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奪先鋒諸將鬥勇 定埋伏陳玉鏖兵

  詩曰:
  旗幟鋪雲刀燦雪,將軍陣上分優劣。
  力堪舉鼎顯彪熊,箭發穿楊馳駿駹。
  揮戈上逼星斗寒,投鞭下使江流絕。
  恃強不識有陰符,錦袍應濺英雄血。
  話說教場中演武,一少年將官出馬。眾軍視之,卻是將門子弟,姓夏名景,官拜金吾衛驍騎將軍,慣使長鎗,武藝精熟。眾軍都道:「這將軍必奪先鋒。」夏景縱馬向演武廳東首來立定,彎弓搭箭,颼地一箭,先鋒印早已墜下。眾軍士一齊喝采,鼓角齊鳴。夏景霍地下馬,取了先鋒印,掛于帶上。飛身上馬,跑過演武廳西首來,一眼覷著錦袍,扳滿弓,搭上箭,口裏喝聲道:「著!」一箭射去,性急了些兒,射不著錦袍,只聽得剌地一聲響亮,卻中在竿上,眾軍士也一齊喝采。謝舉牛進在將臺上看的分明,笑道:「好箭,雖不中,不遠矣。」問宣令官:「那射落先鋒印的是誰?」宣令官稟道:「這是金吾衛驍騎將軍夏景。其父夏振宗,現在朝為直殿將軍。」牛進笑道:「不枉了將門之子。」即傳令夏景:「雖射不下錦袍,一箭也中竿上,先鋒印已奪,宜任此職。」言未畢,只見左隊門旗影裏閃出一員大將,身長九尺,腰大十圍,方臉闊頤,粗眉大眼,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攘拳奮臂嚷道;」夏將軍,可將先鋒印留下,讓我來掛。」夏景道:「此印我已奪了,二位樞密大人鈞令委我本職,汝何敢來攙奪?」那將道:「適間樞密大人將令,原說先射印後射袍,印袍俱落,方為先鋒。今你止射得印,豈可便充此職?你不見那長竿掛的錦袍還在竿上飄揚麼?」有詩為證:
  莫訝區區一錦袍,先鋒陣上顯英豪。
  弓弦響處隨聲落,方信將軍武藝高。
  眾人視之,乃是鎮國將軍施大用。原是遼東軍衛出身,因勦苗寇有功,官至三邊守備。歷年守邊平靜,陞為本職。當日在教場中,見夏景射了先鋒印,卻射不下錦袍,故來爭奪。夏景道:「你雖說得有理,且看你手段如何。你就先射錦袍,射得墜時,就讓印與你射。二者中式,奉讓先鋒。只是射不中時,休怪笑話。」施大用喝道:「不必多言,先鋒穩取我做。」將臺上二樞密見二將爭論,忙傳令道:「諸將不許爭競,但能射得袍印者,即是先鋒。」夏景聞令,不敢做聲,立馬觀看。施大用得令,縱馬到演武廳西首,帶住馬轡,挽起袍袖,左手彎弓,右手搭箭,一眼覷得分明,對錦袍射一箭來。只聽得弓弦響處,錦袍隨箭而下。眾軍士喝一聲採,鼓角齊鳴。施大用縱馬取袍,披于身上。夏景見施大用射卻錦袍,只得把先鋒印交與宣令官,依舊掛在竿上。施大用道:「馬上放箭,何以為能,且看我平步取之。」說罷下馬,走過演武廳東首,離長竿一百八十步,拈起寶雕弓,搭上狼牙箭,對著長竿射去。只見先鋒印滴溜溜跌落塵埃,金鼓大震。有詩為證:
  百步穿楊技果奇,從今再見養由基。
  弓開滿月流星墜,奪取先鋒金印歸。
  施大用放下弓,拱手道:「慚愧。」只聽得一片聲喝采。施大用取了先鋒印,飛身上馬,向將臺上聲喏道:「謝樞密大人袍印。」夏景看了,心下不忿,大叫道:「先鋒印本是我掛了,如何你攙越奪去?好好將袍印來分了,袍是你得,印是我掛。」施大用道:「將令已出,誰敢有違?你為何不學我將錦袍射落?」夏景怒道:「你偶爾得中,乃分內之事,何足為奇。你敢和我比試武藝麼?」施大用笑道:「就和你見個高低,惟恐動手處有傷和氣耳。」夏景大怒,手挺兵器,欲戰施大用。謝舉牛進見了,忙傳將令禁止道:「今日操演將士,揀選先鋒,正要出軍勦賊,不可自相爭鬥。二虎相角,必有一傷,倘有疏虞,于軍不利。施大用袍印俱得,准為先鋒。夏景武藝精通,即令押後,監管糧草。待日後論功陞賞。」施大用聽令,即棄鎗下馬,夏景只是不服,喊叫道:「印是小將先射落,怎地反被後射的奪了去,死也不服。今日定要和施大用分個強弱。」爭嚷不已。牛進怒道:「吾令已出,誰敢執拗!」叫軍士捆下,重責四十。謝舉忙勸道:「軍法固當如此,只是壞了他父親夏君體面。我有主意在此,依前另取一件錦袍,著夏景再射,如射得袍墜,再定先鋒。射不中,然後以軍法治之,使他無怨。」傳下將令。夏景聽說復射錦袍,心下暗喜。宣令官將一領戰袍,又繫在竿上,夏景也不上馬,也離竿一百八十步站定,不轉睛的看著錦袍,抖擻精神看清射去,錦袍隨箭墜地。鼓角喧天,軍士齊聲喝采。夏景忙上將臺聽令。
  謝舉和牛進商議道:「此一節亦為難處。二人皆射中袍印,定誰為先鋒是好?定了一人,這一人未免不服,豈不復起爭端?」牛進低頭想了一會,笑道:「有處了。」傳下將令:「施驃騎夏驍騎二人箭法皆精,武藝俱熟,手段相等,難以定奪先鋒。戎事以勇力為先,今將臺側首插帥旗的石墩,重有千斤,二人之中,有能雙手舉起,離地三尺者,即掛先鋒印。若再不遵,仍前爭競者,定按軍法。」施大用夏景得令,都各卸下盔甲錦袍,摩拳擦掌,賽勇鬥力。夏景抄起襯衣,奮勇先向前,雙手來掇這石墩,掙得滿面通紅,掇起石墩離地尺餘,力不能勝,只得放下。施大用見夏景舉不起石墩,高聲道:「小將軍請開,待我老施來舉。」大踏步向前,將石墩仔細看了幾眼,八字腳立定,用盡平生之力,雙手掇起石墩,足有三尺餘高。上下將士齊聲喝采。大用左右顧盼,然後輕輕放下。牛進對謝舉道:「這將的氣力,恰也看得過了。」
  謝舉未及回答,只見黃旗隊裏,擁出一員壯士,但見:
    頭戴綠錦抹額扎巾,身穿滾袖蜀錦戰襖,腳登黑色戰靴,腰繫繡衣裹肚。生得面如噀血,身似金剛,一部落腮鬍,兩隻銅鈴眼。眉生殺氣,目射金光。虎一般擁出來,大叫:「這石墩重不上千斤,舉不過三尺,何足為勇,也教眾人喝采?待我舉與你看,以奪先鋒。」將臺上牛進看見,問:「這將官是誰?現居何職?」宣令官下將臺問了名姓,上臺稟覆道:「這勇士姓樊,名武瑞,是國舅王驃騎將軍麾下聽用旗牌官。」牛進喝道:「無名下將,輒敢來爭奪先鋒,與我亂棒打出。」謝舉道:「用人之際,何分貴賤?看他勇力超群,即當拔用。」牛進默然不語。即傳令教樊旗牌試舉石墩,看取勇力如何。樊武瑞得了將令,摳衣上前,雙手將石墩輕輕掇起,就如提瓦片相似。離地五尺有餘,自將臺南首走過北首,自北首又轉南來。週圍反覆三次,依舊輕輕放下,面不改色,氣不喘息。滿場將士都看得獃了,不知這勇士有多少氣力。西江月詞為證:
    試看精神抖擻,謾誇膂力豪雄。將軍八面有威風,提起山搖地動。
    一似卞莊打虎,猶如蒯聵誅龍。子胥舉鼎振秦公,武瑞英名堪共。
  謝舉牛進大喜,差宣令官叫樊武瑞上將臺來。樊武瑞隨宣令官到將臺上跪下,謝舉笑道:「看你儀表不俗,果是勇力過人,不減伍明輔舉鼎之威。你平日精熟那一件武藝?」樊武瑞稟道:「小旗牌慣舞大刀,兼能使飛叉,百發百中。」牛進令取大刀飛叉與他,試看能否。樊武瑞叩頭謝了,飛身下將臺,跨馬提刀,在教場中賣弄手段。初時刀法尚緩,後來精神抖擻,前衝後搠,左旋右盤,就如花錦相似。看的人都看得眼睛花了,人人稱羨。樊武瑞舞罷大刀,又使飛叉舞了一回。將叉往空中一擲,約高三丈,翻身接入手中,滿場人盡皆喝采,真實手段高強。
  舞罷,下馬聽令。謝舉道:「樊武瑞武勇絕倫,足稱萬人之敵。賜金牌一面,錦袍一領,取印與他掛了,定為先鋒之職。施大用夏景,為中軍左右羽翼,各賜銀牌一面,花紅金鼓迎回。」次後二樞密上轎回衙,大小將士各自散訖不題。
  次日早朝,謝牛二樞密將所選之將面奏武帝,擇定本月吉日出軍。先遣先鋒樊武瑞領馬軍五千,步軍一萬,克期進發。次後點牛進心腹之人左將軍陳玉,同左右兩翼大將施大用夏景,共領馬步軍兵三萬,一同討賊。當日起程,但見:
    旌旗招展,繡的是神虎神龍。綵幟飄颻畫的是飛熊飛豹。震居甲乙,重重疊疊翠攢青;離屬丙丁,焰焰烘烘紅簇絳。乾臨壬癸,騰騰黑霧鎖天涯;兌守庚辛,陣陣白雲升碧漢。中央戊己,高標著金纂杏黃旗;繡祆親軍,手執定皇封傳令劍。前面擺千千隊畫戟鋼刀,後面列萬萬行銅錘鐵斧。亮錚錚漫天兵刃,密匝匝遍地干戈。鞍上將雄赳赳勇猛勝蚩尤,步下兵氣昂昂英雄欺項羽。壓倒韓侯臨趙地,絕勝王翦出秦關。
牛進親自送別,分付陳玉施大用等,用心勦賊,早獻捷書。陳玉道:「不須恩相費心小將穩取破賊,奏凱而回。」當下陳玉眾將等辭別牛樞密上馬,領軍士取路徑渡大江,陸續進發。一路征旗蔽日,殺氣漫空,大刀闊斧,殺奔鍾離郡來。
  再說薛志義苗龍自從救了李秀,放火燒了妙相寺,殺死和尚,回到山寨,終日飲酒慶賀,不覺十餘日。一日正飲酒間,薛志義提起殺鍾守淨一事,苗龍道:「託二哥妙算,把這些腌臢禿驢殺得盡絕,也替林住持報了冤讎,也泄了我弟兄們不平之怨氣。但只是壞了許多官軍,又殺他一員主將,朝廷知道,焉肯罷休?必然發兵征勦。倘一時官軍掩至,我這裏若無防備,難以抵敵。須是整頓僂儸,准備廝殺。」薛志義掀髯笑道:「賢弟素稱量大,今日何以自怯?自古道:‘水來土掩,兵至將迎。’那廝被我們殺得片甲不回,心膽皆碎,誰敢再來?縱有軍馬,直教他一人一騎,不得回鄉。」李秀道:「三弟之言,大哥不可不聽。皇都去處,殺傷官軍,在你我做皇帝也容不得,豈肯干休罷了?大哥,你看早晚必有大軍來也,須要定計待他。先人一著,庶不臨期慌亂。」
  薛志義道:「既如此說,二位賢弟有何良策?」苗龍道:「大哥一面操練僂儸,打點器械,安排擂木砲石,緊守山寨。待小弟去東魏林住持那裏走一遭,一則報說燒寺殺鍾和尚之事,二則求請他來山寨裏幫助解圍。大哥心下何如?」薛志義道:「若得林住持來甚好,只怕他未必肯來,徒勞往返。」李秀搖頭道:「不穩,不穩。那林住持若肯來時,當初不苦苦要去了。近來他得了異術,神通廣大,但求他的妙計或是法術兒,傳來退敵,助助軍威也好了。」苗龍道:「你說得是。待我親去求他,或來或不來,臨機應變,再作道理。」薛志義道:「若賢弟肯去,明早就行。」苗龍道:「事不宜遲,明早就動身。」
  次日,苗龍喫了早飯,換了一套衣服,扮做客商模樣,藏了銀兩禮物,問了沈全路程,辭別薛志義李秀下山,取路往東魏地界來。一路飢饗渴飲,夜住曉行。他原是飛檐走壁的人,不愁關津難渡,已過了梁魏交界關隘。又行了數日,早到石樓山下。苗龍訪問林澹然住處,遇一個土人道:「甚麼林澹然,我這裏不省得。但過此上南去一里多路,張太公莊上有一位遊方和尚,德行清高,莫非是他。你去問看。」苗龍謝了,拽開步徑尋到張太公莊上來。
  走入柴門裏面,靜悄悄並無一人。苗龍在佛堂門首立了一會,又不見人出來。移步進佛廚邊,咳嗽一聲,廚後轉出一個黃胖道人,問道:「是甚人在此?」苗龍拱手道:「這裏莫非是張太公莊上麼?」道人道:「正是,公有何話說?」苗龍道:「貴莊裏有一位林長老可在麼?小子特來拜望,有煩轉達。」道人說:「林老爺雖然在莊,只是今日有些薄事,不暇接見,足下另日來罷。」苗龍道:「小子不遠千里而來,求見長老,豈有不見空回之理?煩乞引進。」道人道:「足下高姓?既是遠來,且在佛堂側首廂房裏暫坐,待晚上替你通報。」苗龍謝道:「若得如此甚好。在下姓苗,建康人氏。」那道人開門,領苗龍轉入佛堂東首廂房裏坐下。道人進去不多時,捧出一盞茶來。苗龍喫了,道人接盞,依舊進去了。
  苗龍獨自個坐了一會,甚是寂寞,暫且踱出廂房外來閑看。轉灣抹角,走入禪堂,穿過西廊,直至香積廚外,見一個小小弄兒,苗龍走進觀看。踅出弄口,只聽得隱隱喊殺之聲。暗想道:「卻不作怪麼?這莊子裏為何有賊殺之聲?來得蹺蹊。」抬頭一看,只見弄側有牆門一座,門兒緊緊閉著。苗龍捱近,在門縫裏張時,驚得魂飛天外。原來牆內有空地一大片,約五六畝開闊,中間一座土山上坐著林澹然,身披火焰褊衫,赤著一雙腳,右手仗一口金鑲寶劍,在那裏作法,指麾五百餘個壯士廝殺。身穿紅綠二色,全副披挂,手執青白旗號,各分隊伍,奮勇鏖戰,因此吶喊。苗龍悄悄在門縫裏張望,埋頭伏氣,不敢轉動。看了半晌,只見林澹然將劍尖指著,口裏喝道:「兩軍暫歇。」這些大漢,各依號色分立兩邊。林澹然又口中念念有詞,喝道:「五雷真君律令敕。」倏忽之間,眾軍士無影無形,盡皆不見。有詩為證:
  秘錄有威靈,能藏百萬兵。
  胸中多武庫,試動鬼神驚。
  苗龍暗想道:「這法術實是玄妙,不要衝破了他。」抽身復進弄裏,依原路走入廂房等候。傍晚方見道人出來問道:「適閒足下何處去了?教我遍處尋你不見。」苗龍道:「方纔我去閑玩,故此失候。殿主可曾通報麼?」道人道:「林老爺看經完了,我已說知,足下就隨我進來。」苗龍隨著道人同行。道人先入廳裏稟道:「外面姓苗的遠方人,特來訪老爺,等候半日了,現在門外。」林澹然知是苗龍,教請進。苗龍走進廳門便拜。林澹然忙扶起道:「不須行禮。」苗龍立起來唱了諾,稟道:「久別恩爺,心常懸念,今得一面,足慰渴想。敢問恩爺向來安樂麼?」林澹然道:「賤體粗安,常感你弟兄們厚情,每恨無由相見。前承厚禮,受之未答,今日為何得閑到此?」苗龍道:「小人弟兄們久蒙大恩,未伸孝敬,日前差沈全問安,蒙賜華禮。今有一事,特來拜求,兼有些須禮物奉獻,聊效微意。」說罷,打開包裹,取出一個赤金缽盂來,雙手捧上道:「別樣金銀寶物,諒住持爺是不受的。小人費了一片心,尋得個巧匠,打就這缽盂,送恩爺早晚盛齋供佛,伏乞笑留。」林澹然接了道:「貧僧本不該受,難得你一片好心,若不領時,反拂了你的美意。權且收下。」苗龍見林澹然受了,不勝之喜。
  林澹然令廚下辦酒相待,自己陪著飲酒。苗龍問道:「向蒙恩爺靈符救出李季文來,今已在山寨中坐第二把交椅,感激恩爺不盡。這法術果然靈驗,不知還有甚奇術,使小人一見麼?」林澹然笑道:「這過街老鼠又來調慌了。適纔在牆外門縫裏張望的是誰?卻假來問俺。」苗龍失驚道:「這等說,恩爺已看見小人了?」林澹然道:「貧僧早已覷見是你,故演完了這場戲法。若是他人窺覷,俺即收了,不與他見矣。」苗龍道:「好妙法,此是撒豆成兵之術。」林澹然笑道:「此乃小術,何足為異。日前李秀若不是俺用那法兒救他,怎到得你山寨裏來入伙?如今山寨中興旺麼?」
  苗龍道:「感承住持大德,敝寨甚是興旺,錢糧頗有。只是目下惹出一場大禍,小人特來見恩爺,求解救之策。」林澹然道:「老僧再三囑付,待時而動,為何又惹甚大禍出來?」苗龍將放火燒妙相寺,殺了鍾守淨及滿寺僧人,沈全殺了黎賽玉趙尼姑,又殺敗了官軍,備細說了一遍。林澹然大驚,埋怨道:「你這一夥鹵漢忒也大膽,皇都禁城內,好去放火殺人的?直是尋死之事。怎地逃得出這龍潭虎窟?」苗龍道:「都是李季文定下計策,離城鍾山風尾林蔣侯廟中,埋伏僂儸,內外夾攻,因此官軍大敗,殺了他主將一員。」林澹然道:「鍾守淨這廝貪財好色,謅佞小人自取其禍,殺之不足為過。可憐這一寺僧人,賢愚不等,盡皆死于非命,這冤孽如何解釋?又殺死官軍若干,朝廷必用大軍至了。」苗龍道:「山寨中兵卒雖精,不過數千,怎生樣敵得官軍,保全得性命方好?」
  林澹然思了一會,對苗龍道:「這山寨幽僻去處,前後並無接應,又無城廓可據,大隊軍馬一到,如泰山壓卵。倘團團圍住,放火燒山,如何處置?只絕了汲水之道,也是死了。如今沒甚麼妙計,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你快回去,教薛判官眾人收拾金銀財物,燒毀寨柵,打發僂儸散伙。汝弟兄三箇快逃入東魏來,再圖事業,庶免此禍。」苗龍道:「小人來而復去,往返路程遙遠,倘官軍已至,如之奈問?」林澹然道:「這也說得是。待俺揲一蓍,以占凶吉何如。」遂乃焚香點燭,請聖通誠,揲得離卦之九四爻。看爻辭云:
    突如其來如,焚如,死如,棄如。象曰:突如其來如,無所容也。
  林澹然大驚,拍案道:「罷了,罷了,此大兇之象。九四臣位也,與六五君位相逼,恃強凌主,猝制君威。是以陽迫陰,剛而犯上,非順德也。過剛太激,取禍必慘。故焚而死,死而棄,何所容其身乎?正應在目下數日之中,主眾人喪身殞命。」苗龍驚惶無措,慌道:「此事恩爺怎地設個法兒解救得麼?」林澹然道:「天數已定,雖諸葛復生,不能救矣。」苗龍道:「既然如此,待小人急急趕去,探看消息何如。」林澹然道:「去亦遲了。若去必遭其禍。此數應在七八日之間,決有信息。你只在梁魏交界地方緊要路口等候,必有人到,切不可過界口去。若有人至,即可同到俺莊裏來,再作計議。」苗龍聽罷,兩淚交流,跌足痛哭。林澹然勸道:「哭亦無用,今夜且安宿一宵,明早起程,打聽消息。」苗龍只得收淚在廂房裏安歇。那裏睡得著?翻來覆去,眼也不合,巴不得雞鳴。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捱到五更,起來梳洗,道人已打點飯食停當,伏侍苗龍喫了,辭別林澹然,出了莊門,依舊取路而回,不在話下。
  再說薛志義李秀打發苗龍起身之後,即在寨中親自操練僂儸,打點器械,分付緊守四面隘口,整頓迎敵官軍。不數日之間,探馬飛報,朝廷發軍五萬,漫山塞野,殺奔前來。薛志義也自預先准備,即分撥僂儸下山對敵。卻說陳玉施大用等軍馬已到鍾離郡,將軍屯紮城外,分立五營。太守邵從仁迎接入城,到公廳相見,設宴相待。陳玉問道:「劍山乃本郡所轄地方,既有大盜,為何不早驅除,以致蔓延日久,恣行殺害?目今天威震怒,欽差下官等前來勦戮,郡守有何良策,乞請見教。」邵太守道:「卑職無能,濫叨厚祿,臨任未久,民情不能盡諳,軍旅之事,一無所知。只是此盜假仁借義,買結民心,其志不小,故卑職請天兵早行除勦。幸得老大人列位將軍到來,此賊合休,必在指日奏凱矣。」陳玉道:「大軍初臨,未知此盜虛實,明日先著樊先鋒試探一陣,然後用計破之。」邵太守道:「大人主見甚明,正當如此調遣。」當夜席散,送陳元帥等諸將出城回寨。
  次日陳玉出令,著樊武瑞先領馬軍五千,步軍一萬,進兵定遠,直搗劍山賊寨。樊武瑞得令,催軍奮勇殺奔劍山來。陳玉等大軍隨後進發。伏路僂儸,早已報入大寨。薛志義分付李秀謹守寨柵,自領三千僂儸,全身披挂,殺下嶺來。兩邊排成陣勢,射住陣腳。樊武瑞立馬于門旗下。只見對陣門旗開處,鼓聲震天,擁出一員賊將。怎生打扮?但見:
    頭戴鑌鐵鳳翅盔,身披鎖子連環甲。騎一匹高頭烏錐劣馬,拿一杆鐵柄蘸金大斧。
那將出馬大叫:「那一個討死的賊敢來挑戰?」樊武瑞驟馬當先,大叫道:「吾乃陳元帥部下先鋒大將樊,奉聖旨特來擒汝這夥小賊。天兵到此,不下馬納降,更待何時?」薛志義怒道:「汝等無道,百姓遭殃。可惡你這班不思盡忠報國,老爺正要興兵去弔民伐罪,今日卻自來送死。快下馬免汝一斧。」樊武瑞大怒,舞刀躍馬,殺過陣來。薛志義橫醮金斧迎敵。兩個一來一往,戰了三十餘合,不分勝負。樊武瑞暗暗喝采。
  二將又鬥了數合,樊武瑞虛砍一刀,撥轉馬佯輸而走,薛志義不捨,趕入陣來。樊武瑞看薛志義來得漸近,背取飛叉,照心窩一叉刺來。薛志義早已看見,側身躲過,遂不再追,回馬跑入本陣。樊武瑞大喝:「潑賊走那裏去!」放馬趕來。薛志義笑道:「我放你去罷了,如何又來納命?」兩個又鬥四十合,薛志義回馬便走。樊武瑞趕來,薛志義斜拖大斧,拈弓搭箭,看得親切,射一箭來,正中樊武瑞的馬頭。那馬就回跑到門旗邊,負疼前足跪倒,將樊武瑞掀翻地上。薛志義飛馬輪斧,攔頭便砍,卻得牙將奮死救了性命。薛志義大殺一場。施大用夏景左右兩支救軍到,接應去了。薛志義得勝,收點僂儸回寨。李秀接著大喜,設宴慶賀。
  樊武瑞進入中軍請罪,陳玉道:「據你武藝,不在那賊之下,為何挫動銳氣?」樊武瑞道:「小將和那賊交戰,也不見高下,正追趕間,不提防戰馬被他射倒,故有此失。明日再戰,誓殺此賊,以報今日之讎。」陳玉笑道:「勝敗兵家之常,何足為罪。我向聞人說,劍山大盜薛判官,英雄無敵,今日果然。必須施計擒獲此人,其餘小寇不足破矣。」發付樊武瑞回寨將息,謹守營寨,不可出戰,待我設計破之。眾將聽令,各自回營,按兵不動。次日黎明,薛志義領僂儸下山挑戰,陳玉傳令:「眾將士不可出營,妄動者斬。」薛志義教僂儸裸衣辱罵,至日晏方回。一連三日不見一軍出來,薛志義心下疑惑,和李秀商議。李秀道:「大哥不可輕敵。彼大軍到此,按兵不動,必有詭計。況苗三弟往林住持去求計,未見回音,我和你祇深溝高壘,謹守四面關隘,待三弟回時,另作良圖。不可挑戰,落他機彀。」薛志義笑道:「二弟說話太懦。看彼先鋒,不過如此,其餘將士可知。總有雄兵百萬,吾何懼哉!我只要殺得他一人一騎不回,方遂吾願。」昔賢有詩嘆曰:
  兵驕必敗從來有,將在謀而不在剛。
  蓋世英雄何所恃?試看項羽喪烏江。
  薛志義不聽李秀之言,次日平明,又率僂儸,擂鼓吶喊,殺下嶺來。不見敵軍,僂儸依舊裸衣赤體。千般辱罵。巳時直至未末,眾心已懈,正欲回軍,只聽得一派鼓聲振地,官軍寨中旗幟皆起,萬餘軍士擁出一員大將,乃左翼將軍施大用也,大叫:「何等潑賊,輒敢大膽罵戰!」薛志義定睛看時,卻不是樊先鋒,另換一將,生得猛勇。但見:
    頭戴銷金獸口扎巾,身穿團花綠錦戰袍,外罩鐵葉龍鱗鎖子甲,腰繫鈒花柳葉黃金帶。左脅下掛一張雀畫鐵胎弓,繡袋內插數枝利鏃狼牙箭。身騎慣戰棗騮馬,手執純鋼丈八鎗。
那將躍馬而出,薛志義並不打話,橫斧殺來。兩員將戰至數合,施大用架隔不住,撥馬而走。薛志義驟馬趕來,約走里餘,施大用回馬戰了幾合,撥馬又走,薛志義怕有埋伏,不敢追趕。正待抽馬轉身,只聽得鼓角齊鳴,夏景從東南上斜刺裏殺來,手執方天畫戟,縱馬喝道:「狂賊至此,快下馬受縛!」薛志義大怒,挺斧來迎。兩個戰上三十餘合,夏景力怯,虛刺一戟,放馬往西而走。薛志義殺得性起,大喊一聲,緊緊隨後追來。約趕半里之地,夏景勒轉馬頭,往北落荒而逃。薛志義單騎急追,趕過前山谷口,不見了夏景,勒馬復回舊路。正走之間,又聽得金鼓喧天,樹林中閃出一員猛將,卻是樊武瑞,笑道:「鐵判官到此也要化了,不要說是雪判官。快下馬投降,收你為部下小卒,不然,頃刻即為無頭之鬼。」薛志義喝道:「胡說!你是我手裏敗將,走的不算好漢。」樊武瑞道:「今番決不饒你!」舞刀劈頭就砍。薛志義持斧架住,拚命相殺。正是:
  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工夫。
不知二人勝敗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本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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