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順天時三俠稱王 宴李諤諸賢逞法

  詩曰:
  宦遊西蜀已多年,深感齊君德二天。
  聞訃調兵非浪戰,稱王據地自徒然。
  暴君失位讎先斃,聖主臨軒詔入川。
  虎鬥龍爭神變化,各施幻術晏子賢。
  話說杜伏威一行人馬,自回楚州,即于帥府前豎起一面黃旗,上書盡忠二字,自立為天定王。封查訥為總管大元帥,都督內外諸軍事,王驊為護國軍師副元帥,尉遲仲賢為鎮國大將軍,其餘官員,各加官職。薛舉回鎮打探得杜伏威消息,亦豎起黃旗一面,上書全忠二字,自立為西秦王。封王驤為總鎮大元帥,都督內外諸軍事,朱儉皇甫實曹汝豐俱為鎮國大將軍。以下將士,皆陞官爵。張善相知道,亦豎起黃旗一面,上書精忠二字,自立為萬壽王。封常泰為總鎮大元帥,都督內外諸軍事,王騏為護國軍師副元帥,繆一麟黃松為定國大將軍,以下文武將士,俱加官職。三處俱蓋王府宮殿,立宗廟社稷,招賢納士,積草屯糧,聚集軍馬,整頓器械。依舊尊奉齊主承光元年年號,各殺牛宰馬,郊天祀地,祭享宗廟。後賢有詩為證:
  俠氣凌霄漢,精忠貫日月。
  先後如一心,始終盡臣節。
  再說周高祖滅齊之後,聚集文武官員,計議取蜀。大都督楊素奏道:「臣聞西蜀杜伏威等,國富兵強,山川險阻,近知陛下滅齊,他即據地稱王,其志不小。非智勇足備之將,不足以當之。邇者陳人窺我滅齊,心必妒忌,徐兗二州與彼境接壤,豈無垂涎之意?若陛下親征,提兵遠出,彼必乘虛而襲。內難不靖,焉能外攻?臣愚不如先陳後蜀,以次蠶食,方可一統山河,內外無慮。」周高祖心下猶豫不決。忽探馬報:陳國差鎮南將軍吳明徹,督領大軍十三萬侵犯邊界。周高祖笑道:「不出楊都督之所料也。」即授楊素為大元帥,總督軍馬,彭城王宇文軌為副元帥,一同迎敵。楊素率精兵,出間道截吳明徹糧草要路。不及半月,吳明徹無糧,軍士盡皆潰散。宇文軌乘機攻進,吳明徹大敗,身中流矢,被周兵所擒,部下軍馬器械輜重,盡沒于周。因此結怨,戰爭不息,兩下牽制,周主不敢興兵入蜀。
  建德七年五月,周高祖病篤駕崩,群臣奉太子贇即位,是為宣帝,建號宣政。未及一年,傳位于太子闡,稱為靜帝,改元大象。靜帝寵用一員大臣,職居首相,權傾內外。此人姓楊名堅,小字那羅延,弘農華陰縣人也,漢朝太尉楊震之後。其父名忠,出仕東魏,後東魏禪位于周世宗,楊忠又事周為司馬,屢建功勣,封為隋國公。忠死,楊堅襲父之爵,執掌朝綱,位居冢宰,總督內外軍馬。革周朝苛政,更為寬大,選拔人材,躬履節儉,天下大悅。未及一年,進爵為王。是時乃周大象三年春,周靜帝下詔,遜位于隋王楊堅,自居別宮。楊堅遂即皇帝位,建號開皇元年。文臣有高熲、蘇威、李林、李諤輔佐,武將有楊素、韓擒虎、賀若弼統兵,天下疆國,隋國已得其七。
  此時陳後主叔寶,年幼無德,溺于女色,光昭殿前起造臨春閣、結綺閣、望仙閣,各高數十丈,連延數十間。門窗欄杆妝飾,皆是沉檀異木。外施珠簾,內有寶床寶帳,玩器寶貝,堆積如山,每微風漸至,香聞數里。其上積石為山,引水為池,雜植奇花異卉,晝夜飲酒作樂。嬪妃綵女皆為女學士,與詞人才子共賦詩,互相贈答,選其新艷者,編為樂府新聲,擇宮女千餘,習而歌之。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府,君臣酣歌暢飲,自夜達旦。諫官皆遭殺戮,奸佞濫叨爵位,天下大亂,盜賊蜂起。
  隋帝遣賀若弼自北道,韓擒虎自南道,水陸並進伐陳,軍威大振,沿江守將望風而遁。陳國驃騎將軍任忠迎降,引韓擒虎直入朱雀門,來擒陳主,宮中大亂,君臣各不相顧。陳主慌迫,自投御國井中。軍人窺見,將繩索引之而上,執送長安。自是陳亡,隋家混一區宇。
  隋文帝與文武群臣議曰:「朕今日成一統,四夷賓服,只有隴西一帶地面,被杜伏威薛舉張善相三人所據,朕欲發兵討之,眾卿以為何如?」賀若弼道:「杜伏威等小寇,疥癬之疾耳。臣請得精兵一萬,數月間必斬三賊之首,獻于陛下。」只見一大臣紫袍金帶,象簡烏紗,出班諫阻。文帝視之,乃諫議大夫阮繪也。原來阮繪自同尹氏回家,一載後,奉母命往長安訪親,與司徒高熲是兩姨兄弟,高熲薦之于隋公,授漢陽縣令,歷有政勣。後隋公即位,欽取為諫議大夫,直言敢諫,不畏權倖,文帝重之。當下見帝有征蜀之議。出班道:「賀將軍雖然英勇,不知杜伏威薛舉張善相三人,非等閑小寇可比。杜伏威深通天文,兼精法術,施仁好義,甚得民心。薛舉勇力超群,萬夫莫擋。張善相抱負奇偉,精通韜略。況路途險阻,糧食不繼,彼若深溝高壘,自守不戰,則進難與交鋒,退又恐其掩襲,徒費錢糧,空勞兵力,無濟于事。依臣愚見,只宜遣一介使臣,賜以優詔厚幣,誘其歸服,此為上策。如彼倔強不從,然後加兵。此乃先禮而後兵,攻無不取也。」隋文帝道:「卿言甚善。」隨寫三道詔書,各賜黃金千兩,綵段千疋,差侍中御史李諤,即日起程。
  李諤陛辭文帝,齎詔取路,來到信州地界,卻是西秦王薛舉所轄。李諤先差部下裨將進城通報。薛舉差官上城探望,回覆道:「止有李御史一人,部下裨將數員,僕從數十人而已。」薛舉宣王驤、朱儉、皇甫實、曹汝豐上殿商議。王驤道:「臣聞李諤乃隋文帝第一個直臣,文武全材,此來必為說客,下說詞誘主公降隋之意,必帶詔書禮物,主公不可收之,詔書亦不可開讀,且先問了來意,厚禮相待,安頓館驛中。差官星夜迎請林師爺、天定王、萬壽王、查近仁會議定了,然後見機而動,庶無差失。」薛舉依言,即差王驤曹汝豐二將迎接李諤入城,留在館驛安歇。次日,薛舉差官迎請李諤相見。薛舉降階相迎,至殿上相見,賓主而坐。薛舉躬身道:「久仰侍中大德,關山修阻,不克領教。今幸光臨,足慰渴想。」李諤道:「區區一介儒生,何足掛齒!久慕大王英名蓋世,德政遠敷,素所畏服。但大王懷不世之才,抱孫吳之略,戰勝攻取,若能輔真英主,以定天下,雖古良將,不能過也。何乃竊據一方,僭稱年號?位非天子,爵非諸侯,雖然雄霸一時,終非久長之業。今我主上仁明雄略,尊賢禮士,天下歸心,四海賓服,山河一統,止大王等未曾歸附耳。吾聞識時務者,呼為俊傑。以一隅而欲與全隋抗衡,如螳臂之捍泰山,多見其不敵也。今主上聞大王等忠義素著,不忍加兵,特差李某送黃金千兩,綵段千疋,詔書一通,禮請歸朝。伏乞大王改邪歸正,名垂千載。莫以某言為迂,實有益于大王也。」
  薛舉道:「承天子洪恩,感侍中大德,本宜拜命趨朝,奈孤等兄弟三人,同盟一體,凡有事務,必待天定王萬壽王相會之後,方有定議。詔書未敢開讀,幣禮未敢擅收,伏乞侍中海涵。」乃大設宴款待,送于賓館安息。過了十餘日,林澹然、杜伏威、張善相、查訥陸續皆到信州,薛舉迎入,一一相見,備言此事。林澹然道:「俺夜觀乾象,隋帝亦非真主。聞其為人,猜忌苛察,所信讒言。子弟如讎,多疑好殺,惟以詐力取天下,諸子弟驕恣無德,非久遠之基也。聖人云:得之易,失之亦易。只三十年,必為亡周之續矣。但當今已成一統,豈容汝輩各據一方?若不歸服,必起戰爭,生靈塗炭。率爾投順,又非保全之計。進退皆難,未可造次。」查訥道:「某仰觀天象,與師爺所論相同。隋帝無德而居大統,加以子孫自相戕賊,亡可翹足而待也。今賴文臣武士協忠相輔,得以夷陳滅齊,禪周主之大位。彼不加兵取蜀,而反以禮聘,是先禮後兵之術也。拒絕之,必起傾國之兵而來,又恐寡不敵眾;一旦以土地歸之,又慮不能保其始終。為今計,彼以禮來,吾且以禮答,厚待李諤,贈之金帛。隋帝聘幣,加倍還之,以為貢獻。暫奉其正朔,以為西蜀一帶地面,蠻獠錯雜,不時變亂,三主鎮守數十年,民夷貼服,四境安寧,若一旦擅離,恐獠蠻依舊作亂,百姓遭殃,為害不小。懇乞天恩,欽賜舊職鎮守,以為西北保障,歲貢不廢。朝廷有事,必來赴援。隋帝若知機,從吾等所請,且暫稱臣,數兵自守,待時而動。如其不然,遣軍發馬遠來,蜀地險峻,糧草不繼,我等守險塞要,堅壁不戰,待彼師老糧盡,退軍之時,然後出奇兵以撓其後,雖不能全勝,亦可使隋軍喪膽。又有一計,秋收之際,佯徵軍馬,聲言掩襲,彼必屯兵守衛,足以廢農時,彼兵既聚,我即解甲。彼兵已退,我復進軍。虛虛實實,使其不得安逸。我再陰蓄精銳,收錄豪傑,俟隙而舉,則天下大事,未可知也。」林澹然道:「近仁陳說大計,深合玄機。天數已定,非人力所能斡旋,不如屈節降之,再圖後舉。」杜伏威張善相俱各拱聽。商議已定。
  次日,排香案迎接李諤進殿,開讀三道詔書: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天命,撫有輿圖,四海擴清,妖氛淨掃。惟爾西蜀杜伏威等,竊據一方,尚未納款。朕念生靈塗炭,不忍加兵,特遣殿前侍御史李諤,齎到黃金百鎰,綵段千端,遠聘賢豪,委以大任。詔書到日,爾其悉將所蒞土地甲兵,歸附朝廷,無廢朕命,則明良會合,寵渥有加。欽哉故詔。  開皇二年七月日詔。
眾人謝恩畢,林澹然上前和李諤相見,次後一一行禮。李諤坐了客席,林澹然坐了主位,杜伏威等次序列坐。李諤見林澹然是一個老和尚,三王以師禮事之,心下疑惑。又看杜伏威、薛舉、張善相、查訥等,人材魁偉,相貌英雄,心下十分欽敬。躬身問道:「老禪師高姓尊號,壽齡幾何?」林澹然道:「老僧姓林,法名太空,別號澹然。今庚已是九十一歲矣。」李諤驚道:「觀吾師尊顏,不過半百,豈料壽近期頤,非全真內養,何能致此!」林澹然道:「老朽雖生,已無益于人世。」指著四人道:「這是天定王杜,這是西秦王薛,這是萬壽王張,這是護國軍師查,皆出老僧門下,頗識兵機,亦通武藝。適見天子詔書,足感皇上洪恩。又聞西秦王達侍中鈞旨,銘刻肺腑,本當赴朝面聖,奈其中事有委曲,老僧只得稟明。當初蒙齊後主大恩,封天定王等三將留守西蜀。蒞任以來,屢遭蠻獠叛亂,王等再三征討,方得貼服,數十年幸而安息。今若擅離此地,猶恐變亂復生,殘民擾境,為禍匪輕。乞侍中轉達聖聰,三王願稱臣奉貢,遵天子正朔,歲歲獻納不廢。朝廷如有差調,無不竭忠用命。懇求天恩,錫以王爵,願為國家西蜀之保障。若得允從,皆出侍中之賜也。」
  李諤道:「皇上久聞三位大王英名,故差李某聘請,並無他意。今若稱臣貢獻,遵奉正朔,足見大王等高明遠見,應天順人,聖主良臣,共成王業。李某回朝,必當代三王轉奏。」林澹然等同聲稱謝。
  說話間,筵席已備,邀李諤赴宴,酒至數巡,樂供幾套。李諤辭道:「下官天性不飲,感禪師諸位盛雅,不得不領數盃。今已酩酊,即此告辭。」杜伏威道:「粗餚薄酒,非待天使之禮。倘蒙不棄,盡醉為感。」李諤只得又飲數盃,正欲推辭,只見座中查訥起身道:「自古酒以合歡,非選伎徵歌,不足以鼓豪興。鼓樂之類,皆係尋常。僕幼年頗諳音律,亦嘗歌詠,今有小詩,意欲獻笑侑觴,不識可乎?」李諤道:「承不吝金玉,下官拱聽,」查訥擊節而歌道:
    西蜀宣威百萬兵,將軍號令自嚴明。旗穿麗日雲霞燦,山倚秋空劍戟嶒。鼓角聲催巫峽曉,旌旗照影錦江春。九重恩澤從天降,悉秉丹衷拜紫宸。
查訥歌罷,清音遶梁。李諤大喜稱謝。查訥命內侍進酒,李諤立盡三觴。
  少頃,薛舉張善相起身道:「適查近仁奉歌勸酒,侍中不拒,愚弟兄不能歌,但舞劍以助一笑。」李諤辭道:「焉敢勞二位大王,李某實不能飲矣。」薛舉道:「侍中休笑,試觀一擊,以侑三觴。」說罷,和張善相即于筵前卸下錦袍金冠,換卻扎巾繡襖,手持雙劍,拽步出席,到殿中對舞。李諤看了,目炫神驚。有詩為證:
  雙龍飛躍雲電泣,六尺潛驚鬼魅愁。
  試看二王相對舞,直須斬卻佞臣頭。
張薛二王舞罷,李諤喝采道:「二王劍法,天下無敵,四海不足定矣!」薛舉張善相遜謝,內侍即忙進酒,李諤又飲三觴。
  林澹然道:「李侍中誠為酒海,杜郎可無侑酒之物乎?」杜伏威道:「有,惟恐侍中不可口耳。」林澹然道:「他物不足為奇,惟鮮桃庶可下酒。」杜伏威走入殿中,步罡捻訣,口誦真言。只見風過處,現出兩個青衣童子,躬身道:「吾師有何使令?」杜伏威道:「今有天使李大人在此飲酒,無以為敬,可取仙桃二枚,麻姑酒一壺來獻。」童子唯唯,騰空而去。少頃,一個童子捧桃,一個捧酒,從空而下。杜伏威接了桃酒,送與李諤,發付二童子去了。李諤驚異問道:「童子何人,何為桃酒從空而得?」杜伏威道:「此乃仙桃,非凡果也,侍中食之,可以延年。此酒亦是仙酒,侍中飲之,可以除病。二童子仙童也,適從蓬萊至此,今已歸彼處矣。」李諤謝道:「下官有緣,得大王賜此仙品,感激不盡。」喫桃之味,香美異常;飲酒下咽,神氣清徹,心中大喜。內侍們又欲進酒,李諤再三推辭。杜伏威分付撤席。
  此時已是二更,天色晴朗,月明如晝。林澹然一行人邀李諤入殿後花園亭子上坐下,閑談玩月。李諤指月道:「這一輪玉鏡,不知照遍了古今多少豪傑,正是皓月照今古,英雄何在哉!」正嘆息間,見微風漸起,彩雲數道,盪漾中天。李諤道:「雲氣變幻無窮,倏忽如龍似虎。人情世態,大率相同。」林澹然道:「龍行雲護,虎嘯風生,此皆世間氣物相感,侍中曾見之乎?」李諤道:「下官自幼曾一見活虎,若龍乃神物,絕不可得一睹也。」林澹然道:「張郎試取神虎與傳中觀之。」張善相承命,袖中取出一小葫蘆,長有三寸許。右手執之,左手捻訣,口中默誦咒語,喝聲道:「疾!」只聽得呼呼風響,葫蘆口內跳出一虎,大如桃核,躍在地上,乘風把頭一搖,就地滾上數滾,變成一個斑斕錦毛大虎,咆哮可畏。李諤仔細看時,但見:
    錦毛遍體,脊上閃一帶青絲利爪四舒,口內排兩行劍戟。雙睛炯炯,電光閃爍逼人寒。鐵尾班班,雷震咆哮諸獸恐。須信道風中隱豹,真個是氣可吞牛。南山白額人皆懼,東海黃公見必愁。
李諤看了,暗暗稱奇。林澹然喝道:「孽畜還不皈依!」那錦毛虎就伏在亭子西首不動。林澹然又顧薛舉道:「張郎取虎,爾試取神龍,以助一笑。」薛舉承命,即于張善相手中取葫蘆過來,亦捻訣誦咒語。又一陣風起,葫蘆口內飛出一龍,大如蚯蚓,乘著風盤旋數轉,變成一條大黃龍,飛舞于園內。李諤仔細再看,但見:
    雷霆乘變化,風雨助驅馳。頭角崢嶸黃森森,滿身鱗甲。爪牙峻利赤耀耀,兩道虯鬚。來海嶠千里奔騰,過禹門只須一躍。明珠藏頷下,有翻江攪海之威。喉內隱逆鱗,具旋乾轉坤之勢。若非大禹舟中見,定是延平澤內飛。
那龍盤舞了一會,林澹然喝教收斂,那條龍昂首蟠于亭子東首柱上。
  這時節已有五更,只見斜月挂山,玉繩低轉。李諤道:「天將曉矣,二位大王可發付二靈去罷。」薛舉張善相又念真言,見兩個神將乘雲而下,一個三眼四臂,一個三頭六臂,奇怪可畏,立于亭前道:「吾師有何法旨?」張薛齊道:「今夜李大人賞月,無以為樂,遣水族山君召二神一戲。伏虎者騎虎,降龍者乘龍,各逞神通,毋得怠慢!」那兩員神將應諾,一個乘龍者三眼四臂,一個跨虎者三頭六臂,各使器械,共有十般:鎗、刀、劍、戟、鏟、杵、叉、鈀、鋼鞭、大斧,在花園內空中一來一往,大殺一場。但見:
    陰雲蔽月,殺氣漫空。騎龍的怒咨青臉,銅鈴眼放萬道金光。騎虎的倒豎赤鬚,血盆口吐千條火燄。一個盤旋轉踅,劈開山岳伏龍神。一個跳躍奔騰,掀轉乾坤降虎將。刀對斧叮噹音響,鈀擊杵嘩剝聲鳴。天王見了也躬身,地煞遇時須拱手。
李諤看得眼花,驚得神竦,稱羨不已。那神將鬥了一會,林澹然喝聲:「住手!」只見這兩員神將,乘龍騎虎,騰空而去,一陣狂風過處,都不見了。李諤不住口喝采。
  林澹然道:「二王戲術耳,不足為奇,老僧也取一物相贈。」命內使打掃淨室,內置大紙二幅,文房四寶,閉上房門。三王並眾人俱拱立以觀聖作。只見林澹然手拿蠅拂,口中念念有詞,喝聲:「疾!」少傾,將蠅拂柄兒擊門一下,聽得擱筆之聲,澹然令開門進看,原來畫成兩幅好畫:一幅畫那龍在雲霧中,波濤洶湧,名為群龍出海圖。一圖畫高崗之上,梧桐之下,鳳凰一隻,對日長鳴,名為丹鳳朝陽圖,上俱題僧繇寫。乃晉朝張僧繇,畫龍不點睛之人,真仙筆也。林澹然對李諤道:「此幅丹鳳圖,若久雨不晴,不必諸般祈禱,只把這幅圖掛起,即刻雲收雨散,紅日當空。若掛一月,一月不雨,掛一年,一年不雨。要雨時,必須收起此畫,不然,再不得下雨也。這幅群龍圖,若久晴不雨,但把此畫掛起,立時烏雲蔽空,猛雨如注。若要晴時,須收起此畫。」查訥問道:「師爺,此畫實為奇寶。倘兩圖齊挂,豈不又晴又雨乎?」林澹然道:「不然。要雨處方掛群龍圖,要晴處方掛丹鳳圖。若兩下齊掛,則晴處自晴,雨處自雨,不相妨礙,所以為妙。若掛作一處,又不大晴,又不大雨,是為陰天。其應如響,不可輕褻。將丹鳳圖裱起進貢皇上,為鎮國之寶。將群龍圖裱起,贈與侍中,為傳家之寶,聊伸老僧芹意。」李諤大喜,頓首拜謝。
  說話之間,不覺城市雞鳴,已是天曉。李諤身子困倦,就在花園書室中,憑几而睡。午後又整筵席相待。一連住了數日,李諤拜辭要行。林澹然等再三款留不住,只得置酒餞行。杜伏威薛舉張善相共修三道表章,稱臣貢獻,各進金銀二車,明珠十顆,白玉屏風四架,珠簾二挂,蜀錦千端,壁玉圭一方,仙畫一幅。李諤又各各厚贈寶物仙畫。林澹然等直送至南陀驛分別。
  李諤帶了僕從,一路無話,直到京都,朝見隋文帝,舞蹈畢。文帝道:「勞卿遠使西蜀,事體若何?」李諤奏道:「托陛下洪福,入蜀不費辭說,西秦王薛舉天定王杜伏威萬壽王張善相接了聖諭,情願稱臣奉朔,歲歲貢獻不廢。但言西蜀蠻獠錯雜,朝更夕變,性若犬羊,不服王化。一自三王出鎮,蠻獠盡皆畏服;若一旦擅離,惟恐生變,百姓遭迍。懇乞天恩,賜以王爵,復鎮西蜀,誓不更變。朝廷有事,出軍相助。陛下不如將機就機,待以優禮,賜以王位,恩結其心,亦足為西北一帶地方之保障。還有一個老僧,年逾九十,德行清高,姓林,法名太空。一個軍師查訥,字近仁,上知天文,深通韜略。二人皆精陰符變幻之術,他言上觀天象,陛下乃真命之主,所以舒誠納款,有表文進獻。外貢金銀珠玉仙畫等件。」將丹鳳圖陳說一遍。文帝看了大悅,分付內帑宦官,將寶貝金珠收貯,仙畫鎮庫。李諤又將夜間酌酒歌舞、桃酒、龍虎變幻之法,逐一陳奏。文帝即敕禮部鑄造天定王、西秦王、萬壽王金印三顆,造金冠三頂,玉帶三條,蟒龍錦袍三襲,珠履三雙,寶劍三口,外又敕封林太空為通天護國普靜正教禪師,賜一品服,差行人官魯丑為使,齎奉旨意御賜等物,往西蜀欽賜三王。有詩為證:
  昔日三齊偽,今朝三俠真。
  不須親納陛,聲譽振神京。
  話說林澹然送李諤起程後,即要歸山,薛舉苦死留住,先送杜伏威張善相查訥回鎮。撥宦官十人伏侍林澹然,在後宮花園內,晨昏問候,慇勤孝敬,曲盡定省之道。過了數月,忽報朝廷差官來到。薛舉迎接入城,開讀聖旨。魯丑捧過西秦王金印和冠帶、錦袍、珠履、寶劍,薛舉謝恩已畢,請出林澹然,拜受皇封御服,厚待天使。魯丑作別起行,到杜伏威張善相兩處去了。三處俱差官上表謝恩。
  林澹然在西秦王宮中將及一載,一日要回峨嵋山。薛舉只得送別,差內官將士數十餘人,直護送至青州張善相處。善相迎接入城,重賞人眾,發付回鎮。林澹然在張善相宮內又住了數日,要回山上。張善相命擺鑾輿鹵簿奉送,林澹然止住不用,只取山轎一乘,宦官人役,送至峨嵋山而返。樵雲印月接入庵內,稽首問候起居。林澹然坐下,只見小賽擺耳前來,搖頭跳躍。林澹然問樵云:「老蜜為何不見?」樵雲道:「大爺去後不及一月,老蜜往山後澗中喫水,失腳跌下崖去,登時跌死,已埋在山凹之內。」林澹然又問:「老鍾一向好麼?」樵雲道:「老鍾向來愈加羸瘦,近有十餘日不食,每向太爺禪座前蹲踞瞻望,悲號長吼,似有望太爺不來之意,昨日午時,死于洞內。適纔和師兄正欲葬之,不期太爺回來了。」林澹然聽罷,兩目垂淚,長嘆道:「老鍾雖墮畜道,俺一言點化,即能解悟,此去必歸正道。可惜臨死不曾與之一決,可憐可憐!老僧這等命薄,數年已來,張太公、苗知碩、沈性成、胡性定相繼西歸,幸有老鍾相伴,亦為兩世之交,今又長逝,深可痛惜!」嘆罷,令印月樵雲抬虎放于庵前,四圍堆積柴薪,林澹然端坐于虎屍之側,先念一卷消災解冤懺,又念一卷楞嚴上品經,後誦往生淨土咒,親自下火,口中念動偈語云:
    虎虎虎,眼射金光威耀武,身披文彩斑斕,腹布刀鎗旗鼓。三生孽障相牽,兩世空來辛苦。一言點化之後,解悟皈依西祖。咦!從今脫卻臭皮囊,萬道霞光歸淨土。
念罷,舉火點著四圍,火焰騰騰。林澹然向西合掌念佛,頃刻間,虎已焚化,只有心不燬爛。樵雲將柴棒去撥,林澹然止住道:「不可!待其自化,方現靈光。」說話未畢,只聽熚爆之聲,心花分為六瓣,五道青煙從中而起,直透半空,結為一處,盤旋半晌,往西漸漸而散。再看時,心已成灰。林澹然大喜,高誦南無釋迦牟尼佛南無無量壽佛。印月問道:「老鍾之心久煉方開,中有青煙沖空旋繞,此是何意?」林澹然道:「此乃老鍾返本還元處。心開六瓣者,六根俱淨。煙分五道者,五蘊皆空。」印月樵雲一齊合掌,同聲念佛。次日將虎骨葬于石洞之前,疊土成墳,疊石為基,至今虎洞遺跡尚存。有詩為證:
  生前何事戀煙花?變畜須知一念差。
  幸悟良言持釋戒,靈歸西境樂無涯。
  話分兩頭。再說隋文帝得杜伏威等歸服,一統天下,風調雨順,四海清寧,倉庫充盈,萬民樂業,國家全盛,太平無事。文帝有東宮太子名勇,為人柔懦,樸實無智。次子名廣,小字阿摩,為人資辨敏捷,貪虐荒淫。初封晉王,貪心不足,欲奪其兄之位,與總管宇文述商議謀害之策。宇文述道:「殿下欲謀東宮,何難之有?必須得這個人輔佐,事必成也。」廣問何人,宇文述薦右僕射楊素大有權謀,殿下何不求之?晉王召楊素密謀此事。楊素道:「殿下欲謀兄位,只是承順父心,曲盡孝道,自然此位可得。」自此宇文述楊素每每見文帝,稱羨晉王仁孝恭儉,謙己下士,有人君之度。東宮懦弱無才,不足以承大統。文帝果然聽之。開皇二十年春,隋文帝下詔廢太子勇為藩王,立晉王廣為皇太子。晉王既立,未及數月,暗將太子勇毒死。至仁壽四年正月,晉王弒父文帝于大寶殿,自登大位,號為煬帝,改元大業元年。
  煬帝登基之後,縱恣為樂,日夜歌舞,不理朝政。欽差舍人封德彝宇文愷二人營造洛陽顯仁宮,南接皂澗,北跨洛濱,起自大江以南,五嶺以北,採取奇材異石,納於其中。又求海內琪花瑤草,珍禽異獸,充入苑囿。自長安至江都,造離宮四十餘所。又遣黃門侍郎王弘,往江南造龍舟數萬艘,官吏督促嚴緊,役丁日夜營造,死者相望於道。開永濟之渠,引沁水南達黃河,北通涿郡,穿江南河道,起自京口,直至餘杭,八百餘里。置洛口倉于鞏城,週圍二十里,內穿三千窖。造興洛倉路陌北城,週圍十里,內穿三百窖,每窖內皆藏米粟,以防急用。五月間築成西苑,週圍二百里,內開大海,方圓十餘里,造成方丈蓬萊諸山,高百餘尺。臺觀宮殿,錯落山上。苑內亦種奇花異卉,四時遊玩。到秋冬樹木凋落,剪雜綵為花,綴在枝條之上。顏色被風吹壞,復加更換。池沼之中,亦剪綵為荷,晝夜笙歌不徹。每遇秋夜月明,縱宮女數千,跨駿馬遨遊西苑,作清夜遊曲,馬上歌舞。國政廢弛,無日不治宮殿苑囿,兩京至江都,苑囿亭殿,不知其數,久而亦厭。
  總管字文愷揣知上意,選天下山川勝景之圖獻上。煬帝遍覽圖景,知汾州地勢坦平,可以蓋造宮殿,手詔工部官員,即于汾州地界造成宮殿,瓊樓綺閣,極其光彩,煬帝竟在汾州快樂。此時朝廷重斂,有司官員更是貪酷不仁,百姓受苦,輾轉流離。胡曾先生有詩嘆曰:
  千里長河一旦開,亡隋波浪九天來。
  錦帆未落干戈起,惆悵龍舟更不回。
  隋煬帝篡位,一統山河,海外四夷,年年朝貢,只有高麗國王,屢歲不來貢獻。煬帝大怒,于大業六年春,下詔討高麗,差幽州總管元弘嗣,往東萊海口,造大船三百隻。官吏督役甚嚴,民夫晝夜立在水中,不敢停息。腰腹之下,盡皆生蛆,死者數萬。調發天下軍兵,皆會于涿郡。江淮一帶船隻,首尾連接,千有餘里,來往人役不絕,死者相枕。正是:
  萬姓遭殃,黎民塗炭。
有詞為證,詞名卜算子:
    煬帝急差徭,百姓遭塗炭。夫妻手足盡分離,父子不相見。未畢城郭工,又欲興宮殿。髑髏朽骨積如山,激動英雄變。
  隋煬帝調發天下精兵,征討高麗,詔書到西蜀,杜伏威薛舉張善相兄弟商議不定。張善相車駕到草庵,參見林澹然,以求良策。林澹然道:「隋煬帝弒父之賊,加以荒淫無道,不理國政,上干天怒,下結民怨,眼見得喪亡無日,但不知鹿死誰手,如今又動兵遠出,是自取敗亡,爾等若助軍馬,徒送眾軍性命,如不遵調遣,又背前言,激逆賊之怒,高麗未征,旌旗先指西蜀矣。不如各鎮且助兵五千,糧米三千石,托言邊郡四散鎮守,一時難以畢集。三鎮共先進軍一萬五千,然後陸續進發,待彼征高麗敗妥之餘,自守不暇,豈能問罪于他人?連月來俺占雲氣,見太原分野,王氣極盛,帝星明朗,此地必有真人。十餘年後,天下大定,隋朝氣數只此而已。」張善相辭了林澹然回青州,發檄文知會天定王西秦王。三處厚賜天使,各助軍士五千,糧米三千石。天使帶領軍馬回朝,覆奏煬帝。煬帝御駕親征高麗,詔徵天下軍馬,皆會聚于平陵,共一百十二萬三千八百人,車駕渡遼。高麗王見隋帝大兵聚集,不敢出戰,分兵堅守,暗遣沙壘、鄧五斗、武洞、駱思德四將帶領精兵,四山焚劫隋軍糧草。隋軍乏糧,自相變亂,諸將皆無戰心,各思退步。高麗王大發軍馬追殺,隋軍大敗,眾將只護得隋煬帝而逃,全軍敗沒。
  大業八年,京城地震五番。六月朔日,有黑氣千餘丈,飛入太極殿中。七月,有虹光現于玉堂原,城外高山,盡皆崩裂。天下大亂,盜賊如林,各據一方,稱王道帝,共有六十四處煙塵。先說一人,姓竇名建德,員州人氏,軍官出身,聚集勇將孫安祖、張金稱、高士達,招兵買馬,共得五萬餘人,打州劫縣,據地稱王。又有一人姓李名密,字玄邃,遼東襄平人,輔佐楊玄感為王。有大將翟讓、李世勣、王伯當,起兵黎陽,占據滎陽郡,所向皆捷。據興洛倉,復駐紮鞏城,聲勢大振。朱燦起兵南陽,稱為楚帝。郭子和起兵榆林,號永樂王。王須拔起兵恆定,號漫天王。又有劉武周、林士弘、李子通、邵江海、劉元進、汪華、徐圓朗、左才相、梁師都,各各占據城池,互相征伐。遍處表章不絕到樞密院來。煬帝聞報,驚慌無措,御筆親寫詔書,欽差右驍衛將軍唐國公李淵為太原留守,虎賁中郎將王威、虎牙中郎將高君雅二人為副留守,調遣關右十三郡軍馬征討群賊。
  卻說李淵字叔德,隴西成紀人氏。其祖李虎仕魏,封唐國公。父李昺襲封其爵,生淵于長安,胸生三乳,立性仁厚,襲封唐公。取竇毅之女為夫人,生四子,長名建成,次世民,三玄霸,四元吉。李世民年方四歲,有書生見而異之,嘆道:「此子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及冠,必能濟世安民。」李淵厚待書生,既而辭去。李淵懼其語泄,使人分頭追殺,竟無蹤跡,因以為神。故採其語,名世民。有詩為證:
  龍姿鳳表自天成,首出能教海嶽清。
  濟世安民真帝主,行看四野息煙塵。
  再說李淵奉旨率領高君雅、王威二將,長子建成、次子世民,起馬步兵五萬,征討眾賊。雖然屢戰屢勝,爭奈盜賊甚多,朝降暮反,只有山西、河南附近地方,略為平靜。忽報邊城軍士結連胡虜作叛,勢甚猖獗,官兵屢敗,求兵救拔。吏部侍郎裴矩力勸煬帝親征,煬帝敕虞世基為總兵都督大元帥,帶領馬步軍兵三萬為前隊,煬帝自統精兵七萬、戰將百員,御駕親征。大軍將到雁門,虜王突厥徹圍而走,誘隋煬帝軍馬入關,親督鐵騎四十萬,攻打雁門劫駕。金鼓之聲,震動天地。正是:
  龍游淺水遭蝦戲,虎入平林被犬欺。
不知煬帝如何退敵,且聽下回分解。
(本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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