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妖狐吐丹唬莊漢 書齋媚語探周生

  詩曰:
  飽食安居樂矣哉,這場春夢幾時回。
  若還要醒今當醒,莫待藤枯樹倒來。
  話說玉狐,天交二鼓之時,從洞中駕起妖雲,早來至周宅牆外。剛欲落地,忽然向下一看,不免吃了一驚,心中想道:「今日怎與往日大不相同?往日滅燈息燭,鴉雀無聲。今夜為何明燈亮燭?莫非公子病重不成?」又仔細一瞧,還有許多的人,手把兵刃,來往巡更喝號。妖狐又一轉想,心內明白,說:「是了,這必是公子聽了蒼頭之話,心內犯疑,派人捉拿於我。但我雖然盜你的元陽,也是同你情投意合。此時你縱然有病,亦係你自己貪歡取樂,大意而為。如今你卻生這個主意。唉!周信哪,我把你這無義狂徒,不知死的冤家,你把仙姑看到那裡去了?你仙姑的道術,慢說這幾個笨漢,就備下千軍萬馬,又何足懼哉!我今本該追了這些人的性命,無奈家奴犯罪,罪坐家主。我且把這等笨漢打發開,再進書齋,看周信這廝以何言答對我。」
  妖狐想罷,便運動了丹田,把口一張,吐出那千年修煉的一粒金丹,隨風而變,頃刻間大放毫光。此時那些莊漢正圍著書院亂轉,猛然間見一輪大火球撲將下來,似欲落在宅內,一個個嚇的不知怎好,俱都暗說:「奇怪!」這才是:
  一顆內丹吐出了口,眾人看去甚覺蹊蹺。煉他時,工夫到,能護身,無價寶。月色浸,日光照,清風吹,仙露泡,這本是狐狸腹內生產的靈苗。炮制他,費材料:龍腦香,靈芝草,牛中黃,犬中寶,虎豹筋,麟鳳爪,蠍子鬚,長蟲腳,他用那文武火煉慢慢的熬。押甲子,輪回妙,合天機,通神道,取陰陽,二氣調,六十年來才煉一遭。煉成了,紅色嬌,如米粒,似胡椒,或能大,或能小,應吐納,任意招,真是血帖一般有萬丈光毫。這便是妖狐作怪的防身物,就把那巡更的莊人嚇了個發毛。
  且說玉狐吐出內丹,展眼落在書院之內,亂滾亂入。這些莊漢一見,不知是個什麼物件,俱嚇的魂飛魄散,撇下器械、梆鈴,躲的躲,藏的藏,一齊要奔馳四散,來找老蒼頭訴說此事。玉狐空中一見,不覺心中暗笑,說:「這些無用的村夫!看了一粒金丹,便這樣心虛害怕,似這等膽子還捉我,豈非胡鬧?不免我趁著他們失魂喪魄之際,收回內丹,按落雲頭,速進書室。」
  你看他,仍幻化了豔麗模樣,輕輕走進,站在銷金帳外,低聲問道:「相公可曾安寢了麼?貴恙可覺見輕些?」周公子聞是胡小姐聲音,忙將二目睜開,掙扎著身體,欲要由榻上迎將下來。玉狐忙移蓮步,來到榻前,說:「公子不必起身。作甚麼多此舉動?」於是,二人同榻而坐,公了說道:「小生並無好處到小姐身上,蒙小姐夜夜駕入敝齋,香肌玉體,不辭勞乏。小生心裡實在感激不盡。無奈這幾日小生實是人倦神疲,自覺難以支持。有心不令小姐枉費奔波,又恐辜負小姐熱心;有意叫小姐在此居往,又怕眾人胡言亂道。現在小生懶散不堪,四肢無力,只得與小姐商量,暫且在府上消遣幾日,寬限小生,培養精神,調理病症。俟等賤體稍愈,再造尊府致請,不知小姐心意何如?」
  玉狐來時,見些莊漢,便疑公子看破了他的行藏,埋伏下人擒他。正想用話探口氣,忽聽公子又說了這一片言詞。這妖狐心裡更不自在起來。遂暗自發恨道:「周信哪,你的命猶如在仙姑手內攥著一般。我倒因你情重,未肯叫你一時死在我手。如今你倒說出什麼寬限不寬限的話來!仙姑眼看九轉金丹成在旦夕,原是借你的真陽修我的大道,又可因此兩相取樂,我所以悅色和容,常來歡會。你今既聽信旁言,致疑於我,就算改變了心腸,背盟薄倖。你既無情,我便無義,到今日欲要逃命,豈非錯想?」
  且說玉狐聽罷公子之言,心裡必然暗恨,卻也被情慾所纏,惟恐冤了公子,復又轉想:「莫非派這些村夫不是公子的主意?不然在面上怎麼毫無驚慌之色?待我試探試探他,再辨真假。」想罷,故做憂愁之態,假意含悲說道:「唉!我的公子,你既身體欠安,奴家心內未免掛念,欲思不來,心又不忍。故此含羞仍來探望。公子若憎奴家煩絮,奴家焉敢不從公子之命速退?但只更深夜黑,寸步難行,公子且容奴在書齋暫宿一宵,俟明晨即便歸去。奴家既為棄置之人,無非從此獨處深閨,自怨薄命而已。再也不敢自認情癡來瞧公子,收了我這等妄想罷了。」
  說罷,故作悲慟,淚如泉湧。公子見胡小姐滿面淚痕,哽咽的連話未曾說完,便躺在他懷裡啼哭,不免自己又是後悔,又是憐惜。心中想道:「似這等嬌生女子,大略從來受過逆耳之言。我說了這麼兩句不要緊的話,他便如此臉熱,真乃閨閣中多情之女。老蒼頭並沒見過他,所以妄說他是妖精。看來那有妖精能這樣多情?幸虧他不知這裡的人都把他當妖怪,倘然要是知道了,不定怎麼氣惱,鬧個尋死覓活哪!」
  且說公子聽見玉狐說話可憐,躺到他懷內悲啼,不覺情急心亂,忘了低言悄語,強支著帶病身軀,一抖精神,大聲說道:「我的知心小姐,小生若與你有異心,天誅地滅!快莫要錯想起來,寬衣歇息,玉體要緊!」公子此刻,想不到說話聲高,那知早驚動了被妖丹嚇走的莊漢。這些莊漢自從見了那顆內丹,心中驚懼,來見蒼頭,近前說道:「你老人家看見沒有?方才有個大火球落至院內,亂轉了會子,又蹤影不見。我等不知甚麼東西,故此唬的我們同來對老管家說。這事真是有些奇異。」老蒼頭道:「你們不必膽小,仍去巡更密察。手拿著兵器,怕甚麼?」
  正說到這裡,有一佃戶說:「你們聽著,公子書房裡嚷呢。我聽見有了什麼小姐,又什麼寬衣睡覺呢!」一個長工說道:「咱們先別大驚小怪,果然是妖怪,不要驚走了。莫若先將他們後半夜巡更的一齊喚醒,湊齊了兵刃,裝上鳥槍,預備妥當,就可一陣成功。」蒼頭道:「爾等且莫高聲,須要機密謹慎為妙。待我將眾人喚聚一處,好布散在書院之內。」老蒼頭分撥已畢,長工、佃戶便抖威風,欲要前去動手。老蒼頭說:「你們先別妄動,妖精既在書房,暗暗的先去圍住。俟東方將白,妖精必走,那時他一出門,大眾一同下手,這叫做攻其不備,大略可以成功,妖精插翅也難飛走,又可免的驚動了公子。千萬黑夜之間不要聲張,不可莽撞。」眾人道:「老管家說的最妥,我等遵令。既然如此,你老人家先去養神。雞鳴後,你老人家再來看我們取勝。」言罷,將書房圍了個風雨不透。
  且說玉狐聽見公子發誓明心,知道這些莊漢不是公子的主意所派。故此他料定這些人縱然知他是妖精,因公子有病,絕不敢入書室來動手捉他。所以將假哭止住,仍與公子說恩說愛。此時周公子並不理論外邊有人,遂對玉狐說道:「小姐從此不必多心,小生絕不能無情無義。因近來實是氣促神虧,衰敗特甚。小姐縱然辛苦而來,也甚無益,所以欲小姐忍耐幾日。豈知小姐不諒我心,竟錯會意呢?」玉狐道:「奴家並非錯想,乃自顧薄命,不禁傷心耳。想奴亦係名門之女,至今異鄉而居,門第零落。偶遇公子人才,不覺心中愛慕,因自乖姆教,赧然仰攀,遂成自獻之丑。指望終身有倚,白首同歡,豈知公子中道猜疑,奴乃大失所望。公子妙年才美,結親定有佳人。奴家猶如白圭之玷,難免秋扇不見指也。」玉狐言罷,公子忙與他並倚香肩,說道:「小姐且莫傷心,方才小生言過,日後若有遐棄之處,小生有如皎日!小生偶爾失言,望小姐寬恕則個。倘小姐若有好歹,豈非使小生罪上加罪,辜負小姐深情。」
  這公子與玉狐互相談論,被這些莊漢俱已聽明,遂交頭接耳的說道:「這妖精果然在內,你們聽聽他說的話!咱公子病到這步田地,他還纏魔呢。咱們千萬留心候著,天明瞭,妖人一露身形,咱就用槍打去,必要捉住,除了根。此時任憑他們說去。咱們就在書房以外掩旗息鼓的聽著罷。」且說公子也不息燈,也不安寢。妖狐想著公子也真是病體難支,所以心中說道:「縱然苦苦的纏他,亦是無益。莫若待至東方將曙,回伊洞府。」這也是公子命未該絕,所以玉狐有憐惜之意。不然,盜取真元之後,妖狐早使他命赴黃泉矣。此時說話之間,已是雞聲亂唱。忽聽玉狐又道:「公子暫且自保,奴先告辭而去,俟黃昏後,再來問候金安。」
  公子自顧不暇,也不便強留,故此玉狐搖擺著往外便走。這些眾莊漢已將蒼頭請至,現在排布的密似網羅。有幾個窗外尋風的,聽說裡邊要走,便暗叫眾人防範。玉狐將一啟門,眾莊漢一齊觀看,只見妙麗無比的一個女子由書室冉冉而出。老蒼頭因救主心切,遂吩咐道:「眾位快放鳥槍,勿使妖精逃走。」眾莊漢答應一聲,不敢怠慢,舉槍便下手。
  不知眾人傷著玉狐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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