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劫柳寨細柳談兵

  說這蓮岸濟人一事,遠近聞名,俱稱為女大師。也不知他那裡來這許多銀子,人來求他的,無有不給。內中有幾個光棍,一個叫強思文,一個叫杜二郎。即他兩個算計道:「聞得女大師蓮岸專要週濟貧人,他的年紀又輕,丰姿又標致,這樣一個好女子,難道沒有風情的?他不過借賑濟為名,要選幾個好男子,做些風流事業也不可知。我們兩人,何不也去求他,勾引得他上身,不要說銀子用不盡,把這嬌嬌嫡嫡的女人,夜間受用,豈不快活?」計議已定,便要行將起來。那日兩人竟走到槐蔭堂前,只見來來往往的儘多,盡是感謝蓮岸的。兩來商量道:「我們今日既到此間,且不要鬧裡奪尊,混在眾人之內,待傍晚些,好挨身進去。」
  守至晚間,那廟門將次要關,二人一齊進來,拜見蓮岸。蓮岸問道:「你兩人為何而來?」兩人答說:「在下原是好人家兒子,因年時荒歉,無室無家。知道大師近日仗義疏財救濟貧乏,故此特來拜見大師。有下也不敢求甚資助,但愿在大師門下效奔走之勞,凡有什麼差遣,衝風冒雨,願盡心竭力,伏侍大師,圖個安身之策,求大師收用。」蓮岸抬頭一看,見兩個俱是混帳人,全無誠實氣質,就道:「你兩個既要住在此間,這也不妨,我這裡雖有幾個村子童女,不曉外事。你若住在我處,須要凡事小心。與我門上支應,不可外遊生事。」兩人道:「在下也粗識幾個字,自然是謹慎的,不消大師吩咐。」蓮岸道:「既是這等,你且在槐蔭堂前住下。」當日就收用了。你道,這兩人一團歹意,要取樂蓮岸,蓮岸雖則年輕,也是個有作用的人,卻為何不擇好歹便收此兩個?不知,蓮岸自受《白猿經》之後,其待人接物,步步用著兵機。他想:「這兩人驟然來投我,雖是氣質奸險,若不收留,放他出去,自然要壞我的名色。不如順他意思,收在廟中以後自當調度他。」那兩人不察蓮岸深心,只道是好意,歡喜不過。
  住了一兩日,裡頭不差遣他,他偏要殷勤效力,每事搶在前面,好親近蓮岸的意思。蓮岸也不提起。一連過了數日,正值蓮岸生辰,廟中齋佛求福。兩人私計道:「我與你始初要如此如此,故投身到這裡來。如今冷冷清清,正沒個門路。恰好明日是他生日,我們把身上衣服,夜間鋪蓋盡數當了,買些汗巾香袋香油粉盒之類供獻他,再把幾句巧話逗著他心事,待得到手時節,何愁不富貴。」兩人定計,次日早起當真買了許多東西,獻與蓮岸,說道:「小的們沒甚孝順,特買些香帕之類與大師上壽。小的們思想,世間日子是容易過的,像大師這樣青年,正好受用。小的們感受私恩,不知怎麼個圖報。」蓮岸已知來意,笑道:「生受你,你們且出去,我自有主意。」二人退出,喜道:「今日親見大師,看他一片好意,這近身的日子,不消費力了。」二人笑話不提。
  挨至黃昏時候,忽見一個小童,拿著一壺熱酒、兩色小菜,出傳說道:「大師吩咐道,是你們兩人每事謹慎,送這酒來賞你,還有說話,大師後日,要到一處去,用兩個織錦緞子,要你們揀好後,買兩個送進來。」那兩人聞得此信,又喜又驚,商議道:「我們兩個俱是貧人,若是親近得此人,不愁不富貴,爭奈眼下要這錦緞,一時那裡措置?就是昨日所送油帕等物,也將衣服鋪陳當的。如今沒奈何,顧不得甚麼,明日我們只得將身子抵賣,誆騙些銀子,幹這樁事。」次日早起,真個往外邊尋一大戶,央個保人,把身子抵銀六兩,愿加重利,十日內便還。晚間就買成錦緞送進去。蓮岸收了,并無說話。
  兩人坐臥不安。挨至黃昏時候,再往裡頭打聽消息,只見是夜,裡頭的門處處不關。兩人從黑暗裡摸進去私下算計道:「每日間,裡面絕早關鎖,今夜為何這時候還開在那裡?這分明是裡頭要等待我們的好意思。」猜疑了一番,越想越真。他兩個各人便要先進去,好按住了蓮岸,盡興奉承他個落花流水,想到此處,不覺慾火勃發,正像就鑽在這○○○進一般,挨了一會,你推我卻,竟同走進裡邊。一徑到內房門首。但見房門半開,那蓮岸艷裝妖冶,瞌睡在燈火之下。兩人不勝之喜,悄悄推開房門,便緊緊跪在身邊,叫聲:「大師!」只見那瞌睡的抬頭起來,仔細一看,不是蓮岸,卻變一個奇形怪狀的人。你道這怪是誰?原來是蓮岸用陰符之法變成的,叫做「假形魘鬼之術」。兩人看見,這一驚不小,轉身便走。外邊的門已處處關鎖了,正在危急之際,堂後轉出兩道火把,蓮岸全身披掛手執利刃,堂中坐下,喝教婦女們:「把這兩人捆了!」卻是蓮岸平日有心,這些兵器衣甲,暗暗置買得停當,外人一毫也不曉的。那兩人見了這模樣,先把魂靈兒嚇去了大半,一言也說不出,聽憑他捆縛起來。蓮岸也不發一語,叫抬到後邊,小屋裡放下。你看蓮岸手段何等怕人,不知他兩人,從前算計,已有小女童打聽明白,一舉一動,蓮岸俱曉得。故此設個機關,知道他必然落這圈套的。
  到第二日,足足餓了一日,全不提起。第三日上午,蓮岸方叫把兩人扛出來,對他說道:「你這兩個草包要想做歹事,如今你還是要死?還是要活?」兩人哀告道:「罪該萬死,只求放大慈悲,開一線之路!」蓮岸道:「我這裡雖饒你,那大戶的銀子,你們把什麼還他?放你出去,也是個死。」兩人放聲大哭。蓮岸道:「你若是改行從善,我依舊看顧你。若後來再有過犯,你曉得我手段,不是好惹的,那時懊悔便不放鬆了。」兩人道:「若得大師開恩,小的們以後再不敢生一毫歹意。」蓮岸叫放了縛,倒把六七兩銀子與他,著他速還大戶去。兩人磕上數十個頭,就像死去一遭更活轉來的,小小心心走出去了。看官,那蓮岸既知道這兩個是歹人,為何又把銀子付他?要知,兵法用人之計,必先加之以威,隨後繼之以恩,使他心服,測度我深淺不出。無論好人歹人皆為我用。這是蓮岸極穩的見識。若是那兩人既受蓮岸之威,一時無銀還那大戶,必定把蓮岸的行徑聲張于外了,所以調度小人,不可無威而有恩,亦不可徒威而少恩也。
  兩人既出,蓮岸私計道:「他兩人既已如此,也不怕他再有凶惡。但是,我這聲名漸漸要露出去了。不如創起一個教門來,收拾人心,做些事業。」自此以後,凡是來求助的,他卻有個規矩,說道:「我那湧蓮庵活佛的弟子,當初本奉法師之命,出山來行教度人的。如今但有入我教者,不論老少男女,個個使他衣食飽暖,不受世間愁苦之累。但自今為始,若是來皈依我的,各人有個記驗,都要在左手臂上刺一朵蓮花,便是我教中之人。若不刺的,我也無銀資助了。」
  卻說,那四方遠近的小民,只為飢荒之後,誰人不喜飽暖,聽得蓮岸有這個教門,個個心悅誠服,任他把蓮花刺在臂上。說話的,恐怕這事行不得,各人手臂,是血肉生的,將這鐵針刺下去,難道不疼痛起來?就是內中有幾個強勇的,還熬得起,若不論老少男女一齊都要刺一朵,這事便難了。不知蓮岸自有個法度,一毫也不難。他自靈符治瘧之後,到此時將近半年,卻把《白猿經》看熟,經上許多符咒,內中有一符叫做「神針入臂法」:
  ○○○○○
  右符,將左手做三山訣,頂清水一升,向東方立,右手執針,從空中書符水面上,每書一字,口中念「王子五行西山鎮」一句,書完,將針在虎口內,吸水一口噴在臂上,以針針下,不痛無血,書符時,須照筆劃,不可嬉笑,本日忌食蔥蒜韭。
  三山訣:屈下中指,第四指豎起,餘三指是也。虎口:大指食指間也。
  蓮岸看了此符,想一想,欣然領會。故此就創起這樣教門來。凡是來入教的,他就一口法水,與他刺蓮花,真個不疼不痛。因此,眾人皈順蓮岸的越多。那蓮岸自有主意,但凡老弱男女,只與他個飽暖兩字。內中若有強壯多力、識字明理者,苟有一才一技的,他不惜錢財,待之上等。這個喚做「白蓮教」,因他父親姓白,生時有蓮花之異。想那真如法師,取名蓮岸,便有一股天機在內了。
  自蓮岸創教,不上一兩月,四遠的人相繼而來,也有衣食不週的,但求飽煖;也有一藝見長的,指望扶助;也有奇才困厄的,資藉成功,紛紛不一。蓮岸俱收在教內,分別等第。其中有兩個少年:一個是順天府人,錦衣衛百戶李雄的姪孫,名李光祖,有萬夫不當之勇。少時家業蕩廢,飄零在外的;一個是南直隸秀才,姓宋名純學,家貧落魄,無室無家的。蓮岸看那兩人,俱是有用之才,極厚待他。自後,兩人頗用兵機,部勒人眾,暗製器械衣甲,將有舉動的意思。
  是年三月望日,新泰縣知縣,偶然從槐蔭堂一路經過,見那人煙聚集,就喚衙役問道:「世路荒涼,為何這一處甚是熱鬧?」衙役將女師濟人的話一一稟明。知縣疑心頓起。次日申文,約同山東路總兵官,將要擒捉。早有人報知蓮岸,蓮岸道:「不妨,先差宋純學粧個斯文模樣,取銀幾百兩,就教中有姻親及親的衙門裡人,知會各官,說道:「女師不過倡集佛法,就要拿他,並無實據。不若寬緩一兩月,察訪他實跡,方好整治。」各官聽信這話,且又道是女流未必大害。先差緝捕人役,外邊訪求,按兵不動。這是蓮岸第一計策。為甚麼不怕他來捉,但騙他略緩?要知有算計的人,只除是急著可以破得,所謂迅雷不及掩耳。若略寬緩,他便圖謀停妥了,所以蓮岸不怕他捉,只要他緩,分明是明燒棧道暗渡陳倉之計。說這蓮岸,曉得驚動官府,雖則用銀寬縱,到底要做出事來,目今須是圖一安身之地,立得住腳,已後事便易了。
  那一日,就喚李光祖來,吩咐眾人道:「大師立教,不過救你們的貧苦,如今官府生起疑心,把你們看做歹人,若是大師有什麼不妥,你們手臂上都有記驗,是刮不去的。況且大師的威福,非比凡人,你們須要一心順從,聽他差遣。」眾人道:「李教主既是這番開諭,就要我們到水裡火裡去,也是甘心的了。」光祖進來回復蓮岸,知道眾人歸附,便著光祖于眾人中選擇強勇的,分別器械,教習起來。
  適值山東地方,有深山險要之處,叫做柳林。那柳林中藏匿的,俱是草寇,正像水滸傳上的,大小嘍囉之類,專要打劫過往客商。蓮岸打聽得這所在,在好安身。就差杜二郎、強思文兩個裝了幾口袋布,打從柳林經過,吩咐他如此如此,切不可忘了,兩人依計而去。原來柳林內有個寨主,混名叫做番大王,生性多勇少謀。因那柳林深密,官兵卻難進勦。所以雄占這一方,手下有四五百眾,人強馬壯。
  那日杜、強兩人,把牲口馱了布,望柳林而來,漫自消遣。只見林子裡哨出兩匹馬來,放了一枝響箭,竟來劫這牲口。杜強兩人見那馬伕走到近身,俱下牲口,伏在草裡,只管亂抖,口中喊道:「這布也是白蓮女大師的,要往別省去賣了,置買些錦緞禮物,送與什麼番大王的!求爺們放路!」那兩個響馬,本待要取他布疋,放人過去,聽見他這些話,到連人縛了,將牲口一齊趕進柳林。真個柳蔭密密,山塢重重。不知轉了幾十個彎曲,才到那寨前。槍刀擺列,令人驚怕。兩個草寇,把杜二郎、強思文,縳在門前,先進裡面去了一會,然後出來。帶那兩人進見寨主,走過了三四重石門,見一高堂,展開旌旗,內中一個穿紅的,滿面虯鬚,坐在中間。唱教帶那兩人上來,問道:「你說白蓮女大師是什麼人?」兩人自忖:「這想就是番大王了。」因俯伏對說:「小人的教主,有個白蓮女大師,廣有錢財,聚集人口,住在槐蔭堂內。近日被官府欺他女流,他氣憤不過,要親來拜求大王,先著小人們把布賣了,買些禮物。不想遇見頭領爺,帶了進來。」那大王又問道:「你們的女師多少年紀?人材怎麼樣的?」兩人道:「兩人的教主今年一十九歲,人材美麗,就如天仙一般。」番大王聽得此言,滿面笑容說道:「你兩人起來。」叫小廝備飯與他吃。兩人拜謝出堂。早備下極盛的酒席,管待他在寨留了一日。
  第二日,每人賞銀十兩,抬著一副盛禮,又差兩個頭領,同至槐蔭堂,迎接女師。大王吩咐道:「布且留下。致意大師,也不消送禮來,寨中盡可居住。但要速來,方見盛情。」兩人拜辭而出。卻說這大王原是粗魯的人,聞得槐蔭堂有個少年女子,要來投順,他的魂靈已飛在九霄雲外,巴不得立刻就到,取他做了壓寨夫人。那時朝歡暮樂,黑○○○○○○○,就是劫了人幾萬銀子,也沒有這般快活,況且廣眷就奩不消聘禮,豈非全事。自已打算得就了,不覺神魂飄蕩,想道:「我寨裡但聞得兵甲之聲,腥羶之氣,若是那女師到了,不要說○○上怎樣風流,就聞得一陣香風,幾聲嬌語,真令人酥麻了半日,不意天遣奇緣,有此湊合,可喜可喜。」那大王便是這樣,只不知女師心上卻是如何。
  自杜、強兩人,同了寨中頭領,迤邐而來一逕到槐蔭堂,進去通報,蓮岸盡知底裡,便喚手下人,準備牲口,將錢財貨物盡數裝好,先著宋純學押送柳林裡去,自己領了眾人,一應老少男女,俱跟隨了。又著李光祖選擇幾十強勇的人,裡邊穿了衣甲,藏著刀斧,外面卻穿長衣,搖搖擺擺夾輔著蓮岸。
  只見宋純學先至柳林,番大王接著,喜出望外,把貨物一一點明收了。臨了來有那一簇人馬,擁著一個如花似玉的佳人。番大王遠遠望見,躬身來接。真個光彩耀目,眾人齊聲贊嘆,把一個虯髯大王歡喜得一佛出世。但見跟了許多隨從,後面還有牲口。馱了多少東西。你到是什麼東西?卻是每一牲口馱上百十瓶酒,約有幾千包。番大王只道都是寶貨,越發欣喜,他俱點進去,接至裡面,大排筵席。寨中一路燈燭輝煌,堂上張燈結綵,極其富貴。蓮岸進堂,儼然坐在首席,對面便是番大王相陪。蓮岸開口道:「遠聞大王英雄蓋世,奴家傾心動念,已有日了。只因本地官府不曉大體,並未嘗愛惜小民的疾苦,奴家不得已,與他周濟一番。他倒有些疑心,只道是我們女流好欺負的,故此特到貴寨中來,還不曾拜見尊夫人,怎麼又費這許多盛席?」番大王細聽這話,那口裡不魯答得一句,身上已經酥麻了半邊,遂滿面添花,答道:「不敢不敢,我不才原是有血性的男子,也同世上這些文人,輕薄我們,所以寄跡柳林,幸喜得遇大師,真是喜從天降。若說起內室荊妻,這個則還沒有,不才也從沒個開葷的人兒,還算得一個童男子哩。」
  兩人說說笑笑,將次舉杯,蓮岸忽然立起道:「這酒味為何如此苦辣?」叫左右:「取我方才帶來的瓶酒,盡數打開,就在堂上暖起來,敬大王一杯。兼之,今日喜席,看在外頭領及眾兄弟,每人敬酒十瓶,教他開懷暢飲一夕,這叫做『入門歡』。」當下杜二郎、強思文等,將酒各人分紹,個個勸得大醉。堂內跟隨的李光祖等一二十好漢伏侍吃酒。番大王道:「貴從眾兄弟們可在外管待,不消在此侍候,恐怕太勞動了。」蓮岸道:「不妨,這是奴家平日的規矩,他初進寨中,到不要亂了法度,只叫他斟酒便了。」番大王也不推辭,滿懷暢飲。真個這酒又香又甜,十分好吃,蓮岸盡情相勸,番大王略吃慢了,又喚待人把煖的斟上來。兩人話得投機,也不用小盃只撿極大的,金爵○杯玉盞,輪流奉敬,換一套酒器,那待從的就將琵琶絃子,笙簫笛管,吹將起來,或是唱幾隻邊關調,或是唱幾套小曲,把一個番大王混得天花亂墜。吃到四更時分,那大王不要說立不起,連坐也坐不直了。蓮岸叫宋純學出外去看,見眾人俱已大醉。蓮岸就吩咐,把堂內的門關了。李光祖等丟個眼色,一齊脫去長衣,裡面盡是披掛,將燈光一時打滅,番大王隨身幾個從人,俱砍殺了。那時番大王也不知所以,被光祖一刀砍下頭來。外邊醉人,只道裡頭夜深睡了,並不曉得什麼。看官,那蓮岸這酒,必定平日間不知將什麼極濃厚的做就,但是人吃了就說與人廝殺,他的酒力發起,也就是半死的,只是寨裡好漢,難道再沒一個有心計的,聽憑他美人計弄翻了?不知他隨從的人,陪著外邊,個個就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所以人俱不疑。就是蓮岸勸番大王時,也把巨杯奉陪的。雖然如此,這些話卻有些不明白。那蓮岸已前原不曾說他好酒量,便是隨從的,不信人人的酒量,都勝了柳林內的人。怎麼這一夜,自番大王以下俱醉了?蓮岸從人卻到動得手?誰知蓮岸預先定計,叫光祖帶領的一班,只在堂內伏侍,並未嘗吃酒。其餘的人一個陪一個,任憑他大家醉罷了。至于蓮岸的量,本不十分好,他卻在先出了重價,遍覓得一種草藥,凡遇吃酒時候,略把些在口裡咀嚼,隨你怎樣好酒,吃下去如水一般,立刻就醒。所以這一夜,一來一往,不知吃上幾十斤。番人王便醉不像樣,蓮岸獨醒,弄出這段奇事。
  次日早晨,蓮岸裝束○整先叫手下把番大王與從人的屍首往後園燒化,挨至上午,寨裡多少頭領方才醒來。蓮岸盡喚至堂前,才立得定,忽然天色昏暗,黑風卷地,眾頭領俱嚇呆了。蓮岸手拿一盆清水,向外邊傾出去,便有一陣大雨,雷電交作。這是《白猿經》上的,叫做「騰陰掩地法」。停了數刻,天復明亮起來。眾頭領方得驚駭,蓮岸上前吩咐道:「我是湧蓮庵出生,活佛受託,曉得過去未來的,昨晚進寨,見你們寨主有此歹意,我如今已斬除了。你們各人,須要小心歸順,我自有法度加厚你們的。」眾人早已被法術驚慌了,聽得這話,不敢違拗,個個拜伏領命。
  就從此日起,著各人整頓兵器,練習武藝。凡是外邊劫掠,止許劫財不許傷命。遇著有本事的人,須要千方百計,捉他進來。分派已定,蓮岸自想道:「我今托身此處,草草立個根基,究竟非終身之策。我如今須差幾個心腹往外邊打聽,有奇才異能之人,招集進寨,共圖大事,不要悠悠忽忽,過了日子。」
  就差宋純學,打扮個斯文客,商付他幾百兩銀子,出外隨分做些生意,占錢也罷,不占錢也罷,但要沿途察訪,招取異人。純學承命,束裝而出,同伴有五六個,一竟出外不提。
  卻說徽州府有個程家村,凡是姓程的俱住在一處。那程家祖傳的好槍法,叫做火口槍,甚是厲害。內中有一個,名喚程景道,年紀二十餘歲,他傳習的槍法極高,兼之義俠過人,善曉兵法。那平日常說,我們徽州風水生下孩子便想到遠方別省去做生意,離別祖宗,拋棄妻子。不過為些蠅頭微利,所以這慳吝二字,就是隨身帶的本錢。雖然巧于貨殖,未竟為人所鄙,若專定這樣主意,難道徽州一府,便沒一個有氣節的人不成,我如今偏要把這風水翻一翻,家中錢財,正好供我義俠之用,逞著我全身本事,到各遍尋山問水,交結豪傑。縱使得罪家法,破壞風俗,也顧不得了。每日在家見了,薄粥小菜深以為恥。忽一日,帶些貸本,也托做生意,名色,離了本府,竟往蘇松一路,收買布疋要到河南去賣,適值宋純學,也來販布,在揚州飯店上遇著了。他兩個萍水相逢,同房作寓,夜間談論,近時的事,甚是契合。
  宋純學道:「小弟也是金陵庠士,只為斯文一脈,衰敝已極,故此棄了書本,在外謀生,正所謂『玉皇若問人間事,惟有文章不值錢。』這兩句實實令人感慨不盡。」程景道:「吾觀仁兄氣慨,原不是這幾本破書可以拘得住的。如今世界,哪在為讀書巴個發跡?即如小弟,一段雄心,托跡商賈,也是不得已之事。倘若有此快意,天下事尚未可知。」兩人說話相投,半夜裡沽酒共飲,就像嫡親兄第一般。
  不期是夜,那景道因酒後講些槍法,竟冒了風寒,次早發寒發熱,不能趕路,純學因他染病,也不肯分別,住在店裡,與他煎藥伏侍,百般週濟。過了三四日,景道病好了,感謝純學,正要與他同行。純學道:「前日聞得山東一路布匹甚是好賣,況兼今歲棗子全熟,我們何不同去,賣了布買些棗子,來倒有利息。但是有一椿事未妥,近聞柳林中強人出沒,行客甚是不便。」景道笑道:「這個何妨,不是誇口說,憑著小第一身本事,隨你許多強徒,也看不上眼,吾兄放心同去便了。」純學大喜,便收拾行李,起身雇下牲口,竟往山東路來。
  行了數日,並與他事無一白。將近柳林,純學約會一個同伴,到寨裡○○○大師說:「宋秀才訪得一個好漢在此,須定計來賺入寨。」蓮岸曉得分派停當,就差此人到純學處,○○用取之計,景道見同伴牲來,只道○○別事,也不○起。
  只見一日早晨,將到柳林地方。景道對純學○○:「此處聞有強人,待我先走,你押著牲口隨後而來。倘若遇著幾個,須索結束了他,也顯得小弟生平的手段。」純學依言,押了兩隊牲口,一隊是景道的貨,一隊是純學自己的。讓景道當先,才走得四五里路,果然荒山曠野,前面樹林中早有十來個人馬,等候在內,景道看見抖摟精神,挺著一枝槍,向前迎他。原來是一簇打獵的,擎鷹牽犬,景道也不打話,看他打圍。不想一時走急了,與純學離了一箭多路,回路一看,但望見純學叫苦連天,跌倒在地。那兩隊牲口被三四個狠漢趕了一隊往山坳裡去了。景道急趕轉來,扶起純學,檢點貨物,恰好去了景道的一隊,景道四處找尋,並無蹤跡,景道笑道:「搶我貨去也不打緊,只可惜走透了路不曾遇著那班草寇,顯我本事,如今幸喜宋兄的貨留在此間,心上還放的下,待我護送過這條路,你自慢去。我住在此必要尋著這班人,與他見個高低。」純學只是叫苦。慢慢同行。
  當晚尋店歇下。純學道:「小弟方才被強人打番在地,滿身傷痛,行走不得。又可惜仁兄的貨被他劫去。小弟愿把自己的貨轉求仁兄替我去賣了,買得回頭貨來占些利息,大家本錢度下去,豈可因一得一失就分爾我。小弟住在此將息幾日,專等我兄早來。」景道是個直氣人,見純學這樣真誠,便承任了。說道:「若然如此兄當好好將息身體,小弟也就回的竟帶挈同○○○○一兩個在店中伏侍。」純學說:「這程景道將純學的布到了濟南發了,果然生意快當,且是占錢,就盡數買了棗子。不滿半月,依舊路回來。到那店中不想純學已離店去了。景道便問店家:「前日養病的宋客人往那裡去?」店主人道:「宋客人自兩日前,有個親眷遇差同他下去,說道;離此不遠一站多略等候。老客,不消在此羈遲了。」景道聞這話,大早急急趕行,要尋純學。
  依舊打從那前日打劫的所在經過,誰想這一日的強人有幾百個,漫山遍野,遮斷去路,腳夫見了,俱已驚散,各處藏躲,這些人竟把幾百包棗子,俱拖向裡頭去。景道大怒,喝叫:「休走一個!」綽了槍,急趕上前。誰知這般人竟不與他廝殺,只顧穿林過嶺而走。急得景道眼內火出,心中焦燥,喊聲如雷。一霎時轉過幾十個灣,但見綠柳參天,樹蔭遍地。景道自忖:「這些貨若是我的也索罷了,無奈宋純學這般誠實見托,我今空手回去,有何顏面?今日也顧不得死活,必定要追他轉來,倘真個劫去,拼得一條性命,決不能再見純學之面。」口中大罵:「賤奴!」只管追趕進去。
  走了數里急路,看看日色傍晚,林徑愈加幽僻,肚內又且飢渴,景道仰天浩嘆道:「不想一生雄略困于草寇,就死也罷,但是負了宋兄一片好心。」正在倉皇之際,前面一人高巾闊服,慢慢走來,叫道:「程大哥今日有罪了,且歇息片時,不必追趕。」你道叫景道的是誰?原來就是宋純學。景道一見,如在夢中相遇,便攜住手問道:「宋兄怎麼在這裡?我為這些賊人打劫了貨,拚死追他,恐怕辜負了你,不想到在此處。」純學道:「多謝盛情,但是小弟不重在這些貨物,而重在吾兄一身。此時想已飢困,且隨小弟到近邊去,取酒壓驚,再作理會。」景道不知來歷,隨了純學,走過一里多路便有一所房屋。純學攜了景道的手一同進門,在一間密室內坐定,速叫小廝暖酒來吃。不多時,酒肴齊備,純學殷勤相勸,景道要問來歷。純學搖手道:「且慢講,請用些酒,充一充飢。」景道滿肚疑心,上符吃酒,少頃,點了燈燭,兩人對酌,純學滿斟一杯酒送與景道說道:「這般世界,英雄無用武之地,未免一生碌碌,實為可惜,此地乃小弟受恩之處,內裡有個女大師,雄才震世,久慕吾兄大名,故此托小弟委曲求請,到此一敘。萬望吾兄俯就,不勝感德。」景道道:「小弟方才,已○一死,不意大兄有這一番事,叫小弟進退兩難,如之奈何?」純學道:「不用疑心,若不能建功立業,自有個善全之策,送兄歸故里,絕不敢相負的。」景道此時沒可奈何了。只得順從。
  睡了一夜,次日早晨,門外已有四個人抬一副盛禮進來,說道:「大師致意宋相公,這禮送與程爺的,吩咐就請程爺到裡頭相見。」純學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走至裡邊,登了正堂。蓮岸緩步而出。景道將要行禮,蓮岸喚人扶住說:「不消大禮,只小禮罷。」相見過,就排筵席。
  陪待的李光祖宋純學,俱列坐旁邊,蓮岸親自把盞,說道:「小可雖是個女流,頗知大義,終不忍使天下英雄困厄于草莽,倘不棄山寨,款留在此,後日或者為朝廷出力,或者自建些功業,也不枉為人一世,未知尊意若何?」程景道既到此地,自知不能脫身,只得從順道:「承大師盛德開諭,景道安敢有違?但憑指使便了。」蓮岸道:「向聞大名,今見儀容,其是人中豪傑,倘有奇策,幸即見教。」景道說:「大師在上,賈豎之徒,安有大志?但蒙既承下問,自當冒陳鄙見。今大師雄踞柳林,雖則官兵難入,到底不成大事。天下大勢,不是荒山僻處烏合之眾可以做得的,如今有三大事,願大師勉力圖之。」蓮岸道:「甚麼三事?可為我一一聽言。」景道躬身起立陳說三事,正是初出茅廬,(原缺)。未知景道所陳三事如何,待下回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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