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雯
陸生仲敏,吳人,世居常熟虞山下。家有小園,依山疊石,因澗鑿池,林木蓊鬱,花竹清綺。生幼失怙恃,寡嬸撫之成立。娶於世族,未一年,遽賦悼亡。生亦不甚措意。生平淡於榮利,不求仕進。早歲入邑庠,即棄帖括。性好讀書,奇編秘帙,不憚以重價購置,所藏數萬卷,俱校精審可傳,一時藏書之名,與昭文張金吾。聞杭郡某宦家有異書,其子孫式微,將貶價斥售,並慕西湖山水名勝,欣然買棹往,寓於孤山寺旁古館中,左即張氏梅花嶼,右即水仙祠也。四週繚以短垣,藤蔓糾結。牆外古樹參差,蔚然深秀。生所居紙窗竹榻,雅潔異常,意願頗愜,擬久住為消夏計。每於誦讀之暇,或騎驢,或泛舟,隨興所至,遊覽於六橋三竺間。
一日飯後,就近散步。見一女郎躑躅樹下,欲行又卻,旋復拂石藉帕而坐,手撫其足,一若楚痛不能步履者。生行近視之,則容光靡豔,丰韻娟秀,非尋常閨閣姝也。生從未見此麗質,不覺魂銷心醉。便欲與語,惟恐唐突,因呼童取竹椅至,長揖謂之曰:「石涼且濕,盍就此少憩?」女強起,襝衽答禮,頰暈紅潮,赧然不能啟口,久之,但囁嚅道一謝字而已。顧日影銜山,月痕映樹,猶不言去。生乃詢女家何處。女曰:「家在湧金門內。頃與東鄰數姊妹結伴同來,蕩槳前湖,至此繫纜偕登。途中見一白兔突起草間,逐之數匝,遂與女伴相失。渠等想已解維去矣。余足纖弱不能行,奈何?」生曰:「敝寓距此咫尺,若不嫌褻,暫宿一宵,何如?」女曰:「寓中尚有何人?」生曰:「惟一僕僮供驅使,此外無人。」女曰:「遇等水萍,嫌同瓜李,孤男寡女,便爾棲宿,何以歸告父母?」生曰:「托言在戚串家,何害?」女意似可,謂生曰:「且就爾居,再定行止。然須仗君力扶。」生乃攜女手而行,柔荑滑膩,十指如削蔥。生淫情蕩漾,幾不自持。既抵生齋,女即斜臥於牀,曰:「今日憊甚矣,乞賜瓊漿,以慰渴吻。」生命瀹普洱茶以進。女飲而甘之,曰:「此味絕勝龍井,胸鬲為之一快。」
須臾,月上窗櫺,花影零亂,煮酒既溫,舉杯相屬,生曰:「有倉猝客,無咄嗟筵,山肴野,不足供下箸,若之何?」女笑曰:「君雖客氣,亦未免太俗矣。此正儒素家風味也。」見案頭有玉溪生詩,評泊殆,因問生曰:「此君手筆耶?」生曰:「然。」女曰:「然則我兩人固有同嗜也。請即以詩中語為射覆。」生曰:「諾。」女機警敏捷,生往往為所窘,飲無算爵。女量甚豪,輒代生罰。酒罷宵闌,女謂生曰:「君可被宿齋外,讓女元龍高臥何如?」生曰:「自然開並蒂花,結連理枝,同衾合枕,為一對野鴛鴦也。」女曰:「可疏《藥轉》一詩,然後許汝。」生援筆索紙,頃刻立就。女覽之,笑曰:「此非急就章,直宿耳。」生不俟女命,解衣登榻,女宛轉隨人,歡愛臻至。
天明,女即欲別去。生詢其居止姓氏,不答,但曰:「勿泄於人,自可常至。」生請訂期。曰:「乘間即來。設或乖約,君望徒勞,儂心更戚。」執手婉戀,淚眥熒然。女令生送至湖邊,適垂楊下維一舴艋,與女相識。女呼之來前,竟登焉,載女至煙波深處,倏爾不見。生四顧踟躕,悵然若有所失。
自此枕簟間恒有異香,經月不散。生冀女重至,久之杳如。常乘一舸,溯洄湧金門左右,庶幾一遇。時正七夕,雙星渡河。薄暮瞥見一舟,容與中流,女在其上,翁媼端坐於中,旁侍雛鬟三四人。生見女欲呼,女急揮扇遙止之。生會其意。行稍近,但以眉目流盼送情而已。生令舟人尾之而行。既至湧金城外,女全家捨舟登岸,生亦從之;入城,生亦入。轉瞬抵一甲第,翁媼偕眾女子魚貫並進,雙扉遽闔。生徘徊門外,蹀躞往來。欲詢之左右鄰人,苦無相識,無從問訊。正躊躇間,忽一垂髫婢自側門出,向生曰:「子非陸郎乎?我家姑子喚汝入,但勿多言,主人若知,敗矣。」引生從曲巷中行,須臾至一園,樓台幽敞,花木蕭疏,逕甚曲折。迴廊既盡,乃渡小橋,河中多植白菡萏,開尚未謝,清香襲人。婢導生登八角亭,則女與向之三鬟皆在焉。几上陳設瓜果,燭影搖紅,香痕篆碧,翦紙所制各物,雕鏤精細,巧奪天工。女見生至,執手欣慰,使與諸女郎相見:著紫羅衫,曳碧裙,頎身玉立,姿致娉婷者,為纖纖;服紅綃半臂,兩頰泛潮霞,雙眸凝秋水者,為娟娟;發猶覆額,窄袖散▉,翹繡如結錐,膚白於雪,眼明於波者,為翠翠。生一一與之問答。三女容色嬌妙,詞語清雋,皆非塵世中人。生如入群仙隊裡,心旌搖搖,不能自主。女曰:「今夕之會,殆是天緣,各作一詞以寫景物。」生曰:「善。」於是各給紙筆,拈韻牌,揀詞調,各自思。女詞先成。生視之,云:
捲簾一笑,侍兒傳說秋期到。
瓣香尊酒安排早,碧落銀潢,今夜新涼悄。
何須乞盡人間巧,何須乞福縈塵抱,
何須更乞才華好,只乞有情眷屬都偕老。
生讀甫竟,嘖嘖贊曰:「女學士畢竟射雕手。末句即為我兩人佳讖矣。」纖纖詞亦就,女為代吟,云:
乍警秋心,未諳離緒,針樓倦繡招鄰女。
巧珠藏盒暗沈吟,乞他結就同心縷。
耿耿星河,泠泠風露,香團百和金爐炷。
深情脈脈祝天孫,怕教同伴聞私語。
女曰:「纖姊吐屬畢竟不凡,深心人別有懷抱也。」生回視二女,或憑闌低諷,或望月曼吟,搜索殊苦。因謂女曰:「佳景當前,正宜情話,乃必強人以難事,卿亦惡作劇哉。請除此令。」女曰:「小妮子猶可恕,豈汝秀才家亦曳白哉?」生曰:「余腹稿已成,寫出就女學士評何如?」生詞云:
纖雲如織,明河如滴。
悵佳期誤卻前期,算來今夕何夕。
這誰家院落,無端又,璧盒銀盤競陳設。
私忱暗祝,花下久立。綃衣薄,露華濕。
休羨雙星,天生就,聰明福慧,紛紛向伊乞。
舊聘錢,負了終須直;舊情人,見耶終須別。
待經年,一度相逢,滿腔離緒恁說。曉烏啼急。
況儂是,夢也全無淚空拭!
便再到那畫樓畔,覓薌澤,
事已非,時已易。
剩金針彩線團作繭,
總比不得心頭結!
女拍生肩曰:「妙得雙關,道得出個中心事。」於是綺筵已設,遂各入座。諸女郎酒量俱豪,無不滿浮大白。女曰:「若此可稱顛飲,易入醉鄉。不如擊鼓催花。」咸曰:「妙。」既畢,繼以拇戰,釧動觴飛,酒至立盡。嗣又射覆藏,備極其樂。生醉甚,伏几而寐。諸女郎亦玉山頹倒。纖纖藉地趺坐,枕生股沈沈睡去。
天明,生覺涼露侵衣,細荊刺鼻,開眸微視,則第宅全無,亭台盡失,乃偃臥於荒塚上。大驚起立,則正中一巨墳,餘四五小塚,其一石碑猶存,剔苔細認,為「楊素雯女史墓」。生知為遇鬼,踉蹌而歸。越二十餘年,家日落,藏書大半散佚,館於李吳氏。復值七夕,忽夢前女子至曰:「君憶素雯乎?地下亦殊樂,何必久戀人間也?」生方欲有言,聞鄰犬吠聲,遂寤。因填《鵲橋仙》詞一闋以寄意云:
予懷渺渺,予情惘惘,秋到蘭閨寂寂。
傷心潘鬢已蕭蕭,最怕是年年此夕。
尋盟何處,招魂何地,瓜果芳筵空設。
人間天上兩茫茫,正淒絕生離死別。
後旬日,無疾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