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降蓮台空蓮說法
話說明朝末年,山東泰安州有一鄉民,姓白號雙山。夫妻兩口,做人極好,誠實作家,持齋敬佛。生平只有一件毛病,是個慳吝。隨你至親骨肉、以至朋友同伴,平日相與的時節,極其和順。及至錢銀出納之際,無論週貧濟急,就是禮上該用的,也難出手。不是推托事故,定是假裝忙迫,必要短少欠缺方為稱心。每日夫婦二人早晨起來,便思量討些小便宜,在家無非關門吃飯而已。家計頗饒,只是年將半百,無子無女。
一日,雙山夫婦商量道:「我們兩個勤苦半生,積些家業,可惜無人承任。聞得泰山上神道靈應異常,何不備些香燭去求禱一番。或者山神鑒格,降得子女,也完我兩口心事。」算計已定,就揀一好日,要到泰山進香。是夜就虔誠起沐浴睡了。只見睡到半夜,忽得一夢,夢見天上降一金甲神人,送一枝蓮花來,雙山親手接住,及到睡覺,還覺得香氣馥郁。
天明起身,對那婆子道:「我昨日誠心要求男女,夜間就有一奇夢,便把天神送蓮花事細細說明。又道:"莫非山神憐念我們作家人,有些好處,亦未可知。但是要去進香,未免盤纏費用,虛費無益。自古以來,相傳神道是聰明正直的,只要一點真心誠敬他,他自然感格。難道希罕這幾塊香木、幾張紙馬是個有用之物,像騙小孩子一般?我如今在家祈禱便有好夢,不若多吃幾月素齋,一心向善,或者邀天之幸,不到絕嗣地步,若命中無子息,就燒上百十遭香,有何用處?」
看官,那雙山一場高興,要去燒香,得了異夢,便該速去,怎麼倒退縮算起來?要知慳吝的人,省得一文也是好的。起初偶然動念這一件事,隔了一夜,又要算計一番。看他待神道的一段議論,甚是有理,且是因此持齋,不在外邊,不費分文,並家中一樣節儉,豈不周到?
自此以後,門也弗出,戶也弗開,過了幾月,果然神道有靈,正像偏喜這些做人家的,與他省事。並不要燒香化紙,那婆子就有了胎。看看十月滿足,全無病痛。臨盆之際,生下一個女兒,眉清目秀,十分可愛。鄰里也有賀他的,他一概辭謝,說:「我們起初,只怕不會生育,如今得了一女,以後便容易了。待到生下兒子,方才好受賀,請高鄰吃盃喜酒。今日弄不得什麼。」賀也不受,酒也不請,仍舊關門吃飯。
真正日月如梭,一過數年,並無生事。那女兒越長得好了。
不意,天運無常,那一年適值旱荒,雙山撐持過了。誰想第二年,越發大旱,赤地千里,濟南、兗州一路,寸草不生。四遠飢民,打家劫舍。雙山家內所存粟麥,盡行搶去。他是平日一毫不捨得的,見了這個光景,氣悶不過,夫妻兩個,不上半月,都氣死了。鄉鄰將他幾間小屋變賣完葬,結果他夫婦。只存那個女兒流離漂散,日逐在街上抄化度日。且是人情惡薄,親戚故舊,就是平日受恩的,見人家衰敗,還不肯知恩報恩;何況雙山存日,是個水米無交的,他遺下女兒,誰人肯收養他!幸喜女兒氣質,比別人不同。雖則小小年紀,偏要自己做主張。人有騙他的,他竟不信;所穿的是孩子衣服,除了近鄰,也不曉得他是女兒,竟象小廝一般。爭奈家業蕩然,投身無路。
忽一日,往街上閑走,適見一個老僧,隨了幾個徒弟,在一所闊明之處打坐,想是那裡化齋吃了,暫在此處歇息片刻,好再趕路的意思。那白家女兒,正苦無聊,也挨身在老僧旁邊坐下。只見那老僧開口問道:「你是誰家小官,做甚生意,怎麼只有一人,坐在此間?」那女兒生性乖巧,竟不說自己是女兒,因答說:「我是前村白家的兒子,今年一十二歲。只為年時荒旱,父母早亡,孤存一身,無處著落。平日間,又無好親眷可以照顧,實是無可奈何。」說了這一句,便嗚嗚聲哭將起來。引得那老僧慈悲念切,說道:「阿彌陀佛,有這樣苦事。我貧僧是北邊來的,聞得泰山中有一尊活佛要去參見他,故此在這裡經過。今見你這般困苦,何不隨我老僧,同到山中出家度日,也是好的?」那女兒籌計抄化艱難,不如隨他去,圖個安飽,未為不可。因順口答道:「若得老師父救我,帶挈同去,極好的事了。我又無行李,今日就同走便是。」那一日,真個同了這幾個僧人,一路行走,竟自己假做小廝,相隨到了泰山中。
卻說這個泰山是五岳之宗,高四十餘里。從南天門,歷至東、西二天門,才到絕頂。其上有日觀峰、丈人峰、蓮花峰、明月峰;又有石徑峪、桃花峪、黃峴嶺、雁飛嶺、白雲洞、水簾洞、黃花洞、玉女池、王母池、白龍池、封禪台、五大夫松。千巖萬壑,深廣異常。
山中有一座湧蓮庵,建在最幽僻之處。若非有道氣的人,一時也尋不到這所在。那庵中一個老僧,法名真如,當初原是儒家出身,少時讀書明理,最恨的是個和尚。他常說,天地間,儒釋道三教,最易騙人的是釋教。一門儒教,攻習詩書,不過指望出身高第。至若明心見性功夫,雖幾百年,遇得一兩個人也難必其醇粹,這孔聖人真傳一脈久已斷絕了;若說真當道學,不要說平等之人,就是老婆孩子也騙他不信,只好糊糊塗塗做個識字的人罷了。至如道教,修仙、煉丹、降魔、捉鬼,倘若書符作法,一件不靈應,三歲孩童也會笑他;這是極難藏拙的。惟有和尚法門,明明曉得是個無用之物,那個看見地獄是長的、闊的、亮的、暗的?那個看見天堂是遠的、近的、白的、黑的?若是做惡人的,叫他慈悲懺悔,可以修得好,那西方路上,不知許多殺人放火之徒在此行走了。譬如做賊偷人東西,對了官府說,我以後便不偷了。官府肯恕他這一遭麼?若是為善的人他心內本來和順,必定說後來成佛作祖,究竟不知佛祖是怎麼樣的。其中還有最可笑的,依他說要人布施,破人慳吝,世間只有平人布施和尚,再不見有和尚布施平人,難道和尚不是吃飯著衣的?為什麼只要別人的東西?依他說不吃葷腥,若盡學他,將來鳥獸遍滿世界,居室何由平靜?依他說不娶妻子,世上人個個只得一代,以後絕無一人,那皇帝也不消天下了。只不知什麼原故,世上這些愚夫愚婦,與他講中庸大學,一樣是勸人為善的,他們一毫不採;與他叫一聲阿彌陀佛,他便直鑽在耳朵裡,要造殿塑像,銀子就有;要齋僧供佛,米麥就來。將過世渺茫無據之語,來騙現在極其要緊之財物。所以這個教門中,極藏得惡人,極騙得痴人。
這是那真如老僧,極明亮的一番話。看他如此見解,定是與佛無緣,卻為何後來,到做一個高僧?不知那真如有這一段見識以後,思量必定如何解破眾人之惑?他就發起大願來,把佛經上「現身說法」四字,行個規矩。遂謝絕家計,也去削髮批緇,做一個苦行和尚。也不念佛,也不招徒弟,也不住庵院,只擇一處無人耕種的荒地,他便隨高逐低,不論粟麥菜蔬桑麻果實之類,一概種植。
卻也奇怪,凡是他種的,不論諸物,生的又豐盛,賣的又價高,除了一身日用之外,件件存餘堆積。他每年將這堆積之物,耑心致志要施捨貧乏。有喪事不完的,助他成葬;有親事不就的,助他成婚;有飢寒困乏的,助他飽暖;有糧稅不足的,助他完納。只待把家裡的助完了,再種植起來,依舊助人。人有送他東西,他一文不受;人有請他筵席,他葷素俱吃,只自己家裡不吃葷,弄好素菜也沒有;人教他誦經念佛,他說:「我生平不要人財貨,不貪色慾,不慕功名,不輕貧賤,不重富貴,不修來世,與世無爭競。但一身吃著的,靠天地種植起來料理。倘若有餘,便要周濟人急。只算把天地生養之物,仍舊還了天地,不干我事,何等乾淨。我做和尚是這等的,何消誦經念佛?」
如此苦行二十餘年,忽然一夕,燈下現出一尊金剛來,口中朗誦經內四句偈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那真如不慌不忙,立起身來道:「你的話甚好,我已明白了。」他原是識字明理的,因自號曰「真如」,嗣後漸漸心理透徹,一一曉得過去未來。
一日偶到近村遊玩,見一家人家,四壁蕭然,甚是苦楚。夫妻子女三四口只待餓死,且又糧柴欠缺,謀生無計,那人方將憂愁怨恨,見了真如,說平日原曉得他慣喜助人的,正要求他借貸,不想真如身邊,並無半文,口中只不提起「資助」兩字。但走到那人家中,就一間破草屋,上下一看,就在腰間取出一管筆,從破門上寫了四句偈語,不別而去,語云:
安貧君子德,守分聖人心。
但存鍋內飯,自有桶中金。
那貧人方且困苦,見他寫字,也不睬著。過了一日,此人算計,沒奈何了,必要尋個死路,遍尋家中,並無一物,只有米桶一隻。拿出去賣銀三分,將二分銀子買了米,將一分銀子買了砒霜。歸家把破草屋扯下來,煮熟了一鍋飯,取砒霜攪和飯內要合家吃了做個飽鬼。只見飯已熟好正要去吃,忽然外邊走來一人,怒氣沖天,喚那貧人講話。原來是縣中里長,要催他欠糧的。那人無言可答,只不則聲。里長發話道:「我們許多路來,走得飢渴,不要管錢糧完欠,先備些東西我吃飽了,再作道理。」那人回覆:「家中貧甚,一物也無。」里長怒極,自己○○屋內,○○○○,見一鍋米飯,因罵道:「這樣奸惡的人,明明煮飯在家,不與我吃,何等可惡!」
那人不與他辯,但搖手道:「這飯是吃不得的!」里長道:「我是官差,催你的錢糧,難道餓死不成?」竟自己把鍋內飯盛起要吃。那人扭住○子,放聲大哭道:「不是我不與你吃,其實這飯吃不得的!」因把自家貧苦,思量無計,賣了米桶,買米買砒霜,煮熟吃了,一家自盡的話,告訴里長。說罷,又放聲大哭。只見里長聽得這一番話,大發慈心,說道:「你們一個好後生,為何幹這樣拼命的事?為人在世,難道再沒有過活的日子?何苦如此?如今也罷了,錢糧且休提起,你可跟我到縣中去,我家裡還有穀一桶,送你拿來,暫度幾日。」就把鍋內的飯,盡傾翻河裡,竟領了那貧人到家,把穀連桶付他拿歸。
那人感里長再生之恩,將穀桶拿到家裡,倒出穀來,舂米充飢。只見傾到桶底,滾出一包來。解開一看,那是白銀五十兩。那人頓發良心,對妻子道:「此銀必是里長納官之物,豈可因他救我,反取不義之財?恐帶累他。」第二日早起,急持此銀送到縣中里長處,說道:「昨日蒙恩,將穀救命。誰想穀桶中,有銀五十。我不敢望恩,恐怕是納官之物,失落在桶中,故此送來。」里長驚道:「我家並未有銀藏在桶內。此必是天可憐你好人貧困,將此富你的。」那人再三不受,便請里長同到自己家裡,買酒請他。就把此銀分開,各得二十五兩。以後將他作本,兩家俱成富室。不在話下。
是日,大家歡聚,嘆異這事。里長吃過酒後,抬頭看見破門上幾行字,對那人道:「這是誰人寫的?」那人說:「這是做飯尋死的前一日,有個近邊真如師父寫的。」里長反覆念了數遍,說道:「這也奇怪,他偈中明說你近日尋死得銀之事。這個和尚,像個先知的。」
只因這件事,人口播揚,處處人盡稱真如是個活佛。當時就有一班附會的和尚,推尊真如為法師,要他坐方丈。真如大駭,遂逃隱至泰山中。
適值日晚,無處投宿,他就趁著月亮,從山中僻路走進去。見一處林木參差,清泉秀石,幽異非常。他即歇住了腳,坐在石上。忽見澗水中,湧出見朵蓮花來。真如心內喜悅,知道是個異境。到次日,便攀木樵柴,草創一間茅屋起來。自題一個匾額,叫做「湧蓮庵」。
誰知世上只怕沒個縫兒,偶有一隙,那些和尚又鑽到了。自真如創造湧蓮庵,便有好事的相傳出來。和尚們聞知此話,個個要到湧蓮庵內,親近活佛,好借這個名色在外邊化銀子。豈料,真如和尚是個最怪借佛法騙世人的。他見這些僧眾來皈依,便創起規矩,偏要不化齋不念佛,日間耕種,夜間靜坐。若發一言半句話,便是妄想,擯棄山外。那些和尚,始初道是一件好生意,個個要來親近他,及見如此枯寂,就退去了大半,只留幾個耐心苦守的,相伴過日。只是真如道性迥異常人,故此遠方慕道的,不怕吃苦,自然要尋他相見。
當日,那北邊來的老僧帶了白家女兒,徑尋到湧蓮庵中來。彼時正值真如法師止靜之時,當晚不得相見。至第二日上午,真如上堂說法。原來他的說法,與別個善知識不同。別個要參語錄、要棒喝,裝模作樣,把幾句極無來歷的話,叫做「機鋒相湊」,通是一般鬼混的意思。
這真如法師一走上堂來,他心裡瞭然曉得,來參的人是怎麼樣。不待開口,便叫各人去吃飽了飯,不許思想做佛:「你們後日,各人必定要死的。到得死時,不要怕痛,那如來也是背痛的,你若怕痛,我今日便與你一刀。」只這一番話。不知是什麼緣故,輪到北邊那老僧來參,真如便道:「不要參,我以前的話,想是你都聽見,不過如此了。只問你昨日帶來的孩子,是男是女?」那老僧見問,吃了一驚,一時對答不出。真如呵呵笑道:「不要講了,只送他到後邊屋裡,每日與他兩頓飯吃,也不與他剃頭髮。」那老僧不知所以,因說道:「既是老衲帶他來,也叫他一見大和尚,題個法名,方好在庵中住。」真如道:「這個使得。」因喚那白家小廝來參拜了。真如道:「好個孩子,只是秀美太過。你既到我湧蓮庵來,正如落水的人巴到岸上一般。因此取名蓮岸。」
自此以後,那蓮岸在庵中朝夕伏侍真如法師,凡遇說法之時,他便側耳細聽,至于平日,文墨字句之類,他卻留心訪問,真個聰明勝人,聞一知十。
光陰迅速,一過五、六年,那蓮岸已有十七、八歲了。自己思量道:「我本是個女身,假充小廝,在此混過幾年,終無了局。不如出山去,轟轟烈烈做一個成家創業之人,強如在此間,混過了日子,終不稱意。」看官,那蓮岸是個女子,為何有這英雄氣概?不知他原是天上星宿,差遣下來的,當初投母胎時原有蓮花感夢之異,必定有個來歷,故此年紀大了,智識不凡。這個意思,惟真如法師曉得,別人那個得知?
一日,真如入定。那蓮岸有心,竟到法師面前跪了兩個時辰。直等真如醒來,開眼見了,因問道:「你為何跪在此?」蓮岸稟道:「自蓮岸親承法旨,已經五、六餘年。自想人身難得,若是這等悠悠忽忽過了一生,可不辜負了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這一遭?如今蓮岸稟謝法師,要出山去做一個世間有用的人。」只見真如兩○雙○,嘆口氣道:「我原曉得你不是佛門中人。我待不放你去,既是世上生了你這一副心性,自然留不住的;我待放你出去,只可惜世上這些平人,不知受你多少累?豈不可恨?我如今也索罷了,這也是天數如此,非干我老僧之事。你且退去,明日上堂時,我親自送你出山。」蓮岸拜謝而去。
到了次日,果然真如法師鳴鐘擊鼓,聚集本庵僧眾,上堂說法。始初說了許多生死門路,到後來,獨喚蓮岸上前來,說道:「蓮岸,我老僧知你出不得家,因此送你出山去。我有一個封口帖兒,你帶在身邊,若遇飢荒之時,可開來看。數年之後仍來見我,不要忘了。」又把些東西與他路上做盤費。蓮岸深深拜謝,竟自出山。
行了一日,晚間到一深林子裡坐下,遠遠望見一個白鬚老者走來,將至近身,把手一拱,說道:「蓮岸小師,往那裡去?」蓮岸答說:「我要下山,尋親眷去。」那老人歡歡喜喜說道:「如此甚好,我同你走。」你道那老者是誰,就認得蓮岸起來?原來那老者不是平人,是本山中積年得道的一個白猿。因他在真如法師庵中,時常聽法,故此認得蓮岸。是晚,蓮岸同那老人迤邐行走,不上二三里路,月色皎潔,見一處小小草庵,老人便同蓮岸在此庵中宿了。睡到半夜,外面一道火光,透進庵來。蓮岸驚起,依了這光,尋覓出去。但見庵後有一間石屋,兩扇石門,緊緊關閉,那道光就從石門裡照出來的。蓮岸滿心歡喜,知道此中必有異事,急急回庵叫喚老人問道:「老師,後面石屋裡是何寶貝,放出光來?」老者道:「啊呀,可惜這寶光卻被你看見!也罷,我實對你說。此中有一卷天書,那是洞府仙曹留藏的,老夫當年曾與仙曹參訂這書。仙曹因老夫有功,就著老夫看守。經今已百餘年,不曾出世,故此夜夜有光。」蓮岸聞言大喜道:「我蓮岸年紀雖小,雄心蓋世。今夜有緣,得見寶光,老師何不傳授弟子罷!」老人道:「這書為仙曹秘籙,不是輕易授人的。」蓮岸納頭便拜,必要求取。
老人道:「你若必要,且看緣法如何?」遂同蓮岸走進石屋。蓮岸便要推開石門,老人道:「不可造次!這石門是推不開的。」老人即引蓮岸,向那石門拜了四拜,只見石門兩扇豁然同開。蓮岸同老人急走進去,內中並無一物只有大石一塊。老人道:「書在此中,你自去取。」蓮岸四旁撫摸,全無空隙,就問道:「書在石中何從取出?」老人道:「你但向那石頭默默祈禱,拜了四十九拜,若是有緣,便可得書。」蓮岸當真跪了,暗暗通說,虔誠拜告,拜過四十九拜。
忽聽得石內一聲震響,正像山崩地裂一般,萬道火光,直透半天。蓮岸立住了腳,仔細看時,果然頑石分裂,露出一卷天書,光彩燁燁。蓮岸即時取在手裡。老人道:「蓮岸你真有緣,取得這書。切不可褻神。」蓮岸拜謝老人,將書藏在懷裡。
恰好天明了。老人在庵中收拾飯,與蓮岸吃飽,說道:「此去二百里外,有個村落中一座關王廟,甚是冷敗。廟前有一顆古槐樹,極高大的。這廟叫做「槐蔭堂」,你須到此處住了,自有好處。」說罷,珍重而別。蓮岸謝別老者,真個走了二站多路,只見曠野蕭條,人民希少。前面望著大樹下,有一冷廟,他便走進去。只見敗壁頹垣,荒草滿地。走到廟後,見一殘疾老婦人,在鍋中煮粟米粥。蓮岸便問道:「此處如何這等冷落,一個人也沒有?」老婦答道:「原來你不知,近年山東一路,荒旱異常,更兼蝗蟲遍野,路上餓死的不計其數。近日有一班飢民,成群結黨,在外邊打劫為活,因此村裡人都散了,只存我老人家,不能行走,暫宿于此。不想廟後有存留些粟米,天大造化,故此取來煮粥,且活一兩日去,再處。」蓮岸也不管好歹,先把他粥吃了兩碗,尋一間空房,宿了一夜。大早起身,思量無計,且把懷中老者所授的書,解開一看,乃是一本兵書。見上面寫著《石室相傳秘本陰符白猿經》,中間盡是天文地理、陰陽變幻之術,後面又寫一行四個大字:「謹守槐堂」。蓮岸從頭看了,想道:「這也奇怪,他教我守住這個槐蔭堂,定有好處。我且安心住在此間,看怎生結果。」立定主意,便把壁上積年的塵垢,都抹淨了;地下積年的污穢,都掃淨了。階前草木長短,都砍下來。好做柴料。正要盡興收拾,不想走到後面一間側屋裡,反把他吃了一驚。只見那側屋兩扇石板門是關緊的,他在窗洞內張了一張,裡邊甚是黑暗。到底蓮岸原自膽大,雖是個女身,他逞著少年英銳之氣,竟把石門攛開了。走進裡頭,四邊一看,真個可駭,但見破箱破桶內,堆著的都是白粲粲的銀子,不計其數。旁邊屋內積的有多少隔年陳粟。這是甚麼緣故?難道飢荒之世,四遠都沒有,那冷廟裡倒堆貯起來?不知這一年,外邊乘了飢荒,這些強盜各處劫掠,都藏聚在此處。鄉村中人民離散,那個曉得。蓮岸一時得了不勝歡喜,仍舊把石門關好,放心居住廟中。
我想,那蓮岸一個女人,孤身○跡,彼時這班強盜聚集此處,難道竟忘了這宗財物不成?萬一回轉來,不惟財物原是他的,并蓮岸一身也難自保。誰知,那年荒亂,官府安插小民的,絡繹而來。第一嚴禁的是強盜,編了圖甲,日夜緝捕。捉到了,不問贓物便一棒敲死。是時不知打死了多少。想是那一般強盜,死多活少,所以槐蔭堂內,絕無人來盤詰。鄉村人個個曉得是冷廟堂。各不提起,聽憑蓮岸安然享用。
雖然如此,未知是禍是福,大凡世上的人,得了一種浮財,安心樂意做些好事,見得上天富我,不是輕易的,也未可知。或者乘了暴富,放縱無道,做些惡事,也未可知。誰想蓮岸得了這樣奇遇,也不作好,也不作惡,除了飽煖之外,把這銀子藏起,正像不曾拾得一般,你道蓮岸是個女人,當初原因年荒困迫,漂流在湧蓮庵的。如今一出山,就有這般好處,論起來,尋一守本分的男子,配合了把這宗財物,做起人家來,一生享用不盡。他的年紀也大了,為何全想不到此處?看官,若是蓮岸依了這個主意,世間這樣苦守錢財的儘多,只算得庸夫俗子,就與蟲蟻一般,朝榮暮死,何足具論?卻是那蓮岸志氣,當真的庸眾不同。自得了錢財以後想道:「我少時,父親也是個認真作家的,平日間不憂柴不憂米,只道一生受用。豈料命運不濟,止生我一個女兒,就自小孤散到這般地步。我如今雖是女流,也曾經歷許多苦境,幸喜親承那真如法師訓誨,不是個懵懂之人。我若要看守家財,就再生也用它不盡。不若生個法兒,把這項銀子,做一番好事。」這雖然那蓮岸生性豪俠,畢竟在《白猿經》上,探討出來,有此異想。
卻說山東一路,只因飢荒之後,縱使官府賑濟安插,終究天高皇帝遠,所以百姓們,到底困苦,飢一頓飽一頓,乘風冒雨,不得安寧。又且安插未幾,徵糧更急,再沒有一刻心安的日子。因此,城市鄉村,個個都染了瘧疾。卻又奇怪,人人說這樣病是有鬼崇的,一寒一熱,都是那瘧鬼作禍。請醫吃藥,并不見好。眾人傳說開來,盡道一樁奇事。當日蓮岸住在廟中,聞知此話,他猛然想起真如法師傳下一個封口帖兒,教我飢荒時開看。只因出山以來,沒得工夫,故未開拆。今日清閒無事,何不尋出來看是如何?就將包袱內顛倒尋覓,整了半日,方才尋著。蓮岸不知所以,拆開仔細一看,原來真如法師寫的停當在內道:
「大藏經內抄出治瘧靈符:
○○○○敕令
本符,將朱筆疊書此四字,每書一字,念咒一句。書完,又疊書『敕令』二字,念吾奉云云「令」字下,連向上三點,念「敕」!
咒曰:赫赫陽陽,日出東方,神筆在手,驅除妖妄。吾奉天帝急急加律令,敕!
連提提三點至第三點踢出尖頭,重念此『敕』字,如一喝。
右此符,于日初出時向東方硃書當背心上,只不許一人知覺,瘧疾立愈。
蓮岸從頭看了幾遍,仍舊封好,心中大喜道:「真如法師當真是個活佛,曉得過去未來的。」本日就把一幅紅紙寫道:
「槐蔭堂女師蓮岸神治時行瘧疾,概不受謝。」
便將此紙粘在廟門之外。過了一兩日,就有近村的人來求他,或是男人,或是婦女,或是孩子,俱來治瘧。他還道不知施什麼藥,用什麼針灸。誰知一件不用,只有一個靈符,但要虔誠。晚間在廟宿了,早晨起來不許人知,背上書了這符立刻就好。始初有幾個來,與他書了符果然應驗。不上數日,四方傳說,求符的便挨擠廟門,打發不開。人要請他家中去,他執意不肯。因此,廟中熱鬧做一團。以後瘧疾好的,也有送盤盒來謝他,也有送酒米來謝他,也有送銀錢來謝他,他卻一毫不受,對眾人說道:「我雖是個女師,乃是東嶽泰山湧蓮庵中活佛的徒弟,當初受本師的戒律,專一賑濟貧人。如今列位不但病好了,若是有家內困乏的,不妨稍稍資助你,但要一心做好人,不可忘恩負義。」眾人聽見這話,個個歡天喜地,全不問湧蓮庵中什麼活佛,但是現在肯濟急的就是個活佛了。自此以後,求拜蓮岸的越多,一半是治瘧,一半是求助。蓮岸一一打發得清清楚楚,并不煩人守候。
忽一日,蓮岸因久不出門,也想在外邊走走。家裡吃了早飯,信步走出。正遇著一簇人擁來。內中一個披枷帶鎖,號淘大哭。蓮岸上前看了,眾人中也有認得蓮岸的,走到面前,納頭便拜。蓮岸扶住了問道:「為甚麼如此?」那人道:「正要拜求大師,恰好在這裡撞見。」因指著那大哭的人說:「這個人是敝親,他因連年荒歉,家計全無,總欠一十二兩錢糧。分毫莫措,所生只有一子,前限緊急,將他賣一個大戶,得銀四兩,已經完納,還欠上八兩幾錢,今日沒奈何,將他老婆賣了,也勾完得一半,到底要去受打。所以如此苦楚。不知大師可捨得些,救他一救?」蓮岸道:「可憐可憐!那官糧是朝廷的正供,少他不得的。你們且跟我到廟中去。」公差如狼似虎,立刻逼完。蓮岸便將銀子照數與那人完足。餘外又付他一兩,做些小生意度日。那人感恩無地,拜了又拜。又因這一件事,不論遠近人民,盡來參拜蓮岸。那時官府也有聞得的,怪他聚集人眾,出示禁止。爭奈小民俱是飢困餘生,見了賑助的人,就如親生父母一般,官府雖是禁緝,不過拿來打責,難道有好處與他的。就如籠中之鳥,拘得他身,拘不得他心。所以蓮岸的聲名大著。說這蓮岸一番週貧濟急原是好事,為何已前那真如法師囑付他有可惜千人受累的話,可謂相反極矣。且看下回,必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