即到開封,知昌年妻香雪小姐為繼母所逼,于是假充入贅,以安其身。近聞香雪被陷解京,汝須急救,全其夫婦,不可遲誤。香雪有分別書扇一柄,并附看,亦足見其貞節之情。此意可與昌年說知。外,程景道已出師合會李光祖,汝凡事當通報,羈宦都中,小心慎密。特諭。
純學打發來人,對昌年道:「弟料事不差,兄如今可信了?」昌年道:「沒有長兄,小弟這疑案一世也不得明白。且請問當時相會的是白從李,怎麼又稱『蓮大師』?」純學道:「○已前法號,原稱『蓮岸』,後因改了姓名,故但稱『白從李』。」
昌年此時思憶小姐的心又加幾倍,坐臥不安。挨至次日早晨,即央純學去看小姐,純學正要起身,適值朝廷下旨,熱審有期,期各部會審。純學聞旨,即到獄中問候小姐。小姐詢問來意,純學道:「下官宋純學,與小姐的令表兄王昌年同榜進士,相契如嫡親兄弟一般的。昨日令表兄面審時只因以前誤聞小姐另贅他姓,未免失于詳察。下官與他剖明了,他仍舊感念小姐。今日正遇熱審,小姐可題一疏,辯明冤事,明早奏上。」香雪道:「深感宋爺。賤妾不意昌年貴後如此負心,求宋爺轉致昌年,死生大數;賤妾也無深慮,但是昌年日後不知何以見先父母于地下?」純學道:「小姐息怒,他因本部官,不好來到獄中後當面會。」
小姐喚添繡取筆硯來,寫個疏稿,純學出外等候。小姐寫完疏稿,騰了真,著添繡明早執向午門訴冤。疏曰:
原任世襲百戶、奉敕証剿陝西叛寇先鋒總兵官、今陣沒臣崔世勛嫡女崔香雪謹題,為明辨生冤、幽伸死節、以正綱常、以篤倫紀事。蓋聞王化莫重于守貞,家教必期于孝順。女不言外,安知夫婿之罄宜,我無令人,未逢母氏之聖善。庭闈遘難,獄室含冤。故父臣世勛忠心矢日,勇氣平霄,盡節摧鋒,奮身陷陣。家中止遺臣妾香雪。孤存弱女,獨處深閏,繼母焦氏,寵愛前子焦順,凌逼臣妾,困苦百端。臣妾幼時,奉先母安氏治命,許字表兄王昌年。梅實未期,萍蹤各散。繼母貪財重賂,私贅富室李姓,逼臣改節。臣于斯時,手持佩刀,誓以必死。李姓私慰臣妾,實道女扮男裝。臣雖不明來歷,而冰潔莫污,幸得生全。相敘未幾,李姓遠逝。府縣訪臣妾匿寇,冤陷成獄,現今解部定奪。以臣煢煢弱息,罔聞外務,倘果叛寇,繼母先知。猥陷臣身,為莫須有之事。況故父因寇死難,以臣視之,即為仇敵。臣不思違先母之治命,守死以待昌年,又豈敢忘故父之深仇,安心而藏逆寇。總因繼母恨臣,羅鉗法網,必欲剪滅崔氏,使焦順安享家貲。更可異者昌年貴居刑部,遐棄前姻,庭鞠臣妾,不直于理。臣念昌年,當垂髫之日,先臣世勛撫育成立,遂結姻盟,今昌年負義忘恩以貴凌賤,有臣如此,何以事君,伏望乞陛下俯矜全節,洞晰微情,使綱常不墜于飛霜,倫紀莫淪于致旱,幽明咸感,生死均安。臣雖九殞,亦當瞑目。今當熱審之期,謹令侍女添繡執奏以聞。臣妾無任泣血待命之至。
香雪小姐寫完,題○著添繡○本。宋純學一路幫扶同到午門奏聞。疏上:
奉 聖旨
香雪無事,著該部釋放。焦氏陷女失節,彼處撫按先行提究,俟緝獲叛寇一同治罪。其王昌年婚配,著禮部即時查明,復奏定奪。
部臣接出本章,立刻放了香雪。宋純學即將小姐接到私宅。先同王昌年來見小姐,○授議覆,昌年聞知喜信,遂同純學到私宅裡來,拜見小姐。小姐與相見過,先謝了宋純學,便道:「這一位可就是刑部王老爺?」昌年見小姐開口這一句勢頭不好,因對小姐道:「向承母姨撫養大恩,一心銘刻。止因異鄉漂泊,疏失小姐,不意小姐有此冤陷。幸喜聖明昭雪,小生負罪實深,今日相見,甚覺無顏,求小姐凡事海涵,得全舊約,小生死不忘恩了。」小姐一見昌年,不勝怨恨,到冷笑道:「王爺貴人,還想著當年之事。多謝多謝,請坐了,有言奉告。賤妾名門舊族,從無失節。先父母推念至親,恩同骨肉,也不曾虧負王家,吾兄分別以後,一向音信杳然,未免貴人多忘,也索罷了。焦氏凌虐賤妾,萬死一生,冤陷解京,孤身無靠,前日承你吾兄庭審時作威作福,全不想著當初恩義,卻是何心?賤妾幸邀聖恩,生還故里,即瞑目九泉,可以無愧。只不知你讀書明理、高登黃甲、居然做朝廷臣子的,頗曉得『五倫』二字否?賤妾命犯孤辰,也不是出身微賤,如霍小玉故事,見絕于才子。行將披緇削髮,拜證空王。請問尊夫人選擇誰家,如何才貌,可得一見?」昌年被小姐一番責備,頓口無言,不覺珠淚雙流,低頭而坐。宋純學道:「請小姐息怒,王年兄的心事,外面雖若可疑,此中實非薄倖,待下官與他分剖明白。他自高中後,時刻想念小姐,至今尚無年嫂,所以遲疑未決,疏失候問者,其實有個緣故。」便把陝西相遇、一同進京、以後歸家,撞著潘一百、兩邊誤認的話,述了一遍。又道:「王年兄縱使誤認,終無薄情。只看他中榜以來,後許多富貴家要與他結親,他一概謝絕,誓不再娶,這條念頭,小姐便可見諒了。」
小姐道:「宋爺吩咐,自然不差。那潘一百的的話,誠然有得,但是彼時千里而歸,既到潘家,到我家來不遠數步,若親見面,賤妾有什麼得罪處,也怪不得你。怎麼把虛傳當做實事?就是審問的時節,我倒不知是你,備陳苦情,為何變起臉來,不分皂白,此時我便是囚犯,你便是高官……」小姐說到此處,咬牙切齒,愈加恨極。連宋純學也說不出好話了。昌年自己懊悔以前不曾斟酌,今日就把身子與小姐打死也是甘心的,只索行個大禮,跪告道:「小姐在上,昌年一片誠心,惟天可表,倒不敢十分辯白,但求小姐追憶當年分別,也曾把『婚姻』兩字提起。別人不知添繡妹子是得知的,難道母姨存日如此厚恩到今反有更變?小姐若不見諒,昌年也不愿做官,納了印綬,生死相隨,任憑小姐發付罷。」小姐喚添繡扶起,說道:「賤妾與吾兄,原是中表兄妹。先母存日,并未聘定,怎麼認真說起婚姻二字來?」宋純學道:「王年兄不必著忙,小姐已有題目了。今日且告退,容小弟覆奏,自當有個定局。」
昌年還戀戀不捨,要求小姐,香雪竟到裡頭去,全然不睬。昌年沒奈何,同純學出來。叫從人把供應交付添繡:「小心週給小姐。」純學對昌年道:「年兄不消多慮,小姐這番責備,原是該應的。但既有本章,他的婚姻也賴不得。且待小弟覆本進去,批發出來,小弟便與年兄先行聘禮,方好選定吉期。」純學當夜,便寫了復本,次日早奏。他是禮部官,單覆得昌年姻事,本內說道:
臣部查得王昌年幼時結婚崔氏,近因欽案,未敢議親。今香雪蒙恩昭釋,理應納騁,擇吉成親等語奏復,即奉 旨依議。
純學接了覆本旨意,又到香雪小姐私宅來,對小姐道:「下官覆奏已發出了,朝廷著下官與小姐議親,王年兄恐怕小姐怒氣未平,不敢造次擇吉,先令下官來通知此事,未審小姐尊意如何?」小姐道:「宋爺,這事不須提起,賤妾初釋沉冤,當日即歸家拜告先父母靈座。昌年前倨後恭,難分真偽,只求宋爺開論昌年,說賤妾歸家死守空門,今生決不擇配。若昌年不忘舊情,每年見惠米糧數石,使賤妾無凍餒之累,晨鐘暮鼓,禮拜如來,鄙懷足矣。至于親事,昌年這般高貴,豈無大族,足為秦晉,這條念頭求他息了。」
純學辭了小姐走出私宅。王昌年卻等候在外邊,見了純學問道:「小姐所言如何?多謝年兄週旋,感入肺腑。」純學並不開口,只對著昌年把頭搖了幾搖,昌年一把拖住請問明白。要知消息,下回便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