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都督冥府指翁孫 阿醜書堂弄師父
詩曰:
人生如夢寄塵中,夢覺塵緣總是空。
浪蕩形骸同泡影,浮沉蹤跡似飄蓬。
魂遊地府方知父,宿借禪門始認翁。
戲術弄師堪絕倒,將軍原不類兒童。
當時阿醜將手指著自己的眼睛道:「老爺,那個矮師父何處來的?卻是一雙鼠眼,有些要偷東摸西、挖牆撬壁的勾當。倘日後做出事來,豈不連累老爺?」林澹然喝道:「咄!你小廝們省得甚麼,如此胡說?師父知道,活活打死。快不許多講。」阿醜拍著手,呵呵地笑出方丈去了。林澹然暗想:「這小廝恁般乖覺,為何就識苗知碩會做賊?這都是他的靈根宿慧處。」自此以後,遂縱放阿醜頑耍,不甚拘束。
苗知碩喫罷飯,走入方丈裏來,林澹然問打探梁國消息和杜都督家眷下落何如。苗知碩道:「侯景自別住持,即投梁國。不期東魏高澄用反間計與中國連和,激變侯景,反入台城,將武帝活活逼死。朱僕射張司農臨賀王等,俱遭殺戮。目今是武帝太子世讚即位,封侯景為相國,兼平章事,又稱為漢王。這天下不久是侯景篡了。那杜都督身喪之後,其妾馮氏,耽孕十七個月,生下一子甚好。豈知不數年間,大母次母俱患疫症,相繼而亡,家業又被火焚,其子不知下落。果然是家破人亡,實為可憐。」林澹然聽罷,潸然淚下,悲嘆不已。
且說這阿醜無拘無束,每日山前山後頑耍,沒興時跳在溪內洗浴,千般百樣,在水裏嬉戲。不覺月餘。當下時值炎天,十分酷熱,薛舉在城內張太公家讀書,先生見天氣暑熱,告別回家去了,張太公著人送薛舉回莊上來。林澹然教他早晚溫習書史,薛舉那裏肯讀,終日和阿醜耍拳舞棒,踢飛腳,跳四平,莊前莊後,左右鄰舍,家家攪遍。有幾個村老,走到莊裏告訴林澹然道:「貴莊這兩位小官,十分頑劣,村前村後幾家鄰舍,被他攪得不耐煩。溪邊魚網時常扯破,園中花果屢次偷喫,若小廝們阻擋他,就尋相打。況兼力大,誰敢抵手?狗若吠時,即提起尾來搠死便是。我們老人家說他幾句,他也不聽,一味鳥娘鳥爹的亂罵。村老們因住持老爺的人,又不好傷觸他,只得忍氣。今日特來見住持,望乞美言教誨,戒他下次,省得壞了鄰舍之情。村老無知,斗膽冒瀆。」林澹然道:「貧僧隱居于此,竟不知這兩個畜生在外如此生事,乃貧僧之罪也。列位老丈請息怒,待山僧重責這廝,容日清罪。」眾老一齊道:「住持如此忠厚,卻是我等得罪了。」起身告別,林澹然留茶,送出莊門去了。
澹然自回禪堂裏念佛。直到天暮,方見薛舉和阿醜笑嘻嘻地回來。林澹然喝教二人跪下,兩個不知是何緣故,在禪堂佛廚前跪了。林澹然提竹片在手裏,罵道:「好兩個畜生呵,一個不成主,一個不成僕,相呼廝扯,那裏去生事來?打攪得村坊不寧,大膽衝撞鄰里父老。先打這狗才,後打這畜生。」薛舉道:「我一向不曾頑,阿醜指引道:東園果子好喫,西池魚兒好摸,打人罵人,都是他教我的。衝激鄰舍,也並不干我之事。」阿醜爭道:「大叔,你在城讀書不曾回莊時,我也鎮日價遍處閑耍,為何不曾有一個人來告舌?自你回來,日逐引我去打攪東鄰西舍,就有許多唇舌,如何卻都推在我身上?」林澹然怒道:「這狗才還恁般花嘴巧舌,如何說得過!」提起竹片,將阿醜打了十數下。次後來打薛舉,打得兩下,苗知碩胡性定沈性成一齊來勸。林澹然罵道:「以後若再如此,兩個俱是一百竹片。今晚不許起來,直跪到天曉纔放。」林澹然帶怒入方丈裏去了。
薛舉阿醜跪在禪堂裏,你我互相埋怨。未及一更天氣,苗知碩自悄悄來領薛舉進去睡了,阿醜卻獨自一個跪在那佛前,不見有人出來放他。心裏煩惱,想道:「悔他娘鳥氣麼,薛大叔引我惹了鄰合,卻把我兩腿兒熬打,雙膝兒受跪,他卻苗師父領進去睡了,留我一個,冷清清跪在這裏,守著琉璃燈。呸!這都是那潘婆害我。不如趁今夜無人知覺,悄地到他門首,放起一把火來,燒得那廝人離財散。淨淨光光,纔消得我這一口怨氣。」忙忙的尋了引火紙札,帶了火種,溜出莊前,爬起靠牆楊柳樹上,往外一跳,出了莊門,取路逕奔潘婆家來。走過村場,又過了兩重崗子,正落山坡,猛地起一陣旋風,豁喇喇樹葉如雨點般滿頭飄下。行不數步,又起一陣風,刮得滿山樹木颯颯地響。阿醜打了一個寒噤,遠遠見兩盞燈光,從側首山坳裏閃閃爍爍射出來,阿醜笑道:「月色不甚明亮,正好借此燈光順路同下山去。」低頭急走,忽然平地起一個霹靂,振得地動山搖,原來是一隻弔睛白額大虎。見了阿醜,將口拄地吼這一聲,揚威豎尾徑來撲人。
阿醜見了,叫聲「阿呀!」急轉身復跑上山。回頭看那虎時,已撲近身邊,阿醜就鑽入樹林中。那虎也趕入來,阿醜慌了,急急溜上一株大松樹,蹲在頂上。那大蟲昂頭向上看了半晌,兩爪揸地,將頭拄著樹根,猛地吼了一聲,樹枝振動,阿醜險些兒跌下來。兩手緊緊抱住大枝,看著下面那虎,又將樹根啃嚙。阿醜暗想:「這畜生若咬斷樹根,如何是好?」心生一計,扯開褲裙,放出溺來。口裏念道:「撒了驚尿,免生疾病。」那尿熱騰騰澆將下去。大蟲仰面看上。阿醜取出腰間火種,點著紙,劈頭丟下,剛剛撒在大蟲的左眼裏。那虎燒得眼疼,打個滾,跳過對山去了。
阿醜歡喜,忙忙溜下樹來,不期踏著枯枝,括地一聲響,樹枝連人滴溜溜跌落塵埃。樹高勢重,阿醜跌得昏暈而死,一點靈魂,縹縹然然,獨自而行。一望時盡是荒郊曠野,但見陰風慘慘,冷霧昏昏。並無一人來往。阿醜心下驚疑這:「這光景不是潘家去的路了。」放著膽,趲向前去。行了十餘里,前面見一座城池,城頂上數道黑氣沖起,四周並沒屋舍人煙。看看走近城邊,驀然城門開處,突出數箇夜叉,生得鬼形怪狀,面目猙獰,種種奇異之像。手執鋼叉刀棍,將阿醜擒住道:「這廝來得甚好,大王的福也。造化,造化!」阿醜心慌要走,奈何掙扎不脫。
兩下正自扯鬧,忽見一老者,皂衣幅巾,鬚長鬢白,手拄拐杖,飛奔前來,喘吁吁喊道:「留入還我!留入還我!」夜叉喝道:「爾是甚處毛神,敢在此大呼小叫?」老者道:「我是小蓬山土地。有一大貴人,誤來汝處,我一路追尋,原來在此。快快放他轉去,免受天譴。」夜叉道:「我這枉死城無屈死的鬼,無放還的人。這小子既已到此,再無放理。」說罷,扯著阿醜驅入城去,土地一手拖住不放。兩下裏扯來拽去,終是雙拳不抵四手。你道矮矮一個白須老子,怎能扯得過這幾個長大兇鬼?弄得這老兒一面咯咯地嗆,拖著阿醜,滿地打滾。阿醜心中大惱,奮力躍起,奪過夜叉鋼叉,向前亂搠。土地挺拐杖,沒頭沒臉打將過去。夜叉一齊舉兵器相迎。倏然一騎馬飛到,馬上那員大將,口稱是直日巡察功曹,奉東岳並城隍之旨,特來留杜貴人回去。夜叉大唣道:「我等奉五殿閻羅天子聖旨,守此城中,豈有容易轉去得的?」功曹大怒,拔出腰間寶劍也殺將過來。夜叉不能抵敵,奔入城內去了。功曹將阿醜抱于馬上,策馬而走。只聽得後面喊聲大振,回頭見數百牛頭馬面,鬼卒夜叉,簇擁著一員鬼將,騎著黑龍來追,旗號上書「無厭大王」四字。怎生模樣?有西江月為證,但見:
疙瘩臉渾如潑靛,獅子口一似朱砂。銅鈴突眼露獠牙,赤髮蓬鬆可怕。頭戴金冠耀日,身穿絳服飄霞。手持大斧跨龍蛇,聲若巨雷叱咤。
功曹忙將阿醜放下,交與土地道:「這鬼王極是兇惡,若貴人被他搶去,無生理。汝等急往南走,我自單身迎敵。汝等去遠,我纔回馬。」說罷,截住鬼王廝殺。這土地引著阿醜急往南走,後面鬼卒,又飛步來趕。二人十分危迫,忽聽得阿道之聲自東南而來,見百餘戰士,旌旗羽蓋,相繼擁至。中央彩輿之間,端坐一位王者,又有數十個軍士,肩馱錢串,跟隨車後。土地正欲喊叫,那大王早已先知,喚土地領阿醜相見。又令戰士大呼功曹停戰,功曹撥馬去了。鬼王厲聲問:「來者是何冥官,阻我戰陣?」大王道:「孤乃冥曹總司掌案,忝居王位,足下豈不相認?孤家九世積德,蒙上帝恩賜一子,今偶誤來至此,足下何相迫乎?」鬼王聽說,意欲收兵,眾鬼卒一齊喧哄道:「大貴人誤來,正大王代生之日,我等亦好出頭。千載奇逢,非同容易,若一錯過,後會難期,大王豈可輕輕放過!」鬼王聽了,又復來搶阿醜。大王喝車駕退後,令軍士將金錢百餘串,撩擲過去。那鬼王見了錢,笑嘻嘻忙將手接,堆疊滿肩,回身入城去了。眾克卒喧嘩不息,軍士將銀錢四下拋撒,鬼卒們攘臂爭奪,亂搶一空,盡皆滿面堆笑而散。
功曹土地等隨車駕回府。進了大殿,大王慰勞二神,側殿設宴相款。手抱阿醜垂淚道:「我兒這般長大了。今日若非東嶽牒文傳報,此時汝已墮落孽城之內。」阿醜道:「大王,你是何人,這樣愛我救我?」大王道:「我非別人,乃汝親父,杜都督名成治的便是。」阿醜聽了,扯住杜成治衣襟,大哭道:「你既是我父親,在此做官快活,如何將我流落,伏事別人?」杜成治亦哭道:「我兒,可憐你命薄,遭此流離顛沛。幸喜林禪師收養在莊,不致受苦。頃者遊弈大使接得嶽府牒文,報稱汝入冥司,已近枉死城,故我親來救你。又賴土地功曹已先在彼相援。」阿醜道:「我要到潘婆家去,路遇大蟲,上樹躲避,不期失足跌下,心忙意亂,錯走路徑,撞見這夥兇鬼,纏了這一會。那生得醜惡怕人的,是甚麼大王?十分可惡。」杜成治道:「這魔王自從有地獄,即據枉死城,收錄一切橫死傷亡魂魄,暴虐貪利。凡冥府諸曹官,典殃滿轉生陽世,為官清正。惟此魔罕得托生,數百載間,倘有大貴靈魂自人枉死城者,方可代位。然後此魔得生陽世,位極人臣,欺君罔上,蠹國害民。若吳之伯嚭,秦之商鞅,漢之董卓,皆是此魔轉世,荼毒生靈。自漢末到今,將及四百餘年,彼大數又當轉生陽世,故今要搶汝入城代職。但此輩小人,惟利可動,故我不惜數百萬冥錢,救你性命。」
阿醜道:「我聽得人說,世上惡人,死後決落地獄,受諸苦楚,不知真假?若真有,我要看一看耍子。」杜成治道:「地獄陰險,汝不可觀。但人心一念善,在在天堂;一念惡,種種地獄。比如我為父的,生前正直,死後為神。上帝復憐忠義,賜汝為子,以昌後嗣,這是做好人的報應。」阿醜道:「我今只跟你做官,接續後代,不去伏事那林和尚了。」杜成治道:「我兒,你不知這林彈師,乃是救你公公的大恩人。我為報恩,救了林禪師性命,反把自己性命送了。我生前不曾孝養得你公公,故今不能托生。有一事囑付你,月餘之後,你公公到莊來,你可認他,留公公在莊上,小心孝順,就如孝順我一般。」阿醜道:「我並不曾見公公面,如何認得?」杜成治道:「你公公名喚杜悅,今年八十二歲了。鬚髮皓白,手拄拐杖的便是。」阿醜道:「莫非方纔同我來的老頭兒麼?」杜成治道:「不是,你公公生得瘦長清健,左手背上有三點壽痦,右腳面上有一顆黑痣,以此為認決然不差,你的生日可記得麼?」阿醜道:「我從小沒了爹娘,那裏知道?」杜成治道:「你是太清元年二月初七日亥時生的,乃遺腹之子。因你生母馮桂姐耽孕十七月所產,故名過兒,你今快快回去。」阿醜扯住不放,哭道:「我只是隨你在此快活,不回去了。」杜成治道:「此處是陰司地府,你不知道,況是梁國地方,你若不去,就不得活了。」阿醜方纔放手,垂淚欲行,杜成治道:「我兒且住,還有一句至緊言語,幾乎忘了。若你伏侍公公歸天之後,你已成人,千萬將公公骸骨歸家,葬于祖墳上,盡我之心。我的骸骨,已沉埋梁國,須日後還鄉。族中尚有親人,你可歸宗認取。暫時落籍,久後必然發跡。我陰靈暗中護你,你當切記于心,不可忘了。」
父子們正要分別,忽殿後轉出二位夫人,將阿醜抱住,號啕痛哭。阿醜認得兩個母親,也放聲慟哭起來。功曹土地突至殿上道:「天色酷暑,日已過午,貴人作速回陽,遲則房舍欲壞,有誤大事。」杜成治也催促快去,這母子三人,牽衣執袂,不忍分離。杜成治將手指著殿外道:「兀的不是鬼王來也!」阿醜急回頭看時,倏然不見了父母,但見一片長江阻住去路,滔滔大浪從腳跟邊滾來。功曹搶阿醜上馬,騰空而起,但聞風雨之聲。遠遠見山頂上人馬攢繞喧嚷,功曹對阿醜道:「為你一人,驚動了諸處神祗,都在此守護。」言畢,驟馬奔至山頂。土地將阿醜撮著腳,顛下馬來。阿醜大叫一聲:「顛死我也!」
此時林澹然合莊人,都在那裏看守。原來,當日林澹然因莊門不開,不見了阿醜,著人四下尋覓。有人報說,有一小廝,如此模樣,跌死在山上。澹然帶了人從,親自來看,果然是阿醜,跌死在松樹之下,一齊啼哭。澹然將阿醜渾身撫摸一遍,忙拭淚道:「不妨,不妨。此子相貌端厚,決非夭折者,汝等不必悲啼。」忙打點茶湯藥餌,又令人倚樹張蓋遮蔽,眾皆環立看守。將及申刻,忽然阿醜大叫一聲:「顛死我也!」眾人驚喜。胡性定忙將阿醜扶起,澹然即調定神散灌下咽喉,漸漸回神,手足活動。開眼看了眾人,方知是死去還魂。此時村鄰過往來看的人甚多,都與林澹然賀喜。澹然謝別眾人,僱轎抬了阿醜回莊,用藥調治。數日後,阿醜精神復舊,依然好了。澹然細問跌死根由,阿醜將前後事一一訴說,只不講出父親分付之言。澹然方纔放心。
阿醜依舊頑耍。心下只恨那大蟲幾乎喪命,對薛舉道:「我這條性命,險些兒落在那山貓口裏。怎麼拿住他,打死這孽畜,方泄此恨。」薛舉道:「不難,我幫你去捉。只是沒器械,難以近他,又不識大蟲穴在何處,惟恐尋他不著。」阿醜道:「那山貓諒只在此山前後,容易尋的。若要器械也有。」薛舉道:「器械在何處?」阿醜溜入苗知碩房裏,偷了一條鐵尺,一把短刀,又問鄰合借了兩枝筆管鎗。兩個逕到小蓬山上來,只向峰巒曲坳樹木叢雜之處,尋了一遍,不見蹤跡。看看天晚,阿醜將器械寄在山下人家,取路回莊。
次日,二人喫罷午飯,復往山上來,穿東過西,走遍深岩窮谷,又尋不見。二人疲倦,暫在石磴上坐了歇力。阿醜道:「那夜毛蟲被我燒傷了眼睛,看他攛過隔河山上去了,莫非窩穴在對門山裏?」薛舉道:「既然如此,決有下落,快快尋去。」二人下山,頭頂衣裳,手拖鎗杆,渡過河去。爬上岸,拭乾了身上,穿了衣服,飛奔上山。踅過山頂,恰是一片平陽地,週圍都是大竹。二人穿入竹林,只見地上一帶鮮血,兩個隨著血跡而走,行不上一箭之路,忽見血淋淋一隻人手,弔在樹根上。阿醜道:「大叔,你見麼?」薛舉道:「這毛蟲又在此傷人,決在左近了。」二人直尋出山弄,不見有虎,復回原路,走出竹林,下山行近河口,猛聽得淙淙水響。急抬頭看時,正是那大蟲,口裏銜著一隻黑犬渡河過來。二人抖擻精神,挺鎗佈定。那虎不知,爬上岸,放下黑犬,把身子抖了幾抖,雙爪按住狗頸正要動口,不提防阿醜大喝一聲,一鎗刺來。大蟲急舒右爪一搶,那枝鎗杆,早被搭折,阿醜倒撞下去,跌在坡下。大蟲欲張口來咬,被薛舉一鎗戳去。大蟲棄了阿醜,兜轉身來撲薛舉。薛舉刺不著,忙閃入樹傍,大蟲撲了一個空。薛舉復挺鎗亂刺,大蟲將前爪按一按,向前撲來,被阿醜跳起身,拔刀向虎臀上亂砍。大蟲哮吼,翻身來撲阿醜,薛舉乘勢盡力一鎗,刺人虎頰。那虎兩爪向上一搭,刮地一聲,又將鎗杆斷為兩截,反把鎗頭擊人肉裏。那虎負疼振怒,奮力躍起,從半空撲將下來。薛舉乖滑,忙轉入樹後躲過。此時心下也覺有些慌張,急招呼阿醜下水回去。
二人跳入河內,那大蟲也踴身跳將下來,沒水撲人。對岸樵夫見了,喊叫:「那兩個孩子,快沒上流逃命!」不知這兩個頑皮是一雙水葫蘆,大蟲落水,正中了二人之機。阿醜見虎趕來,鑽入水底,抄轉虎後,浮出水面,雙手將虎尾攥住。大蟲雖然力猛,水中四足懸空,不能著力,反被阿醜拖住。
薛舉走水如登平地,從側首劃攏,飛身跨上虎背,兩手揪定虎耳,盡力按下水去。大蟲性發,吼一聲翻身亂滾,將二人滾落水底。岸上人跌腳叫苦,吶喊驅逐。那虎昂頭掉尾,浮水奔轉東岸。只聽見潺潺水響,二人翻波踏浪,跳出水面,一齊跨上虎背。阿五緊抱虎頸,薛舉倒扳虎尾,用力按住。大蟲不能轉動,又復鑽下水去,二人復滾落虎背。大蟲躍出水面,奮力沒近岸邊,又被阿醜薛舉趕上,拽定長尾,倒拖轉河中。虎掙去,人扯來,兩下掙扎多時。那大蟲頭垂爪慢,骨都都水灌入口內,頃刻間沉落河心,這二人兀自死命扯住不放。兩岸的人,都看得獃了。
有幾個漁翁膽大的,下水來沒人水底摸那虎時,四爪拳攏,側臥水內。忙喚二人放手,一同遊過河西上岸,取兩件好衣,與二人換了,送酒食壓驚。本村鄰近人,聽說兩個孩童,打死了一隻大虎,都來圍住了看,個個搖頭咬指喝采。眾漁戶駕舟,搖至河中,打撈死虎,令四個健漢扛抬,隨後有一二百人,同送阿醜薛舉回莊。
此時日已平西,林澹然正立在莊前,見這一夥人鬧叢叢抬著一隻大蟲前來,驚問其故。眾人將阿醜薛舉打虎之事說了,合莊人盡皆駭異。林澹然又驚又喜,即令獵戶將虎開剝了,虎肉五臟散與眾人,虎頭四爪送與張太公,止留虎皮自用。鄰眾作謝散去。後人有詩,單贊杜薛二子幼年打虎之勇。詩云:
天生豪傑年幼沖,徒手格虎人中龍。
此日崢嶸露頭角,四海烈烈揚英風。
阿醜自打虎之後,每每思念冥中父親所囑公孫相會之語,不敢遠出,只在莊前伺候。一日午飯後,身子困倦,坐在槐樹陰下打盹。一覺睡去,直至將晚未醒。正鼾睡間,被人叫喚驚覺。站起身,擦著眼睛,口中咕咕噥噥罵道:「是那一個鳥娘養的,驚醒我的睡頭。可惡,可惡。」只見一個老者,立在面前,笑道:「小官兒這等嘴尖罵人。我老人家因貪趕路程,天晚遇不著飯店,到貴莊借宿一宵,因此驚醒你,休得發惱。」阿醜仔細看時,這老者生得白淨面皮,長髯似雪,身軀瘦健修長,容貌清古。頭戴一頂漆紗道巾,身穿青絹沿邊黃布道袍,腰繫絨絛,腳著多耳麻鞋,手執龍頭拐杖。阿醜心下大驚道:「異事!陰府父親所言,果然不虛。」忙應道:「老公公,裏面請坐。適纔睡夢裏,失口衝撞,莫怪。」老者道:「多謝,多謝。好一個乖覺官兒。」阿醜領老者進莊內禪堂椅上坐下,走入方丈,見林澹然稟道:「外有一位老者來借宿,不知老爺肯容他麼?」林澹然道:「是單身,還有伴當?」阿醜道:「止是一個老兒。生得極其清健,像道人打扮,並沒甚伴當。」林澹然道:「既是孤身老者,留宿一育不妨。你去掌起燈來,待我出去接見。」阿醜即在佛面前點琉璃,又燭臺上點起一對紅燭。
林澹然步出禪堂看時,兩下俱喫一驚。原來老者不是別人,就是杜成治之父杜悅是也。當時林澹然認得是杜悅,杜悅認得是林澹然,兩下不期而會,心下大喜。敘禮已畢,分賓主坐定。林澹然道:「自從老丈分別之後;經今十餘年。貧僧深感厚恩,未嘗頃刻敢忘,不意今日偶爾相逢,真是奇遇。老丈一向何處棲身?目今為何事,打從小莊經過?」杜悅道:「一言難盡。老朽自與老爺拜別後,屢屢在邊庭打探小兒成治消息。聞人傳說,小兒已為都督,老朽打點行裝,欲赴梁國任所,希圖一會。不期命蹇,染了瘋疾,滿身麻木,不能行動,幾乎命染黃沙。又虧永清僧弟接入庵內,請醫調治,整整在床睡了數年。不意客歲,永清又已棄世。聞人傳說,小兒為救遊僧,被朝廷提究,一時驚死,人離家破。老朽恨不得身生兩翅,飛去尋覓,無奈染此惡疾,止好朝夕悲哭而已。去冬方得病體痊安,可以行動。今措置盤纏,要到梁國訪問的實下落,不想得遇老爺,實出望外。」說罷,兩淚交流。
林澹然亦垂淚道:「令郎官為總兵都督,仁威遠播,朝野皆欽。小僧向年曾與相會,言及老丈傳與家報,都督見書大慟。臨別時托小僧傳上老丈,或得會面,速至武平圓聚。不期令郎為釋放小僧,貽累身死,是小僧害了令郎。每思及此,肝膽皆裂。日前已著小徒到梁打聽寶眷消息,都說道令郎身死之後,有妾馮氏,生得一子。不幸令媳夫人和妾,相繼而亡,家業又遭回祿,令孫不知下落。小僧拳拳在心,正欲著人尋訪令孫蹤跡。今得老丈至此,實為天幸。但可傷永清老師早已歸西,未及一弔,貧僧負罪實多。老人家不須遠涉風霜,只在敝莊安養罷了。」杜悅聽罷,苦切不勝,哭道:「我那兒,我那孫子呵,卻從何處得見你也!閃得我老骨頭無投無奔。」說罷,跌足痛哭。
正哭間,屏風後轉出阿醜來,將杜悅衣襟一把扯住,叫道:「我的公公,今日方纔得見你面!」杜悅悲苦不禁,被這阿醜扯住,沒作理會處。林澹然喝道:「這畜生又來瘋顛作怪,甚麼模樣!」阿醜喊道:「阿醜不顛,今日認公公也。」林澹然怒道:「這畜生,誰是你公公?不放手時,活活打死。」杜悅道:「老爺且慢打,其中必有緣故。小官,你為何就認我是你公公?」
阿醜放手道:「前月那夜跌死,見我父親杜都督,哭說林老爺救我公公杜悅性命,如此這般,細細囑付。說公公月餘後,必來莊上,教我相認。又說我是遺腹子,妾馮桂姐耽孕十七個月生的,名叫過兒。適纔公公和老爺說及借宿緣由,與冥府父親說的無二,不是我公公是誰?」杜悅道:「莫非你聽得我與林老爺所講,就捏出來的?」阿醜道:「我自小不認得爹娘,又不知前前後後的事,如何捏得出?公公你不信時,將左手出來看。父親說,公公左手背有三點壽痦。」杜悅笑道:「這小官忒也靈變,見我左手拿著拐杖,有三點痦,就說是父親教的。」阿醜爭道:「這壽痦是我看見了,父親還說公公右腳面上有一顆黑痣,難道也是我看見了謊說的?」
杜悅聽了,愕然大驚,對澹然道:「果然老朽腳面上有此黑痣,真是我的孫兒了。」林澹然笑道:「世間有這樣異事?阿醜初來時,俺便覺有些心動,不想公孫今日于此相會,真乃千古奇逢。」杜悅將阿醜細看,聲音笑貌,實與杜成治有幾分相似,不覺撲簌簌淚如雨下,一把將醜兒抱住,悲喜交集。阿醜也扯住杜悅叫公公。林澹然道:「老丈不須發悲,公孫奇會,莫大喜事。」杜悅謝畢,林澹然教道人擺下酒食賀喜。杜悅上坐,林澹然下陪,阿醜打橫,仍舊改名過兒,三人盡歡而飲。林澹然道:「一向感承令郎救命之恩,奈無門路可報,今得老丈與今孫在此,實愜俺懷。」杜悅稱謝不已。林澹然心下大喜,酒闌席散,著道人掌燈,送杜悅耳房安歇。
當夜,林澹然想起杜成治釋放致死情由,今幸公孫相會,于此養其老,撫其孤,亦可以報其德了。但永清長老代俺視髮參禪,復贈禮物,心常感激,欲見而不可得;今又仙遊,不勝傷感,一夜不能安寢。次早起來,備辦祭禮香燭,設立神位,請杜悅為祭主,向西遙祭。林澹然跪下,親讀祭文云:
維大齊天保八年七月望日,沐恩剃度弟子林太空,謹以香花蔬食,清供于圓寂大恩師永清住持之靈曰:唯師菩提早證,彼岸先登。捨慈航而普度群迷,轉法輪而弘施戒律。念太空塵俗武夫,荷蒙濟拔。棒喝之下,收轉雄心;摩頂之餘,頓開覺路。恩同天地以無涯,欲報涓埃而莫罄。敬陳菲供,用展鄙私。尚饗。
讀罷,涕淚交流,慟哭一場。杜悅過兒和苗知碩等,無不垂淚。祭畢,杜悅拜謝,方纔散了祭餘。
是夜三更,林澹然入定之際,恍惚見兩個青衣人帶著一個和尚,項上繫著鐵索,向前稽首道:「承法師盛祭,特此相謝。」林澹然跳下禪床看時,正是永清長老。林澹然執手悲咽,問道:「吾師戒行清高,立心正直,既已謝世,即當往生淨土,何至于此?」永清道:「貧僧出家以來,謹守清規,毫忽不敢妄行。只因昔年蓋造觀音堂,缺少錢糧,寫一紙借契,往山下萬員外家貸銀二十兩。那員外是一位好善長者,不收文契,照券兌銀與我,說道不取利息,止要還本。不期那長者半載之後,抱疾而亡,其子幼小,貧僧延捱未還,負此一件錢債。臨終之後,將我押至冥司。閻羅天子大怒,喝罵出家人不持戒行,瞞心昧己,負債不償。本當押赴阿鼻,幸不犯酒色,尚有可解。暫禁本獄,待填還此債,方轉輪回,托生陽世。貧僧久繫囹圄,無便可出,昨感法師祭禮,閻羅天子放我出來,道:普真衛法禪師祭汝,乃是汝一條托生門路。著這二人引我至此叩謝。煩法師令家兄往問月庵,對徒孫卜了性說,取我那一紙北山弄口的田契,原田五畝,價值四十金銀,送至萬員外家裏。說此一段因果,其院君必然收領。若得如此,則貧僧有托生之機。乞法師留神,萬萬莫誤。」林澹然聽罷,惕然驚駭,應允道:「明日即使令兄前去,不必憂慮。」又與青衣人役道:「看山僧薄面,去了繩索。」那二人道:「禪師嚴命,焉敢有違。」即取下鐵索。永清長老千恩萬謝,作別回去,林澹然方纔醒悟。
次早就對杜悅說知,杜悅悲慘不已,打點行囊,就央苗知碩作伴,即刻起程。不一日來到澤州析城山下,逕進問月庵,卻好卜了性迎著見禮,問道:「杜老丈貴恙痊可,說往武平郡尋覓令郎,何以至此?」杜悅將永清長老負債托夢,與林澹然取契情由說了一遍。卜了性大驚,一面整飯管待,一面取契,與杜苗二人,同至萬員外家,對院君拜還,說此情由。院君歡天喜地,收了田契,再三留住酒飯。杜悅等辭謝回庵,與卜了性作別,取路回莊,覆了林澹然。林澹然大喜,夜間又夢永清長老來作謝,眉開眼笑,不是以前愁苦形像。向前道:「貧僧荷蒙法師教度,今將托生四川!青州府中富家為男,向後還有相見之日。」林澹然再欲問時,早已驚醒。自此以後,杜悅留在莊裏過活。
時序易遷,光陰迅速,又值仲秋天氣。城內張太公著家僮來說:「先生開館,接薛小官讀書。」林澹然即打發過兒與薛舉同進城去攻書。杜悅歡喜,自送孫子到館中來。與先生相見禮畢,獻上禮物,求先生與過兒取名,先生即取名為杜伏威。杜悅自回莊去,不在話下。
卻說這杜伏威行動百般伶俐,但到讀書,磕睡就來。況兼甚是頑劣,只待先生回去,就和薛舉撲交耍拳,攀梁溜柱。先生頻頻責罰,二人煩惱,暗中商議。薛舉道:「叵耐先生無狀,屢屢責我兩個,此恨何以報之?」杜伏威道:「有一妙法,弄這老殺材,管教他命在須臾。」薛舉道:「這老猾賊焉能彀擺布得他死?」杜伏威道:「要他死何難,但係師長,于心不忍,止令他死去還魂,泄我二人之氣。我識得一種草藥,甚青翠可愛,是一牧童教我的,生在城外一座土山上。他說這藥名為鬼頭塞腸草,第一厲害。譬如怪這個人,將這草抹在他溺桶上,那人放溺時,這草的毒氣就鑽入肚裏去,立刻肚腹作腫,前後水火不通。不消三二日,斷送一條性命。或擦在他褲子上也好。我問他,害人性命,也不是妙藥。牧童說,另有解藥。如若騙人脹了一二日,要解時,用糞清汁喫下,登時可解。我把這藥草緊緊記在心裏。如今老死囚苦苦與我作對,不如將此草奉敬他一奉敬,即報了此恨了。」薛舉道:「藥草卻在城外,怎地一時取得?」杜伏威道:「趁今晚趕出城,明早取了藥草,登時奔進城來,尚不為遲。」薛舉道:「果然如此甚妙,快去快來。」杜伏威即抽身拽開腳步,臨晚闖出城外。時天氣尚熱,在山凹裏蹲了一夜,待天色微明,上嶺拔了草,藏在袖裏,依舊取路奔入城來。
卻說先生侵早起來,不見杜伏威,問張善相:「杜伏威何處去了?」張善相道:「不知。」問薛舉,也道不知。直到辰牌時候,杜伏威喘吁吁的來了。先生喝道:「你不讀書,卻往何處去閑耍?」杜伏威道:「學生昨晚在門首,見莊內道人來城裏買水果,說我公公身子不健,學生心下計念公公年老,連晚出城探望,幸而已好。今早林師太著我進城來。昨晚心忙,不曾稟過先生,乞饒恕這一次。」先生道:「瞞我出城,本該重責。聞公公有病,連晚問安,尚有孝順之心,今次饒你,快去讀書。」杜伏威將脖項縮了幾縮,舌頭伸了兩伸,且去哼哼地讀書。捱到日午,先生喫飯,杜伏威踅入先生臥房裏,掀開馬桶蓋,將袖中藥草揉爛,塗在馬桶四圍沿上,依舊蓋了,復身人學堂來。心中暗想:「這草藥未曾試過,不知有靈應否?且看何如,再做計較。」半日無話。
看看天色將晚,先生進房裏去方便,坐在馬桶上,只覺得腿和陰子屁孔就如有物辣的一般,刺得生疼。先生立起身來看時,馬桶又是潔淨的。復坐了,欲大解時,掙了半晌,掙不出一些。要小解時,掙得面紅耳脹,撒不下一點。先生心下大驚道:「這又是作怪,為何水火俱閉了?」不多時,陡然陰囊脹大如斗,腰腹作疼,兩腳移動不得,只得上床睡了。捱至更深,愈覺疼痛不止,漸加沉重。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
畢竟先生性命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本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