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才女
小華生,居日本之神戶,固小家女子也。秉性穎悟,秀外而慧中。涉書史,解吟詠,書法亦秀逸。在家無所事,見藝妓之撥琵琶侑觴者,得金錢獨夥,心竊慕之。乃改習三弦諸技,兼學歌曲。按節發聲,響遏行雲,雖老妓師自歎弗如,鄰家姊妹咸曰:「藝成矣,可出而應客矣。」
第恥在鄉里作此生活,乃航海至滬。時四馬路最為熱鬧,賃樓三楹,小憩行裝。東瀛女子多來滬北設屋賣茶,特其品甚賤,捉臂捺胸,備諸醜態,大雅所不屑至。女初至見之,心竊鄙焉。因此聲價自高,凡遇俗賈市商,輒不酬接,甚或加以白眼,於是名亦不甚著。
有倚雯樓主者,風流倜儻人也。道過申江,停蹤旅館。素知滬上為煙花淵藪,思來一擴眼界,特涂脂抹粉者,多不當意,遍訪數家,輒未許可。忽聞人言:「有東洋茶樓者,即妓館也。」爰笑謂其友曰:「食指動矣,他日我如此,必嘗異味。」時已薄暮,令友導往。凡曆數家,輒曰:「此牛鬼蛇神也,何所見不逮所聞耶?」至小華生所,一見如舊相識,情話斐,良久不去。友人知其意之所屬,特呼咄嗟筵,為之洗塵。酒綠燈紅,歌聲忽發,悠揚宛轉,令人之意也銷。於是兩情益密,遂留宿焉。生固工寫生,臨別索姬畫像以去。九月中,以勾當公事,復過滬上,偷閒訪之其家,小華喜甚。生袖出姬像示之,拈花微笑,維妙維肖。生日必一往,鴻爪雪泥,為之勾留者,殆浹二旬。時生方有朝鮮之行,捧檄遄征,未遑羈滯,黯然銷魂,惟別而已。小華特吟四絕句以送其行,其詩云:
問從別後愁多少?一幅生綃替寫真。
可惜丹青徒費手,不傳幽恨只傳神。
自推小卷自題詞,珍重才郎筆一枝。
十八年來成底事,匆匆已過畫眉時。
海國飄零弱絮多,傾城名士渺山河。
記從一識蕭郎面,重唱人間《得寶歌》。
別已匆匆見更難,漫揉清淚當珠彈。
一痕鴻雪留君袖,願把新詩當妾看。
後題云:
倚雯樓主重過滬江寓樓,歡然道故,蓋別已三月矣。袖中出小冊以示,乃為儂寫照。似耶?非耶?惟主人知之。主人自六月東歸,重陽風雨,又將航海北游。命自題詞以存爪印。竊念異域羈身,竟得文章知己,豈佛家所謂緣耶?勉成四絕,不可為詩,一片至情,當隨君北去。明治十九年十月十日大日本女子小華生自題並記。
明慧如此,即中華女子,尚所罕見,況日本乎哉?生話其事於友人花影璽巢,均有題詞,亦並錄焉:
《歸國謠》兩解
人去也,夢又闌珊燈又□。猛記別離情話,生綃儂替寫。 深淺翠眉誰畫,過時幽恨惹。鴻雪一痕留下,與郎思索者。
人去也,顧影驚鴻翩然下。不辨是詩是畫,墨痕和淚瀉。 東望海雲樓榭,相思無翼借。聞說翠深紅亞,個儂猶未嫁。
七絕四首,云:
長裾高髻自生妍,綠慘紅愁亦可憐。
豔絕江郎一枝筆,替傳幽怨補情天。
無言獨立只凝眸,萬種傷心萬種愁。
一把淚絲收不住,可能流到海東頭?
漫矜標格冠群芳,小豔疏香易斷腸。
一種櫻花好顏色,教儂惆悵憶姚黃。
綺夢年年感不禁,墜歡秋蒂渺難尋。
無端一幅生綃影,酒冷燈昏惹恨深。
小華曾往京口,旋即返,以其地多碩腹賈,不解文字飲,莫有知其才者,故不能久留也。旋日本領事禁妓之令下,倚市門者群然返國,小華當亦在逐中。天南遁叟於壬午癸未兩年自粵旋吳,每逢宴會,輒招小華為席糾,主觴政,相契數載,初不知其能詩也,亦可謂交臂失之矣。
時有阿中、阿超、阿玉者,皆同在滬北,而豔名早著者也。
阿中,西京人,年僅十五,姿容妍麗,體質▉粹,顏色如桃花,紅豔欲滴,又如曉霞將散,薄暈上腮,愈增其媚。初在西京學歌舞,隸於樂籍,時應客招,第所獲金錢不多。適鄰家姊妹來滬,多有弋厚利回者,輒生豔羨心。大坂有女子曰綺玉者,自恃其美,意在炫售,遂與阿中偕來,居於寶善街之會香亭。一日,華嚴外史集諸同人於酒樓,欲擴眼界,遽飛箋召之。為之介者,嘯雲生也。錦衣繡袱,豔絕冠時,與諸華妓參錯列坐,菊秀蘭芳,並極其妙,粉白黛綠,各復鬥妍。阿中危坐不語,故作矜持。華妓琵琶既闋,亦彈三弦以侑觴,聲嗚嗚然,如怨如慕,不知其云何也。坐中華妓俱偷眼視阿中,阿中亦復流波注目,視不轉瞬,俱若自負其容之美者。阿中眉目位置,並皆端好,所微不足者,十指不能纖削耳,至於裙下雙鉤,可勿計也。阿中自此聲譽頓噪,招之侍酒者殊不乏人。阿超神戶人,瘦而不弱,清而能腴。評者以阿中為環,阿超為燕,並皆佳妙,洵非虛言。
阿超本小家女,曾於學校中習女紅,讀書史,旋以廢學,為女師所黜,乃日趨於污下。西鄰有阿朵者,年始十四五,已解為倚門生活。己卯春,天南遁叟航海作東瀛之游,道經神戶,與琴溪子游涉山林,行歌互答,偶登諏訪山浴溫泉,歸途遇二女子,目而豔之。時叟方托友覓妙人,翌日,有應召來者,即所遇之一也。小名阿朵。攜之遍遊浪華,縱觀博覽會,留九日別去。秋間回滬上,相良特設盛宴為叟洗塵,招集東瀛女子十許人,類皆皓齒明眸,纖▉入畫,詢之,則皆西人之外室也,月畀金餅數十枚,故容飾炫麗若此。中有一姝,淡妝素服,似曾相識,細憶之,即前時與阿朵偕行者也。問來此幾時。以前月對。詢阿朵近狀。即於行篋中出阿朵致遁叟書。相良指首座者曰:「此即遁叟也。」乃含睇欲笑,重與叟言,叟始知其名為阿超。超曾至香海,以憚炎蒸,重返申江,寄居虹橋左畔,不設茗肆,有相識引致者,始許入室。善烹調,然華人殊不適於口。能作草書,縈蛇挽蚓,勢亦飛舞。讀唐詩瑯瑯上口,惟按其字句,詳其格調,殆弗類也。壬午癸未兩年,遁叟自粵還吳,阿超尚在,容華煥發,更勝前時。旋以母病回國。臨別出小象贈叟,並繫一詩云:
雲萍吹合大瀛中,兩地因緣兩度逢。
君自勾留儂自去,從茲勞燕各西東。
阿玉,東京藝妓也。日東多以玉名女,猶粵東之以珠稱娘也。少小即解音律,歌尤宛轉悠揚,銷魂蕩魄。泰西有貴官蒞至,遴擇女子五十人習舞,以備宴會,一時新橋柳橋之藝妓,陡空其群,玉亦在選中。長袖翻雲,彩裙覆鳳,開合前後,進退疾徐,無不中節,觀者擊掌稱善,名由是噪。浙人陳鳳巢賈於日東,與女往來最密,有齧臂盟,誓相嫁娶。爰以五百金畀其母,一舸鴟夷,載之俱西。無何,陳死,玉無所依,流落滬上,重抱琵琶,僦屋四馬路,與小菊同居。菊年稚於玉而美不逮。客來,彼此酬應,絕無猜妒。小菊能作擘窠大字,左右鄰門上桃符,皆其所書,筆致楚楚,見者不知其出自日本女子也。玉能畫山水人物,畫成,小菊為之題字。顧地既卑下,往來者皆俗客賤賈,自調笑褻狎外,無有過而問之者。碧霏軒主,風雅士也,以招妓侑觴,數見不鮮,遂欲別翻新調,歷訪三日,乃得玉菊,告於天南遁叟曰:「此兩姝皆尤物也,盍往觀之?」遁叟以「此中豈有佳者,君殆皮相耶?」固邀始去。既至,則容色花妍,肌理雪白,頗可人意。各擁其一,圍爐對酌。酒半,一歌一舞,容與翩躚,備極其樂,遁叟為罄無算爵。碧霏笑曰:「先生亦相皮者耳!何前倨而後恭也?」相與大噱。碧霏固能六法,乃教玉以鉤勒皴染諸法,甫半月,已得其神似。玉自此賣畫自給,不復作倚門生活矣。意欲嫁碧霏而赧於啟齒,每見遁叟,必諄囑招碧霏來。遁叟知其意,曰:「吾終當為小妮子成此美事,免至淪落天涯歎失所也。」碧霏家貧,藉筆墨以餬口,聞冶梅諸君皆以畫名東瀛,往無不利,因此東遊之興勃然。意亦欲得玉,使其調黛研朱,拂箋捧研,為指臂助,且可為東瀛導師,不止解旅窗岑寂也。憚其索身價奢,未敢言。知遁叟代為撮合,喜甚。碧霏斷弦已久,今以重續鸞膠請,居伉儷列,故不費一錢,竟得阿嬌,藏諸金屋。時小菊亦已擇人而事。於是三人結伴偕行,布帆遂發。是日姊妹行送行者以十數,擊鮮烹肥,置酒為壽,豪絲脆竹,興會淋漓。酒酣,玉起半跽遁叟前,解胸前所佩玉一方,為叟繫於襟上,曰:「感君成就姻緣簿,得諧所願,以此為贈。後日見此,如見妾也。」叟淒然稱謝。玉遂東去。
天南遁叟曰:「天下之至無情者,莫如日本女子。其為客妻,閱人如傳舍,絕無所動於中;數年聚首,臨別絕無依戀色。問其有柔情繾綣,韻致纏綿,如膠漆之固結而不可解者乎?無有也。至於男女同浴堂,共羅帳,裸體相對,毫不避些子嫌,抑何了無遮礙,達觀洞識若是哉!中國男女之事多以情,感情之所至,至有貫金石、動人天、感鬼神而不自知者。日女之薄於情也,在不知貴重其身始。然其為人客妻,亦有足取者:付以篋笥,畀之管鑰,而絕無巧偷豪奪之弊,此則中國平康曲院中人所不及也。嗚呼!風猶近古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