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運

  勢之所在,天地聖人不能違也。勢來時即摧之,未必遽壞;勢去時即挽之,未必能回。然而聖人每與勢忤,而不肯甘心從之者,人事宜然也。
  世人賤老,而聖王尊之;世人棄愚,而君子取之;世人恥貧,而高士清之;世人厭淡,而智者味之;世人惡冷,而幽人寶之;世人薄素,而有道者尚之。悲夫!世之人難與言矣。
  壞世教者,不是宦官宮安,不是農工商貿,不是衙門市井,不是囗囗。
  古昔盛時,民自飽暖之外無過求,自利用之外無異好,安身家之便而不恣耳目之欲。家無奇貨,人無玩物,餘珠玉於山澤而不知寶,贏繭絲於箱篋而不知繡。偶行於途而知貴賤之等,創見於席而知隆殺之理。農於桑麻之外無異聞,士於禮義之外無羨談;公卿大夫於勸深訓迪之外無簿書。知官之貴,而不知為民之難;知貧之可憂,而不知人富之可嫉。夜行不以兵,遠行不以餱。施人者非欲其我德,施於人者不疑其欲我之德。訢訢渾渾,其時之春乎?其物之胚孽乎?吁!可想也已。
  伏羲以前是一截世道,其治任之而已,己無所與也。五帝是一截世道,其治安之而已,不擾民也。三王是一截世道,其治正之而已,不使縱也。秦以後是一截世道,其治劫之而已,愚之而已,不以德也。
  世界一般是唐虞時世界,黎民一般是唐虞時黎民,而治不古若,非氣化之罪也。
  終極與始接,困極與亨接。
  三皇是道德世界,五帝是仁義世界,三王是禮義世界,春秋是威力世界,戰國是智巧世界,漢以後是勢利世界。
  士鮮衣美食,浮淡怪說、玩日愒時,而以農工為村鄙;女傅粉簪花、冶容學態、袖手樂游,而以勤儉為羞辱;官盛從豐供、繁文縟節、奔逐世態,而以教養為迂腐。世道可為傷心矣。
  喜殺人是泰,愁殺人也是泰。泰之人昏惰侈肆,泰之事廢墜寬罷,泰之風紛華驕蹇,泰之前如上水之篙,泰之世如高竿之頂,泰之後如下坂之車。故否可以致泰,泰必至於否。故聖人憂泰不憂否。否易振,泰難持。
  世之衰也,卑幼賤微氣高志肆而無上,子弟不知有父母,婦不知有舅姑,後進不知有先達,士民不知有官師,郎署不知有公卿,偏稗軍士不知有主帥。目空空而氣勃勃,恥於分義而敢於陵駕。嗚呼!世道至此,未有不亂不亡者也。
  節文度數,聖人之所以防肆也。偽禮文不如真愛敬,真簡率不如偽禮文。偽禮文猶足以成體,真簡率每至於逾閒;偽禮文流而為象恭滔天,真簡率而為禮法掃地。七賢八達,簡率之極也。舉世牛馬而晉因以亡。近世士風祟尚簡率;蕩然無檢,嗟嗟!吾莫知所終矣。
  天下之勢頓可為也,漸不可為也。頓之來也驟驟多無根,漸之來也深深則難撼。頓著力在終,漸著力在始。
  造物有涯而人情無涯,以有涯足無涯,勢必爭,故人人知足則天下有餘。造物有定而人心無定,以無定撼有定,勢必敗。
  故人人安分則天下無事。
  天地有真氣,有似氣。故有鳳皇則有昭明,有粟穀則有稂莠,兔葵似葵,燕麥似麥,野菽似菽,槐藍似槐之類。人亦然皆似氣之所鍾也。
  六合是個情世界,萬物生於情死於情。至人無情,聖人調情,君子制情,小人縱情。
  變民風易,變士風難;變士風易,變仕風難。仕風變,天下治矣。
  古之居官也,在下民身上做工夫;今之居官也,在上官眼底做工夫。古之居官也尚正直,今之居官也尚縠阿。
  任俠氣質皆賢者也,使人聖賢繩墨,皆光明俊偉之人。世教不明,紀法陵替,使此輩成此等氣習,誰之罪哉!
  世界畢竟是吾儒世界,雖二氏之教雜出其間,而紀綱法度、教化風俗,都是二帝三王一派家數。即百家井出,只要主僕分明,所謂元氣充實,即風寒入肌,瘡瘍在身,終非危症也。
  一種不萌芽,六塵不締構,何須度萬眾成羅漢三千?九邊無夷狄,四海無奸雄,只宜銷五兵鑄金人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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