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繡二校書合傳
眉君,一字媚仙,北里中尤物也。與琴川花影詞人有齧臂盟,花間瀹茗,月下飛觴,無眉君不樂也。眉君姿態妍麗,情性溫柔,所微不足者,裙下雙鉤,不耐迫襪,顧自然纖小,當被底撫摩之際,一握溫香,尤足銷魂蕩魄。身材差短,李香君,依人飛燕,更復生憐。僦居滬北定安里,精舍三椽,結頗雅,房中陳設,豔而不俗,湘簾几,寶鼎香爐,位置楚楚,入其室者,塵念俱寂。花影詞人顏之曰「四聲四影樓」,名流多有題詠。門外車馬恒滿。眉君於花影詞人,最為屬意,幾於形影弗離,聞聲相思。從不出外侑觴,雖相知者折簡屢招,不赴也。其自高聲價如此。
淞北玉生,風月平章也。於花天酒地中閱歷深矣,一見眉君,獨加許可,為之易今名曰「眉君」,字曰「媚仙」,由是名譽噪甚。眉君雖處勾欄,選擇殊苛。有不當意者,雖出重資,弗肯流盼。西江歐夢柳,名下士也。心折眉君,欲與訂好,連宴其室三晝夜,不言去。眉君知其意,匿弗出見,以閉門羹待之。歐乃驅車北上,歎為秋水芙蓉,非風塵中物,而不知其屬意者,固別有在也。花影有本事詩八章,書之冷金箋,眉君張於素壁,時曼聲吟哦之。詩錄如左:
其一
誰道彈棋局不平,忽令消受到狂生。
鎸心恩怨都忘我,鏤骨纏綿總為卿。
白玉團雲昭別景,素絲織字寫遙情。
酒軍南北分標處,疏放何因一座驚。
其二
碧窗紅燭夜深深,拉雜祣弦海上音。
悔我見伊雙致語,替愁底事百相侵。
桃花釀醋成何著,梅子黏酸竟不禁。
一樣閒情拋未得,莫論買笑費黃金。
其三
廣廈原無千萬間,柔鄉老我當禪關。
憑抽瓊緒盟河水,未死心香裊博山。
看碧成朱都有韻,聞聲對影可曾嫻。
花叢取次羞回首,懶惰真如鳥倦還。
其四
酒國花枝酒外愁,漫呼負負更休休。
肯隨暗霧飄雲去,不逐天池大水流。
絕代由來關福慧,有人曾未媚公侯。
從容細下裙邊拜,一掬秋心一角樓。
其五
西風香動桂花枝,轉為蘭因費別思。
可有琵琶宣手眼,為誰歌舞惜腰支?
巫雲朝暮期何定?溝水東西去歎遲。
錦重重天樣遠,渠儂懊惱我儂知。
其六
因扇何因竟棄捐,清辭休唱想夫憐。
比來瘦減消紅粉,舊日恩情款玉鈿。
墮圂飄茵傷短命,朝南暮北要奇緣。
畫圖人面應無恙,沒個傳神展子虔。
其七
得傍靈風熱骨涼,一澄心海湧明光。
自持只解陳思佩,人近微聞合德香。
燕頷封侯輸此福,蛾眉惜誓到迴腸。
河陽鏡裡絲千萬,難道緣愁爾許長!
其八
盡有相思寄玉簫,雙雙人影未寥寥。
好憑過去方來者,不必情根果恨苗。
地老天荒終未改,花顛酒渴任相嘲。
東山絲竹蒼生雨,肯把風懷一例消。
詩出,傳誦一時。同時有李繡金者,亦個中之翹楚也。豐碩秀整,玉潤珠圓,小住居安里,楊柳樓台,枇把門巷,來游者幾於踵趾相錯。楚南錢生,最所屬愛,思欲為量珠之聘,然力未能也。淞北玉生遇之於申園,含睇宜笑,若甚有情,聯鑣並軌而歸,即訪之其室中。繡金親調片,自制寒具以進,溫存旖旎,得未曾有。其姊曰才喜,與之連牆而居,齒雖稍長,而丰神獨絕,金陵偎鶴生以清介聞,一見才喜,立為傾倒,時得相如賣賦金百餅,即傾橐贈之,為書楹聯云:「一樣英才開眼界,十分歡喜上眉梢。」由是聲價頓高。才喜善為青白眼,雖在章台,而性情豪爽,身具俠骨,胸有仙心。每見文人才士,極相憐愛,周旋酬應,出自至誠,從不瑣瑣較錢幣;若遇巨腹賈,則必破其慳囊而後已。西蜀李芋仙刺史為滬上寓公,領袖風騷,主持月旦,曲里中人,凡經其品評者,才出墨池,便登雪嶺。
姚家姊妹花初為芋老所眷,韻事乍傳,香名頓著。芋老重來歇浦,著意尋芳,因賞識才喜,遂及繡金,常與玉生小宴其家,往往射覆藏鉤,清談達旦。才喜尤愛玉生,常欲姊妹共事一人,如趙家故事,然生所屬意者,繡金一人而已。繡金小名阿鳳,或遂連呼之曰金鳳。玉生曾贈七律四章以見意,中有一聯云:「黃金只合將卿鑄,赤鳳何曾為姊來。」其寄托蓋在言外矣。才繡二人妙解音律,彈絲吹竹,靡不工。繡金尤善歌,珠喉宛轉,響遏行雲。才喜本虞山朱氏所出,琵琶為朱湘卿親授,音節之妙,巧合自然,一時俗工,皆為斂手。芋老與玉在座,輒招二姊妹同司酒政,為席,恒姊彈而妹唱,綺筵乍開,歌聲即發。玉生曾口占二十八字調芋老云:
一樣李花供飄泊,十行朱字太綿。
琵琶對語歌聲婉,淚濕青衫老謫仙。
芋老以申園為極樂世界,嘗曰:「十二萬年無此樂,三十六宮都是春。」謂:「我死必葬於申園之側,樹一石碣曰:『西蜀詩人李芋仙之墓』,旁植梅花萬株,使士女游申園者,多來瞻眺禮拜,或遇春秋佳日,奠以濁酒一杯,豈不樂哉!」才喜聞言,躍然起曰:「他日亦願附瘞墓旁,如虎邱之有真娘,西湖之有蘇小,惠州之有朝雲,亦足以傳矣。」芋老喜甚,為浮一大白,曰:「願如約。」
一日,芋老偕玉生乘生游申園,歸適值驟風雨,馬躓,車幾覆,前後香,皆為之停轡不發,爭來救援。才喜聞信,親至芋老寓齋問候。玉生笑曰:「使芋老今日果死,則其願遂矣。特不知陪葬者,尚欲稍緩須臾否?」眉君既為花影所昵,願居妾媵列,供俸研役,特其母屬望頗奢,索八千金,花影適有武陵之行,買竟去。
眉君遂絕粒,蒙被僵臥,晝夜飲泣,目盡腫。其母無奈何,偕眉君乘舟追之,及之於塘棲,卒以五千金歸於花影,僦屋湖畔福隱山莊,成嘉禮焉。香輿彩仗,騶從頗盛,見之者不知其為納小星也。
錢生,本貧士,投筆從戎,頗懷遠略,在某當道幕府司筆札,海上軍興,上萬言書,慷慨激昂,悉中要,所論戰守各策,皆可坐言起行,當道試之於用,咸有實效,積前後功,保升太守。適以公事捧檄至滬,自作快語曰:「今而後可償余願矣。」改服敝衣冠,蓬發垢面,踉蹌詣繡金所,曰:「殆矣。」繡金驚問所自,錢曰:「自別後,就館不成,作賈折閱。昨貸之戚串,得數百金,販粟渡長江,舟覆,盡飽魚腹,僅以身免至此。水盡山窮,將流落申江作乞丐矣,特來面卿作永訣耳。」言罷嗚咽不勝。繡金亦哭,久之,曰:「天生君才必有用。古英雄有屢躓而後起者,君特小挫折耳,何患。妾藏有五百金,願奉君經營事業,特不可使阿母知也。」急檢篋笥出單五紙,納錢袖中。錢撫繡金背曰:「卿真我之知己也!巾幗中乃有此巨眼!」遂以直告,竟納之為婦,載之北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