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日本女子阿傳事

  阿傳,日本農家女也。生於上野州和根郡下坂村。父業農,小筑三椽,頗有幽趣,依山種樹,臨水啟門,自具籬落間風景。室東偏紫藤花滿架,花時絳雪霏几榻,阿傳臥房在焉。阿傳貌美而性蕩,長眉入鬢,秀靨承顴,肌膚尤白,勝於豔雪,時人因有「玉觀音」之稱。及笄,風流靡曼,妖麗罕儔。鄰人浪之助者,佻達子也,善自修飾以媚阿傳,時以玩物饋貽。由是目挑眉語,遂成野合鴛鴦。往來既稔,父不能禁,竟偷嫁之成伉儷,倡隨極相得。
  無何,浪之助忽攖惡疾,蓋癩也。阿傳恥之,偕夫遁去。聞草津有溫泉,浴之能治癩,僦屋彼處,晨夕往焉。鄉人某甲,素愛阿傳,聞而憐之,來勸之歸。弗從。絹商某挈眷就浴溫泉,適與阿傳同寓,見阿傳事夫甚謹,異之。絹商妾亦小家女,綽約多姿,時就阿傳語,始知為同族姊妹行。因勸夫邀阿傳共往橫濱,延美國良醫平文治之。有吉藏者,橫濱船匠員弁也。涎阿傳美,思通之,願任醫藥費,延阿傳夫婦居其家,伺間求歡,狐綏鴇合,極盡繾綣。魚賈清五郎,俠客也。憐阿傳貧,時有所贈。阿傳意其私己,欲以身事之。五郎拒不納。浪之助疾久不瘳,仍偕往溫泉,中途遇盜,盡褫其橐中金,哭訴於逆旅主人。絹商適寓其家,時方宴客。婢以事聞,特畀朱提數笏,濟其窮。及來謝,及知即阿傳。絹商方獨宿寓中,遂薦枕席。
  旋絹商歸,阿傳從之至其家。絹商妻唾之曰:「此禍水也!」勸絹商絕之,贈以資斧遣去。未幾,浪之助死。或疑為吉藏所毒,然事終不明。夫死一周,阿傳頗不安於室。一日,歸省父,縷訴往事艱辛狀。阿傳父慮女前行,令妹貽書規之。阿傳置弗省。偶徘徊門外,市太郎道經其室,一見驚為天仙。借事通詞,遂招之入,竟作文君之奔焉。以後凡有所屬意者,輒相燕好,穢聲藉藉閭里。阿傳以東京多浪遊弟子,冀遂其私,乃寓淺草天王橋畔旅舍,曰丸竹亭,室宇精潔,花木蕭疏。阿傳竟作倚門倡,留髡送客,習以為常。吉藏以事至東京,素識阿傳,因呼侑觴,醉甚留宿。阿傳索金,不即予。吉藏自阿傳夫死後,薄其所為,與之有隙,至是刺刺道其隱事。阿傳憾甚,乘其醉寐,手刃之,托為報姊仇,被逮至法廷,猶爭辨不屈,幾成疑案,經三年而後決,正法市曹,以垂炯戒。此己卯正月中事也。
  東京好事者,將其前後情節,編入曲譜,演於新富劇場。天南遁叟時旅日東,亦往觀焉,特作《阿傳曲》以紀之。詩錄如左:
  野鴛鴦死紅血迸,花月容顏虺蜴性。
  短緣究竟是孽緣,同命今翻為並命。
  陰房鬼火照獨眠,霜鋒三尺試寒泉。
  令嚴終見爰書麗,閭里至今說阿傳。
  阿傳本是農家女,絕代容華心自許。
  爭描眉黛鬥遙山,梨花閉戶春無主。
  笄年偷嫁到汝南,羨殺檀奴風月諳。
  花魂入牖良宵短,日影侵簾香夢酣。
  歡樂無端生哭泣,溫柔鄉里風流劫。
  一病纏綿不下牀,避人非是甘岑寂。
  溫泉試浴冀回春,旅途姊妹情相親。
  一帆又指橫濱道,願奉黃金助玉人。
  世少盧扁真妙手,到底空牀難獨守。
  狐綏鴇合只尋常,鰈誓鶼盟無不有。
  伯勞飛燕不成群,伉儷原知中道分。
  手調鴆湯作靈藥,姑存疑案付傳聞。
  一載孤棲歸省父,骨肉情深盡傾吐。
  阿妹貽書佯弗省,真成跋扈胭脂虎。
  市太郎經邂逅初,目成已見載同車。
  貌豔芙蓉嬌卓女,才輸芍藥渴相如。
  自此倚門彈別調,每博千金買一笑。
  東京自古號繁華,五陵裘馬多年少。
  旅館淒涼遇舊歡,燄搖銀燭夜初殘。
  詎知恩極反生怨,帳底瞥擲刀光寒。
  含冤地下不能雪,假手雲鬟憑寸鐵。
  世間孽報豈無因,我觀此事三擊節!
  阿傳始末何足論,用寓懲勸箴閨門。
  我為吟成《阿傳曲》,付與鞠部紅牙翻。
  遁叟詩成,傳鈔日東,一時為之紙貴。按阿傳雖出自農家,然頗能知書識字。所作和歌,抑揚宛轉,音節殊諧。其適溫泉時,有藝妓小菊者,與之同旅邸。小菊正當綺齡,貌尤靚麗,推為平康中翹楚,豔名噪於新橋柳橋間,一時枇杷巷底,賓從如雲。小菊亦高自位置,苟非素心人,莫能數晨夕也。自負其容,不肯下人,而一遇阿傳,不覺為之心折,歎曰:「是妖嬈兒,我見猶憐,毋怪輕薄子魂思而夢繞之也。」
  阿傳雖能操樂器,而未底於精,至是小菊授以琵琶,三日而成調,譜自度曲居然入拍。小菊之相知曰墨川散人,東京貴官之介弟也。一見阿傳,歎為絕色,伺小菊不在側,遂與阿傳訂齧臂盟,擬迎之歸,貯之金屋,終以礙於小菊,不果。由是菊、傳兩人,遂如尹邢之避面焉。人謂阿傳容雖娟好,而翻雲覆雨,愛憎無常,是其所短;小菊容貌亦堪伯仲,惟美則可及,而媚終不逮也。阿傳既正典刑,閨閣女子多以花妖目之,援以為戒。
  清五郎聞之,往收其屍,葬之叢塚,並樹石碣焉,曰:「彼愛我於生前,我酬之於死後。因愛而越禮,我不為也。」嗚呼!如清五郎者,其殆俠而有情者哉!曷可以弗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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