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鬼狀 河南祥符縣最繁劇,凡各州縣申解院司案件,有覆審者,多委辦焉。自理詞訟,雖常接受,而示審無期,反致沉擱。
令尹鮑公,勤於堂事。一夕,收呈狀若干,未及細閱,即交幕友批發。次日,幕友問公曰:「某處命案,可往驗否?」公曰:「未見呈稟,安得有此?」索狀觀之,則是謀殺親夫狀也。內載姦夫姓名,自稱瞽某,被殺某處,屈指計之,隔十六年矣。公愕然曰:「案懸十六年,事頗怪。」因將各呈俱為批發,獨壓其呈不發。
逢收呈日,又親點名過堂,並無瞽者。及晚查閱,則前瞽者呈又在內矣。公問書役:「役輩可識劉順否?」或答曰:「有,其人現充臬司廚役。」公赴司請拘兇犯,臬司交公帶訊,供認不諱。
先是,劉順本屬無賴,在城外河口以馱人渡河為生。值瞽者夫妻同行,見其妻有姿,遂萌惡念,於負渡時即戲挑之曰:「娘子嫁一瞽者,殊非終身了局,倘不予嫌,願同白首。」其妻心動,共紿瞽者憩樹間,解裹足布勒死,挖坑埋之,遂成夫婦。偽作逃荒者至外縣僱佃於巨紳家,遂學烹任,頗有所積。乃挈妻入汴城,充臬司廚役。
公廉得真情,即往掘驗,屍未朽,傷痕宛然。於是,劉夫婦皆伏誅。
驅狐四字 周公世僎宰虞城時,有耿家莊劉化民家患狐,百法驅禳無效,因訴於公,牒移城隍。公從其請,狐在空中喝曰:「汝求城隍,城隍奈我何?」祟之益甚。公謂神且莫制,殊難為力,其友沈松濤曰:「予在息縣,有巨紳某之子甫畢姻,迫於父嚴,恐戀新婚,促令從師遠讀,且督責曰:『無故不得擅歸。』其子綢繆燕爾,未免妄想。一日獨坐書齋,見隔牆有美人露半身,秋波流注,挑之,微笑而下。方欲移几梯接,又見牆上立金甲神,手執紅旗二桿,一書「右戶」,一書「右夜」,向女招展,女杳然遂滅。今試寫四字在紙上,試之何如?」因裁黃紙二方,研硃砂書之,令劉持歸貼戶牖間。是夜狐來,果卻步而言曰:「戶夜神在此,今且讓汝,三年後當再來。」從此寂然。周旋即升去,不知其後若何。
其時內幕蔣生知此情節,聞紹興桂林庵有三尼亦被妖纏,蔣乃教以用硃砂如法書「右戶」、「右夜」四字,貼其樓。窗無風自啟,樓上狐扒竄一夜,聲如鐵甲,至曙始息,狐盡逃去。
余按四字平平,不解出於何典,乃能降狐如是,故志之。
女鬼守財待婿 安陽縣楊某,開客店,有女適湯陰縣鄧某,負販家貧。楊妻杜氏常以錢物周給之。楊蓄白金數十兩,扃櫝中,婦思竊少許與婿作資斧,而未得間。
一日,鄰人招楊飲,婦瞷夫出,因啟櫝,歷試數鑰,鎖始開;取金才出,聞楊遽歸。婦倉卒納金懷中,閉櫝闔鎖而起。然金在手,無處藏匿,往埋後苑土中。楊夜啟櫝,不見金,知為婦竊,疑其贈與所私,詬署百端。婦忿極,俟夫熟睡縊死。死後鬼常作祟。楊不能安其居,乃賣屋遠徙。
先是,婦未死時,鄧已攜妻往湖北依其叔。叔業醬坊,六旬餘無子,見姪大喜,認為己子,自是鄧夫婦身登樂土矣。數年後,楊女思其父母,倩夫往探。鄧襆被往,則故宅依然,而主人非矣。日已昏暮,鄧行倦,欲宿其家。主人辭曰:「客房已滿,無下榻處,惟後堂兩楹,相傳有鬼,能祟行旅,至今扃閉,無人歇宿。」鄧云:「此屋舊屬予岳家,乃予熟游地,何曾有鬼?縱有鬼,暫歇一宿,諒也無礙。」主人從之,移燈啟戶,設牀掃塵,鄧展衾解屨,和衣偃息。
夜將半,聞堂西角嚶嚶哭聲,急起視之,一女鬼披髮垢面,傾身來撲。鄧跣足急走,幸堂中設一方几,借以障身,鬼東人西,鬼南人北,駭極欲號,而口不能出聲。見庭中月白如晝,奔立月光中。鬼追至,不敢犯,惟兩目耽眈注視而已。月移一寸,人退立一寸,鬼近一寸;月移一尺,人退立一尺,鬼逼近一尺;月上庭牆,鄧負牆立。
須臾,月移至膝,鬼蹲身來曳其足。鄧歎曰:「不意鄧某乃死於此!」鬼聞語遽釋手曰:「汝為誰?」曰:「我湯陰鄧某。」鬼曰:「是吾婿也,胡不早言,幾誤殺汝?」因告以身死原由,及埋金處。曰:「趁天未曉,無人知,速取金去。我所以作祟者,守此財以待汝耳。今日心事已了,予亦不復作祟矣。」仍趨堂西角而滅。鄧往掘地,果得金。攜歸,因益營運,家小豐焉。
僵屍食人血 吳江劉秀才某,授徒於元和縣蔣家,清明時,假歸掃墓,事畢,將復進館,謂妻曰:「予來日往某處訪友,然後下船到閶門,汝須早起作炊。」婦如言,雞鳴起身料理。劉鄉居,其屋背山面河,婦淅米於河,擷蔬於圃,事事齊備,天已明而夫不起。入室催促,頻呼不應,揭帳視之,見其夫橫臥牀上,頸上無頭,又無血跡。大駭,呼鄰里來看。群疑婦有奸殺夫,鳴之官。官至檢驗,命暫收殮,拘婦拷訊,卒無實情,置婦獄中,累月不決。
後鄰人上山採樵,見廢塚中有棺暴露,棺木完固,而棺蓋微啟,疑為人竊發。呼眾啟視,見屍面色如生,白毛遍體,兩手抱一人頭。審視,識為劉秀才,乃訴官驗屍。官命取首,首為屍手緊捧,數人之力,挽不能開。官命斧斲僵屍之臂,鮮血淋漓,而劉某之頭反無血矣,蓋盡為僵屍所吸也。官命焚其屍,出婦獄中,案乃結。
鼠鬼 漢陽崔某,家素豐,選雲南知縣,攜家到任,留一老僕守門,自廳以後,俱封鎖而去。數年後,罷官旋里,居才數日,家人群告佛樓上每夜有怪。崔素膽壯,移牀宿樓下,思覘其異。
漏初下,滅燭就枕,即聞樓上拍案聲、捶椅聲、繞樓行走聲,又如官府出門皂役拖板子聲。少頃,漸次下樓,降梯一級,又如椎擊梯板聲。崔駭極,拍牀大叫,又如人復曳椎上樓聲。家人畢集,以火上樓燭之,虛無一物,益信以為非妖即鬼。延巫覡祈禱不靈,一邑哄傳崔家有鬼。
崔蓄梨園一部,內有膽大者數人,思一睹鬼狀,乃入夜塗面易服,一人扮伏魔帝君,一人扮周將軍侍立,燃燭以待。忽一鼠自神龕頂上竄下,尾大如棒椎,二人急下追捕。鼠因尾大,身體遲滯,頃刻就縛。細視其尾,乃灰塵凝結,重可數斤,不知其故。崔恍然悟曰:「昔年此鼠竊食燈油,予自後潛捉其尾,鼠力竄脫去,尾皮盡褪,膏血沾裹灰塵,日積月累,致作此狀,曳地作聲。笑數月來祈禱紛紜,空見鬼也。」
鱉精 吳縣孫香泉女,適同縣某生。女偶食鱉得怪疾:喜則明妝豔服,笑舞百出;怒則拋盆擲碗,詬詈不情。或二三日不食,或一食可兼數人之膳,日漸尫羸。
女為祖母所鍾愛,因迎歸養病,禳禱醫藥無驗。數日後,病輒一止,止時即如平時。家人問病狀,女云:「初見一皂巾綠袍人向予臉噓氣,即身不自主。其一切語言舉動,皆綠袍人所為。」問:「食兼數人何也?」曰:「非我食也。一紺衣人暨兩皂衣人向綠衣人索食,借予飲啖以饗之。綠衣人臨去,必伸長其頸,舌三舐,足三踴,不知何故。」
時香泉客河南畢中丞幕中,家遣急足,以女病告之。孫即束裝歸,攜女避元妙觀蓑衣真人殿中。祟如故。孫思載女遠出,或可避之,賃船欲往揚州。無錫顧晴沙觀察與孫友善,聞其事,邀至家中,怪亦隨往。觀察肅容莊論,冀以正理壓服之。女掩耳曰:「腐氣迂儒之談,勿污吾耳!」因口吐白金一小錠、細珠數粒示觀察云:「此綠袍人聘我禮也,約月望來娶。」孫恐女為怪祟死,急偕女解維遄發。
將抵鎮江,女忽云:「彼若往揚州,我輩畏江神奇老爺,不能渡江,奈何?」徐云:「我有計矣,不必待望日,即於此時娶之可也。」女旋即偃臥呼號,腹痛欲絕。孫恐女即死,許其返棹旋里,女腹痛頓止。至望日,家人惶懼,恐女有不測,而女故無恙。
孫因札致畢中丞,為代請龍虎山張真人除怪。真人得書,遣鄒法官至。設壇作法三晝夜而女病痊。孫問:「是何怪?」法官云:「綠袍者鱉,紺衣者蝦,皂衣者龜,窟在石湖湖心亭下。因汝婿家殺其子孫太多,故率其類來報仇。適遣六丁盡已拘去,汝女無患矣。」予按江神名奇相,見《博物志》。
雷異 金壇瓜渚有某者,其子幼時與某姓為婚。未幾某卒,妻矢志撫孤,屢遭饑饉。子既長,不能行娶禮,遂囑媒氏辭婚,令別擇婿。某夫婦詢之女,女志堅不奪,媒復命,母子計無所出。
居久之,母呼其子曰:「吾十數年來,饑寒交迫,不萌他念者,望汝成立室家,為爾父延一線也。今煢煢相守,雖百年何濟。余昨已議改醮某姓,得金若干為汝娶婦,若干償宿逋。今金俱在牀頭,汝可視之。」子噤不能出一語。母泣曰:「速詣媒氏言之,余坐待汝夫婦成禮然後去。」子泣不應,母促之再三,乃往。時鄰左博場有群匪竊聽,乘某子夜出,穴壁偷金去。母晨起失金,遂自縊。
越宿,子偕媒來,啟戶不見其母,怪之,使媒坐客舍而己入內,見母已死,痛極亦縊。媒怪其久不出,呼之無應者,窺其寢,母子俱懸樑死,駭極而號。鄰眾畢集,咸不解其故。媒因奔告女之父母,女聞之亦縊。時方隆冬,天忽陰晦,雷電交作,震死博徒七人,某子某女俱索斷而蘇,惟某母救亦不醒。
一時聞其事者相與歎曰:「貞烈節孝,三事萃於一門,而一時俱死非其命,若無人為之伸理,雷為之伸者,斯亦奇矣!至於蘇男女二人,使之完娶,而節母則聽其悠悠不返,所以曲全之者又如此,誰謂雷無知耶?」
紀曹孝廉夢 孝廉曹君履青,弱冠時,冬月染疾,困臥五六日。一日,夢在治西橫街,有在後呼其姓名者,回睨,不相識,叩之,則曰:「奉府君召。」問:「何事干涉?」曰:「往自知耳。」適族伯用章至,向公人緩頰云:「我同姪往何如?」公人頷之。曹於路問公人云:「近聞城隍非楊公,誰為攝篆?」曰:「東漢袁公也。」遂別去。用章攜履青同行,步履迅疾,街衢月色甚皎,但覺陰氣中人,兩旁屋宇門戶俱掩,門楣上各樹楮錠一二串,數里中所見無異。
俄達一曠野,遙望高垣如城,正南有雙扉。用章叩之,內有人應聲。啟扉入,命向東廊行。少前,用章不知所在。覺力倦,欲稍憩,徙倚一門首,見室前有十數人,或繩繫足,或索拴頸,坐立不等;室後半皆羊豕,不得已,坐檻外。忽諸囚咸伸一手出戶如索物狀,諸羊豕俱來嗅衣齧足,曹甚窘怖,旁有人呼云:「勿無禮!所需當即見付。」
未幾,公人傳訊,出票相示,方恍然知為前身,且曰:「君父子為人作券中,其人負心,今屈來一證耳,毋懼也。」至署門,有吏捧冊來,詞色間似索規例。前一人又曰:「有,有,遲日取諸我家。」遂止。忽有人短衣跣足,左右望如探訪公事者,官吏揮吒之,遽閃避。但見壁上如黑煙一片,縷縷散去。
俄聞內升座訊供,用刑拷掠,聲甚厲。少頃,有人出外云:「勿須到案,某吐情實矣。」見內牽出一囚:髮蓬鬆覆額,一手著膺,一手撫背,胸口索貫其中,並縛前後手,疲憊斜行,意即捕囚也。署前各散,寂無人蹤,探首窺內,廳堂三楹,兩廊肩輿牌棍儀仗,悉如人世衙署。進數武,母舅周子堅已先在,曰:「甥來作證耶?」因相勞苦,蓋翁即宿世債主云。時翁之仲兄方死,語次及之,翁泫然曰:「亦在此,我不忍見也。」
正敘語間,前吏來曰:「請回已久,何尚滯此?」隨之出署,前見一大池,垣週四圍。池中一逕,石片相接,履之兀兀有聲。驀然墮水,水如渦旋,旋轉甚疾,心甚惶迫。忽見岸上蓮燈萬柄閃爍照耀,往來不定。其行甚速,燈亦漸遠,陡然擱淺,一無所見。視之:乃治後玉帶河濱也,月光西墜,譙樓五鼓矣。相扶上岸,送周翁出北門,己仍向西返舍。豁然而醒,身臥牀上,望月影,聽更聲,一一如夢。自是病痊。
縊鬼畏魄字 瀨江有二士相友善,甲年長而性凝重,乙妻呼甲以伯,相見如家人。俄乙妻死,續娶少艾,甲以嫌不往,蹤跡久疏。
一日暮雨,避宿茶亭,距乙家二里許,忽見乙前妻至,甲心動色變。乙妻曰:「伯無懼,妾方有求於伯。吾夫後娶者勤于家事,善撫妾子女,今日微反目,有縊鬼知之,將令投繯。此人若死,吾家蕩然矣。祈一往救吾夫。」甲曰:「吾非師巫,往何能驅鬼?汝在冥中,反不能禁耶?」乙妻曰:「是惡戾之氣,妾焉敢敵?須伯一往。」甲不得已隨之。
行至門,門已閉矣,乙妻已從旁隙入啟戶,不知何時已燃燈矣,移一椅至中庭告甲曰:「伯坐此,有麗人來假道者,即縊鬼也,堅坐勿動,彼自不敢前,妾當在座後視之。」少頃,果見一女手執紅帕含笑婉言曰:「妾有事欲前,盍少退?」甲不應,女乃卻退。乙妻曰:「彼去當復來,來則意態甚惡,伯勿怖也。」須臾女至曰:「君胡不避?」甲仍不睬。女忽披髮噀血突至甲前,甲厲聲吒之,鬼亦滅。乙妻曰:「惜哉!伯勿呼,但以左手兩指寫一『魄』字,指之入地,彼一入,不能出矣。今雖暫滅,彼必暗往吾家,伯可急叩吾夫寢門。」
甲如言,乙從夢中辨其聲,曰:「兄何暮夜至此?」曰:「君勿問我,且問尊嫂安在?」乙繞牀捫之不見,急啟門呼甲入。燭之,乃懸於牀後,共解其縊,灌以湯,徐徐而蘇。乙問妻:「何苦尋死?」妻曰:「吾初不知,恍惚有婦人邀我至園中,尋玩片時,見若有圓窗者,令我引領望之。我頭入窗,遂不能出。」甲因具道所遇,而乙前妻查無跡矣。江西堪輿陸在田與甲善,言其事。
蔡啞子 常州有生而不能言者,蔡姓,逸其名,世居郡北青山莊,家貧行乞,人皆呼為「蔡啞子」。啞子無他技,諸乞兒莫善也,獨有許道士待之厚。久之,許道士死於朱家村,屍有重傷,許氏鳴朱某於官,煅煉成獄,擬大辟。或曰:「朱某實斃之,罪誠當。」或曰:「恐有冤。」然莫知的耗。
一日,蔡啞子至朱家村,村人曰:「啞子來,與爾食。」蔡啞子忽張目大言曰:「我為朱氏雪冤而來,勿暇食也。」村中老幼驚駭。時朱氏以許道士一案家產蕩然,計無所出,謂啞子曰:「事關人命,汝無戲言。」啞子曰:「到官我自能白之。」於是,朱氏族眾及鄰保數百人共拉啞子入城。
太守李公適坐堂皇,詰訊啞子,啞子曰:「殺人者許雨公也,與朱某何與?」歷言情事鑿鑿,因即簽拘許雨公。雨公方與朋輩避暑瓜棚賭錢,拘至,一訊而服,立出朱某於獄。初,雨公與朱某爭客行不遂,故設計拉許道士於僻所毆斃之,輿屍朱某門,事甚秘,然獨不避蔡啞子者,以其生而不能言也。朱某感其再生之德,往乞隊中作謝。諸乞兒曰:「噫!啞子死矣。」蓋即朱某出獄之日云。
珠涇紀事 嘉興珠涇地瀕湖。有童年十三歲,跨牛背,韁繩拴於腰,飲牛於湖。牛入水漸深,沒及童足。久許,牛忽驚走,童顛墮水。岸上人恍見有物排浪吞童。牛奔上岸,繩尾拽起一鮎魚,形如小舟。群嘩然。始知牛初為魚所齧,負痛而奔;奔太速,童遂墮;而童與牛繩相繫,魚雖餌童,而繩不得脫,因為牛曳出,如漁人之釣者。眾操刀斲魚,冀童尚可救。及童出,氣已絕,而衣服髮膚毫無所損。臠魚肉稱之,得三百八十餘斤。封君朱緒三自吳門歸述其事,云乾隆五十四年七月十一日。
葉氏姊 葉星槎別駕之姊適張氏,婚未四十日而寡,無子,歸守節於母家,別駕為請旌於朝。乾隆己酉,姊年七十二矣。偶秋日遊園中,忽冷風如箭,直射其心,臥牀醫藥罔效,而食量頓增。素持長齋,病後大索葷腥,且能兼數人之食。終日向空絮語,兩手作支吾拒抵之狀。頤頰間時有傷痕,徹夜呼號,侍婢皆不得眠,惟別駕在坐,則安睡片時。如是數月,醫者莫能名其病。
別駕乘其神氣稍清時,詢以終日喃喃與誰共語,所患何處痛癢而呼號不止?姊初不答,強問之,乃長歎曰:「前世孽也。彼日我遊園時,忽陰風吹來,毛髮懼悚,急歸房中。見一短小婦人,面醜而麻,著白布單衣,渾身補綴,攜兩小男,亦醜惡,藍褸相隨。婦呼我曰夫,兒呼我曰爺。我前生乃男子也,江西人,姓顧,饒於財,婦為我妻,兩男皆我子。我嫌婦醜,鴆殺之,並鴆二子,而連娶二美婦,以天年終。婦沉冤百年,索我不得。上年遇張得新,得新前世與渠有瓜葛親,乃告我在此處,並引之至園;又以室有乩壇,不得入內,匿園中者半年;今始相遇,要我償命。我亦恍然覺前生殺妻殺子實皆有之,猶憶身死後閻羅王以我生前有罪須審,但怨主未至,且罰作女身而使早寡。皆了了於心目間,悔之無及。彼母子三人者日披我頰,扼我喉,使我不得一息平安。食非我食,而我不自知飽;呼非我呼,而我不能禁聲。其苦甚矣!惟弟在側,則三鬼潛匿;若他人,皆不畏也。所以隱忍不言者,以事太怪而又可醜,今不得不以實告。弟須為我傳說於世,使知因果顯應,雖隔世不相寬假,雖念佛齋僧,絲毫無益也。」言畢,泣數行下。所謂張得新者,乃葉之老僕,死已多年者也。
別駕聞之駭然,向空喝曰:「冤冤相報,理所固然。然汝輩固含冤,何不索報於前世未死之時,而容其以天年終?又何不索於既死之後,而容其再轉人身,遲至七十餘年之久?太覺糊塗非情理!且冤仇宜解不宜結,我為爾延高僧,超度三人早投人生如何?」姊搖頭曰:「渠說不願,只需兩件衣服上身便好。」葉即制大小紙衣三襲。
方持入戶,姊欣然起坐牀前,兩手盡力扯擗,云:「我妻穿一件白布衫,破爛不堪,純以斷線縫補,解之不開。我為盡力撕之,才得脫體。今甫換新衣,便覺容貌漸漸可觀,雖醜亦像人矣。」其實紙衣猶在桌上未焚,乃謂三鬼已著於身也。
別駕又喝曰:「衣既易,可速去!」姊呢喃片刻云:「渠尚要黃金數錠、白銀一千兩。」別駕有難色,姊曰:「勿難,只佛草數莖,錫錁一千耳。」佛草者,麥草也。於是眷屬輩群取麥草,朗宣佛號而斷之。麥草中間有零星顆粒墜地,姊曰:「是絕好珍珠,何可拋棄?」皆令拾起。頃刻,得草數百莖,姊呼曰:「止,渠等嫌重不能勝矣,宜更與一包袱。」乃剪紙為袱,並錫錁一千焚於牀前,姊即瞑目鼾睡,別駕出見客。
逾數時,姊醒,詢以怨鬼去否?曰:「去矣,要我親送出大門。」問:「鬼得衣物喜否?」曰:「不喜,亦不謝,但云著此衣可出去見官府矣。我送渠轉入門時,弟方送鄭六爺出,我避於門側,弟不看見我耶?」鄭六爺者,別駕所見之客,內室所不知者也,群相駭異。自是姊安眠,不復索飲食。
未三日,忽呼曰:「二奶奶來矣!」又呼曰:「三奶奶來矣!」囈語相寒溫,或笑或泣,刺刺不休。詢之則云:「此二婦乃我前生繼娶之兩室也,陰司以大奶奶事要質審,故將二婦囚閉已久,不得托生。今大奶奶得我衣財,向各衙門告准,放出兩婦質訊,故先來相看。」且云:「明日當赴城隍處聽審,我其休矣!」嗚咽不自勝。
至夜三鼓,呼號甚慘,遲明,稱右股痛甚,視之,一片紅腫,若受杖者。次日復呼左股痛,繼呼足踝痛,皆紅腫潰爛,流血淋漓,委頓特甚。潛語別駕云:「我事本無可辨,到案即一一承認,乃既兩次受杖,復一次受夾,而案終不結,奈何?」自是遂不能言,又十餘日方死。此乾隆庚戌年二月中事,別駕親言之。
牟尼泥 進土湯聘為諸生時,家貧甚,奉母以居。忽病且死,鬼卒數人拘之到東嶽。聘哀籲曰:「老母在堂,無人侍養,聘死則母不得獨生,且讀書未獲顯親揚名,烏可即死?望帝憐而假之年。」東嶽帝曰:「汝命止秀才,壽亦終此。冥法森嚴,不能徇汝意,加增功名壽算也。」聘扳案哀號,聲徹堂階。帝曰:「既是儒家弟子,送孔聖人裁奪。」命鬼卒押至宣聖處。宣聖曰:「生死隸東嶽,功名隸文昌,我不與焉。」
回時路遇普門大士,哀訴求生,大士曰:「孝思也,盍允之以勸世。」鬼卒曰:「彼死數日,屍腐矣,奈何?」大士命善才往西天取牟尼泥補完其屍,善才往。
越三日,裹取牟尼泥來,泥色若栴檀,其香不散。因與善才同至家,而屍果腐爛,蠅蚋嘬於外,蟲蛆攻其中。見一燈熒然,老母垂涕。是時死既七日,尚無以為殮也。善才以泥圍屍三匝,須臾,臭穢漸息,蠅蚋四散,蟲蛆亦去,腐爛者完好如常,遂有生氣。善才令聘魂歸其中,從口入,曰:「我返報大士去矣。」屍即蠕動。
聘張目見母在旁涕泣,亦嗚咽不禁。母驚而狂叫,鄰人咸集,聘已起坐,曰:「母勿怖,男再生矣。」因備言遇大士得再生之故,曰:「男本無功名,命限已盡,力求報父母恩。大士命持貪淫葷酒諸戒,與我功名壽算。男惟不能斷酒,餘俱如所戒。大士許男成進士,但命無祿位,戒勿仕而已。」復顧母曰:「勿怖恐,男實再生也。」後聘舉戊戌進士,就真定縣令,卒於官。
獺怪 郭生者,吳郡名家子,弱冠未娶。一夕讀書,有好女子到其家,與之狎。自是過午輒至,不意為生妹窺見,告其父。父疑生有私妮,因為之婚。
及新婦入房啟帳,見好女子在焉,大驚走避,舉家嘩然。逐之,其女了無懼色,反毅然責生曰:「我與若十年夙姻,奈何戀新婚而逐我耶?」家人求禱於法師施亮生,起醮壇作法,敕王、朱二天君持劍擊生。即奔突大呼,良久乃定,瞪目曰:「妖見神將下擊,伏我腳下,被神將斲百餘創,破顱而遁,殆即死矣。」怪果絕,郭生亦無恙。
居無何,郭生家七口同日仆地死,後求法師來作法,仆地中一人忽立而罵曰:「吾翁已千歲,郭家殺之,吾必滅郭氏!」中又一人攘臂起曰:「子識我為上方君乎?彼女子是千年水獺,頗饒功行,與郭氏子有緣,為汝所殺。今其子孫訴於我,我來與之伸冤。汝之法無奈我何。」
法師正惶惑間,忽死者皆蘇,人問其故,曰:「昨見五鬼甚悍,拉我們至一窟中,見群怪舁一死獺,身被百創,頭顱粉碎。眾妖縞索發喪,弔者皆鱗介之屬。聞相聚商量,議倚貴神為援,賂獻珠寶無算。貴神者,即上方君。上方君貪其賄,面許之,群孽得貴神援,欲悉族類與法師相抗。忽聞空中萬馬奔騰聲,有金甲神騰空而下,曳鐵鏈數十百條,圍縛群孽而去,故我們依舊得活。」從此郭氏平安。
天蓬尺 朱生某,臨試日至校士館門,腹痛甚,廣文引驗,主司放歸。及抵家,腹中隱隱作人語曰:「我為姚洙,金陵人,明初為偏將,隸魏國公子麾下。魏公子,即朱生三世前身也。主帥與我千人剿山賊,深入被圍。豔我妻潘氏,求援不發。我與千人死傷殆盡,生還者不數人。因強納我妻,不從,自經而死。欲報已久,故來索命。」家人詰之曰:「彼時何不即報,乃遲數百年始報耶?」曰:「彼為元戎,忠且勇,宿根甚厚,故不得報。及再世則為高僧,至三世則為顯官,有實政,又不得報;即今生,彼亦有科名,尚不得報。今彼一言而殺三命,祿位已削,方得報之也。」問:「殺三命者何事?」曰:「渠某月日錯告某為盜,並其妻、弟俱死,非殺三命耶?」先是朱生被竊,心疑鄰人張某所偷,告官究治,以形跡可疑,真贓不獲,張與妻及其弟拖累而死,事實有之。
時同邑有周生者,學法治鬼怪頗驗,聞之往候。朱生有懼色,腹中不作聲。周生出,復大言曰:「我豈畏若耶!我畏其天蓬尺耳!」詢之周生,果持之袖中也。
又有行腳僧西蓮者候朱,見朱痛楚狀,乃口誦其咒,腹中曰:「師德行人,乃誦咒禁我耶!」西蓮曰:「我與汝解冤,何為禁汝?」腹中曰:「若欲解冤,須誦《法華經》。師所持咒是《穢跡金剛咒》,命惡神強禁我,我豈服哉!」西蓮曰:「我即起道場誦《法華經》,能解仇釋宿冤乎?」腹中唯唯,又要冥鏹若干錠,立券約,書中保,曰:「依我,我即捨之去。但我貴者,當從口中出,諸跟隨者從後竅出。」朱生遂嘔痰斗許,下泄數日,而聲遂息。
越數日,腹中復言曰:「我之仇已解,奈死賊圍者又甚眾,渠等不肯釋,奈何?」於是聞千百人喧闐腹中。朱生患苦,不堪而逝。
撮土避賊 江州醫生萬君謨,業甚精,遠近就醫者絡繹,君謨皆盡心療之,絕不計其有無酬謝也,有甚貧者款之于家,病癒而遣之。
一日,有道人款門求醫,萬診之曰:「師病痞膈,服藥數十劑,可以平復。」道人曰:「來自廬山,奈往返何?」因留治之。月餘果瘳。崇禎末年間事也。其時流寇猖獗,所在患其突至,君謨憂之,道人曰:「公有力可徙避之乎?」君謨曰:「餬口之外,毫無長物資生,且無別業棲托,奈何?」臨行,道人令君謨取土斗許咒之,命藏於功德堂中,晨夕焚香。猝有賊至,取升許土撒前後門,閉戶不出,只吃炒米,不舉火食,度賊退後乃出。
賊入城數次,及官兵至,俱用此法,絕無所損。鄰人有回視者云:「但見雲霧而已。」及土用完,世已太平。
沙彌思老虎 五台山某禪師收一沙彌,年甫三歲。五台山最高,師徒在山頂修行,從不一下山。後十餘年,禪師同弟子下山,沙彌見牛馬雞犬,皆不識也,師因指而告之曰:「此牛也,可以耕田;此馬也,可以騎;此雞、犬也,可以報曉,可以守門。」沙彌唯唯。少頃,一少年女子走過,沙彌驚問:「此又是何物?」師慮其動心,正色告之曰:「此名老虎,人近之者,必遭咬死,屍骨無存。」沙彌唯唯。
晚間上山,師問:「汝今日在山下所見之物,可有心上思想他的否?」曰:「一切物我都不想,只想那吃人的老虎,心上總覺捨他不得。」
子不語娘娘 固安鄉人劉瑞,販雞為生,年二十,頗有姿貌。一日,驅十餘雞往城中販賣,將近城門,見一女子容態絕世,呼曰:「劉郎來耶,請坐石上,與郎有言。我仙人也,與郎有緣,故坐此等君。君不須驚怕,決不害君,且有益於君,但可惜前緣止有三年耳。君此去賣雞,必遇一人全買,可以掃擔而空,錢可得八千四百文。」劉唯唯前行,心終恐懼。
及至城中賣雞,果如所言。心愈驚疑,以為鬼魅,思避之,乃繞道從別路歸家,則此女已坐其家中矣,笑曰:「前緣早定,豈君所能避耶?」劉不得已,竟與成親,宛然人也。
及旦,謂劉曰:「住房太小,我住不慣,須改造數間。」劉曰:「我但有雞價八千,何能造屋?」女曰:「君不須慮及於此。我知此房地主亦非君產,是君叔劉癩子地乎?」曰:「然。」曰:「此時癩子在賭錢場上輸了二千五百文,君速往,他必向君借銀,君如數與之,地可得也。」劉往賭錢處,果見乃叔被人索賭債捆縛樹上,見劉瑞,喜不自勝,曰:「姪肯為我還賭錢,我情願將房地立契奉贈。」劉與錢,立契而歸。女在其屋旁添造樓三間,頗為宏敞,頃刻傢伙俱全,亦不知其何從來也。
鄉鄰聞之,爭來請見。劉歸問女:「可使得否?」女曰:「何妨一見,但鄉鄰中有王五者,素行不端,我惡其人,叫他不必來。」劉告以王,王不肯,曰:「眾鄰皆見,何獨外我?」遂與群鄰一哄而入。群鄰齊作揖,呼嫂問安,女答禮回問,顏甚溫和。王五笑曰:「阿嫂昨宵受用否?」女罵曰:「我早知汝積惡種種,原不許汝來,還敢如此撒野!」厲聲喝曰:「捆起來!」王五雙手反接跪矣。又喝曰:「掌嘴!」王五自己披頰不已。於是眾鄰齊跪,代為討饒。女曰:「看諸鄰面上,叉他出去!」王五踉蹌倒爬而出,嗣後遠逃,不敢再住村中。女為劉生一子,眉目清秀,端重寡言,劉家業小康,不復販雞矣。
一日,女忽置酒,抱其兒置劉懷中而痛哭不已,劉驚問故,曰:「郎不記我從前三年緣滿之說乎?今三年矣!天定之數,絲毫不爽,不能多也。但我去後,君不妨續娶,囑後妻善撫我兒,須知我常常要來看兒。我能見人,人不能見我也。」劉聞之大慟。
女起身逕行,劉牽其衣曰:「我因卿來之後,家業小康,今卿去後,我何以為生?」女曰:「所慮甚是,我亦思量到此。」乃袖中出一木偶,長寸餘,贈劉曰:「此人姓子,名不語,服事我之婢也,能知過去未來之事。君打掃一樓供養之,諸生意事可請教而行。」劉驚曰:「子不語,得非是怪乎?」曰:「然。」劉曰:「怪可供養乎?」女曰:「我亦怪也,君何以與我為夫妻耶?君須知萬類不齊,有人類而不如怪者,有怪類而賢於人者,不可執一論也。但此婢貌最醜怪,故我以『子不語』名之,不肯與人相見,但供養樓中,聽其聲響可也。」
劉從之,置木偶於樓中,供以香燭。呼「子不語娘娘」,則應聲如響,舉家聞其聲,不見其形也。有酒食送樓上,盤盤皆空,但聞哺啜之聲。踏梯腳跡,弓鞋甚小。女臨去時,猶與劉抱臥三晝夜,早起撫之,渺然不見,窗戶不開,不知從何處去也。供子不語三年,有問必答,有謀必利。
忽一日,此女從空而歸,執劉手曰:「汝家財可有三千金乎?」曰:「有。」曰:「有則君之福量足矣,不特妾去,子不語娘娘妾亦攜之而去也。」嗣後向樓呼之,無人答矣。
其子名釗,入固安縣學,華騰霄守備親見之。
枯骨自贊 蘇州上方山有僧寺,揚州汪姓者寓寺中,白日聞階下喃喃人語。召他客聽之,皆有所聞。疑有鬼訴冤,糾僧眾用犁鋤掘之,深五尺許,得一朽棺,中藏枯骨一具,此外並無他物,乃依舊掩埋。
未半刻,又聞地下人語喃喃,若聲自棺中出者。眾人齊傾耳焉,終不能辨其一字,群相驚疑。或曰:「西房有德音禪師,德行甚高,能通鬼語,盍請渠一聽。」汪即與眾人請禪師來。禪師傴僂於地,良久誶曰:「不必睬他。此鬼前世作大官,好人奉承,死後無人奉承,故時時在棺材中自稱自贊耳。」眾人大笑而散,土中聲亦漸漸微矣。
藤花送終 吏部衙門有藤花一枝,係千年之物,古幹如龍,一人不能合抱;葉覆三間堂寢,夏日尤涼,每與牡丹齊開。乾隆六年,冢宰甘公汝來與果毅公納親選官堂上,甫唱名抽籤,而甘公薨於椅上,手猶執筆未落也。納公奏聞,上賞銀一千兩,命所屬經紀其喪。其夕藤花盛開,結蕊發花,大香三日,較暮春時更盛十倍,不知是何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