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花史-居士(上)

  居士,當今名流之傑出者也。以雲霞之逸趣,為風月之主盟,跌宕花天酒地,固已閱歷深矣。三十年來,為其所眷者,殊不乏人,類皆飲香名於曲里,張豔幟於勾欄,在此中推為翹楚。雖佳者不止於是,而即此已可見一斑。逮乎境過情遷,哀來樂往。歎繁華之轉轂,悲蹤跡之飄蓬,追憶影塵,曷禁悵惘?此居士《春申感舊》之詩所由作也。嗚呼!袁崧壘畔,明月照人;黃歇浦邊,寒潮舂枕,既由衰以紀盛,亦撫昔而念今。舉生平所知凡二十有四人,人各繫以一詩。其間亦有前後之殊,蓋一在同治壬戌以降,一在光緒丙戌以上也。其言曰:賦命終窮,篆愁無極。每緣飄泊,寄興琴樽。歲月寢深,音塵若夢。爰拈短詠,略志前游。自近二十年中,釐為上下各十二首;其非相知,不在此數。情匪同於懺綺,意聊托以抽絲。向酒旗歌板以流連,我原無狀;對珠履錦袍而謔浪,卿亦能狂。前十二人中,首小桂珠,崇節義也;終小阿招,見何地無才也。嗟乎!淒涼寶劍,感風雨以成吟;寥落金閨,望河山而已渺。諒佳人之難得,聊援筆以摅懷。
  一曰小桂珠。
  絕代佳人世罕儔,河清一笑屬名流。
  最憐寡鵠中年後,小閣殘燈課阿侯。
  小桂珠,吳人。同治初,海上麗品推第一。性狷潔,嫉俗如仇。非真文人,不能得其倩盼也。歸閩中某庶常為小妻。庶常故多內寵,又以豪故,家事中落。桂珠荊布自約,躬任操作,泊然不與群姬爭夕。時人以為難。生數子而庶常歿,食貧撫孤,冰櫱無怨。時年甫三十耳。洵可謂鐵中之錚錚者。凡百眉史,尚其慕之。
  一曰王桂卿。
  翠袖生寒自不知,風前猶誦晚唐詩。
  桃花人面今何在,空費崔郎廿載思。
  王桂卿,揚州人。歲丁卯晤於海上。貌文弱,手爪長五寸許。性極婉順,惟誤觸其爪,則怒不可遏,必再三謝鹵莽乃已。喜讀唐人詩,尤好崔護「桃花」一首,時時誦之,蓋自傷其纖荏善病也。後不知其究竟。天南遁叟曰:聞其嫁一官人,居小星列,頗有寵云。光緒初又有王桂卿者,亦居兆榮里,並有名。
  一曰李巧仙。
  齧臂盟寒不自由,六州聚鐵鑄離愁。
  如何商婦吟成後,又抱琵琶過別舟。
  李巧仙,吳人。居趙四寶家。初不甚著。丁卯春,護花仙史游海上,極愛憐之,朋酒招邀,匪日則夕,數月後譽遂大噪。巧仙亦感仙史意,將委身焉。俄而仙史以婦病亟婦,歸一載而婦歿。仙史故重伉儷情,當婦病沈時,既不忍求其新特;及帷空鏡破,則又悲離感逝,萬念俱灰。於是巧仙遂別適賈人子某。仙史居恒咄咄,以為負此嬋娟,誠此生之大恨也。乃巧仙嫁後十六年,年將四旬,一旦忽與某乖異,棄而他往。君子於是有感於文信國之言曰:「夫人於是少商量矣。」
  一曰金二寶。
  圓姿替月鬢凝香,端麗真宜七寶妝。
  一自洛陽移種後,名園從此少花王。
  金二寶,吳人。貌富豔,有大家風度。善謳。工為酒糾,能使主客盡歡。性頗端靜。其嚴妝獨坐時,神情意態,不啻顧氏閨房之秀也。某方伯甚昵之,將置之金屋,而方伯歿,二寶後亦別嫁。蓋自是而滬上平康之典型微矣。
  一曰張秀寶。
  小憐玉體小蠻腰,眉展春山頰暈湖。
  爭說盈盈年十五,有人俊骨為卿銷。
  張秀寶,吳人。隸張二房為養女。丁卯夏六月,見之筵上,年甫十五,梳雙丫角,著輕綃衣,皓質明眸,不假雕飾,而意度姚冶,一座盡傾。能令人既見之後,猶念之不置。予鄉人某君遂以是夭其天年,殆真所謂尤物歟?
  一曰王雲卿。
  如花命薄是雲卿,浪許繁欽賦《定情》。
  綠葉成陰人別去,更無消息問流鶯。
  王雲卿,吳人。居同慶里王文仙家。麗質天生,終歲不御脂粉。與仁和某秀才最篤,有偕老約。珠胎暗結而某已資罄,給以暫歸,遂不復至。雲卿每與予言,猶淚涔涔墮襟袖間。
  一曰褚金福。
  思家紅淚落瓊瑰,不枉人呼薛夜來。
  最是難忘風雨夕,背鐙擁髻話蘇台。
  褚金福,吳人。吳郡褚氏號平康世家,當其盛時,恒奔走士大夫,勢張甚。金福尤褚氏之秀,繼十官而起者。自赭寇亂後,流寓滬瀆。四方冶游之子,苟慕吳中佳麗,必之褚氏,故聲望尤藉甚一時。予嘗偕客往訪,聽談吳門舊事,往往見其凝睇含愁而羅巾淚也。天南遁叟曰:褚金福、桂福,余猶及見之。庚申冬間,僦居城中,紉秋居士特眷之。姬藏有玉船一,長逕尺有五,廣半之,鏤刻精細,殆類鬼工。或謂是天府奇珍流落人間者。姬之華侈,於此可見矣。
  一曰嚴月琴。
  學得神仙內視方,尤工酬酢道勝常。
  美人聲價中人貌,絕似金陵馬四娘。
  嚴月琴,居昔日尚仁里二弄。貌不甚豔而酬酢極工,戶外之屨滿,歲入纏頭不下萬金,私覿之禮尚不可數計,以是為北里雄。說者謂其▉素女房中之道,其或然與?考明沈德符《敝帚齋餘談》,言金陵妓馬守真貌僅中人,而豔名遠播。然則古今來聲譽標榜,類如此爾。
  一曰李巧玲。
  曾見垂髫度曲時,丹青難畫此嬌癡。
  傷心嫁與黃□綽,溝水終教怨別離。
  李巧玲,吳人。色藝俱優,豪談善飲。予見其十六七歲時,鮮妍朗潤,正如初日芙蓉;娜輕盈,又似三眠楊柳。盛名既久,一旦厭豪貴不事,而托體於黃伶月山稱夫婦者十餘年。今復為黃所棄,玉悴花嫣,竟不識於何證果。佛家有所謂自造之因者,其指此耶?天南遁叟曰:余《海陬冶游錄》中曾記巧玲事,大抵相同。當其盛時,剛齋主人曾以千金定花榜,姬為之冠。乃不轉瞬間,散花天女竟作鳩陀狀,豔談花月者,當作如是觀。
  一曰邊金寶。
  柔姿婀娜冠群芳,絕色由來是禍殃。
  怪殺吳剛修月手,百齡倏忽付寒簧。
  邊金寶,本姓劉氏,以隸邊稱心家,故咸稱為邊金寶云。韶倩慧麗,儀態萬方。戊辰己巳間,豔名噪甚。某觀察以巨金購之,未及五稔,而觀察遽以疾逝,盛年凋謝,蓋不僅美男破老矣。
  一曰胡桂芳。
  一日三秋意太濃,幾回花下滯行蹤。
  詞人枉自吟紅豆,畢竟芳心戀芷儂。
  胡桂芳,海上彈詞女也。貌不逾中人,而善自涂澤。某征君極嬖之,西笑長安,期為屢易。然桂芳性蕩佚,頗以征君齒長為歉。時有京優張芷儂者,脫籍南游,為某太守主田租出納,少年偉麗。桂芳樂從之戲,不責買笑之資。征君雖心之,而無可如何也。
  一曰小阿招。
  籍甚登場小阿招,花冠璀璨揚雞翹。
  周郎顧曲溫侯戟,道是英雄卻是嬌。
  小阿招者,帽兒戲中之小生也。當同治戊辰己巳間,滬上猶盛行此戲,新北門外多有之。地頗湫隘,雛姬二三人裝束登場,演諸雜劇,大抵以能歌崑曲為最上,小阿招則其尤著稱者也。綺齡僅十五六,顧盼多姿,歌喉如鶯囀谷,醞而出之,其摹寫盡致處,若親見古之人而與之周旋上下,故觀者恒搖精動魄,不能自已。又善主觴政,歡場酒座中,遂無不以得小阿招為樂者。乃相去僅十餘年,而其人已杳不可即,昔之氍毹布座,今盡變而為市廛,且有不能指其故處者。滄海桑田,曷勝慨哉!
  天南遁叟曰:當庚申辛酉間,江浙淪陷,凡士女之自遠近至者,群萃於滬瀆一隅。重開香國,再辟花叢,其在城中者,亦復舍彼而趨此,由南而徙北,彈指樓台,幾同蜃蛤;塞空世界,盡是琉璃。嗟紅粉之情迷,覺金銀之氣溢。吁!其盛矣!余於其時雖亦談北里之風月,訪南部之煙花,逐隊隨行,尋芳買笑,然而閒情徒寄,綺憾難平,方且欲絕溫嶠之裾,著祖逖之鞭,擊渡江之楫,揮回日之戈,投筆從戎,上馬殺賊。所志未遂,彌懷鬱伊,此所以散彌天之花雨,如坐摩登;聆遍地之笙歌,如參梵唄。猶浮雲之過太虛,無痕可跡;若止水之印明月,澈底皆澄。文字之障,概從屏棄已。在昔蛾眉謠諑,同是傷心;而今馬齒衰殘,不堪回首。五千里外,老友書來,熏香百回,攝具再拜,展讀未終,不覺悲從中來,欷▉弗置。即此一編之豔志,足補我廿載之綺游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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