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江十美

  滬上寓公二愛仙人,廣大教主也。管領南部之煙花,平章北里之風月,凡有章台豔質,曲院名娃,一經其品評者,聲價倍增,幾於才出墨池,便登雪嶺,風流久擅,月旦堪憑。姚家姊妹花,本栽閬苑,移植申江,嘉譽甫加,香名頓噪一時,青樓佳麗,齊拜下風,因之遂長花叢,屢魁蕊榜,世之尋花問柳者,輒以姚黃為香國中王焉。然二愛仙人未嘗不望繼起之有人也。乙酉八月,月既團欒,小病初劇,朦朧中,忽聞有遣輿來迓者,詢之,則曰:「石曼卿將登離恨天第一宮,司人間男女離合之事,特薦君為芙蓉城主。君其往也。」因問:「向者城主所司何事?」曰:「總管天下群芳。即以其妍媸蠢慧,而分厥品第焉。」二愛仙入曰:「此固余之素願,向時求之而不得者也。今遂初心,亦復何憾?」伏枕遽逝,於時遙聞天上有步虛聲,仙樂眾音,縹緲雲外。蓋慧業文人本自瑤台玉闕中來,死則仍列仙班,又復何疑。
  淞北玉生與二愛仙人為莫逆交,每游必偕,殆無日不在花天酒地中。綺筵既張,雅歌斯作,如或屬意,必有篇章贈答。二愛仙人既沒,獨唱無和,意興益孤。一夕,飲酒薄醉,隱几假寐。旋見有人持柬入者,曰:「主人在翠薇花館召君小宴。」問:「孰為汝主人?與我曾相識否?」則曰:「至自知耳。」視其刺字,題曰「芙蓉城主」。曰:「豈宋時石郎耶?」曰:「否。君之好友也。」從之行,逶迤曲折,約二里許。所經處綠樹垂陰,繁花夾道,沿堤芙蓉千百株,紅紫爛熳,芬芳遠徹。既至一所,榜曰「綺園」。有長鬣奴四人為司閽,持生刺入告。生不俟相招,漫步竟入。主人猝睹,投箸遽起,迓生於門外,執手勞苦,泫然曰:「君尚憶我否?海內名流,多哀挽之詞,何先生竟無隻字也?」生至是始知為二愛仙人。曰:「我固知君之不死也,天上當樂於人間耳。」仰視額曰「寫韻軒」。主人曰:「此吳彩鸞寫《唐韻》處也。」即指一美人曰:「此即彩鸞也。」生注目視之,其容彷彿吳新卿。主人即命:「召司花群尉至。」須臾,眾仙畢集,霓裳羽衣,態度翩躚,生一一詢其名,則為杜蘭香、許飛瓊、綠萼華諸人也。
  生見主人座畔有畫本一冊,題其簽曰《申江十美》,因請曰:「可得觀乎?」主人曰:「可。」試展之,則皆歇浦勾欄中人,素所賞識者也。首冊題詞曰:「斗大申江,繁華淵藪。彼美十人,煙花魁首。並駕齊驅,爭芳競秀。菊媚蘭芬,環肥燕瘦。各擅所長,何分先後。選萃拔尤,足稱領袖。滄海珠遺,珊瑚網漏。此外名花,搜羅應有。」
  其一曰陸月舫,行二,琴川人。香頰花妍,涼肌玉映,疑嗔疑喜,若遠若近,一種溫存態度,有足令人心醉者。琵琶一曲,餘韻欲流。真個銷魂之際,尤在珠喉乍囀,玉手初揮時也。月影二分,珠光四照,芙蕖出水,桃李無言,庶幾似之。後繫二絕句,云:
  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江州夙有青衫淚,垂暮逢卿未是遲。
  瓊枝玉樹朝朝見,碧海青天夜夜心。
  別有綺懷消不得,漫將影事托瑤琴。
  其二曰王蓮舫,本吳人而生長於滬。綠珠風貌,碧玉年華,短長適中,纖□合度,其姿致之秀麗,丰韻之娉婷,能令入其中者,真個銷魂。裙下雙鉤,尤為纖削。所微不足者,豔如桃李而冷若冰霜耳。所居曰「白菡紅鴛閣」,玉生所題也。猊鼎鴨爐,陳設殊雅。繫詩兩絕云:
  十分□媚十分嬌,一點春含荳蔻梢。
  記得雙星渡河夕,不辭涼露坐深宵。
  萬縷柔情釀綺愁,無端心事上眉頭。
  嬌憨慣學呢喃語,月見含情花見羞。
  其三曰王佩蘭,來自甬江,托名茂苑。年猶未笄,貌已出群,體態輕盈,丰姿綽約。見人,初不知作寒暄語,而一笑嫣然,雙渦微露,自饒媚態。後起之秀,將來洵足以獨步教坊矣。下綴二十八字云:
  芳心一點猶無主,玉頰雙渦倍有情。
  尤物天生誰享受,昵他一笑可傾城。
  其四曰王雪香,滬城人。生自良家,以有所屬意,遂墮平康。姬妍姿替月,媚臉羞花,玉潤珠圓,豐碩□粹,洵一時之選也。居百福巷中,豔聲播於遠近。或贈以詩云:
  陽春白雪誰能和,國色天香洵足誇。
  七字評卿知當否,珍珠無價玉無瑕。
  其五曰呂翠蘭,籍本蘇台,久居滬曲。年甫十四,尚未梳櫳。嬌鸞影豔,雛鳳音清,盡洗鉛華,不施脂粉,有虢國夫人素面朝天之概。聞有大力者欲出五千金為之脫樂籍,而其母尚未之許也。姬秀外慧中,酬應靈變,以是昵之者倍深愛護。玉生贈以詩云:
  枳棘鸞鳳非可棲,樊籠鸚鵡漫相羈。
  知卿不是章台柳,休怨東風好自持。
  其六曰胡月娥,吳人。年未破瓜,身猶完璧。玉骨冰肌,自然清麗,蘭姿蕙質,獨具風流。見者多譽其蓮鉤纖細,小不盈握,凌波微步,雅韻珊珊。其實姬之美初不在此也。工歌曲,悠揚應節,能移人情。後附詩云:
  喜見嫦娥能並世,錯呼明月是前身。
  石榴新樣何須覓,步步生妍迥出塵。
  其七曰吳新卿,李人,近自當湖來,名譽甚著。風流靡曼,秀麗罕儔。骨格婀娜,腰肢輕亞,當不讓飛燕掌中舞也。歌喉宛轉,響遏行雲,一串牟尼,當為伊解贈矣。憶紅生因事勾留滬上,一見即眷之,特賦篇章,以致繾綣:
  雙聲寫出斷腸詞,無限相思兩共知。
  要乞彩鸞新韻筆,畫眉深淺合時宜。
  其八曰張善貞。風華獨絕,標格自持,美冶罕倫,嫋娜有致。當其登場一曲,聽者神移。曼陀羅室仙史雅契之,屢招侑觴,曾有詩云:
  善和坊裡千條柳,不待東風作絮飛。
  玉立娉婷誰得似,丰姿如此世應稀。
  其九曰顧蘭蓀,金閶人,久居滬北,為此中翹楚。枇杷巷裡,賓從如雲。相識多顯宦,纏頭一擲,動至不資。姬琳身價,冰雪肌膚,皓齒明眸,其秀在骨。每作席糾,持觴政,具有條理,酬應亦極工,故座客無姬不樂也。關石道人曾與之訂盟,往來綦密。玉生亦時相過從,贈以一絕云:
  蘭蕙同心原綽約,蓀荃竟體自芬芳。
  薛濤風度今猶在,不惜當筵罄一觴。
  其十曰馬雙珠。膩理靡顏,光采煥發。一對秋波,尤為澄澈。曾與卯金公子有齧臂盟。玉生嘗小宴其家,時方酷暑,公子手持牙柄雕翎扇,奈於座客曰:「余此來一物未攜,是扇亦假諸馬姬者。」生笑曰:「豈但此哉,即姬之坤靈開闔扇,亦屬君耳。」座客哄堂,幾於頭沒杯案。後亦有一絕句云:
  雙眸秋水碧波澄,一轉銷魂得未曾。
  計斛量珠原待聘,盟詞猶記寫吳綾。
  生視冊尾尚有殿榜者二人:一曰張書玉,一曰吳慧珍。末有珍珠密字一行,曰:「此芙蓉城中十二花神也。當請之氤氳使者,令其管領十二月名花,庶幾毋忝厥職。」
  方欲再視,主人曰:「此後多詞隱語,不可流傳世間,貽為口實;且其機亦不可預洩也。因問月舫、蓮舫、佩蘭三姝皆無恙否?可憶海天樓畔連環轟飲乎?」生笑曰:「惟傳君襪而履地一事為譚柄耳。」主人亦笑,親捧觴為生壽,離席再拜曰:「君此地不可久留,請從此別。相見要不遠耳,幸勖光彩,毋墮前修。異日《空山讀書記》如付剞劂,當以君序弁首。勿忘。」以手拊生背,蘧然而覺,一燈熒熒,壺中餘酒尚溫。生曰:「異哉!此一場綺夢也,不可不志,蓋我精魂直與二愛仙人相接一度矣。」抽筆書之,遂成此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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