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建中四祀,先是,襄陽節度使檢校右僕射梁崇義自阻兵不朝二十年矣。上在春宮,情深憤惋,及登寶位,有誅四凶之志焉,詔劍南節度檢校工部尚書張延賞、東川節度御史大夫王邕、梁洋節度御史大夫賈耽、江陵節度檢校工部尚書張伯儀、淮揚節度司徒陳少游、淮寧節度同平章事漢南漢北招討使李希烈,充都統諸軍平襄大總管。王命頒行,分路齊進,獸奮龍驤,謀臣盈幕,武族雲萃,旗鼓才施,凶徒瓦解。乘勝逐北,如巨海之沃熒光;漢水浮屍,似秋風之吹落葉。崇義之首懸於朝矣。世祖昆陽,謝安淝水,各一時也。《詩》云:「無拳無勇,職為亂階」,斯之謂矣。
  都統李希烈自謂有克敵之功名,居然有都襄之志。有詔勒歸本鎮,然生不譓之心,乃劫其郡,席捲而歸淮寧。凡掠良家子姓,悉為賤隸;六畜資財,掃地而盡。昔太武瓜步,回師六州,無雞犬之響;游子望舍,不識舊廬。元凶之拔襄陽,甚於斯酷。遂縱師陷我汝州,河南尹鄭叔則表奏之。上命工商尚書兼右僕射哥舒曜,總禁兵五萬而討之。師謀士銳,所向莫敢有爭衡者,長驅築壘於襄城縣焉。
  時國家多故,河北幽冀,猥毛蠭起;三輔兩畿,徵兵日繼。皇赫斯怒,爰整其旅。詔河陽節度御史大夫李芃、太原節度檢校工部尚書馬燧、澤潞節度阨掑u部尚書李抱真、朔方節度太子少師李懷光、神策制將御史大夫異姓王李公晟、華原鎮遏使御史大夫趙令珍,分路長驅,深入賊境。雖王師頻勝,而寇亦未衰;勝負相參,殺傷萬計。時軍用既多,不遑遠略。戶部侍郎趙贊上封事,請稅三輔、兩畿居宇間架,及取兩市富商大賈,於西明、慈恩二寺置院檢納。貪吏深文,怨及社稷。太史奏曰:「窯門出天子。」有詔「去城七里內諸窯盡廢之」。及泚稱兵,乃是涇原節度姚令言為謀主也。
  時哥舒曜孤軍無援,糧儲不繼。賊得其便,重圍數周,甲士日惟半菽,馬淘牆皮而芻焉。潛表請濟師。詔神策制將行營兵馬使御史大夫劉德信、御史大夫高秉哲,各馬步共一十萬,來救襄城。敕大梁節度司徒李公勉發師,犄角而攻之。軍書往來,同會於汝州之薛店。軍令不嚴,為伏兵所敗,三將之師望旗大潰,戎器委數百里,鐵馬一萬蹄沒焉。洛陽士庶惶駭,北走河陽,西奔崤黽,東都尹鄭叔則入保西苑。唐漢臣奔於大梁,高秉哲、劉德信收離集散,駐軍於汝州。
  詔涇原節度姚令言赴援,總師五千,東至滻水。時京兆尹王翃屬吏置頓,牛酒儉薄,將士色厲,遂傳箭而回。十月三日巳時也。
  令言尚在紫宸殿,授以樞密,並賜齎金帛。時御史壺左巡奏云:「涇原士馬,違命回戈。」令言星馳至長樂坂,逢之。有引弓射令言者,遂擁令言而回。上又使使勞問,賊已列方陣於通化門,門衛欲拒使者,強之而未及。宣旨言加不順。上又詔普王及諸王侍書等宣尉勞之,許以重賞。又載金銀帛繡等二十餘車,普王才出禁城門,賊已至於丹鳳門。詔召六軍,久無至者。
  時關東、河北頻戰不利,屢發禁兵相次東征,警衛遂虛。上乃出白苑北門,六軍羽衛才數十騎。或曰:「朱泚是失意之臣,恐懷僥倖,不如遣十騎捕之,使陪鑾輅。若脫於泉,為害滋甚。不然,以卒誅之。養獸招禍,立可俟矣。」上與儲官經略不遑,而賊已犯禁門,遂以普王為先驅,皇太子為殿,韋淑妃、唐安公主、親王、貴妃等一百餘人,策騎而去。乘輿次於咸陽,咸陽令李衡俯集其妻親奉御膳。上命貴妃以下接以恩禮,傳食而過,神策軍使御史大夫白志貞等十數人扈從,門下侍郎平章事盧杞、中書侍郎平章事關播、御史中丞劉從一、戶部侍郎趙贊、右領軍使御史大夫令狐建、京兆尹王翃、駕部郎中郭雄、翰林學士陸贄、吳通微等,悉於咸陽而及焉。
  郭曙與家僕數十人於苑中獵射,聞蹕,伏謁道左。上宣勞之,志願翊從,上從之。
  駙馬郭曖先與公主失意,上收公主在內,隔絕經年。及此,曖馳往覓得公主,策騎俱赴行在。三日夜四更,至駱驛,奔及乘輿。
  四日平明,至於奉天,丞、尉惶懼,拜舞於縣門。其日,上幸縣令宅,宰臣、近侍各居廨署。時右金吾將軍御史大夫渾公瑊討賊之回戈也。渾公與家僕數十騎自夾城入北門,收集後殿與敢死之士欲擊賊。乘輿既出,遂奔行在。上以渾公為工部尚書、行在兵馬使。渾公有膽略,泚素憚之,既而乘輿乃安。時奉天備禦防守皆渾公之謀也。君子曰:「高祖困於彭城,而用陳平之策,漢祚興焉。晉武得謝安石,晉室無替。古之君子,亦有是夫!」
  渾公雖武勇絕倫,而謙讓無匹,乃以令狐建為行在中軍鼓角使,嗣滕王湛然為金吾大將軍,嗣郇王寓為右衛大將軍,前神策軍京西都虞候侯仲莊為金吾衛將軍兼御史中丞、奉天防城使兼右廂兵馬使。仲莊有剛勇,善謀略,保衛之功,次瑊之勛也。
  初,建中之始,衛士桑道茂奏云:「國家不出三年,暫有離宮之象。臣望奉天有天子氣,宜制度為壘,以備非常。」上以道茂言事數驗,遂令京兆尹嚴郢充築城使,具畚鍤,抽六軍之士督策之。時上初即位,刑清俗泰,盛夏而士功大興,遠近不知其旨,及此都焉。
  上初幸鳳翔,依都府而謀克復。或曰:「張鎰雖陛下信臣,蒞職日淺,所管勁卒皆朱泚部曲,本漁陽突騎凶眾。城中既立朱泚,本軍必生大變,以臣度之,非萬全之計也。敢以死請!」上亦悟道茂之言,遂改幸奉天。至其月六日,李楚琳殺張鎰而歸朱泚。
  初,令言陣於五門,禁兵不出,百姓觀者巨億,遂整旗吹角入含元殿。前先鋒自龍尾道上,於中間周呼,曰:「天子已出,今日共取富貴!」凶徒大呼。有頃,入宜春院及諸宮。時倉忙之際,本朝禁衛騎士及坊市百姓擔負財帛,填街塞陌,連日竟夜。既而群盜與令言謀議,慮難持久,或曰:「太尉朱泚久囚,必生異志,若迎而為主,事可捷矣。」遂於招國裡,以禮迎之。泚畜奸伺隙,久懷非望,群盜既至,偽讓不從,而命為使者設食。久之,以觀眾心。於是火燭星羅,觀者萬計。
  泚人居含元殿,四日平晨出榜,榜曰:「太尉權臨六軍,國家有事東郊,征涇原師旅銜命赴難。將士久處邊陲,不閒朝禮,軍驚御駕,乘輿已出。應定見神策六軍、金吾、威遠、英武並百司食糧者,三日內並赴行在。不去者,即於本司著到。如三日後移牒勘,彼此無名,當按軍令,義無容貸。」
  泚移居白華殿,朝臣見者悉勸迎駕,泚顧望錯愕,知未得眾心。源休入,移時籌之,言多不順,勸以僭偽。泚甚悅之,猶尚未決。
  上初巡幸京城,朝官莫知上所在,分路探候,然後乃知。源休既陳矯計,切勒十城門不許出入。時六日夜也。
  上初入奉天,有上封事言叛兵共立朱泚,凶徒必來攻城,請為備禦。門下侍郎盧杞切齒言曰:「太尉忠貞,朝野共知,奈何有此,傷大臣之心!安可令泚聞之,請以百口,保泚不反。」後三日,泚變梟獍,至於城下。
  上料近藩兵馬可以赴難者,頒下手詔諭之,皆如期至。帝尚以忠臣待泚,又知公卿勸迎,且令諸道軍士三十里下營。時京兆府功曹姜公輔赴行在,拜門下侍郎平章事,俯伏而奏曰:「王者不嚴衛,無以重威靈。今禁旅單寡,翊衛未備,若泚忠孝奉國,固不以兵多為慮;若狼心已變,則有備無患。今士馬在外,深為陛下危之。」即日召兵入城,逮泚攻城,已戒嚴矣。
  朱泚既納源休僭偽之說,又得幽隴三千人與哥舒曜。救援者行至澠池縣,聞朱泚僭偽,返旆投泚。泚自謂眾望所集,於是以源休為京兆尹,判度支李忠臣為皇城留後。
  泚以段秀實為心膂,發銳卒三千奉迎乘輿,陰起逆謀。秀實潛謂劉海賓曰:「朱泚是薊門一卒,去逆效順。先帝嘉之,位登台輔,不能見危授命,而乃宴安凶丑。吾位歷司會,策名九寺,雪國之恥,雖死猶生。爾能從乎?」海賓曰:「忠臣節義,死而不亡,敢不惟命是聽!」因擇能行者追賊兵,曰:「城中有變。」使者六日一更行,及駱驛,虜劫而回,驗符乃秀實詐為賊帥姚令言帖,用司農寺之印也。
  賊泚用仇敬忠為同華等州節度、拓東王以御王師,用異姓王李日月為西道諸軍事先鋒經略使。
  上初至奉天,用御史中丞高重杰為平虜使,屯兵於梁山之西隅也。時與李日月頻戰,官軍大捷,後被伏兵死於鋒刃。朱泚出榜兩市及置兩坊門,曰:「奉天殘黨,蟻聚京畿。重杰等仍敢執迷,拒我天命,朕使偏師小將,果復敗亡。觀此孤城,不日當破。雲羅布網,無路鳥飛;鐵釜盤魚,未過瞬息。宣佈遐邇,各使聞知。」偽兵部員外古之奇詞也。
  初,重杰縱騎追賊,獨出於三軍之首。凶徒埋伏邀之,落其奸,便被凶徒生擒。親事數十人,以伏事之情,亡軀而奪之。凶渠雖眾,追者氣銳志堅,奮然不顧,遂被逆黨斲重杰頭而棄其身。親事收其神柩,入奏於奉天。帝見之,撫屍而哭。或諫曰:「裨將死,撫屍而哭,越禮也。」帝曰:「大禮,非卿所知也。艱虞之際,死於王事,敏惻豈拘常論!」遂盡哀而哭之,命有司造蒲頭安之頸而埋之。朱泚得高重杰頭,又集偽百官,大哭曰:「忠於彼者,亦義於此。為朕之無禮,殺我忠臣。」又命偽有司作蒲人身,而安其首,以三品葬之。皇帝再克京師,詔有司發舊二塋,取其首,別為封樹,贈工部尚書,喪葬官給。
  時李日月凶威甚銳,燒爇陵廟,帝甚患之,謂渾公曰:「朕不能保守宗祀,克平多難,致使六合沸騰,宗廟失主,焚我陵闕,凶威轉熾,應是殷憂之時,代終百六。唐堯禪舜,虞舜禪禹。自古有德者進,無德者讓,有自來矣。今天地鼎沸,淮楚搖蕩,幽冀蠭起,萬方震懼。請從禪代,以救蒼生,卿等如何?」渾公泣涕如雨,身被鐵甲,舉身自撲。君臣悲淚久之,渾公奏曰:「夫聖人不困不成王,烈士不困行不彰。昔高祖迫於項籍,世祖窘於昆陽,隋帝厄於雁門,魏武保於南郡。三王五帝,其猶患諸,況陛下承百王之末,威靈邁往古,小有迍否,而懷扼腕,臣下之罪也。願陛下以社稷為念,無以小賊為憂。臣請自出一行,梟逆賊之首,即冀宗社永安,唐堯垂拱。臣之願足矣!」上曰:「朕在蒙塵,卿為肺腑,別募裨將,卿不可也!」渾公曰:「北狄恃金牙之威武,頻犯郊畿,鄂公取之若指掌。臣若不行,凶威轉甚。」上許之。
  渾公先以數十騎從西門出,埋伏於漠谷之隅。公自將數十騎從東門而出,直抵朱泚營壘。泚驚,不覺墜榻,群盜大潰。公以騎少,不足逞銳,遂引而西。李日月縱騎追之,至城西門。渾公謂家僕曰:「立功立事,只在今日。與卿此捷,何不取之!」僕人彎弧?射之,李日月應弦而斃。朱泚鋒刃十亡八九焉。家僕者,即渾公之所役人也,字小金。有詔令公賜姓李氏,封異姓王,以賞飛矢之捷,用旌武功也。
  初,李日月中矢而死,朱泚備禮送於長安休祥私第,母氏苛克而不哭,厲聲罵曰:「奚奴,國家負汝何事敢生悖逆,死猶晚矣!」朱泚備禮而葬之,母氏始終不哭一聲。皇帝行在亦知之。及李晟收長安,諸黨並從夷戮,惟李日月母存而不問。君子曰:「馬服君婦,有知子之鑒而免禍;李日月母,以子叛恩存大義而不哭。殊有古人之風。」
  初,朱泚謀變大事,李忠臣、源休等並皆同坐,司農卿段秀實與劉海賓伏匕首於靴中,內官覺之。時聖上行幸,群臣疑貳,草亂之間,段公以戎服見泚,共議匡復,往返三四焉。泚情泄於言,段色厲奪休之笏,擊泚之首,群凶駭愕,濺血數步,凶黨持兵而至,段公被害。泚一手承血,一手指群凶曰:「義士,勿殺之。」聲手相及,段公已害。泚之甚哀,封忠義侯,以三品禮葬之。海賓因兵亂而逸於通化門外,被役驢者敗之,並見害。故京師號朱泚為「熱熱堯舜」,號希烈為「當年桀紂」。時有風情女子李季蘭,上泚詩,言多悖逆,故闕而不錄。皇帝再克京師,召季蘭而責之,曰:「汝何不學嚴巨川?」有詩云:「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遂令撲殺之。贈段秀實太尉,諡曰:「忠烈」,賜實封五百戶,莊宅一所,嗣子授三品正員官,諸子各授五品正員官,旌其門閭,喪葬官給,為立廟,御制碑銘。君子曰:「昔臧氏勸事君之節,空傳其名,不睹其人。千載之後,見乎段君,代有之矣。伯仁抗節,鐘雅咄嗟,有是哉!《詩》云:『淑人君子,其德不回。』其段公之謂乎!」
  八日,泚於宣政殿僭即大位,愚智莫不血怒,衛者多是軍人,周行不過數十。自稱「大秦皇帝」,年號「應天」,偽赦書云:「幽囚之中,神器自至。豈朕薄德,所能經營。」彭偃之詞,冊文太常少卿樊係之撰,文成,服藥而卒。故嚴巨川詩,詩曰:「煙塵忽起犯中原,自古臨危貴道存。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落日胡笳吟上苑,通宵虜將醉西園。傳烽萬里無師至,累代何人受漢恩。」
  九日,李忠臣、姚令言並為侍中,仍以令言為關內副元帥,以光祿卿源休為同平章事兼京兆尹判度支、工部侍郎,蔣鎮同平章事,蔣煉為御史中丞、太黨卿,敬釭為御史大夫,洪經綸為中書舍人、禮儀使。
  是日夜三更,歌舒曜拔襄城,保於洛陽。初公援東郊也,上謂公曰:「卿行師出陣,與卿父何如?」公再拜而對曰:「先臣,臣不敢比也。只如斬長蛇,殪封豕,靜氛霧,掃欃槍,然後待罪私室,則臣之願也。」上曰:「伊尹去而伊陟嗣,文王歿而武王興。卿父在開元,無西面之憂。朕今得卿,無東郊之慮。」及發師之日,上親送於通化門,百官翼戴,觀者萬計,則曰:「茫茫楚塞,遙瞻上將之星;靄靄秦郊,自有登壇之客。豈惟漢稱定遠,晉有征南而已哉!」及乎出師於通化門外,無故門槍自折,識者卜其不利,以其父翰天寶之末,師至乎北門,無故門旗自折。翰遂斬門旗官而發師旅,終有火拔控轡之難。公此行踵父之征,遂有襄城重圍之難矣。
  初,公駐軍於襄城也,希烈莫不懾懼焉,有枝梧之象。時公亦以名父之子,不忝其役,實欲立功成事,待罪私室。但國軍多故,糧盡援絕,三將敗績於薛店,城中戰士中矢者十有八九焉。城外凶眾中,飛矢拋木者,壕塹俱滿。公堅守孤城,糧竭於內,援絕於外,軍志曰:「設有金城湯池,帶甲百萬,無粟者不可守也。」公遂拔城而遁焉。《詩》曰:「昊天不傭,降此鞫凶。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時希烈兵勢漸盛,南破張伯儀,北敗哥舒曜,縱師攻汴州。都統司徒李公勉棄城而逸,擁眾而投宋州,大梁遂陷。江淮震懼,賊既入城,資賄山積,河路斷絕。長安以東,飛書不遂。南方朝貢使,皆自宣、池、洪、饒、荊、襄,抵武關而入,江西節度嗣曹王臯,嚴郵驛,厚其供億,雖有深溪絕橋,而驛騎不病,四方賴焉。司徒李公既以敗績,詔以宋汴節度劉公洽,充河南道都統諸軍事,悉以司徒所管配隸焉。
  司徒公制將曲環,前後數陳行列軍事,司徒公多不從其計。環以司徒公行軍司馬陳履華、兵馬使唐漢臣、李載等用事,多阻環計,及與諸將同語,司徒公以不從其策,自惟敗績,但唯唯然。環因叱履華曰:「都統置公腹心,遂辱吾軍!」命左右掣之下馬,極加責讓。司徒李公、大夫劉公皆釋轡錯愕,司徒深自抑退,以愛憎不明,無所逃於國典。大咎在勉,非陳中丞之過也。大夫劉公謂環曰:「軍有利頓,時有否泰,昔孟明三敗以成功,良史稱其美也。曲大夫豈得失禮於上公?」環乃止。司徒公以軍敗失土,上表請罪。上已出宮,覽表潸然,謂勉曰:「朕亦不能上保宗廟,越在畿甸。軍國之事,一勝一負。卿其自安。」因待之如初。
  十日,制將劉德信、高秉哲聞帝蒙塵,遂拔汝州,星夜兼馳於沙苑監,取官馬五百匹。先收東渭橋,於是天下轉輸食糧在此焉。軍次昭應,列陣於見子陵之西隅,二將執酹,號令三軍,曰:「今主上蒙塵,神器無主,長蛇逸網,魚脫於泉,臨難成功,冀在憂危之日。翦除凶鬻,克復乘輿,勛流子孫,萬代之貴。」言訖,左右戒嚴,三軍賈勇,鼓聲一振,奮戟前衝,三覆其軍,王師大捷。乘勝築壘於東渭橋。時十月十九日也。
  初,十日,朱泚自統眾攻奉天,率群不逞;蟻聚之眾,軍勢漸雄。以姚令言為偽元帥、偽右僕射同平章事,張光晟屬焉。以李忠臣為京都留守。
  十二日,賊次駱驛,上使中使翟文秀追論惟明邠寧留後兵馬使,韓游環士馬三千八百人。二將受詔,夕而奔命,夜到泥泉,遲明即路。游環等命其軍士分部巡探,東道游奕人為賊所獲,將送泚。泚問:「救軍多少?」泚左右抑令蹈舞,賜衣一副,付偽詔書,宣尉先歸者,待以高爵厚賞。游奕人馳還,當夜發,至四更,關門納之。惟明、游環等再拜蹈舞,悲喜交見。上膝之前席,謂惟明曰:「凶孽滔天,宗社不守。忠貞之節,見於艱危。卿等急於國難,朕無慮也!」二將宣佈聖旨,將士莫不感激。
  時涇原都知兵馬使馮河清,進戎服甲楯垂十萬焉。上大悅,立頒將卒,軍聲遂振。
  十三日辰時,賊軍大合城下交戰。自辰接戰,至於申酉之間,賊徒大敗,殺傷萬計。是夜賊於城東三十里下營,周遍原野,擊柝之聲,相聞廣陌。又修攻具,上亦命造戰樓,拆佛寺及仇敬忠宅,而豐其用。若乘城而戰,賊多敗衄;若出師戰,王師少利。
  十七日,靈鹽節度留後御史中丞杜希全,及鄜坊節度工部尚書李建徽,各率甲士三千人,趨奉天。賊氣方銳,設伏於漠谷,三軍深入,探候失備,奸人得便,夾而擊之,為賊所敗。希全等收離集散,再振其軍。
  初,泚於奉天城東南隅下營,立表高百尺,造木檻,人藏其身,縋而上之,窺我城闕。帝患之,召善走拋者,拜御史中丞,實封三百戶。有崇福寺僧昭悟應召而中之,人檻俱碎。泚不復更置,遂白日移帳於乾陵。上南望之,遂有雲梯之役。車駕還京,與昭悟官爵。昭悟懇辭不受,請充別敕崇福寺主,有詔「依請」。
  時劉德信、高乘哲因守渭橋,往往出師游奕,於望春樓下,賊設伏,皆敗績。偽皇城留後李忠臣,移牒奉天城下,請救兵。時姚令言等士馬敗績,傷者眾,恐百姓乘弊而俘之,所抽救援將士皆匿刀箭,夜行晝伏。泚既迫急,召機巧之匠,設以雲梯,刻日而就。其梯高百尺,闊十二丈,梯上可置五百力士。城中士庶,莫不惶駭。上深懷憂,顧問百官。時神武軍使御史大夫韓澄拜而奏曰:「臣昔在劍南西山八州,防守戰具,備諳雲梯小伎,不足上勞神慮,請御之。」上曰:「昔沛公困於項籍,而得韓信;寡人迫於重圍,上天以卿賜朕。千載一時,卿其勉之。」時韓澄親受聖策,潛穿地道,向彼來路,布乾馬糞二百車,以為火備。城上更廣城牆,當去梯相對三十步,以大鑊十口,各煎膏油,散佈城牆之上。細剉松脂五十車,內庫陌刀五千口,白刃如雪,排次如鱗。城外群凶,三軍齊叫,雲梯既動,鋒鏑雨集,城中木石,飛聲雷震。俄頃之間,去梯腳陷,前不得進,後不得退。初,梯上有濕氈,矢不得入。梯腳將陷,煙火燄然,從地而出。去梯之上,人自去氈。於是葦縛雲飛,松脂亂下,熱膏雨散,中者逼人,脂傍流。凡數百步,烘燄千尺,白日為之韜光;沸聲若雷,知漢將之謀也。縱田單有火牛之策,不可同年;陸伯言有白帝之功,方堪季孟。此韓澄之計也。拜鹽夏節度、左三統軍。
  初,雲梯之動也,風勢不利,咸以為憂。渾公親率列將,酹酒臨火坑而咒曰:「天道助順,志誠感神。賊泚凶悖,圍逼君父,乾坤不昧,宜降大罰。」因流涕被面,精神感激。拜訖,須臾,大風起,吹賊軍,勢益加(缺一字),潑油下脂,鼍鼓齊震,王師大捷,賊敗衄焉。時十一月上旬也。
  城中雖有雲梯之捷,素無稿草,糧儲罄竭,賊圍益急,戰士多損傷。皇太子親為封裹,巡城尉勞。有頃,賊射百張駑,於上前三步而下。上大驚,謂渾公曰:「雲梯雖捷,賊勢尚強。位歷之數有窮,三皇五帝尚有革易。朕自無德,上失天心,請從禪代,則百姓免塗炭之苦,戰士無傷夷之患。朕之願足。」渾公雨淚而奏曰:「昔皇帝戰於涿鹿,帝舜征於有苗,沛公於項氏爭天下,大戰七十,小戰四十。太宗六年,擐甲克平多難,況陛下承丕業之餘慶,握皇圖而受箓,萬方同軌,八表恃賴。豈以一小豎,厭棄皇家百六之災,得為天譴,而係聖心哉!臣下之罪也。今請更三五日間,若不梟泚首獻捷,則臣等甘受鼎鑊之罪。」上曰:「張陳尚在,吾其困哉!」君子曰:「臨大難而不困者,其惟聖人乎百度惟貞,始終無替者,其惟良臣乎《詩》云:『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其渾公之謂乎?」

返回 開放文學

訪問統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