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奪舍法 莊怡圃言在西番途次,憩一廟側,旁有斃馬,風來腥穢不可忍,欲行又苦足疲。正躊躇間,俄有老僧偕一少年來,亦憩息廟隅。少者謂老僧曰:「徒弟,速遣死馬去。」老僧即垂目不語。久之,死馬忽動,躍然起,向下風行二里許復倒路側。僧乃開目謂少者曰:「已遣去矣。」此用奪舍法,然其法有奪生、奪死不同。奪生者易其魂仍載其魄;奪死者無魄可襲,奪舍後尚須修煉以養魄。今西藏紅衣喇嘛悉知其術,在《楞嚴經》為投灰外道是也。
屍奔 屍能隨奔,乃陰陽之氣翕合所致。蓋人死陽盡絕,體屬純陰,凡生人陽氣盛者驟觸之,則陰氣忽開,將陽氣吸住,即能隨人奔走,若繫縛旋轉者然,此《易》所謂「陰凝於陽必戰」也,故伴屍者最忌對足臥。人臥,則陽氣多從足心湧泉穴出,如箭之離弦,勁透無礙。若與死者對足,則生者陽氣盡貫注死者足中,屍即能起立,俗呼為「走影」,不知其為感陽也。唯口不能言,其能言者,為「黃小二」之類,為老魅所附。
陳聶恒《邊州聞見錄》載:有客山行,途中聞呼其名者,不覺應之。暮投主人宿,告以故。店主曰:「客無憂,我能治之。」夜,攜劍同客寢,外打三更,果聞有呼客者,聲在牆外。問:「為誰?」答曰:「我黃小二也。」啟門逐之,見有物如人,奔入一塚而沒。
明日詢其居鄰,知為新死而葬者,相與報官起驗。其屍斑爛五色,店主曰:「是也,然猶未成精。」與眾四覓,入深山中,見遺骸一具,亦五色生毛,曰:「此其黃小二矣。」焚之,果啾啾作聲;及焚新葬之屍,了無他異。蓋槁死之魂,久則成魅,特借新死之體以禍人。無所借,則久而為眚。若遇雷火擊散其氣,又能布而為疫,此皆山川沴戾之氣偶中於身後故也。
骷髏三種 地中有游屍、伏屍、不化骨三種,皆無棺木外襲者。游屍乘月氣,應節而移無定所;伏屍則千年不朽,常伏地;不化骨乃其人生前精神貫注之處,其骨入地,雖棺朽衣爛,身軀他骨皆化為土,獨此一處之骨不化,色黑如䃜玉,久得日月精氣,亦能為祟。故負米者死,肩骨後朽;輿夫死,腿骨後朽,以其生前用力,為精氣結聚,故入土不易朽。伏屍亦然,伏屍久則受精氣為游屍,又久而為飛行夜叉。《岣嶁神書》云:「老蛤能辟伏屍。」
人氣分塵 世皆積塵,人氣能分塵,故目不見塵也。塵能朽物,故宮室無人住則易朽。然屋宇年久則又積受人氣,與日月風露之氣交感,而生影於木石中,如《含文嘉.夏鼎圖》所載,門屋市圂,池澤器具,悉能成精,有名字可呼。百年有影,千年則積影成形。此屋日有人住,則精氣不能外越,以常為純陽之氣所逼,僅伏形於內,成金水內景之象。一經封閉,數十年不得人陽氣,則陰氣日逼,而內之陽氣悉達於外,於是有聲有形而出焉,成火日外景之象。惟無質而借氣以成形,故能幻變一切,此內生之邪,非外來者之乘虛而據者也。燃火酒照之,則真形立見,聞硫黃氣亦退避。
鬼氣攝物 趙衣吉曰:凡鬼物攝人及器具,皆用氣禁,能以小容大。予少時,讀書西城童佛庵韓姓家,親見其家老僕為冤鬼所纏。一夕忽失所在,而門戶四隅皆扃,已死於二里外桑園中,頸有手掐痕,青色,究不知從何出戶。乙酉館常山,見有為妖祟者,攝其人入石穴中。穴不甚大,僅容其身,穴口如盞。呼之則應,終不可出。破石取之,其人已死。又予戚唐姓家為狐祟,一日,其婦覓鏡不得,後取瓶插花,覺瓶倍重於昔,視之,則失鏡宛然在中。口小腹大,亦不知何由而入。此皆以氣禁。《漢書.方技傳》有禁架之術,即此法也。
山魈怕桑刀 常山璩紫庭貢士有書塾在東門外山中,時有山魈出沒其間,土人習見,亦不為怪,呼為「獨腳鬼」。皆反踵而行,其來必有風。云其怪最怕桑刀,以老桑削成刀,斲之即死。懸桑刀於門,亦避去。山魈愛聽歌,有張某館衢州山中,每夜山魈躑躅而來,強嬲唱曲。
驅瘧鬼咒 道書瘧鬼皆分干支值日,有名字,某日得病,查其名,即可以符驅之。其不以日者,更屬狂瘧之鬼,尤狓猖為崇,名岳子貴,必須用值日之鬼拘之,所謂以賊攻賊也。然持此法行之,亦間有未驗者,不如《太平廣記》載「驅邪瘧鬼咒」甚驗。云:「勃瘧勃瘧,四山之神,使我來縛。六丁使者,五道將軍,收汝精氣,攝汝神魂。速去速去,免逢此人。」凡人疾發時,朗誦不徹,寒熱即散,汗出而愈。張雨村先生業鹺台州,親試有驗,傳人無不效者。
陰沉木 陰沉木,湖廣施南府屬山中土產此物,悉掘地得之,名陰沉木。質香而輕,體柔膩,以指甲掐之即有陷紋,少頃復合,如奇楠然。土人云,其木為棺,入土則日重,重則沉,葬千年後,其棺陷入地數十丈,亦堅重如鐵,故寶貴之。施南買,不過六七十金,可得佳料一具;載至漢口,非千金不易購,以出水腳費大也。盤古以前無可考,有相傳近混沌之上代,乃脫高龍漢也。老聃生於龍漢元年,見道書。
織登科記 昔有人誤入星渚,見一女織縑,縑上多古篆,不識。問之,曰:「此今年登科記也,以呈上帝。」夫登科記必織,登科文必鑄,天上之重科目如此,《千佛名經》豈虛語哉!若楊瓊芳因貢院失火得元,又何異前明焦狀元故事耶!當時人語曰:「不因南院火,安得狀元焦!」
朱鹿田 朱鹿田先生官刑部郎中時偕大學士馬公赴河南查辦事件,路宿公館,臥室三間,朱與馬對房而居。時七月十六日,月色皎甚,朱患熱不寐。三更忽有風來,門戶自開,見白氣如虹,蜿蜒進內,近朱帳。朱以拂擊之,氣即出。朱躡其後,見氣入馬臥闥。少焉退出,有紅光一道逐氣交繞,白氣不勝,形亦漸微,即出門去,紅光亦回,不復追逐,門戶又閉。聽馬則鼾聲如雷,似不覺者。次日,耳房報隨從家丁死者二人,皆身軟如綿,不知何病。
飛僵 凡僵屍,久則能飛,不復藏棺中。遍身毛皆長尺餘,毿毿披垂,出入有光。又久,則成飛天夜叉,非雷擊不死,惟鳥槍可斃之。閩中山民每每遇此,則群呼獵者分踞樹杪擊之。此物力大如熊,夜出攫人損稼。
程嘉蔭 趙衣吉曰:予幼與程嘉蔭同學,嘉蔭有巧思,性好道,與范羽士交,得其《奇器錄》一本,能為木牛,親見其制。外式人盡能之,惟中設機各異。其喉舌下橫直木,一係舌根,一墜心,心以鉛為之;木四邊有孔竅,悉用絙穿,貫通於足。行則心搖,鉛體重墜,則木一頭下垂;少則舌本間又復下垂,則鉛心又為所舉而向上。如是俯仰,則足上所貫絙,曳足屈伸而行,但甚緩,不能馳。加重物於背,則行亦鈍滯。程云尚有九風輪木加,內五以合五藏,外四以像四肢,則行疾如飛,數百斤皆可負。拈其舌轉則鉛機橫擱腰上,貫繩曳起,足即曲臥,與俗傳武侯木牛式及壬遁諸書,西洋木牛法皆異。
亦能造寄話筒。筒間寸許,有閘隔之,內有機閉氣,人向筒語畢則閘之。閘有次第,若亂開,則不成句矣。據程云,此法可貯百日,過百日則機微氣散。
惜早夭,父母以其用心過甚嘔血死,故其所得諸書悉焚去,勿留以禍弟也。
水虎 《爾雅》:虎,有角曰?,能行水中。而不知水中實有虎也。康熙中,朱鹿田先生曾見松江提督養一虎在池中,以鐵柵圍之,名曰水虎。飼以魚蝦,不食生肉。《象山志》:里民漁於海,網得一雄虎,在網中猶活,出水即死。剖之,腹中有三小虎。此蓋鲨魚感氣而化也,未登陸即為網獲。
綠郎紅娘 《廣語》:廣州女子年及笄,多有犯綠郎以死者;男子未娶,多有犯紅娘以死者。諺云:「女忌綠郎,男忌紅娘。」紅娘亦曰「過夭」,綠郎亦曰「附馬」,有犯者須齋醮禱祀驅之。倘男犯綠郎,女犯紅娘,其病不救,蓋亦妖鬼,猶金華之貓魈。
文人夜有光 愛堂先生言:聞有老學究夜行,忽遇其亡友,學究素正直,亦不怖畏,問:「君何往?」曰:「吾為冥吏,至南村有所勾攝。」適同路耳,因並行。
至一破屋,鬼曰:「此文士廬也,不可往。」問:「何以知之?」曰:「凡人白晝營營,性靈汨沒,惟睡時一念不生,元神朗澈,胸中所讀之書,字字皆吐光芒,自百竅而出。其光縹緲繽紛,爛如錦繡。學如鄭、孔,文如屈、宋、班、馬者,上燭霄漢,與星月爭耀;次者數丈,次者數尺,以漸而差,極下者亦熒熒如一燈,照映戶牖。人不能見,惟鬼神見之。此室上光芒高七八尺,以是知為文士。」
學究問:「我讀書一生,睡中光芒當幾許?」鬼囁嚅良久曰:「昨過君塾,君方晝寢,見君胸中高頭講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經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化為黑煙,籠罩屋上,諸生誦讀之聲,如在濃雲密霧中,實未見光芒,不敢妄語。」學究怒叱之,鬼大笑而去。
狐仙正論 獻縣令明晟,應山人,嘗欲申雪一冤獄,而慮上官不允,疑惑未決。門役有王半仙者,與一狐友,言小休咎多有驗,遣往問之。狐正色曰:「明公為民父母,但當論其冤不冤,不當問其允不允,獨不記制府李公之言乎?」門役返報,明為懼然。
因言制府李公衛未達時,嘗同一道士渡江。適有與舟子爭詬者,道士太息曰:「命在須臾,尚較計數文錢耶?」俄其人為帆腳所掃墮江死,李公心異之。
中流風作,舟欲覆,道士禹步誦咒,風止得濟。李公再拜,謝更生,道士曰:「適墮江者,命也,吾不能救;公貴人也,遇厄得濟,亦命也,吾不能不救,何謝焉。」李公又拜曰:「領師此訓,吾終身安命矣。」道士曰:「是不盡然。一身之窮達,當安命;不安命則奔競排軋,無所不至。李林甫、秦檜即不傾陷善類,亦作宰相,彼自增罪案耳。至國計生民之利害,則不可言命。天地之生才,朝廷之設官,所以補救氣數也。身握事權,束手而委命,天地何必生此才,朝廷何必設此官乎?晨門曰『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諸葛武侯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此聖賢立命之學,公其識之。」李公謹受教,拜問姓名,道士曰:「言之恐公駭。」下舟,行數十步,翳然滅跡。
外國 外國之異,傳聞最多。高麗有狗站,以四狗挽車。無啟國人死心存,埋之地中,百年又復為人。土哈國晝長夜短,日沒頃刻即出。沙弼國日入時聲如雷,國中必鳴金鼓以亂之,否則小兒驚死。大耳國耳長七尺,闊四尺,人臥,以一耳為褥,一耳為被。寧台外人,至冬必蟄,如蛇蟲狀,不飲不食,不語不言,逢春則蠕蠕而動,飲食來往如初。又某國民百年一蟄。雷州民吃熟肉,咒之變生肉,再咒變豬羊,仍還原形,再咒之仍為熟肉矣。其咒曰:「東山王母桃,西方王母桃。」只十字而已,殊不可解。大秦國去長安四萬里,羊生土中,臍連於地,割之必死。須擊鼓以震之,則臍絕而羊逐水草。此說見《新唐書》,近今果有穀種羊之皮,可見古人非欺我也。
作勢渡水 張灝游真州竹林寺,寺隔小河二丈,僧駕板橋來往。張到時日暮,橋已撤矣,張奮身踏水而渡。至僧庵,但濕半鞋,僧大驚,以為仙。張笑曰:「我非仙也。少時曾有師授法,用厚磚高尺餘橫排於地,鋪三丈許,躍上飛走,磚不傾倒,再換薄磚試之。往來而磚不動搖,則用朽爛布絹,布絹受足不穿,再換豆腐,最後用綿紙竹紙。能踏竹紙不破,便可踏水矣。但起步須在二十步之外,一鼓作氣,即作虎勢騰空如飛。鞋頭著水,不過五六寸,即上岸矣。若到水邊才鼓氣,便不能起勢,然極其量,亦不過二丈而止。」
余按王莽用兵,募能飛者。有人應召,縛鳥羽為翅,飛數十步乃墜,莽知不可用。即此類也。
唐公判獄 保定制府唐公執玉嘗勘一殺人案,獄具矣。一夜,秉燭獨坐,忽微聞泣聲,似漸近窗戶。命小婢出視,噭然而仆。公自啟簾,則一鬼浴血跪階下,厲聲叱之。稽顙曰:「殺我者某,縣官乃誤坐某,仇不雪,目不瞑也。」公曰:「知之矣。」鬼乃去。翌日自提訊,眾供死者衣履與所見合,信益堅,竟如鬼言,改坐某。問官申辯百端,終以為南山可移,此案不動。其幕友疑有他故,叩公,始具言始末,亦無如之何。
一夕,幕友見曰:「鬼從何來?」曰:「自至階下。」「鬼從何去?」曰:「歘然越牆去。」幕友曰:「凡鬼有形而無質,去當奄然而隱,不當越牆。」因即越牆處尋視,雖瓷瓦不裂,而新雨之後,數重屋上皆隱隱有泥跡,直至外垣而下。指以示公曰:「此必囚賄捷盜所為也。」公沉思恍然,仍從原讞,諱其事,亦不復深求。
郭六 郭六者,淮鎮農家婦也,不知其夫姓氏。雍正甲辰、乙巳間,歲大饑,其夫度不得活,出而乞食於四方。瀕行,對之稽顙曰:「父母皆老病,吾以累汝矣。」
婦故有姿,里少年瞰其乏食,以金錢挑之,皆不應,惟以女工養翁姑。既而必不能贍,則集鄰里叩首曰:「夫以父母托我,今力竭矣,不別作計,當俱死。鄰里能助我則助我,不能助我則我且賣花,毋笑我。」里語以婦女倚門為賣花。鄰里囁嚅俱散去,乃慟哭白翁姑,公然與諸蕩子游。陰蓄夜合之資,又置一女子,防閒甚嚴,不使外人睹其面。或曰是將邀重價,亦不辨也。
越三載餘,其夫歸,寒溫甫畢,即與見翁姑,曰:「父母都在,今還汝。」又引所置女見其夫曰:「我身已污,不能忍恥伴君,故為汝娶一婦,今亦付汝。」夫駭愕未然,則曰:「且為汝辦餐。」已往廚下自剄矣。
縣令來驗,目炯炯不瞑。縣令判葬於祖塋,而不祔夫墓,曰:「不祔墓,宜絕於夫也;葬於祖塋,明其未絕於翁姑也。」目仍不瞑。其翁姑哀號曰:「是本貞婦,以我二人,故至此也。我兒身為男子,不能養我二人而委一少婦,途人知其心矣!是誰之過而絕之耶?此我家事,官不必與聞也。」語訖而目瞑。
又有孟村女者,崇禎末,巨盜肆掠,見女有色,並其父母縶之。女不受污,則縛其父母,加以炮烙,父母並呼號慘切,命女從賊。女請縱父母去乃肯從,賊知其紿己,必先使受污而後釋,女遂奮擲批賊頰,與父母俱死,棄屍於野。後賊與官兵格鬥,馬至屍前,辟易不肯前,遂陷淖就擒。
此二事正相反,論者皆有貶詞,以為其一失節,其一心太忍。余曰:皆是也。孔子曰:「殷有三仁焉。」郭六改行,箕子為之奴也;孟村女抗節,比干諫而死也。古人於徐孝克妻、樂昌公主尚憐之,而況此二人乎!
劉迂鬼 劉羽沖者,滄州人。性孤僻,好講古制,實迂闊不可行。嘗倩董天士畫《秋林讀書圖》,紀厚齋先生題云:「兀坐秋樹根,塊然無與伍。不知讀何書,但見鬚眉古。只愁手所持,或是井田譜。」蓋規之也。偶得古兵書,伏讀經年,自謂可將十萬。會有土寇,自練鄉兵,與之角,大敗。又得古水利書,伏讀經年,自謂可使千里成沃壤,繪圖列說於州官,州官使試於一村。溝洫甫成,水大至,順渠灌入,人幾為魚。由是抑鬱不自得。
恒獨步庭階,搖首自語曰:「古人豈欺我哉!」如是日千百遍,惟此六字。不久發病死。後風清月白之夕,每見其魂在墓前松柏下搖首獨步,側耳聽之,所誦仍此六字。
癡鬼戀妻 京師有媼能視鬼,嘗告人曰:昨於某家見一鬼,可謂癡絕,然情狀可憐,亦使人心脾淒動。
鬼名某,住某村,家亦小康,死時年二十七八。初死百日後,婦邀我相伴,見其恒坐院中丁香樹下,或聞婦哭聲,或聞兒啼聲,或聞兄嫂與婦詬誶聲,雖陽氣逼爍不能近,然必側耳窗外,悽慘之色可掬。後見媒妁至婦房,愕然驚起,左右顧。後聞議不成,稍有喜色。既而媒妁再至,來往兄嫂與婦處,則奔走隨之,皇皇如有失。
送聘之日,坐樹下,目直視婦房,淚涔涔如雨,自是婦每出入,輒隨其後,眷戀之意更篤。嫁前一日,婦整束奩具,復徘徊簷外,或倚柱泣,或俯首如有思,稍聞房內嗽聲,輒從隙私窺,營營徹夜。媼太息曰:「癡鬼何必如是!」若弗聞也。娶者入,秉火前行,鬼避立前隅,仍翹首望婦。吾偕婦出回顧,見其遠遠隨至娶者家,為門神所阻,稽顙哀乞,乃得入,則匿牆隅,望婦行禮,凝立如醉狀。婦入房,稍稍近窗而窺,至滅燭就寢,尚不去,為中霤神所驅,乃狼狽出。
仍至婦家,婦留一兒在家,聞兒索母啼,趨出環繞兒四週,以兩手相搓作無可奈何狀。俄嫂出撻兒一掌,更頓足拊心,遙作切齒狀。媼視之不忍,乃逕歸。
狐仙懼內 紀儀庵有質庫在西城中,一小樓為狐所據,夜恒聞其語聲,然不為人害,久亦相安。一夜,樓上詬誶鞭笞聲甚厲,群往聽之。忽聞負痛疾呼曰:「樓下諸公皆當明理,世有婦撻夫者耶?」適中一人方為婦撻,面上爪痕猶未愈,眾哄然一笑曰:「是固有之,不足為怪。」樓上群狐亦哄然一笑,其鬥遂解。聞者無不絕倒。
軍校妻 紀曉嵐先生在烏魯木齊時,一日,報軍校王某差運伊犁軍械,其妻獨處,今日過午,門不啟,呼之不應,當有他故。因檄迪化同知木金泰往勘。破扉而入,則男女二人共枕臥,裸體相抱,皆剖裂其腹死。男子不知何自來,亦無識者。研問鄰里,茫無端緒,擬以疑獄結矣。
是夕,女屍忽呻吟,守者驚視,已復生。越日能言,自供:「與是人幼相愛,既嫁猶私會。後隨夫駐防西城,是人念之不釋,復尋訪而來。甫至門,即引入室,故鄰里皆未覺。慮暫會終離遂相約同死。受刃時痛極昏迷,倏如夢覺,則魂已離體。急覓是人。不知何往,惟獨立沙磧中,白草黃雲,四無邊際。正彷徨間,為一鬼將去,至一官府,甚見詰辱,云是雖無恥,命尚未終,叱杖一百驅之返。杖乃鐵鑄,不勝楚毒,復暈絕。及漸蘇,則回生矣。」視其股,果杖痕重疊。駐防大臣巴公曰:「是已受冥罰,奸罪可勿重科矣。」
先生《烏魯木齊雜詩》有曰:「鴛鴦畢竟不雙飛,天上人間舊願違。白草蕭蕭埋旅櫬,一生腸斷華山畿。」
飛天夜叉 先生在烏魯木齊,把總蔡良棟言:此地初定時,嘗巡瞭至南山深處,日色薄暮,似見隔澗有人影,疑為盜,伏叢莽中密偵之。見一人戎裝坐磐石上,數卒侍立,貌皆猙獰。其語稍遠不可辨,惟見指揮一卒,自石洞中呼六女子出,並姣麗白皙,所衣皆繪彩,各反縛其手,觳觫俯首跪。以次引至坐者前,褫下裳伏地,鞭之流血,號呼悽慘,聲徹林谷。鞭訖逕去,六女戰慄跪送,望不見影,乃嗚咽歸洞。
其地一射可及,而澗深崖陡,無路可通,乃使弓力強者攢射對崖一樹,有兩矢著樹上,用以為識。明日,迂迴數十里尋至其處,則洞口塵封。秉炬而入,曲折約深四丈許,絕無行跡,不知昨所遇者何神,其所鞭者又何物。或曰:此飛天夜叉化為女子者也。
虎倀 新安程生名敦,有族人家深山中,後圃園亭頗有幽趣,生往候之。迨晚,則鍵莊門,蓋其地有虎也。
一日初更時,月色微明,狂風驟作,一僮欲請鑰出戶,儕輩止之不可,主人親曉諭之。僮不得已,私欲越垣而出,以高峻不得升。忽聞垣外有虎嘯聲,主人乃令眾僕挾持此僮,顛狂撞叫,不省人事。生知有異,親登小樓覘之,則見有一短頸人在垣外以磚擊垣,每擊,則此僮輒叫呼欲出,不擊乃定。生及主人皆知必虎倀也,乃持此僮愈力。僮叫呼良久,忽變作豕聲,便溺俱下,其矢亦成豬矢矣,園中之人大驚。至五鼓,此僮睡去。
天曉時,生及主人復登樓覘,則見一虎自西邊叢薄中躍去,而倀不復見矣。
狼牙 凡猛獸皆以爪牙銛利,故能搏噬,而古者獨稱狼牙者,但以為尖利害物耳。數年前,甘泉令某一日自外返署,見快役班房繫一小獸如犬,而雙眼淺綠色,意其為狼,詢之果然,乃牽入署。有幕客某以煙桿戳其口,小狼露腭作欲齧狀。諦視之,其牙粲白,大小參差不齊,而其齦生成一片,非若人與他獸之分排編次也,因恍然悟古人以狼牙名兵器,蓋取諸此。而狼之狠戾恃有此牙,亦天之賦與獨異,若人之駢脅,猿之通臂然。
樓怪 西安省城四府街有王太守宅,太守官浙中,宅久關鎖,留僕守之。一日,鄰人遠望見其後樓懸燈數十盞,趨至詢其僕,啟門視之,寂然無物。又有童子數人白日往游,至後樓,見有白鬚老人憑樓窗下視。群嘩之,老人忽吐舌,長丈餘至地。大駭而散。
乾隆某年,太守緣事,此宅入官,同寅乾州高公名璨者買之。所屬武功黃令景略赴省借宿,夏月晝臥前廳,傍晚乍醒,北窗自啟,有物黑面赤睛來窺。黃大呼而起,率眾僕逐之,不見。高公赴省,將前在長安任卷宗箱置後樓。一日查舊案,令廝役上樓啟之,見巨蛇蟠據箱側,大駭走白高公。親往視之,無有矣。高因不敢居。
忽一日晚間,後樓失火,官吏救之,惟後樓燼焉。院中有白骨一堆。長安令周小亭撥視之,有大牙十數,長各五寸餘。別無他異。秦方伯、舒觀察皆取一二枚以去。人皆云此怪已自焚死。高公擢寧武太守,始遷居之。今將此宅轉鬻於前盩厔令楊翊亭,竟無他異。
武進兩異事 武進之北鄉,土名尤村,有某姓誕一兒,暴長,甫十一月而長尺。每啖飯,三巨碗,或餌以粉餈,能盡七枚。然不能言,尚臥筐籃,需人提抱。此乾隆五十五年事。
毗陵郡北隅有秦姓婦忽誕一兒,狀貌獰惡,頭有兩角,角隱隱復有兩目;遍身青色,多肉塊磊磊;勢長數寸,纖細如燈草;啼聲亦甚異。其家以為妖,埋之廢圃旁。翌日人過,猶聞地下作呦呦聲。此五十五年八月事。
有子廟講書 西江周駕軒太史,新舉孝廉,赴北闈會試。路過鄒魯間,夢人引至一處,棟宇巍峨,上書「有子廟」三字。心疑之,以為有子配享聖人久矣,此地何以別立有廟。
俄而召入,上坐有古衣冠者,年五十許,髮眉蒼秀。揖而進之,命之旁坐,曰:「汝西江名士,可知《論語》第一章『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作何解?」周曰:「仁為五德之首,孝弟又為仁德之首。」有子曰:「非也。古字『人』與『仁』通,我首名『其為人也孝弟』,末句『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歟』,其義一也。漢、宋諸儒不識『仁』字即『人』字,將個孝弟放在仁外,反添枝節。汝到世間為我曉示諸生也。」周唯唯而出,是年即中進士,入詞林。
余按「井有仁焉」之「仁」,即「人」字,則此章「仁」之為「人」,當亦無疑。
米元章顯聖 蕪湖鮑某工畫,專學米元章,竟能得其大概;且又能烘染紙作舊色,識者莫辨。南北骨董家購者甚多,因之致富。
一日,作畫倦矣,坐而假寐,忽見一人唐巾宋服,登其庭罵曰:「我米元章也,汝學我畫,僅得皮毛,而欺世取財,將來千百世後道元章之畫不過如此,則我之身分姓名,俱為汝糟蹋矣!」因袖中出一石擊其右肱,鮑覺酸痛,一驚而醒。從此握筆,腕痛難勝;執箸數錢,依然無恙。
麒麟喊冤 有邱生者,吳人也。幼習時文,屢試不售,怒曰:「宋儒誤我!」乃盡燒其《講章》《語錄》,而從事於考據之學,奉鄭康成、孔穎達為聖人,而渺視程、朱。
家貧,遊學楚、蜀。過峨嵋山,坐古松之下,溫習《儀禮注疏》。有白額虎銜之而去。行數里,乃擲於深谷中,虎竟去。邱心悔,當是背宋儒之報也。方懊惱間,見谷旁有石門大開。邱走入,則殿宇巍峨,署曰「文明殿」,兩旁羅列書籍百萬,莫知其數。邱掀翻書目,謂必以六經冠首,不意翻畢,竟無有也,心疑之。
旁有古衣冠者倚門而立,邱揖而問曰:「此處何神所居?」曰:「蒼聖。」邱問:「蒼聖始制文字,自該萬卷橫陳,獨無古《六經》何耶?」古衣冠者曰:「向來原有此書,但名《詩》《書》《周易》,不名經也。自漢人多事,名曰《六經》,造作注疏,穿鑿附會,致動上帝之怒,責蒼聖造字生此厲階。從此,文明殿中撤去注疏,致汝掀翻不得。」邱問:「注疏何以上干天怒?」曰:「此事原委甚長,汝且靜聽我言。汝可知萬國九州,只有一天乎?自盤古開闢以來,三皇五帝,莫不欽若昊天,天亦安享郊牛,數千年矣。忽然東漢末年,有五妖神頭戴冕旒,身穿龍袞,闖入天宮,各稱名號。其自稱『赤熛怒』者,紅面蝟髯,狀尤獰惡。其他兄弟四人,衣青者號『靈威仰』,衣黃者號『含樞紐』,衣白者號『白招拒』,衣黑者號『汴光紀』,豎眉昂首,嘵嘵嚷嚷,竟欲篡奪上帝之位,分據為五國。上帝盤問五人得姓受命所由來,皆瞪目不能答。帝命神兵擒之,與鬥未決。適蒼聖朝天奏曰:『此五神姓名皆讖緯妖言,漢人鄭玄師弟所傳,但召鄭玄來,則不鬥而自伏矣。』帝無可奈何,即命九幽使者召鄭玄師弟上殿。見其舉止老成,飲酒三百杯不醉,遂署文明殿功曹,五妖神始帖服不動。凡鄭所奏,帝亦頒行世間。久之,其教有必不能行者。天子冕旒用玉二百八十八片,天子之頭幾乎壓死。夏祭地示必服大裘,天子之身幾乎暍死。只許每日一食,須勸再食,天子之腹幾乎餓死。喪禮,含殮用米二升四合,君大夫口含粱稷四升,如角柶不能啟其齒,則鑿屍頰一小穴而納之。凡為子孫者,心俱不忍。以訛傳訛,習而不察,將及千年。一日,天帝坐紫薇宮,見雲中飛下一獸來,龍鱗馬鬣,喊冤奏曰:『臣麒麟也,不食生蟲,不踐惡草,人人稱為仁獸,必待聖人出,臣才下世。不料有妄人鄭某、孔某者生造注疏,說郊天必剝麒麟之皮蒙鼓,方可奏樂。信如所言,人主郊天一回,必殺一麒麟。麒麟何罪,遭此屠毒?此等議論,只好嚇騙黃巾賊,見老鄭便一齊下拜,使麒麟見之,必唾其面。』言未畢,又見空中雲鬟霞佩,率領數婦人姍姍來者,跪奏曰:『妾姜氏,周王妃也,當時周王勸農,妾並不隨行。今有妄人鄭某,說天子勸農,必與王后同行。妾想婦人幽閨弱質,行不逾閾,豈有披霜冒雪出來勸農之理?北魏王肅曾言其非,唐人孔穎達將王大加呵斥,黨同誣妄,一至於此!』諸婦人齊奏曰:『妾南國諸侯大夫之妻也,夫君外出,妾等心憂,「亦既覯止,我心則降,」言既見而心安,此人情也。鄭訓「覯」為交媾之「媾」,言交精而心降,又訓「五日為期,六日不詹,」云婦人五日不御,必有思男子而不得之病。妾等皆公侯淑女,不應貪淫至此。』麒麟在旁蹋足大笑,帝問:『何笑?」麟曰:『諸夫人但知責鄭玄,不知責戴聖。聖造《禮經》,其罪更大。臣在周文王靈囿中與振振公子同游,見文王宮女原無定數,多不過二三十人,並無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之名號,亦從不見有「金環進之、銀環退之」之條例。文王日昃不暇,樂而不淫,那得有工夫十五夕而御百餘婦哉?戴聖本係贓吏,造作宮闈經典,以媚昏主;而鄭玄師弟又從而附會之,致後世隋宮每日用煙螺五石,開元宮女六萬餘人,皆其作俑也。且注《詩經》「昏椓靡供」,言「椓」是椓婦人之陰,此是景十三王傳中之事,三代無此慘刑。』天帝聞之大悔,唶曰:『朕用人過矣。』召蒼聖謂曰:『卿造字原有功於萬世,大聖人周公、孔子皆出汝門下,不料後來俗儒流弊,一至於斯,何以救之?』蒼聖奏曰:『臣兄弟三人同造字,臣所造之字都是下行,臣弟沮誦、佉盧所造之字或右行、或左行。左右行者,行於東西二方;下行者,行於中華。今東西方只一教,而中華之教如此紛張,惟有召西方明心見性之人學佛未成者來,大顯神通,將此輩一掃而空之。』帝曰:『召佛是矣,何以要召學佛未成者?』蒼聖曰:『佛無夫妻父子,故名異端,恐來中國,人多不服。惟有少時借佛書參究一番,中年遁歸周、孔者,墨行儒名,人才肯服。宋朝某某最佳。』麒麟在旁爭之曰:『楚固失矣,而齊亦未為得也。據漢儒「麟鼓郊天」之說,不過麒麟晦氣,而天帝尚得一頓飽餐。若宋儒主持名教,訓「天命之謂性」,云「天即理也」,古帝王只有祭天者,無祭理者,將來天帝血食,不從此而斬斷乎!不但此也,恐尖嘴雷神還要來鬧。』帝曰:『何也?』曰:『朱注有「盛饌」三句,云「敬主人之禮,非以其饌也。」下文注「迅雷必變」云「敬天之怒」。豈非下文暗藏不以其雷耶?從此雷公沒人怕了,雷公豈肯甘心?』天帝笑曰:『汝言亦是,但氣運各有盛衰,朕亦不能作主,姑且召明心見性之人,試其伎倆何如?」俄見蒼聖帶領宋儒上殿:有褒衣博冠手執太極圈者;有閉目指心自稱常惺惺者;有拈花弄月自號活潑潑地者;最後四人扛一大桶,上放稻草千枝,曰:『此稻桶也,自孔、孟亡後,無人能扛此桶。唐人韓愈妄想扛桶,被我取他與大顛和尚書札,搜出真贓,把他所扛之桶多掀翻了,何況鄭、孔,敢與我四人為難乎!』言未畢,果見赤熛怒、白招拒五妖神爬牆穴洞,偃旗息鼓而逃。天帝大喜,即命此四人權攝文明殿功曹。此漢學所以不昌,而文明殿之所以無注疏也。」
邱問:「既如此,何以架上不收宋儒注疏乎?」曰:「一誤豈容再誤,宋儒此座亦恐終不能久,現在陸、王二姓,本朝顏息齋、李剛主、毛西河等,都與為難。」方談論間,忽聞鐘鼓聲,內聞蒼聖傳旨云:「朕命白虎馱邱生來,原惡其自矜漢學,凌蔑百家,挾天子以令諸侯,故有投畀豺虎之意。今聞渠已悔誤,可賜山中雲霧茶一杯,領其出山,俾述所聞,可以曉世。」
古衣冠者引行曲澗中,邱因問曰:「據蒼聖之言,漢學不可從;據麒麟之言,宋儒又不足取。然則我將安歸?」神曰:「隨之時義大矣哉!士君子相時而動,故曰『順天者昌』。即如神道設教,蔣帝既衰,關帝自興,此眼前之明證也。當漢學盛時,晉朝王弼注《易》,罵鄭康成為老奴。康成白晝現形,立索其命而去。元行沖有言,『今人寧道孔聖誤,諱言鄭、孔非。』亦怕康成作祟故也。今氣運既衰,其鬼不靈,而人亦少談孔、鄭矣。當宋學盛時,元朝祭朱考亭,至於呼太祖御名成吉思而祭,尊與天同。明祖登極,又聘宋金華四先生等講學,皆考亭之小門生也,一脈相傳。頒行《四書大全》,通行天下,捆縛聰明才智之人,一遵其說,不讀他書。楊升庵有言:『蟲有應聲者。今天之儒生,皆宋儒之應聲蟲也。』子不作應聲蟲,安能拾取科名,上報君父乎?」
邱曰:「然則上帝亦好時文八股耶?」古衣冠者大笑曰:「上帝非秀才,安用時文!不特帝所無時文,即嫏嬛洞、二酉山亦從無此腐爛之物。細字小板古書,亦無此惡模樣。」邱曰:「然則時文科甲中,何以出許多豪傑?」神曰:「士如魚也,釣之可得,射之可得,網之亦可得。大者蛟鼇,小者魴鯉,皆水所生,不因釣射網罟而有異焉。歷代以經學取為名臣者,若而人;以詩賦策論取為名臣者,若而人;以時文取為名臣者,若而人。豪傑之士,豈為功令所束而遂淹沒哉!汝試看呂蒙拔於盜賊,郭子儀起於縲紲。盜賊罪人中尚且有人,而況於時文科目耶!」
邱問:「上帝何好?」曰:「好詩文。」問:「何以知之?」曰:「汝試想上帝白玉樓成,何以不召老成人馬季常、井大春作記,而召一少年佻㒓之李長吉耶?海上仙龕,芙蓉城主,何以不召周、程、張、朱聚徒講學者居之,而召一好酒及色之白居易、豪縱不羈之石曼卿耶?」
邱恍然大悟,乃再拜曰:「如神人所言,某將棄漢學、宋學,而從事於詩文何如?」神曰:「子又誤矣!人之資性,各有短長。著作之才,水也,果有本源,自成江河。考據講學,火也,胸中無物,必附物而後有所表彰,如火之必附於薪炭也。子天性中本無所有,焉得不首鼠兩端?且子既精漢學矣,試問帝王所食之米何名?」邱不能答。神曰:「康成之注釋之『溲溲』云:『舂之播之,使趨於鑿。粟一石為糲,舂一斗為稗,又去八升為鑿,又去九升為侍御。侍御者,王所食也。』子試思米舂至八九次,其糲稗糠籺將何所歸?天故專生此一流飧糠核而飽秭稗之人,或瑣屑考據,或迂闊講學,各就所長,自成一隊。常見孔聖、如來、老聃空中相遇,彼此微笑,一拱而過,絕不交言,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邱聞之,色若死灰,意流連不出。神曰:「子休矣!子被虎銜落山澗,袖中所帶《儀禮注疏》,螬食者過半矣!盍速歸乎!」邱再拜出洞,至今猶存。
大通和尚 吳門某進士通禪理,立志成佛。聞天台山僧名大通者年一百二十歲矣,乃徒步訪焉。兩扣茅蓬,辭不見,進士跪門一日,僧召入問:「汝來何為?」曰:「願學佛。」曰:「君非某尚書之子歟?」曰:「然。」「今尚在乎?」曰:「在。」「有妻子乎?」曰:「有。」僧曰:「君誤矣!佛性慈悲,汝父尚在,妻尚存,而忍心別父棄妻,貪圖作佛,此心可以見得佛否?」進士不能答。僧又問:「成佛必須功德,汝立何功?」曰:「我遇荒年必倡捐賑粥,遇棺槨必掩埋,年年買活物放生。」僧曰:「凡有心積德以徼福者,與無德者同。猶之律上過失殺人,雖殺不抵命也。汝貪成佛,而強為諸善,何功之有?汝果要學佛,當先學我,便從此刻學起。我坐則坐,我食則食,我溲溺則溲溺,我眠則眠,汝能照樣行乎?」曰:「能。」僧長嘆一聲,便閉目坐榻上,一日不語,不飲,不食,不眠,不起溲溺。進士骨節酸楚,腹中雷鳴,溲溺俱下,而僧不知也。不得已,起跪僧前,願且還家。僧亦不答,拱手微笑而送出焉。
掠剩鬼 廣陵法雲寺僧珉楚,常與中山賈人章某親狎,章死,楚為設齋誦經數月。
忽遇章於市,楚未食,章即延入飯店,為置胡餅。既食,楚問:「君已死,那得在此?」章曰:「吾以小罪未免,今配為揚州掠剩鬼。」問:「何謂掠剩鬼?」曰:「凡吏人賈販利息皆有數,過常數得之即為餘剩,吾得掠而有之。今人間如吾輩甚多。」因指路人曰:「某某皆是。」頃之,有一僧過,指曰:「此僧亦是。」因召至與語,良久,僧亦不見。
楚與章南行,遇一婦人賣花,章曰:「此婦人亦鬼,所賣花亦鬼所用之花,人間無用。」章出數錢買之以贈楚曰:「凡見此花而笑者,皆鬼也。」即告辭而去。其花紅芳可愛而甚重,楚亦昏然而歸。路中人見花,頗有笑者。至寺北門,自念吾與鬼同游,復持鬼花,殊覺不祥,即擲花溝中,濺水有聲。
既歸,同院人覺其色甚異,以為中惡,競持湯藥救之。良久乃蘇,具言其故,因相與復視其花,乃一死人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