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閑情記趣

  余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微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
  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昂首觀之,項為之強。
  又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其沖煙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怡然稱快。
  於土牆凹凸處、花台小草叢雜處,常蹲其身,使與台齊。定神細視,以叢草為林,以蟲蟻為獸,以土礫凸者為丘,凹者為壑,神遊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見二蟲鬥草間,觀之,興正濃。忽有龐然大物,拔山倒樹而來,蓋一癩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蟲盡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覺呀然驚恐。神定,捉蛤蟆,鞭數十,驅之別院。
  年長思之,二蟲之鬥,蓋圖奸不從也,古語云:「奸近殺。」蟲亦然耶?貪此生涯,卵為蚯蚓所哈(吳俗稱陽曰卵。),腫不能便,捉鴨開口哈之,婢嫗偶釋手,鴨顛其頸作吞噬狀,驚而大哭,傳為語柄。此皆幼時閑情也。
  及長,愛花成癡,喜剪盆樹。識張蘭坡,始精剪枝養節之法,繼悟接花疊石之道。
  花以蘭為最,取其幽香韻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譜者不可多得。蘭坡臨終時,贈余荷瓣素心春蘭一盆,皆肩平心闊,莖細瓣淨,可以入譜者,余珍如拱璧。
  值余幕游於外,芸能親為灌溉,花葉頗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視之,皆白如玉,且蘭芽勃然。初不可解,以為無福消受,浩嘆而已。事後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滾湯灌殺也。從此誓不植蘭。
  次取杜鵑,雖無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憐葉,不忍暢剪,故難成樹,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籬東菊綻,積興成癖,喜摘插瓶,不愛盆玩;非盆玩不足觀,以家無園圃,不能自植;貨於市者,俱叢雜無致,故不取耳。
  其插花朵:數宜單,不宜雙;每瓶取一種,不取二色;瓶口取闊大,不取窄小,闊大者舒展不拘。
  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於瓶口中一叢怒起,以不散漫、不擠軋、不靠瓶口為妙,所謂「起把宜緊」也,或亭亭玉立,或飛舞橫斜。
  花取參差,間以花蕊,以免飛鈸耍盤之病。葉取不亂,梗取不強,用針宜藏,針長寧斷之,毋令針針露梗,所謂「瓶口宜清」也。
  視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則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
  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須參差高下,互相照應,以氣勢聯絡為上。若中高兩低,後高前低,成排對列,又犯俗所謂「錦灰堆」矣。或密或疏,或進或出,全在會心者得畫意乃可。
  若盆碗盤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麵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膠。以銅片按釘向上,將膏火化,黏銅片於盤碗盆洗中。
  俟冷,將花用鐵絲紮把,插於釘上,宜偏斜取勢,不可居中;更宜枝疏葉清,不可擁擠。然後加水,用碗沙少許掩銅片,使觀者疑叢花生於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倘不能色色自覓,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執在手中,橫斜以觀其勢,反側以取其態;相定之後,剪去雜枝,以疏瘦古怪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葉側花之患。
  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勢必枝亂梗強,花側葉背,既難取態,更無韻致矣。
  折梗打曲之法:鋸其梗之半而嵌以磚石,則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釘以筦之。即楓葉竹枝,亂草荊棘,均堪入選;或綠竹一竿配以枸杞數粒,幾莖細草伴以荊棘兩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勢,聽其葉側,一年後枝葉自能向上;如樹樹直栽,即難取勢矣。
  至剪裁盆樹,先取根露雞爪者,左右剪成三節,然後起枝。─枝一節,七枝到頂,或九枝到頂。枝忌對節如肩臂,節忌臃腫如鶴膝;須盤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後直出,有名「雙起」、「三起」者,一根而起兩、三樹也。如根無爪形,便成插樹,故不取。然一樹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僅見吾鄉萬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數樹。又在揚州商家,見有虞山遊客,攜送黃楊、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見其可也。若留枝盤如寶塔,紮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氣矣。
  點綴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畫,大景可以入神。一甌清茗,神能趨入其中,方可供幽齋之玩。種水仙無露壁石,余嘗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黃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長方盤內,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頗有意思。以此類推,幽趣無窮,難以枚舉。如石菖蒲結子,用冷米湯同嚼噴炭上,置陰濕地,能長細菖蒲,隨意移養盆碗中,茸茸可愛。以老蓮子磨薄兩頭,入蛋殼使雞翼之,俟雛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門冬十分之二,搗爛拌勻,植於小器中,灌以河水,曬以朝陽,花發大如酒杯,葉縮縮如碗口,亭亭可愛。
  若夫園亭樓閣,套室迴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不僅在「周、迴、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廣石多,徒煩工費。或掘地堆土成山,間以塊石,雜以花草,籬用梅編,牆以藤引,則無山而成山矣。大中見小者,散漫處植易長之竹,編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見大者,窄院之牆宜凹凸其形,飾以綠色,引以藤蔓;嵌大石,鑿字作碑記形;推窗如臨石壁,便覺峻峭無窮。虛中有實者,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廚處,一開而可通別院。實中有虛者,開門於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實無也;設矮欄於牆頭,如上有月台而實虛也。貧士屋少人多,當仿吾鄉太平船後梢之位置,再加轉移。其間台級為牀,前後借湊,可作三榻,間以板而裱以紙,則前後上下皆越絕,譬之如行長路,即不覺其窄矣。余夫婦喬寓揚州時,曾仿此法,屋僅兩椽,上下臥室、廚灶、客座皆越絕而綽然有餘。芸曾笑曰:「位置雖精,終非富貴家氣象也。」是誠然歟!
  余掃墓山中,撿有巒紋可觀之石,歸與芸商曰:「用油灰疊宣州石於白石盆,取色勻也。本山黃石雖古樸,亦用油灰,則黃白相間,鑿痕畢露,將奈何?」芸曰:「擇石之頑劣者,搗末於灰痕處,乘濕糝之,乾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興窯長方盆疊起一峰,偏於左而凸於右,背作橫方紋,如雲林石法,巉巖凹凸,若臨江石磯狀;虛一角,用河泥種千瓣白萍;石上植蔦蘿,俗呼雲松。經營數日乃成。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遊其中,如登蓬島。置之簷下與芸品題:此處宜設水閣,此處宜立茅亭,此處宜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間」,此可以居,此可以釣,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將移居者然。一夕,貓奴爭食,自簷而墮,連盆與架頃刻碎之。余嘆曰:「即此小經營,尚干造物忌耶!」兩人不禁淚落。
  靜室焚香,閑中雅趣。芸嘗以沉速等香,於飯鑊蒸透,在爐上設一銅絲架,離火中寸許,徐徐烘之,其香幽韻而無煙。佛手忌醉鼻嗅,嗅則易爛;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圓無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筆宣。每有人將供妥者隨手取嗅,隨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閑居,案頭瓶花不絕。芸曰:「子之插花能備風、晴、雨、露,可謂精妙入神。而畫中有草蟲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蟲躑躅不受制,焉能倣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罪過耳。」余曰:「試言之。」芸曰:「蟲死色不變,覓螳螂、蟬、蝶之屬,以針刺死,用細絲扣蟲項繫花草間,整其足,或抱梗,或踏葉,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見者無不稱絕。求之閨中,今恐未必有此會心者矣。
  余與芸寄居錫山華氏,時華夫人以兩女從芸識字。鄉居院曠,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扇,用木梢二枝約長四、五寸,作矮條凳式,虛其中,橫四檔,寬一尺許,四角鑿圓眼,插竹編方眼。屏約高六、七尺,用砂盆種扁豆置屏中,盤延屏上,兩人可移動。多編數屏,隨意遮攔,恍如綠陰滿窗,透風蔽日,紆迴曲折,隨時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隨地可用。此真鄉居之良法也。
  友人魯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寫松柏及梅菊,工隸書,兼工鐵筆。余寄居其家之蕭爽樓,一年有半。樓共五椽,東向,余居其三,晦明風雨,可以遠眺。庭中有木犀一株,清香撩人。有廊有廂,地極幽靜。移居時,有一僕一嫗,並挈其小女來。僕能成衣,嫗能紡績,於是芸繡,嫗績,僕則成衣,以供薪水。余素愛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費之烹庖,瓜蔬魚蝦,一經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貧,每出杖頭錢,作竟日敘。余又好潔,地無纖塵,且無拘束,不嫌放縱。時有楊補凡名昌緒,善人物寫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瀾名巖,工花卉翎毛。諸三人愛蕭爽樓幽雅,皆攜畫具來。余則從之學畫,又寫草篆,鐫圖章,加以潤筆,交芸備茶酒供客,終日品詩論畫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兩昆季,並繆山音、知白兩昆季,及蔣韻香、陸橘香、周嘯霞、郭小愚,華杏帆、張閑酣諸君子,如樑上之燕,自去自來。芸則拔釵沽酒,不動聲色,良辰美景,不放輕過。今則天各一方,風流雲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非所謂「當日渾閑事,而今盡可憐」者乎!
  蕭爽樓有四忌:談官宦升遷、公廨時事、八股時文、看牌擲色,有犯必罰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風流蘊藉、落拓不羈、澄靜緘默。長夏無事,考對為會,每會八人,每人各攜青蚨二百。先拈鬮,得第一者為主考,關防別座,第二者為謄錄,亦就座,餘作舉子,各於謄錄處取紙一條,蓋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為限,行立構思,不准交頭私語,對就後投入一匣,方許就座。各人交卷畢,謄錄啟匣,併錄一冊,轉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對中取七言三聯,五言三聯。六聯中取第一者,即為後任主考,第二者為謄錄,每人有兩聯不取者,罰錢二十文,取一聯者,免罰十文,過限者倍罰。一場,主考得香錢百文,一日可十場,積錢千文,酒資大暢矣。惟芸議為官卷,准坐而構思。
  楊補凡為余夫婦寫載花小影,神情確肖。是夜月色頗佳,蘭影上粉牆,別有幽致,星瀾醉後興發曰:「補凡能為君寫真,我能為花圖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瀾取素紙鋪於牆,即就蘭影,用墨濃淡圖之。日間取視,雖不成畫,而花葉蕭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寶之,各有題詠。
  蘇城有南園、北園二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殊無意味。或議就近覓飲者,或議看花歸飲者,終不如對花熱飲為快。眾議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眾笑曰:「諾。」眾去,余問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餛飩者,其擔鍋、灶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罐柄,去其鍋,懸於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稱善。街頭有鮑姓者,賣餛飩為業,以百錢雇其擔,約以明日午後,鮑欣然允議。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眾咸嘆服。飯後同往,並帶席墊至南園,擇柳陰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後暖酒烹肴。是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既而酒肴俱熱,坐地大嚼,擔者頗不俗,拉與同飲。遊人見之,莫不羨為奇想。杯盤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臥,或歌或嘯。紅日將頹,余思粥,擔者即為買米煮之,果腹而歸。芸曰:「今日之遊樂乎?」眾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
  貧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儉而雅潔,省儉之法曰「就事論事」。余愛小飲,不喜多菜。芸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隻,中置一隻,外置五隻,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朵墨梅覆桌;啟蓋視之,如菜裝於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隨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邊圓盤一隻,以便放杯、箸、酒壺之類,隨處可擺,移掇亦便。即食物省儉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領、襪,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東補西,必整必潔,色取暗淡,以免垢跡,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飾省儉之一端也。初至蕭爽樓中,嫌其暗,以白紙糊壁,遂亮。夏月樓下去窗,無闌干,覺空洞無遮攔。芸曰:「有舊竹簾在,何不以簾代欄?」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數根,黝黑色,一豎一橫,留出走路,截半簾搭在橫竹上,垂至地,高與桌齊,中豎短竹四根,用麻線紮定,然後於橫竹搭簾處,尋舊黑布條,連橫竹裹縫之。既可遮攔飾觀,又不費錢。」此「就事論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謂竹頭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含而曉放,芸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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