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碧珊
陸芷生,吳郡人。弱冠入邑庠。丰神皎潔,態度翩躚,雖瓊蕤映月,玉樹臨風,不是過也。所娶亦世家女,容僅中人;以生較之,倍慚形穢。以是伉儷間殊不相得。同里有才女曰碧珊,與生同姓,少即許字於孫氏。孫氏子佻達無行,酷嗜之戲,攜資入博場,弗罄則不出也。或至褫衣以快一擲。女父隱有悔婚意,顧孫亦巨族,父固黌序中人,不能為此諭禮法事,因姑置之。
生素聞女名,然深處閨中,未得一窺其貌。旋生就幕揚州,女父亦應儀徵縣署之聘,兩家俱挈眷以往。同客異鄉,彼此往還,遂如戚串。於是生始得見女。女豐碩秀整,粹質花妍,圓姿月滿,與生堪稱一對璧人。覿面之餘,兩相注視,即已目成。女先作詩以挑之,生立即口占相答。由是花前月下,迭唱聯吟,殆無虛日。前後所積,幾如束筍,各編一集,女所作曰《蘭篇》,生所和曰《珊瑚網》,命題之意,不言而喻。顧女家則有父母防閒,生室則礙妻同在,微波可達,而芳澤難親,雖兩俱相思,終不及於亂也。
無何,土匪難作,揚城戒嚴,警耗噩音,一日三至。女父固有薄田數頃在鹿城鄉間,擬捨此筆耕墨耨,歸隱邱園,亦可餬口,因即買棹言旋。生亦以弱息為累,附舟同返。女父所居曰笙村,距城僅十里許,其地有一廢園,池館猶存,亭台半圮,欲鬻於人,索價頗廉。生愛其幽僻,傾囊購之為別墅,鳩工修治,煥然一新。所有園中齋匾楹聯,皆女所擬;池左辟一軒,植竹數十竿,梧桐四五株,晨夕命僮洗桐拭竹,翠色慾流,女題曰「環碧軒」。生見之,知女意之所屬,然東風有主,終難動搖,為喚奈何而已。
一日,生妻急病,女來省視,問燠噓寒,秤藥量水,倍極慇懃。生妻甚感之,病為少瘥。夜半,生在水閣納涼,女適至,時婢媼皆睡,相視無言,遂諧夙願。越夕,重會於其地,密約幽期,人無知者。正圖作久計,而女家催歸符至,不得已遽別。生鎸一圖章贈之,曰:「惟願生生世世為夫婦。」兩家書札往來,輒以女婢紅於為鴻雁;紅於偶不謹,為女父所得,大詫,絕不許女再往生家,令依姑母於雲間,實使遠生也。
逾年,女嫁期已逼,知之驚怛異常,誓以一死報生。出重資寄一緘,宛轉得達生所,中有云:「卓文君奔相如,紅拂女投李靖,敢援此事,以身歸君。三生癡願,詎背隨雲;一片精魂,終當化石。相離半水,迥隔九天,妹思之決矣。此志果堅,人間天上,會有見期。否則與其偷活紅塵,不如埋愁黃土!」書去之日,靜俟佳音。
先是,生曾戲效《疑雨集》中勸駕詞作八絕寄女,其詩云:
藥爐茶灶已安排,西面窗不許開。
曉得怕風兼避客,重簾不捲等卿來。
輕寒昨夜上妝台,料得熏籠倚幾回。
漫把心香焚一餅,冷灰撥盡等卿來。
蠻箋幾未曾裁,小研紅絲試麝煤。
密字珍珠書格細,手鈔詩卷等卿來。
重門深鎖鬱離懷,謠諑蛾眉事可哀。
寂寂江干舟未至,梅花開後等卿來。
傳訛青鳥事難諧,反惹相思兩地猜。
即有尺波誰可托,訴將離緒等卿來。
記曾相識有詩媒,雋逸豈輸詠絮才。
城北清光仍不減,畫欄看月等卿來。
舊時院落長蒼苔,憶著前游首重回。
滿目淒涼增感觸,滄桑細閱等卿來。
無端小病瘦於梅,怕冷憎寒倚鏡台。
為重衾溫寶鴨,濃香殘夢等卿來。
女得詩,知生意之有在,故寄此札以堅之。生念此事斷不可為,反覆籌思,並無良策。女有表兄蕙亭者,預知生與女結好之事,往來淞泖間,互遞兩家消息,亦為女父所知,斥絕弗使登門。生因走商之蕙亭,亦以巫臣為桑中之行,斷乎不可,因言:「小巷必以舟通,彼姝必以夜出,或起篙工之疑,致為匪人所劫,其害一;未離虎穴,遽被狼吞,桎梏橫受,帶旋褫,其害二;掌珠已亡,必興巨波,藏嬌不密,遂來驚讖,其害三。有三害而無一利,雖愚者知其難為;況乎鴆媒已泄,魚書又阻,奇事皆知,芳蹤易躡,雖有崑崙健奴,黃衫俠客,能善其始,不能善其後矣。」力勸生勿為。生遂作書絕之,其書曰:臆念正殷,手翰遽至。臨風展讀,意慘神傷,淚痕浪浪,下墮襟袖,何我兩人情之深而緣之薄也!日前妹往雲間,兄來話別,雖覿芳姿,莫傳情愫。慈母在前,悍姬在後,無從看月私盟,背燈密誓,憂愁孰語,抑鬱無聊。相思百里,空懸海上之帆;不見經年,莫訴心中之怨。書中雲志在一死,以報知己,此大不可。吾兩人情長意重,相契實深,不在形跡,而在文字。妹聯簫史之姻,成於夙昔;兄矢雙文之約,訂自前秋。即登香車而遠適,要非棄鈿盒而負盟也。且身在而事尚可圖,身死而情難復遂。妹有死之心,則兄無生之望,請隨地下,永結地下,敢在人間,猶偷餘息?惟願我妹別思妙計,稍解愁懷。但求志固如金,自必事圓於月。況兄與妹年齡相若,初非少長之懸殊;門第相同,初非貴賤之迥別。妹居鹿邑,兄住鴻城,初非雲樹千重,煙波萬。桃花人面,定容崔護重尋;楊柳樓台,已許阮郎再宿。設使此願難諧,飛來沙叱;前盟難棄,竟嫁羅敷,則侯門雖入,終非海樣深沉;而驛使可通,豈慮信音迢遞?或間關無阻,得聽卓女之琴;單舸可登,竟上范蠡之艇,青山偕隱,白首同歸,避入逃世,匿彩韜光,豈無不可?將見蘆簾紙閣,惟對孟光;斗酒聯詩,仍偕道蘊,苟懷此心,定償所願。請以斯言為他日佳券。女得生書,啜泣竟夕,歎曰:「所貴乎女子者,從一而終也;余身已被玷,復何面目作孫家之婦?且今日既作孫家婦,後日又為陸郎妻,出爾反爾,一誤再誤,人其謂我何?始亂之而終棄之,其心可知。乃猶飾詞巧辯,自掩其非,以重余過。世間多薄倖男子,不幸於吾身親遘之!雖然,事由自誤,夫復何言!」獨對銀,悲悒萬狀;搜生平所著詩詞及生所貽書札,悉投於火,夜半以素羅三尺,畢命於牀前。
翌晨日上三竿,女猶未起,姑呼女不應,排闥直入,則見女已作步虛仙子。闔家惶駭。急為解下,則玉體已冰。報知女父母,厚為殯殮而已。生聞噩耗,駭惋欲絕。思女為己死,情不可負,陰購阿芙蓉膏調白玫瑰露飲之,趨入書齋,蒙被僵臥。生妻自得女訃音,見生頓改常度,心已疑之;忽於枕畔得餘膏,大驚,急覓生,則已氣息奄然,僅存呼吸,百方灌救,經兩晝夜始蘇。當生服煙膏後,魂搖搖如懸旌,已離軀殼,但覺黑風慘淡,黃沙迷漫,倀倀無所適;忽見一女子在前招己,急趨就之,果女也。女曰:「兄何為至此?」生白女:「妹死,義不獨生。」女曰:「今知兄尚不負心,妹亦值得一死。雖然,兄前程遠大,豈可以兒女子私情,捐軀殉命哉?當為求之幽冥主者,令兄再還陽世。兄以後如不忘妹,願立木主,書妹姓名,得附於妾媵之列,願已足矣。春露秋霜,可以麥飯一盂,濁醪一盞,奠諸墓上,妹必來享。兄且駐此,妹去即來。」生從之。須臾,女至,曰:「兄得生矣。」以手推生,墮於崖下,忽聞耳畔有哭聲,啟眸視之,則身固在榻上。月餘杖而後起。自此待其妻頗厚。時以好色之戒規勸友朋,終身行善弗怠,曰:「借以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