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鏡娘小傳

  鏡娘者,睦州清溪人。先世本方雅族。父明經,困場屋,年四十,無子,禱於邑之水月庵。其母夢神授古鏡一枚,諦視,中現麗人影,曼長蛾,拈花微笑,凝眸注視,翩然欲下,因生鏡娘。字影娥。六歲喪母,父撫之,且教之讀。鏡娘有夙慧,授以詞賦,上口即成誦。遂解吟詠,審聲律,旁涉藝事,無不通曉。年十四,父卒,依其舅。舅又歿,從妗氏以居。家貧。其妗固邯鄲倡家女,愛鏡娘明媚,視為奇貨。鏡娘懼失身,泣請曰:「甥不幸至此,命也。然家世清白,不甘為駔儈婦。如遇才人能托白頭者,雖妾媵無所恨,否則寧死不能從命。」其妗故憐之,不相強也。
  時蘭陵吳生悔庵,有雋才,抱負不凡,為諸侯上客,以事羈旅清溪。每值花晨月夕,偕二三良友,閒作綺游,顧到眼差可者,卒無一人。偶見鏡娘,不覺傾倒,歎其具林下風度,謂無論秀質慧心,為章台中所無,即求之近今閨閣,豈可得哉?因是慕悅甚至。鏡娘亦雅聞悔庵文學,贄以詩,互相賡唱,多淒惋之作。或流傳於外,有見者訝其語涉愁音,疑非吉征。鏡娘家臨湖背山,風景佳勝。宅後有小園,亭榭已荒,而廢池一規,瑩綠澈底,莓苔被逕,人跡罕到。春時雜花盛開,鏡娘曉妝畢,扶小鬟齎茗具至曲亭中,凴欄吟眺,尤喜讀悔庵小詞,能以曼聲歌之。愛吹笙,每良夜月明,清光如水,輒自度一曲,泠泠然有出世之想。夏月坐湖上納涼,著白苧衫,捉紈扇,波光月影,皎若一色,每以晶盤貯蓮藕,纖手擘之,以待悔庵,相對清談,娓娓忘倦。當其意得,流波含睇,顧盼動人,而偶涉戲語,即正色置不答。悔庵雅憚之,故始終不及亂。悔庵以試事歸江南,議聘鏡娘,而苦乏巨資。山陰某君,悔庵之忘形交也,稔其事,力為任蹇修,已脫籍矣,其妗欲相從還江南,悔庵不可,議遂梗。
  有某生者,少習吏,美丰姿。然才不如悔庵遠甚,又不善治生;家固中資,至某生已中落。好作狹斜游。見鏡娘,豔之,詫曰:「此尤物也,胡為墜入平康哉?我必出之風塵中,以償素志。」自此遂與鏡娘締好,日夕往來。顧鏡娘終屬意悔庵。事既不成,鏡娘知之,哭幾失聲。春日看花,秋宵玩月,觸景都成愁緒,此中日月,殆惟有以淚洗面而已。某生因請於其妗,以重賂,謂:「願得女主中饋,居正室。與其予人媵,曷若為人妻?」其妗本以為吳生妾侍,故靳之。聞某生言,深愜其意,於是遂歸某生。然終非鏡娘所願,日憔悴。間為詩歌,益哀怨不自勝。積數年,某生家益貧困,乃以醫術游於溪,挈鏡娘往,遂家焉。經歲,某生忽遘疾,下血如注。病革時,貽悔庵書,托後事,且請納鏡娘,曰:「貧不能守,無令再失所。」未幾,某生卒。鏡娘晝夜泣,鬲痛欲絕,瀕於死者屢矣,賴鄰媼護持,始免。馳訃悔庵,且自述病狀。悔庵答書致賻,合藥丸為。病垂愈,而族某之禍又起。
  先是,某生貸其族人某錢,已償之矣。某生死,族某至勸鏡娘歸清溪,實欲嫁之於歙賈,書券逼署名。鏡娘嚴詞斥之,乃出偽帖索所貸錢。鏡娘辨其誣,而怯不能鳴諸官,懼不免,自斷其發,擲於眾前,曰:「此生再有所他適者,有如此!」因出家於之大雲山妙蓮庵為女道士。未逾月,族某合無賴數輩詣庵索逋,且欲伺便劫鏡娘。庵中人皆為鏡娘危,勸稍稍償之。鏡娘執不可,曰:「若輩欲無厭;如其願,則來者難為繼矣。且此身已一誤,豈可再辱?償之而不滿所欲,必至於訟。蓬首至公堂,他日何顏見先人耶!人世落寞,無所繫戀,不如死!」乃還家,出釵釧贈鄰媼,以所產四歲女為托,自焚其所作詩詞,為書訣悔庵曰:「吳兒木石人。生既相棄,歿後幸為我覓乾淨土作埋骨地,勿令魂魄無所歸也。」三更後起,嚴裝,藏一鏡於懷,紉衣裳使不可解,遂仰藥卒。族某及諸無賴盡逸,竟不得其主名。
  當是時,悔庵客江南之駝沙,聞耗錯愕,集《惆悵詞》一百八首,《斷腸曲》一百韻以悼之,卒因事牽率,不能赴。其明年,始為改葬。先是,悔庵未得噩耗以前,長夜旅窗,孤燈獨坐,更闌月黑,寒雨微零,倦甚,隱几假寐。忽見有內官裝束者,持柬來招曰:「團欒室主人見召,君其速往。乘車已駕矣。」出門,僕夫控韁以待。甫登即發,躡電追風,頃刻已至。但見殿宇崇隆,甍棟壯麗。門外環列者數十人,狀若甲士。內官導之入,凡歷室數重,始抵一處。悔庵視其榜曰「曼陀花天宮」。內官止步不前,廊下有銅鉦擊之,聲鏗然清越。即有垂髫宮婢數人,趨前問訊。悔庵述被召之由。內一婢頷之曰:「君非自稱為清溪惆悵生者耶?仙子候久矣。」導至一圓屋,額曰「團欒明鏡之室」,室中左榻右几,榻旁多堆書籍,几上寶鼎香濃,煙篆微裊。東西列架數十,縹帙緗函,牙籤玉軸,殆可連屋。一麗人道裝素服,正研朱握槧,方事讎校,一小鬟執洞簫侍焉。審視之,則鏡娘也。悔庵逕前,執鏡娘手,嗚咽不勝,曰:「此豈尚是人間耶?余今與卿相逢,其在夢中耶?」鏡娘曰:「妾勘破世情,已離塵境,特召君來一訣耳。從此人海茫茫,永無見期。前程方遠,君其勉之,勿使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尤宜慎者,筆墨之間,勿著綺情,泥犁之警,要非虛語,毋以法秀所呵為妄也。」悔庵於此,方知鏡娘已死,哀痛切心,涕不能仰。鏡娘出袖中羅帕,為悔庵拭淚曰:「請止哭,勿過悲。人誰不死?不過數十寒暑,此同世界人,一切澌滅,君何不達之甚哉!」悔庵方欲瑣屑詢鏡娘家中事,鏡娘白:「此間為掌理天上秘籍處,凡人不得輕到。以君前生係玉皇香案吏,故得一窺瓊笈耳。然亦不可久留也。」即命小鬟送之出宮外。生視小鬟,彷彿東鄰徐氏女子璇姑。甫逾閾,若有物絆於足,遽覺。明日,而鏡娘之訃音至矣。鄰女徐璇姑,姿貌端好,年十五從鏡娘學洞簫,清響遏雲,若有天授。鏡娘歿後十餘日,璇姑嬰疾不起,臨死,告其家:見鏡娘綠帔素色裙,如仙人裝,攜璇姑至曼陀花天宮,曰:「同享清福去。」曼陀羅花見於梵經,彼云「曼陀」,此云「適意」。則鏡娘之生有自來,死歸極樂可知已。
  悔庵改葬鏡娘,先一日啟壙,異香終日不散;舉棺,輕若無物。遠近爭傳以為奇。鏡娘墓在城北,正對橫山,嚴江出其右,衢江出其左,二水如夾明鏡。悔庵為立碣,題曰「清溪鏡娘」,不書姓,諱之也。會稽任公子,自詡為風流教主,數從悔庵過鏡娘家,甚賞其明慧。及卒,深為之悲,哀其始終不遇而齎志以歿也,曾紀其崖略為之傳。悔庵之悼鏡娘也,過時而哀,作《銀河吹笙圖》、《曼陀花室校書圖》以寄意。曾有《重客城弔鏡娘詩》,今錄數律於篇:
  舊事思量益惘然,枉教紫玉竟成煙。
  荒原有客尋苔碣,冷節無人掛紙錢。
  五色仙裙飛壞蝶,三更怨魄托啼鵑。
  棠梨萬樹花如雪,乞與真娘作墓田。
  楓林慘淡月黃昏,秋菊寒泉薦一樽。
  搗麝定知香不滅,含魚還冀玉能溫。
  有情碧落重回首,無驗青煙再返魂。
  三尺殘碑墓前立,望夫石化怨誰論!
  珊珊微步上閒階,尚著凌波月色鞋。
  豈有幽歡留玉枕,更無密約證金釵。
  翠衾似水知誰潑,紅粉成灰恨自埋。
  □字闌干都拍遍,斷魂飄泊向天涯。
  藎篋重尋淚不干,尚餘斷素共零紈。
  徐娘待檢瑤箋寄,老嫗爭持錦襪看。
  七寶箱空焚易燼,五銖衣薄著猶寒。
  俸錢漫許營齋奠,預撰青詞上醮壇。
  倚醉歸來日易醺,當罏不見卓文君。
  淚看襟上痕猶□,詩剩囊中稿待焚。
  千古蛾眉皆慟哭,一時鶼翼便離群。
  西泠佳句今成讖,攜酒長澆蘇小墳。
  丙戌仲冬,悔庵以事來滬上,過余淞北寄廬,為述鏡娘顛末,欷▉不置。余援筆而記之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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