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真美艷一夜做新郎
香雪小姐捉弄焦順,可謂快極。焦氏媽媽無可如何,這小姐落得清閑自在,專待父親回來,還要把那不通書札一五一十告訴他,方始消這一口怨氣。這也是理之所有。只不知崔世勛征勦如何?王昌年探望如何?
說話的不要遣前失後,可將白從李出門之事表白一番。卻說白從李同了宋純學,一路上察訪才人,真個逢州過府。先有自己的人開張店鋪,要銀就有,要住就歇,甚覺便當,他曉得陝西一帶,李光祖聲勢張大,不免到陝西看他一遭。不想未到陝西,朝廷征剿反賊,官兵眾盛,內中一個老將,極其驍勇。你道老將是誰?原來就是崔世勛。此時,與李光祖結營相待。
一日,探卒來報:「外邊官兵逼近前營,內中一員驍將,親來索戰。」光祖連忙整備衣甲,騎馬出營。果然旌旗耀日,一將當前直衝過來。光祖盡力抵敵,怎當得他一身武藝,戰勾多時,愈有精神。光祖不覺,大敗回營。打聽這將正是崔世勛。思量無計,只得暫閉營門再作道理。
次日早晨,正要整旗槍決一死戰,只見營外探子來報:「有一位客官,隨了數人,說是山東白相公,要進營中。」光祖聽見,知是柳林大師來到,急急出來迎接。當日相見,喜不自勝。光祖道:「自離大師到此,兵勢稍盛。不意昨日遇了崔世勛,被他戰敗。方將算計破他,大師此來光祖之萬幸也。」白從李道:「這事不難。你今日且不要出兵,待我按定八方,用個生擒之法。」真個這一日,營中寂靜,崔世勛自恃強勇,只道一鼓可破,攻戰甚急。不知那大師已有準備。
半夜裡,將《白猿經》操演,披髮仗劍,書符念咒,分布各方。到第二日正午,大師端坐中營,寂然不動,大開營門。光祖出陣,世勛望見,抖擻精神,便來迎敵。初時交鋒,世勛甚是勇猛。忽然狂風刮地,卷石飛砂。世勛著急抬起頭來,但見半空中一朵大白蓮花當頭罩下來,世勛道:「不好了,這是妖術!」說猶未了,那蓮花劈頭一打,把一個英雄蓋世的老將打下馬來。原來大師坐定中營,默持咒語,用個「神蓮破陣法」。光祖見世勛跌倒,一隊兵眾掩殺上前,就把崔世勛橫拖倒拽捉進營去。原來世勛是前隊先鋒,官兵看見先鋒失利,四處逃散。李光祖大勝一陣,將世勛捆縛,解到大師面前。大師一見,便喚手下放了,說道:「將軍忠勇過人,今日幸到敝營,凡事托賴,自當重任。」世勛大怒道:「我乃天朝將佐,卻被妖術所困,非戰之罪!你們指望要我從順,寧死不從的!」大師道:「好漢子,不可傷他。」吩咐李光祖:「把一只大箱,藏他在內,著勇士數人,扮做客商,好好供給他,悄悄送到柳林程景道處安頓,俟後日有用他之處。」光祖承命而行。世勛沒奈何,求死不得,被眾人囚俘解去不提。
說這光祖勝後,官兵只好相持,兩邊不輕舉動。大師在營數日,分撥光祖鎮守,自己又要同了宋純學再到別處去。光祖備酒相送,竟自出營。行了兩日,將過西安府界,在一家店內歇宿。不期撞著一人,衣巾破敝,獨自一身,拿了筆,在店房壁上題幾句詩,詩云:
一片征塵望眼迷,
旅愁偏逐暮雲低。
異鄉殘夢歸何處?
未及寫完只見那人兩淚交流,不知不覺,手中的一管筆,落在地上,再拾不起。白從李見了,這個光景,甚覺苦切,因走過來問道:「吾兄從何○○少年才貌,這等流落不遇?」那人立起身來,拭乾淚眼,見從李一表人才,便向前拱手道:「未審兄長是誰?小弟的苦情,一言難盡。盡可先請教尊姓大名。」宋純學在旁邊答道:「我相公姓白,名從李,是山東富室,偶然有事到這裡來的。」那人道:「原來是個貴家公子。小弟也不是下等之人,特到此間探望至親。不想兵戈阻隔,且是聞得凶信,因而進退兩難。其中苦情甚多,一時不能細述,適間無聊托情俚語,多有得罪。」從李道:「看仁兄青年○貌,自非凡人。今夕同住店房,待小弟沾酒一壺,一來為兄解悶,二來細談衷曲,然後請教性名。」宋純學就往外邊,喚主人家整備酒肴進來,三人對坐,白從李道:「小弟浪跡江湖,極喜交結斯文朋友。兄是何處鄉里?到此所望何人?」那人道:「小弟原是詩禮之家,祖居河南省城,姓王字文齡,賤名昌年。少時失了怙恃,全虧家母姨撫養,并以親女許配。不幸母姨棄世,母姨夫另續繼室,生性殘刻,日不相安。又母姨夫總戎此地,故此不惜勞苦,獨自一身到這裡來。誰想兵戈阻絕,前日近邊眾人紛紛傳說,母姨夫這一隊軍士盡皆覆沒。小弟想起,姨夫平生忠義,必定是死節的了。如今欲進無門,被歸無路,行將下填溝壑。為男子者,上不能報養育之恩,下不能全閏房之愛,孤身漂泊,生不如死。」昌年說到此處,不要說他自已悲苦,就是在坐的人,聽這番話,也俱悽惻起來。
白從李道:「吾兄境遇如此,實實令人可憐。但是英雄遇合,自有人數,雖則遭時困厄,也須放開懷抱,切不要做兒女子態,如楚囚相對。」就叫宋純學:「把我行李打開,內中有衣服拿幾件來與王兄換了。」昌年感謝不盡。吃過夜飯,從李又攜手問道:「王兄尊庚有幾?」昌年道:「將及弱冠。」從李道:「小弟比兄稍長一歲。依吾兄方才說家中不甚相安,何不隨了小弟在外邊混過幾年再作道理?」昌年道:「小弟流落異鄉,承兄長萍水相逢,恩同骨肉,這是天大造化了。但小弟胸中尚有一段隱情吾之奈何。」從李道:「更有何事,一發請教明白。」昌年道:「母姨所許表妹,雖未成親,然恩深情重,時刻難忘。如今母姨夫死難,家中曉得,那繼娶之惡,自當加倍。他還有拖帶前夫之子,凶惡異常,表妹子處閨中,定要受他凌逼。所以小弟不忍遠離,急欲歸去,看個下落。」從李道:「吾兄囊橐蕭然,縱使幾兩盤費,也看得見在。弟可以設處相贈,倘若歸去,那繼娶的媽媽反面無情,婚姻有些○變,亦未可知,如今莫若相隨小弟。看兄恂恂儒雅,必然長于文墨。只不知可曾與考過?待小弟週給仁兄,圖個功名之路,方有結果。至于尊夫人在家,既有盟約,諒無他慮。小弟所交俠義朋友極多,囑托一個到河南貴府通個信兒,也是易的。」昌年深深拜謝道:「若得如此,真是再生之恩。」至于功名一途,前因服制在身,不曾應試。這原是祖父遺業,自小志氣本是有的。」從李道:「極好的了!」看官,那白從李,就是女大師,他英雄蓋世,為何一見王昌年,有許多相親相愛?不知他始出柳林時,本意要尋個才貌兼全的人,做些有趣的事。適遇著昌年,年紀又小,面貌又美,看他形容憔悴時,尚且丰致翩翩,後來換了衣服,正與潘安無二。從李這條念頭,已落在他身上,不肯放鬆了。自此已後,從李喚宋純學,與昌年兩個考較文才。昌年才調極高,詩文詞賦,無一不能,純學極口稱讚。從李愈加歡喜,但是一件,昌年到處題詩做賦,俱想著香雪小姐,時時刻刻,沒有笑容。從李要與他親近,甚覺煩難。
一日,從李想道:「我之愛昌年,就如武則天之愛六郎,頗奈那廝心中只想他的妻子,沒個法兒弄他上身。客路之間又不便露出本相。」思想一會,忽喚下手人備酒,又要外邊去尋幾個絕好的妓女來勸酒,宋純學在傍微微一笑,私下問道:「大師要備酒何用?」從李道:「你不曉得我自有用處。」是夜當真備酒,各處選擇撿得兩三個絕色妓女來到,白從李與王昌年、宋純學三人共飲。酒至數巡,從李道:「今日姊妹中有勸得王相公歡喜者,厚賜纏頭。」只因這一句三個妓女把王昌年肉麻的天花亂墜。昌年此時,酒便多吃幾盃,一心只想著香雪小姐,再不得歡喜。從李無奈,只得親自把盞敬昌年道:「王兄心事,弟已盡知。今夕且圖歡會,妹妹中任憑擇一個奉侍枕席。」昌年回敬道:「承長兄厚愛,弟豈木石無知。但睹此美艷,愈動家園之感,況且盟誓在心,寧可獨宿,決不敢奉命。」從李一場高興,指望將妓女引動昌年,聽得這話,頓覺冰冷,宋純學在席,看了這些光景,便道:「王兄情緒不佳,我們即席○詩一首何如,白相公先起韻。」從李笑道:「○○○○不能相強,弟僭先了:
○○○○○○分別昌年○○香雪小姐○
○○○書生不○大事○○○○○○一生
酒筵既散,打發妓女。從李思想:「昌年如此情深,強他不得,心上又○○不過,只得順他意思,且到後日慢慢收在柳林相與便了。」過了一日,從李私下吩咐純學道:「你將盤費同昌年到京中,納了北監。我要到河南省,去安插昌年的妻子。凡京中有事,你急著人來報我。倘若中了做官,切要仔細,也不必與昌年說明。我到河南恐書生不諳大事,反有疏失。」純學一一奉命,便收拾行李,大家分別。昌年想著香雪小姐,無計可思,心上也指望得了功名,方不怕焦氏阻隔。聞知上京納監,感之不盡。只有白從李鐘愛昌年,一旦別去,雖有英雄氣概,未免動情。一把手扯了昌年道:「吾兄貌美而情深,今日分袂,令人想念不已。此去十分努力,搏一科第。至于家鄉之事,弟自能與兄打聽消息,不必掛懷。」那昌年認真從李是個好朋友,並不知他○○○○之意,便答道:「異鄉孤客,蒙兄長委曲周旋,稍有寸進,皆兄長生成之德,感念恩私,時刻難忘。」兩個話到此處,不覺兩淚盈盈。純學私與從李道:「大師一身,關係非小。不可戀一書生,有誤大事。須督率李光祖、程景道輩,協力同心,純學在京,可以通信,萬望保重。」從李略把頭點了幾點,也不開口。從此三人分散。從李向南,純學同昌年向北,不必另敘。如今再把香雪小姐,家內的事,接續上來。
自焦氏媽媽打發焦順在外廂居住,并楊氏絕足不許進來,家中安靜,別無他事。只有小姐思念父親、焦氏妒忌小姐,這兩條念頭,各有分別。忽一朝,焦順在朋友家看見《朝報》,有陝西督撫一本,內稱「反賊猖撅,先鋒崔世勛全軍覆沒」等語。焦順細細讀了幾遍,心中大喜,急急回家述與母親知道:「老爹兇信已確。」又說謊添上幾句道:「《朝報》上云,先鋒崔世勛并伊婿王昌年同日死難。」焦氏聞知此信,吃了一驚,放聲大哭。小姐在房聽得哭聲,喚添繡問明來歷。猶恐未真,急差老成家人在外打聽。眾口相同,但報上并無王昌年同死這一句。家人回復小姐,香雪此時,無暇致詳,哭倒在地,昏悶欲死。添繡極力扶救,才醒轉來,扶到床上,方始放聲大哭。自後,家中整備喪事。焦順揚揚得意,日裡便○○進來,只說與母親商量家事,焦氏自此以後便把家中大小俱打發出去,說道:「老爺已死,家裡養不得閑人。」每日要小姐自己上灶,從前體面,一概沒有,叫喚俱稱香雪,也不叫小姐了。小姐此時無奈,忍氣吞聲,一心還指望王昌年凶信未確,待他回來。日裡同添繡做飯,夜間做生活,諸般苦事不可盡言。
一日,焦氏與焦順商量道:「我們一家,只有香雪這丫頭性子不好,留他在家中,日日討氣。如今老子死了,那怕他放肆?我意欲尋一家好主兒,賣他幾十兩銀子,況且你做秀才甚覺煩難,不如拿些銀子,謀襲那老子的官職。若留香雪在家,他是怪你的,必定有些說話。你何不出去訪問訪問,就是崔氏族中見與我女兒攀親,難道有不順從的?王昌年那廝,當初原沒有六禮三端,已後也不睬他。」焦順道:「母親所見極是有理。我就出去尋人家了。」當日母子兩個算計停妥,焦順竟往外邊去。
卻說開封府中有個敗落財主,姓潘,混名叫做潘一百,因他半字不識,生性甚頑,人有譏誚他的,就說:「我拼一百銀子與他打官司。」故此人俱稱他做潘一百。平日間與焦順極相好。那日,焦順無事走到潘家閒話,說起妹子的事,要攀一好人家,潘一百道:「聞得令妹才貌兼全,我老潘近日喪了敝房,正要繼續一個,我的嫡親好舅爺總成我罷。」焦順道:「這個何妨?但是你混名叫潘一百,若要成這件事,當真要拼一百了,只不知你拼得拼不得?」老潘連忙道:「拼得,拼得,只求舅爺周旋。」焦順大喜道:「這等包你明日就成。」老潘即留住焦順吃酒,盛設款待。焦順歸家私下與母親說知。焦氏喜出望外,也不要媒人說合,就托焦順擇日行禮。焦順次日又到潘家,說:「一百之外還要白銀二十兩,送我舅爺做謝媒的禮。」老潘無不允從,便打點兌出銀子來。是日先送二十兩頭與焦順受了。遂取出二十兩銀子,就要在本月中擇一吉日,早晨行禮,夜間結親,話得十分停當。香雪小姐在家,影也不知。外邊的人共傳這事,個個曉得。也有說:「老潘何等造化?尋著個有名的小姐。」也有說:「崔家只領銀子,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姐送與這樣惡人家,可惜可惜。」原來老潘做人,慣喜說大話,那崔家聘禮,也不曾行,先各處張揚,以為得意。故此府城內外,曉得的到多。
忽一朝,焦順在家無事,自已站在大門前看看,見街上一簇人,騎了牲口,擁到門前。中間一個美貌少年,衣服華盛,後面跟隨的,也各整齊,手持名帖,竟向焦順問道:「此間可是崔總爺府裡?我們陝西李相公,特來進拜。」把焦順一時間,提在渾水裡,便道:「大哥,你問的是那個崔總爺?」那人道:「是征勦陝西的先鋒崔總爺,諱世勛的。」焦順不知所以,便答道:「若是這個崔總爺,我這裡便是。」只見焦順說了這一句,那個美少年,竟下了牲口,踱進門來。焦順手忙腳亂,也無暇看名帖,上是某人,只得揖他進了廳。分庭抗禮,大家坐定,那個相公開口道:「府上諱世勛的崔老先生吾兄什麼相稱?」焦順道:「不敢,就是先父,不幸在陝中死難。」相公道:「久仰久仰。小弟姓李,祖居陝西,在貴處府前開綢緞店鋪的就是舍親。小弟在敝府與令先尊極相好。見他死節,心甚不安,近日偶便,到舍親處,故此特造府進拜,還要請令堂老夫人相見,叫小廝請老夫人出來。」焦氏在裡頭聽得,他是極勢利的,聞知外邊有個富貴家公子,又是老崔的相知,急急出來。各相見過,焦氏道:「家門不幸,我老爹戰沒陝中,家事凋零。承相公思念寒家,遠來存問,感之不盡。」李相公道:「崔老伯是個好人,遭此大難,幸喜伯母清健。家內還有何人?」焦氏指焦順道:「只有這個小兒,僥倖在學官,裡頭還有個小女,尚未出閣,至親四五口,其餘下人俱打發在外。」相公就喚隨從的,送上一包禮,卻是白銀二十兩。焦氏遜謝一番,也就受了。大家又把老崔的事,詢問一會。吃了兩道茶,李相公就起身,焦氏留住,要收拾便飯,相公不肯,竟出門而去。
你道這李相公是誰?不是別人,原來那就是山東的英雄女大師改名白從李的。他自從與王昌年別以後,思量昌年想念崔家小姐,日夜不樂,必定照顧他妻子,方始得他歡心。況且河南是大省,也該到這所在走一遭。因前年曾打發人在府前開張店鋪,如今到了凡事便當。那崔家家內的事,他原曉得詳細,只因一到開封,便有人說起潘一百續娶的事。從李吃了一驚,想道:「若崔家小姐被繼母逼嫁別人,那王昌年便不好了。幸喜聞得潘家尚未行聘,所以急到崔家拜望,又要把用兵的計,救那香雪小姐。」恐怕白從李名姓叫熟了有人蹤跡,故又改姓了李。在河南只說是李相公。我做小說的,原叫他白從李,使列位看官們,只記那蓮岸女師,當初的改名,已後便不混雜了。
話休煩絮。說這焦氏送出那個公子,進來對焦順道:「天下有這樣好人,你明早急去還拜,就把一個名帖,請他吃酒。」焦順到第二日清早,便到府前綢鋪裡答拜。白從李出來近接迎,好一個相公,相貌整齊,出言伶俐,把焦順騙得十分歡喜。焦順面送請帖,邀他吃酒。從李并不推辭,便同焦順過來。焦氏在家整備酒肴,只苦了香雪小姐,想念父親,心裡堆出苦來,焦氏著他烹調,忙了一晝,外邊焦順陪了白從李吃酒。從李留心哄騙焦順,漸漸話到香雪小姐身上,焦順酒後忘懷,便說舍妹怎樣有才怎樣標致,近日有一個敝友潘家要攀親。從李道:「小弟一到貴府,就聞得有個潘一百,年紀又老,做人未必穩當,只不知吾兄何故要與他聯姻?」焦順道:「他做人實是不平順的,只因寒家貧乏,見他家道富饒,使舍妹後日不愁貧困,故有聯姻的意思,如今也未曾聘定。」從李道:「若論家業不敢多說,小弟比那潘家略勝數倍,小弟自幼主意,要求個淑女,至今尚未有遇。既是令妹這般才貌,且是向日承令先尊見愛,,吾兄何不回了潘家,玉成小弟罷?」焦順道:「這是極好的。但敝有潘家已經面約聘儀有金、擇吉行禮了,為之奈何?」從李道:「這個何難,吾兄只說令堂占卜不合便了。至若聘儀,任憑吾兄主張,比那潘家不妨加倍。」焦順是極愛財的,說道:「既承台命,少刻當與家母相商奉復。」從李再三謙謝,又把幾句好話騙他,酒席完散,分別歸家。焦順送出後,即到裡面,而與焦氏商議道:「我看那李家公子,廣有錢財,人品又好,若把香雪嫁他,不要說聘禮比潘家更多,後日還可生發他。這樣好主顧,不過放過。焦氏道:「我如今只要銀子,不論什麼,但是這個公子,面貌甚美,到便宜了香雪。也顧不得了,你須到潘家,巧言回絕,不要惹他算計。」焦順道:「雖則口約,實未行禮,怕他怎麼。」
到了午前,白從李著人來請焦順說:「家相公特差小的奉候相公,到家一坐,相公須是就去。」焦順正要到潘家回話,因有人催促,便先到綢店裡來。從李接進,滿面春風,吃過了茶,就送酒席,但見席上酒器金銀○玉極其豪富。雖不到飲半日,從李道:「昨日所懇,曾與令堂商確否?」焦順道:「家母聞吾兄姻事,十二分仰慕,小弟今日正待往敝友處回絕。」從李道:「既承令堂許允,喚小廝先將一對元寶送上老夫人做了日的見面禮。」焦順見銀子來得容易,酒也無心多吃,急要回那潘家,即便起身告辭,急急奔到潘家。
潘一百聽見焦順口聲,連忙出來,笑道:「舅爺何故兩日不見我?小弟昨夜夢見令妹的。」焦順道:「休得趣笑,小弟有句話特來奉告。」焦順正要講話,忽聽得外邊一片聲響打進門來。只見數十個公差,將兩條索子把焦順、潘一百俱索了,不分皂白,橫拖出門。兩人嚇得魂不附體,細問來歷。乃是按院衙門訪察,急如星火,霎時間把兩人推在本縣監裡。潘家忙亂,不消說起。
當晚便有人報知焦氏,急得焦氏叫天屈地,無可如何。正在急迫之時,忽然有人走進來,乃是白從李,隨了許多從人,傳進裡面說:「前日的李相公,要請奶奶說話。」焦氏正無擺佈,就蓬頭亂髮的哭出來。從李見了,便不閒話,對焦氏道:「令郎忽遭此害,小侄在外打聽曉得了,放心不下,如今沒奈何,要用些銀子了。」焦氏道:「多謝相公,便是這等說,但手中分文也無,怎麼處?」從李道:「伯母不要忙,待小侄設處起來。但小侄有句話,此時無暇細說,只索直告罷。今早大兄到舍,原說為令愛姻事,蒙伯母許允,不意有此大難。以後要用銀子,無論多少,情愿替他周旋。只是這一兩月中,除了今夜子時再無吉日,伯母若肯今晚就在尊府與令愛結親,先備下花紅銀二三兩在此,悉憑尊意斟酌。」焦氏只顧銀子,那顧日子好不好,便順口應承道:「正是這樣罷。」從李就住在外廳,吩咐手下人準備做親諸事。其二百兩頭,即當面送了,焦氏有了銀子,便覺膽壯,按住了驚嚇算計香雪親事。
原來,白從李一到河南,便要把焦順、潘一百下個毒手,先著人在按院衙門知會停當。只為要親近焦氏,引進入門,故遲了數日,打聽他母子性情,重銀而不盡○,這一日乘他忙亂便要成親,所謂迫人于險,使他不得不從。這兩人即已進監,料沒有人打撓了,至于結親日子,他是女身,難道當真要撿黃道吉日?不過混帳一番。使昌年的妻子不被別人占去。正是鐘愛昌年,與他十分周旋的意思。
從李得計,焦氏安心兩邊俱有著落,只不知香雪小姐意下如何?論起來,這段親事,在香雪小姐身上有三件大便宜:繼母凌逼、困苦倍常,勿地有了丈夫,憑著他才貌,自然恩愛綢繆,這是第一件便宜;老潘醜惡,險些兒被他娶了,今得這個公子人才端正,豈不是第二件便宜?別人家出嫁女兒,最少也遲得一年半載,心裡日日打點,還不能勾出門,如此一話就成,早晨話起,夜裡成雙,第三件便宜,其實不小。焦氏雖則兇惡,此番待女兒到算是個好意,且看他進去與香雪小姐如何安放。
說那焦氏,拿了白從李的銀子,只索要將香雪嫁他,便抽身到裡邊來,對香雪道:「我的小姐,你做娘的今日有句要緊話,任憑你從也罷,不從也罷,但事到如此,也不容你不從了。」平日間香雪與添繡,在家被焦氏拘管,一刻不閑。以前與潘家說親,及至白從李這一番,一毫也不曉得。驟聞這從不從的話,心內忽然一嚇,便道:「母親這話女兒實不明白,請問為何而起?」焦氏道:「自你父親去後,家中凋殘已極。今日你哥哥又遭無辜之禍,將來一家大小自然分散。想起來,我們都是沒緊要的,惟有你的身子必定有個著落,做娘的便好放心。不然這私鹽擔子,誰人照管,我等地與你尋一極好人家,人才又端正,年紀又相訪,家裡又殷富。這是千中儉一的,如今現在前廳坐下,你若不信,可自往外邊去看一看,便知我做娘的不負你了。今夜正值黃道吉期,這樣好事不可錯過,你也在房中,自已收拾一收拾。」香雪小姐聽了這一段話,不覺歡天喜地說道:「母親主張自然不差。做女兒的焉敢不從?」焦氏始初心上打算了半個時辰,練成這一番話,還恐怕香雪性子有些執拗,不意如此順從,倒吃了一驚。
添繡在傍見小姐語言和順,也疑心起來。即走到廳房背後,把那個等做親的相公張了一張,想道:「原來小姐這樣有心,不知在那裡看見這標致相公,怪不得他順從得快。」便走進來,笑嘻嘻的對小姐道:「小姐今夜喜事!我方才往外邊看那相公,果然生得好,這是小造化。」香雪道:「痴丫頭,這樣事,論什麼好不好,他們必定算停當了,不怕我不從的。我就把口頭言語,與他爭執有何用處?不若隨他吧!」添繡不知就裡,對小姐道:「當初那個王家……」香雪不待他說完一句,就說道:「不必多言,你去收拾房裡。」添繡一肚疑心,不敢多話,竟走進房。
看官那香雪小姐並無違背之意,已前在下說他三件大便宜事當真被他占了焦氏見香雪如此依順,便在廚下整辦酒席,挨至黃昏已後,就到廳上請那相公進來結親,焦氏又吩咐管家說:「致意新相公因一時倉猝,凡事不備有未周處,後日補罷。白從李著人在外侍候,不必進來。」竟自己踱到裡邊。香雪小姐獨坐在房中,傍邊立著添繡,焦氏同了媳婦楊氏走到小姐內房說道:「吉時已近,可將包頭兜了,好出去結親。」小姐立起身來對焦氏道:「母親嫂嫂在此,今夜之事無不相從,也要求母親從女兒一句話。老爹去世,女兒服制在身,一時不曾打點換得。今夜可叫他先拜母親,不妨請到房裡來吃酒,應了吉時。女兒的交拜,且待明日,還要在爹媽靈座前做碗羹飯,然後成禮。」小姐這一段話,卻理明詞順,焦氏無言可答,只得出來述與新郎知道。白從李道:「這是大禮,悉聽尊意。」焦氏巴不得成就,便叫把氈單鋪了。從李拜了焦氏四拜,也不待相請,便走進房。見小姐隨身素衣,容貌卻欺花賽月,從李先作個揖,小姐回了小禮。兩邊坐定,添繡擺上酒來。燈燭輝煌,照見洞房佳氣,人只道一對佳人才子,不知下邊那話卻是雌對雌做,一個蚌珠相會。想到此處真可一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