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玉面狐幻化胡小姐 癡公子書室候佳期
詞曰:
天上鳥飛兔走,人間古往今來,沉吟屈指數英才,許多是非成敗,禍福由人取,信邪反正堪哀。少年遇色須戒哉,有過切勿憚改。
話說周公子正自散悶,以解餘悲,不期偶然遇一個美人立在太湖石側,手執紈扇,意靜神遐,若有所思的樣兒。看來真是翩若驚鴻,宛若游龍。又搭著這有情有趣的時光,無垢無塵的境界,越顯得佳人體態風流。
當此之際,就是銅鑄的金剛、鐵打的羅漢,也便情不自禁,而況周公子正在英年,才情無限,知識已開,未免有嘲風弄月之襟懷,惹草拈花的心性。他便笑吟吟理正衣冠,緊行幾步,來至玉狐切近,深深打了一躬,說道:「荒園小榭,唐突西施,幸蒙青睞,草木增光。甚愧點,不堪玷辱佳人賞鑒。」玉狐聞言,故作吃驚之態,羞怯之形,用春扇遮面,將身倒退兩步,方啟朱唇,低聲答道:「奴家偶爾繡慵,偷閒出戶,貪看姣花嫩柳,不覺信步行來。得入芳園,眺覽美景,幸遇主人,有失迴避。今蒙不施叱逐,為幸多矣。」說罷,站在一旁,用杏眼偷看周生。
公子聽他言語典雅,倍加愛慕,故意問道:「小娘子閒步至此,寶宅定離不遠。不然何以不帶梅香,孤身來到敝園之內?請問府上貴姓?尊大人何居?小姐芳名?望賜指示,改日好到宅拜見尊翁,稍盡鄰里之誼」。玉狐見周生說話親切,便知其心已動,乃含笑答道:「萍水相逢,何敢周公子拜訪?奴家姓胡,小字芸香,原籍乃淮南人氏。自去歲投親不遇,移居此處,至今不過半載有餘。家翁早已去世,現在只有孀居老母,相依度日。今日紗窗刺繡,困倦忽生,丫環午睡正濃,未肯喚醒令伊等相伴,故隻身出外散悶。今乃得遇公子,實是三生有幸。又蒙俯問,足見長厚多情。公子墳墓在此,一定常來。奴家從此倒要不避嫌疑,求公子照顧護佑,則孤弱母女,感情多矣。」
這妖狐故逞媚人之術,真是鶯聲燕語,嚦嚦可聽。公子又聞這一派言詞,更兼妖狐作出許多情態,就似把三魂被他攝去一般,並不詳細究問,便把一片虛言當作真事。心內反憐他母女孤單,又貪戀佳人模樣,不由的便落在妖狐術內。因忙答道:「小姐既係此處鄰居,日後未免常來攪擾。適才所言,足徵雅愛,幸蒙不棄,小生敢不惟命。」此時周生已是意馬難拴,無奈不敢冒昧,因又言道:「小姐立談多會,未免玉體勞煩。現在我園小軒頗靜,請停息片刻,待小生獻茶,聊表微意,望小姐見允才好。」
此時妖狐雖欲與周生相嬲,又恐有人撞見,查出他的破綻來,乃含笑答道:「公子情誼奴家心領,奈奴出門多時,恐老母呼喚不便。速速回去,庶免高堂致問。」周公子聽罷,心不自主,心知難以相強,遂帶出些許留戀不捨之形。玉狐參透其意,故意為難多會,方說道:「既蒙公子不棄,奴家應該聽從。無奈此時有許多不便,故不能遂相公之意。果然相公不鄙寒微,誠心相待,請暫且回府。至晚遣開貴介,在書齋坐候,俟初更之際,奴家侍奉老母,小聲與丫環等說明,使瞞老母一人,那時情願不辭奔波,往相公書齋一會,以作傾夜之談,豈不勝此一時眷戀乎?」
周生尚要再言,只見玉狐已款動金蓮,慢舒玉腕,向公子深深道個萬福,故意連頭不回,竟自去了。
但凡人要遇見美色迷了心竅,便把情理二字不能思想。比如日下,一個閨中民女,黑夜之間,獨自一人焉能奔馳五六里荒郊道路,至別人家敘談?況在此初逢,並沒言過門戶方向,深宅大院,找到書齋,世界上那有這等情理?總而言之,人若入了死心眼的道路,就有人指示投明棄暗,再也不肯回頭。此乃人之懵懂著迷不能免的。故周公子一味被玉狐惑亂,迷住心性,並不細詳有此情理沒有。眼望著妖狐去後,他便急忙回到陽宅,催蒼頭叫園丁收拾祭器,備馬歸家。
你看他一邊行走,一邊思念今日奇緣,實為得意,恨不能一刻至家,打掃書齋,候胡小姐到來,好與他結成恩愛。想至此間,不覺喜形於色。復又暗想:「他乃嬌弱美女,三寸凌波,夜晚更深恐不能行走。」念及至此,不覺又是發悶。
從來書呆子作事多露馬腳。這老蒼頭乃是心細之人,見公子回歸匆促,在馬上又這般形景,未免有些疑心,便暗中低聲說道:「延壽兒,你看咱公子來時,祭掃墳塋何等悲泣?你可知他在陰宅遇何事故,回頭反這等喜悅?」延壽乃輕輕答道:「適才墳上祭奠已畢,我見園內桃花開的甚好,欲到樹上去折一枝。走至樹旁剛要下手,忽聽有人細語。猛一抬頭,見咱公子與一個極俊的姑娘在太湖石旁邊說話呢。哎喲!他們兩人真是說的有來有去的。到後來,咱公子作揖,那姑娘也答拜,鬧了好大工夫。想是咱公子說話煩瑣,見那姑娘竟一溜煙是的走了。剩下咱公子,發了半天愣怔,方回身出離園內。我見到了陽宅,便吩咐速速備馬。也不知他們兩個有甚麼緣故。我恐叫他兩人看見不便,連花也未折,便忙忙收拾起身來了。想這光景,咱公子必是與那姑娘拌了嘴,那姑娘賭氣回去。不然就是和那姑娘題詩論文,叫那姑娘考短了。便是考短了那姑娘不悅,咱公子也就沒趣咧。大約是為這事,在馬上又喜悅又發悶的。」
蒼頭聽延壽一片話,不覺的吃了一驚,說:「此事有些奇怪。現在此處半是荒塚,並無多少住宅。縱有兩家守墓的家眷,不是形容醜陋,便是相貌平常,何曾見有絕色姿容、知書識字之女?況且村上婦女,一見生人早躲的無蹤無影,慢說題詩講文,就是說話尚不知從何處先言,焉能有驚動咱家相公的?即或有之,也不能在人家園內與年少書生攀談多時、款訴衷情之理。」這老蒼頭乃是周宅上輩的老家人,周宅之事無一不知。修墓之際,皆他分派,所以這墳地四面居民,未有不曉得的。如今聽了延壽兒的言詞,滿腹猜疑,再也想不出是誰家的女子,一路隨著公子前行,也不敢致問。只見公子騎馬緊走,已到自家門首。看門的將他攙下馬來,竟自進入宅院去了。你道周宅怎樣裝修?有贊為證:
這所在,是周宅的院宇,多齊整!看來是匠心費盡了細工夫。芸香院通幽處,月洞門便出入。影壁牆亞似粉涂,漢白玉鑲甬路,四方磚把滿地鋪,一步步成百古。進中庭樓閣屋,棟樑材多硬木。安排好,點綴足,真正是修蓋得華麗,精而不粗。深深院,幽香馥。假山堆,名太湖。疊翠形,崎嶇處,青簇簇。芭蕉葉相映著四季花、梧桐樹。罩紗窗多幽竹,玉階旁瑤草綠。滿庭中,奇葩異卉,彷彿仙都。小書齋,似圖書府。啟簾櫳湘妃竹,翰墨香散滿屋。擺設著瑤琴古,列七弦分文武,鎸款式有名目,蔡邕題小篆書,金徽燦玉軫足,知音者方能撫。看出處,這物件原來是刻著漢朝的印圖。設棋枰,隨著譜,雲南子,潤如珠,■手談,真不俗。論先後,分賓主,見高低,決勝負,論步位,分心路。得意間,忘情處,學奕術,能開心竅,把憂悶舒。啟瑯函,冊頁貯。設案架,堆書處,標著簽,分名目。好裝潢,無套數。芸香薰,怕蟲蠹。億萬卷千百部,校兑清無訛誤。看來是三墳五典、上古的奇書。滿壁掛古畫軸,寫成章聯成幅。墨山水美人圖,稱妙手筆力足,點綴好五色涂。配對聯書法古,名人跡有印圖,真正是丹青的妙筆世間無。靠粉牆,桌案處,擺設精,文玩古。控金鉤,把牀帳鋪,蘭麝香錦被褥,鴛鴦枕碧紗櫥,真雅致不透俗;看來是,縱然富貴,並不輕浮。
話說周公子回在院內,並不等候老蒼頭父子來到,他便換了便服,也不用飯吃茶,匆匆的竟奔書齋之內。老蒼頭後面趕到,忙令延壽兒到書房伺候公子淨面,以便用飯。誰知淨面已畢,即將延壽遣出,說:「你不必在此伺候,如有他事,再行呼喚,無事不必再來。」延壽兒乃係小孩子,樂得的躲開,吃罷飯耍去。此話按下不提。
單說玉狐自花園中許下週生夜晚相會,他便匆匆歸入洞府。眾妖狐一見,急忙捲起湘簾,接去春扇,俱各含笑迎接。玉狐進入內洞,歸了坐位,小妖送上茶來。玉狐擎茶在手,遂向群狐說道:「今日洞內有何人到?眾姊妹等作何頑耍?」群狐答道:「我等並無別事,無非大家閒敘而已。」言罷,眾狐又向玉狐問道:「今日洞主下山,我等看臉含春色,鼻放毫光,定有遂心如意之事。不然,何以氣象如此?如有甚麼奇遇,可對我等一言。」
玉狐聞聽此言,滿面堆歡,說道:「近來眾妹等眼力頗高,靈明百倍,我方進洞,就看出此次下山定有機緣相湊。我實對妹等說罷,今日愚姐下山,正在郊原散步,忽見墳墓之旁來了主僕三人祭掃。我看其中有一書生,先天真元充實,後天栽培堅壯,滿面紅光一團秀,真是你我修煉難得的金丹至寶。況且生的品格端正,體態風流。因此,我見他們祭祀畢,便隱在花園之內等候著他。可巧也是天緣,此生又獨自在花園內閒玩,我便故意與他撞見。誰知此生更自多情,被我三言兩語,說的他實心相信,約定今晚在他書齋相會。」
玉狐從頭至尾說了一遍,眾妖聽說,俱盡歡喜。遂一齊說道:「仙姑若得此人朝夕相會,慢慢的盜他真寶,從此不愁大羅神仙之位。這也是仙姑的福氣、緣法,方遇得此等機會,實是可喜可賀。」遂吩咐小妖:「備辦筵席,我等與仙姑增添聖壽。」頃刻間便搬運了許多的佳餚美饌,擺設已畢,眾妖把盞,請玉狐上坐,玉狐說道:「即承眾妹雅意,愚姐只得僭坐了。妹等俱來相陪,咱大家好開懷暢飲。」小妖輪流勸酒,眾狐飲宴多時,已是金烏西墜,玉兔東升之候,眾狐皆有幾分醉意。玉狐恐誤相約之事,便吩咐撤去杯盤,吃茶已畢,便辭別眾狐,出了洞府,來在青石山高頂之上,對月光先拜了四十八拜,然後張開口吸取明月精華。完了工夫,又到山下澗水之中洗了洗身體,抖淨了皮毛的水跡,仍然化成美女,駕起妖雲,直奔太平莊周公子的書室而來。
來在窗櫺之外按落雲頭,輕輕的站住,不敢遽然進入。乃用舌尖舔破窗紙,以目往裡張看,但見屋內高燒銀燭,靜悄無聲。只見公子在那書案之旁坐著發怔,似有所思。看他那模樣,借著燈光,比在花園初遇更添了許多的豐彩。怎見得,有贊為證:
這正是:佳人站立紗窗外,舔破窗紙偷看英才。倚書案似發呆,看標格真可愛,借燈光更把那風流襯起來。素方巾頭上帶,烏油黑遮頂蓋,正中間玉一塊。宮樣袍可體裁,青布鑲邊兒窄,繡團花分五彩,坎肩兒是一水藍的顏色,俗名叫月白。腰間繫白玉帶,透玲瓏生光彩,銀鈕釦相配著護胸懷。鑲雲履地下排,細粉底輕且快,端正正鼓滿充足,一點兒不歪。因守制無繒彩,錦繡服全更改。那知道一身青皂愈顯得唇紅齒白,兩頰粉腮。玉狐隔著紗窗偷看多會,見公子坐在椅上若有所待。觀其美貌之處,真是粉裝玉琢,猶如錦簇花團。
妖狐此時不覺淫情汲汲,愛欲滋滋,恨不能一時與他鸞交鳳友。乃輕輕的在窗外咳嗽了一聲。
話說公子自從書齋吃茶、淨面已畢,並不似每日在前邊院內來與人說笑閒敘,也不喚僕人整理書室,將延壽兒遣開之後,竟自己將書室物件安置了一回。至用飯之時,老蒼頭親身請問,他便帶出許多不耐煩的樣兒。蒼頭摸不著頭緒,以為今日祭掃,身上必定勞碌,遂問道:「公子今日身上若不暢快,想吃甚麼,可吩咐老奴,好派人去做。」問了幾次,並不回答。蒼頭急忙出離書院,令廚役在書齋擺飯伺候。
那知周信一心想著美貌佳人,將飯胡亂用些便令撤去。廚役將要走時,復又說道:「你到前邊院內,將鎖跨院門的鑰匙取來交給我,烹一壺茶送來。你們在前邊吃飯去罷,我今日身覺乏倦,需要歇息。如有事,候我呼喚再來。」廚役忙答應,將鑰匙與茶放下,便自去了。
這裡剩他一人踱來踱去,順著書院,繞到跨所門邊,將門啟放,向青石山望了一回,尚無蹤影。復又回至書室坐著納悶,恨不能一刻太陽西墜。又恐黑夜之間,蒼苔露冷,鞋弓襪小,難以行走;又恐其老母未寢,阻住無由脫身。心中無限狐疑,搔首踟躕,無聊之至。思慮盼望,好容易挨至初更之後,仍無人影。無奈何,自己點上銀燭,倚靠書案,呆呆的在那裡相待。正自發悶,忽聽有人咳嗽一聲,悄低低的說道:「有勞相公久候,恕奴來遲,萬勿見怪。」此時周信正在渴想之際,猛聽這一派鶯聲俏語,猶如得了異寶一般。況且,周信又是乍逢美色,其心中之喜真是:
勝似洞房花燭夜,強如金榜掛名時。
不知周公子與胡小姐二人果能可成恩愛不能,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