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姬嫣雲小傳
胡姬嫣雲,小字媚珠,一曰寶兒。出自小家,松郡亭林鎮人也。父馥堂,驍勇絕倫。充縣衙緝捕役,境中宵小輩行鼠竊伎倆者,率畏之如虎,上官頗知其能,因是遷居郡城。時姬年才十二齡,喜服黑衣,人戲呼之為「黑阿寶」,或譽之為「黑牡丹」。稍長,容貌姣好,態度娉婷,善辭令,工修飾,益覺楚楚動人。碧玉年華,綠珠丰韻,見者幾疑為神仙中人。
比鄰有徐氏子者,美姿容。年甫弱冠,尚未娶,同學少年率稱為「城北徐公」,恒成群結隊,偕作北里之游,遊戲徵逐,殆無虛日。顧問柳尋花,眼中卒少所許可。一日,見姬豔之,歎為秋水芙蓉,非風塵中物。繼訪知姬家世,拍手歡躍曰:「此固易與耳。」因時饋物於姬父,遂相往來,如戚串焉。姬亦常出見不之避,目挑眉語,兩相授意,遂為所誘,不能守室女箴,鴇合狐綏,繾綣倍至。姬父佯為弗知也者,不之禁也。輕薄子弟其防閒之疏,相率前來與姬通慇懃,姬亦時與目成。姬父固有煙霞癖,日需一金,悉取資於姬,時患不給。適新邑令來,甚諱盜賊,獲即釋放,不予賞錢,坐是貧困。久之囊橐益窘,幾至斷炊,一任姬作倚門買笑生活,以售紫霞膏為名,陰為招致,漸至出而侑觴佐觴政,為酒糾錄事焉。章台北里間名噪一時。萸庵退叟,風流廣大教主也,管領鶯花,平章風月,一經其品評者,無不出墨池而登雪嶺。頗聞姬名而未之見也。甲申春間,遇之於汾陽酒徒座上,甚驚其美,詢知為姬,益歎名之非可以浪得者。姬應對敏捷,善伺人意。叟特賞其慧黠,私歎曰:「天奈何既產名花,不自護惜,而任使之落藩墮圂哉!」酒罷更闌,斜月晶瑩射簾角,叟欲偕眾客辭去。姬特暗中牽裾留之,更燒銀燭,獨對紅妝,瀹苦茗,陳佳果,絮話家常。因問:「頃間聞有太息聲,其意豈在余身哉?必有所言。願以教我。」叟曰:「卿此時年已及笄,不為幼矣。趁茲春花秋月,佳景良辰,亟宜放開慧眼,擇人而事;恐一旦門前冷落,老大自傷,即欲從人亦不可得,豈不悔之已晚?慎毋以苦海中為安樂窩也。」姬甚韙其言,零涕垂膺,嗚咽不能成語。
自是姬遂物色人才,將依附雅流,為終焉之計。會行郡試,士子雲集,姬門庭如市,車馬喧闐。有任公子者,南邑巨富也,以鹽務起家,積資百萬,亦以應試至郡中。生貌既韶秀,性又慷慨,喜揮霍,於花天酒地閱歷深矣,視世之涂脂抹粉者,曾不足以當一盼。郡中蜂媒蝶使,咸仰其富,思從而染指焉,導之作狹邪游,少所當意,倦將返矣。忽有一人繩姬之美者曰:「胡寶兒,個中翹楚也,何為遺之,乃令以凡姿俗豔,圂貴人目哉?宜其抹煞一切也。」偕生往訪,一見心傾,立即開宴於紅梅閣下。姬曲意逢迎,百般獻媚。酒三巡,歌三疊,色授魂與,意專注生;此時之生,神志益復顛倒,幾不自由。宵深燭,送客留,遂訂好焉。生愛姬刻骨,未匝一月,纏頭之贈不可勝計。勾欄姊妹行中,無不妒形於色,喧傳於處,幾遍一郡。郡有白面孫二者,劇賊也。飛走簷壁,捷於猿猱。密結游勇中有膂力者十餘人,約夤夜集於姬家左右,開門納之入,將橐括而甘心焉。宵半拔關,賊盡湧入。姬從睡夢中驚醒,賊已入房環立,秉炬若晝,露刃若霜。姬自帳中裸體躍出,叱曰:「勿驚公子!物任爾取。」一賊涎姬之美,並欺其弱,空前抱姬腰。姬手擘之,賊腕斷矣。姬怒曰:「鼠輩何敢爾!不識胡家棒法耶?」遽捫得壓帳木桿橫掃之,賊俱披靡有退志。孫二笑曰:「爾曹素以勇力自詡者,今乃不能敵一弱女子,明晨將何面目見人?」眾聞之,復前。
姬持桿縱橫揮擊,悉中賊要害,有蹷而復起者,有匍匐遁走者。先是,臧獲匿室暗陬,今見姬勇能制賊,俱出而鳴呼,街卒巡丁聞聲畢集,鄰人亦來相援,賊乃奔。姬始從容著衣,回視任公子,蜷伏如蝟,觳觫之狀可掬。姬曰:「公子受驚矣。妾不能早為捍衛,是妾之罪也。」生曰:「卿真今之女賁育哉!雖由幗而勝於鬚眉百倍矣。世上男子聞之,直當愧死。顧卿何從而具此勇力哉?」姬曰:「是皆妾父之所授也。妾能空手入白刃,十數么麼,何足見老娘手段哉!」因為生置酒壓驚。生連浮三大白,曰:「快事!」於是郡中人皆知姬能,咸以技勇稱姬。此役也,獨孫二未受創,銜姬刺骨,曰:「必有以報!」
一夕,撤女房屋頂瓦,潛縋而下,取油浸豆布牀前,而令其黨大呼於庭曰:「有賊!」姬聞聲遽起,纖足踐豆滑甚,僕。孫二從上推巨石下,中姬背。姬瞥睹竇中有人垂首俯窺,知是劇賊,立舉台上錫燈檠奮擲之,適中其面。姬亦躍登屋脊,舉首四顧,而賊已如鷹隼逝。任公子於是不敢復宿姬家。逾數日,始緝知兩次行劫者,皆孫二也,是夕受傷,竟眇一目。而姬胸背間作隱痛,傷疾亦自此伏矣。旋赴滬上覓良醫,得徐君古春治之,小愈,即輟藥,由是食後輒咳,繼以嘔吐,病日增劇,而姬不自知也。乙酉二月,遇渤海生於申浦第一樓,驚鴻顧影,如舊相識,蹈隙往來,遂深投契,因之月底盟心,花間齧臂,遂密訂白頭之約焉。顧生庭訓綦嚴,難以情告,乃於暮春賃西郊老屋數椽為藏嬌地,載一舸以俱歸,了三生之夙願。人方慶姬之得所矣,詎知▉鰈方盟而鴛鴦將拆,生之大婦,忽嬰瘵疾,松郡頗鮮和緩,乃與妻妾謀,同往滬上,僦居城北寓廬,時於藥爐茗碗間,翦燭聯吟,擘箋覓句,或畫眉簾底,或擁髻窗前,藉以消憂起疾焉。
不意良緣雖締,好事多磨,姬之祖母及母氏相繼殞喪,扁舟往返於雲間滬上,勞瘁悲傷,萃於一身,因茲纏綿牀第,瘦骨支離,幾成藥店之飛龍,有類樊龍之單鵡。大婦又以藥石無靈,盧扁寡效,竟至不起。姬獨臥空房,聞生哀痛聲,不勝抑鬱,撫牀長號,一慟而絕,距大婦之沒,僅半日耳,年止二十有一。姬之沒在長至前四日。
渤海生以一時妻妾並逝,幾不欲生,長夜寒燈,淚濕枕角,時與萸庵退叟縷談愁悒,慨歎之聲,與暮鴉咿啞之音相應。萸庵退叟曾為姬作無題四律,情致悱惻。姬而有知,亦可慰於九幽之下。其一云:
憶從識面暮春初,舉止風流意自如。
十九年華淪幻體,兩三竿竹蔽幽居。
紅顏福薄應憐汝,白首緣慳莫誚予。
畢竟名花同愛護,遊蹤笑指七香車。
其二云:
天生傲骨欠溫存,誤爾良辰酒一樽。
草竊驟遭沙叱利,花奴難遇墨崑崙。
劇憐荳蔻春含蕊,從此枇杷晝掩門。
鸞鏡分飛緣底事,頓教姹女暗消魂。
其三云:
榴花如火避囂難,翠袖褊怯影單。
白浪千層搖畫槳,紅塵十里據香鞍。
九霄回想喉音巧,百尺樓登眼界寬。
綺態輕盈堪豔羨,清風淡蕩月團欒。
其四云:
來小病似纏綿,鼓東遊跡杳然。
偶種芙蓉開利藪,豈同松柏矢貞堅。
酒闌強欲饒清話,夢醒主知了孽緣。
多少黃金誤交契,憑誰參透野狐禪。噫嘻!姬之姿容靡曼,情性風流,固已超人一等;而境遇之艱,年壽之促,比之小玉小青諸姝,似尤過之。二十一年小謫紅塵,正如石火電光,一剎那間耳。或謂姬自怨遇人不淑,吞阿芙蓉膏而死,則傳聞之訛也。聞姬已葬於松郡北郭外,樹石碣曰:「胡姬嫣雲之墓」。埋香有塚,瘞玉堪憐。涇川琴溪子聞而惜之,以濁酒清泉,遙弔之梅花之下,曰:「此亦千載傷心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