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賈婆子誇富題親 三蝶兒憐貧恤弟

  話說玉吉因為哭痛過甚。不待父母窀穸,先自病了,急得德氏、德舅爺都著了慌,勸了半日,玉吉才呷了口糖水。當時把醫生請來,賦方服藥,鬧到伴宿那天,方能舉步。幸有德舅爺料理一切,玉吉躺在牀上,皆不過問。惟遇用錢時節,只令梁媽、蕙兒開櫃拿東西,交與德舅爺,拿向當鋪裡換錢便用。
  到了伴宿那日,雖有些親戚朋友前來祭奠。然從來的世太炎涼、全是人在人情在的多。之先的同寅,雖亦有來弔祭的,然人心險詐,奸巧百出。有為乘人之危,來買之先住房的。有為暗中算計,量著玉吉兄妹,無人照管,要趁熱入步的。有姓賈名仁義的勸道:「少爺別著急,我們親戚,有一家放帳的,只要有房契作押,對他個舖保水印,借幾百兩都可現成,但恐是利息過大,扣頭大多。依我的主意,少爺不必惜錢,尋個合式的主兒,把這所住房,暫且典出去,倒是個正當主義。一來每月利錢,免得著急。二來典個准期限,緩至大少爺官旺財旺,還許贖回呢。」這一類話,本是市儈小人,暗算房產的奸計。玉吉是年少書生,聽了這片議論,如何能曉得利害。只當是交友熱誠,無上的美意呢。隨與德舅爺商量,就托囑賈仁義費心,將此一所住房,速為典出。所得典價,還了各處急債,猶可富裕。
  除孝之後,預備賃房居住,以免虧空。德舅爺聽了此話,亦無如何。自己跑前後,鬧了這麼多的債務。雖想著暫且別典,然在急難之中,借錢是沒處借去,舖保又沒有近人,無可奈何,只得依了。晚間親友散後,把自己經手帳目,記了清單,一件一件的,交與玉吉。因為送殯的車輛,又向德氏商量,問說甥女三蝶兒到底是去不去。話未說完,只見個人影,自外走來,踏得月台上木板,支支亂響。玉吉忙的出來,問說是誰?借著燈光之下,只見來的那人,蓬鬆發辮,一手扶著牆,顫顫巍巍的,自外走來。走進一看,原是三蝶兒。玉吉嚇了一跳,噯喲一聲:「姐姐不能動轉,還過來作什麼?」三蝶兒頭也不抬,撲的一聲跪倒,望著兩口棺材,哭了起來。梁媽、蕙兒等亦忙跑出,德氏拿了煙袋,亦自裡屋出來,咬牙發狠的道:「你姨父姨媽,白疼了你啦,你怎麼不隨他們死了,我亦好省心哪,」這一句話,引得三蝶兒越發的號慟不止了。玉吉一面抹淚,一面勸解。梁媽搶步走來,一面勸,一面用力撐起。蕙兒亦過來拉手。常祿在背後俏聲道:「妹妹你少哭吧,奶奶又有氣呢。」
  三蝶兒擦著眼淚,復又跪倒靈前,行了回禮,哽哽咽咽的道:「姨父姨媽,疼了我這們大,臨到死了,我連哭也不曾哭,頭也不過來磕,實在於心有虧。」一面說,一面滴淚。那一分悽慘聲音,好不哀慟,玉吉在靈後站著,先不過低頭墮淚,感念三蝶兒的心。後見德氏生氣,嚇得止住腳步,亦不敢過去勸了。
  後聽三蝶兒數落,說到於心有虧,不覺慟倒在地。試想三蝶兒的心裡,因為他人父母,尚爾哀慟如此,像我這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無父何估無母何恃呢?越想越慟,越想越虧心。此時此際,只恨人世上留此不孝兒子,有何用處。因些一痛而倒,正應了:讀禮要知風木感,吟詩當起寥獲悲。
  眾人勸解三蝶兒,猛聽棺材後,玉吉栽倒,嚇得都著了慌。
  三蝶兒亦嚇得一楞,一面掙扎站起,看是玉吉栽倒,反倒留著身分,不便過去了。玉吉哭慟一回,有德舅爺等百般勸慰,方才回到屋中,坐下說話兒。蕙兒拉了三蝶兒,隨後進來。德氏勸玉吉道:「你不用盡著哭。你姐姐半瘋兒,沒事慣流蒿子,她是吃多了撐的,跟她學什麼!甜罷苦罷,就剩一晚上啦,咱們說點兒正事,倒是正經的。」隨說著,又流淚道:「孩子,我告訴你,你爹媽是死了,久日以後,我也疼顧不了你。俗語說:親戚遠來香,街坊高打牆。過了你們圓墳兒,好歹我找房搬家,你們曲三賣四,幾時搬到別外,我亦管不來了。」一面說,一面用手絹擦淚。
  玉吉聽了此話,急的亂哭。不知母親、姨媽結下什麼仇恨,竟至絕決如此。隨哭道:「姨媽搬家,我亦不敢攔。但日後姨媽不疼我,我活著亦無味了。」說著,撫面大哭,好象有千般委曲,欲與姨媽剖解似的。只是此時此際,說不出來。德氏是粗心不懂話,顧不及玉吉話裡,別有深意,只道是小兒親切,捨不得離開姨媽,故以手帕擦淚,想著姊妹一場,暗自傷心而已。誰想那三蝶兒在座,聽著母親說話,心如刀割,只望著玉吉發怔,哭也不敢哭,雖有萬千言語,此時亦不敢聲敘了,後聽玉吉說,日後姨媽不疼顧,活著亦無味的話,真是一字一淚,句句刺心。只可憐母也不諒,偏以尋常見解,學了人在人情在的口脗。想到此處,不免傷心哭了。蕙兒是童子無知,解不得三蝶兒心裡,俯在身邊道:「姐姐別傷心。你不願意搬家,你讓我姨媽、哥哥自行搬走,把你留在我家,過這一輩子,你道好不好?」蕙兒是無心說話,引得德舅爺等不覺笑了。德氏瞪著眼睛,怒視三蝶兒一回,蕙兒亦不敢言語了。玉吉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登時昏在椅上。德舅爺嗔怨道:「姐姐是圖什麼?沒是沒非,說這些話做什麼?」一手把玉吉扶住,又叫常祿幫忙,攙到炕上,回頭又令梁媽跑去,拿了水過來,沖了一碗糖水。德氏蹙起雙眉,一面點燈,一面咳聲歎氣。常斌與蕙兒兩人,站在德氏面前,手裡拈著孝帶兒,四支小眼睛,滴溜滴溜的,望著德氏,亦不敢出聲兒。
  三蝶兒見風頭不順,騰身而起,告訴德舅爺說:「明天送殯,我在家裡看家。姨父疼我一場,誰叫我有病呢?」說著去了。梁媽看此光景,很不放心,隨後追出,用手揪住道:「姑娘慢著些,黑洞洞的不看栽著。」三蝶兒頭也不回,被眼前一張板凳,幾乎栽倒。梁氏在後面緊追,嚇得噯喲一聲。三蝶兒道:「我怎不一下兒栽死呢?」梁媽道:「噯喲,阿彌陀佛,你可死不得呀。」說著,過來扶住,一直來到東院,嚇得梁媽此時,提心吊膽,不知怎麼才好。一手揪起簾子,讓著三蝶兒坐下,悄聲的說道:「十里搭長棚,沒有百年不散的筵席。我是心直嘴快,有一句說一句的人。跟我們老爺太太,已經十三四年啦,好罷歹罷,也都換下心來啦。姑娘這一分心,誰也都知道。姨太太上了年紀,雖然顛三倒四,有點兒脾氣,然天長日久,總可以想過味兒。俗言說的好:背晦爺娘,猶如不下雨的天。姑娘總受些委曲,終久有出閣日子,有個逃出來的時候。
  若大爺二爺受委曲,難道拋了母親不成?」說著,把姑娘、姑娘的叫了數遍。三蝶兒只去擦淚,並不答言,哽咽了好半日,猛然把纖手一揮,示意叫梁媽回去。梁媽不解其意,站起身來道:「姑娘要我作怎麼?」三蝶兒歎口氣道:「不作怎麼,你就趕緊過去,看看你們大爺去罷。」梁媽答應道:「我這就過去,姑娘也歇著吧。少時姨太太過來,你就別傷心了,圖什麼又招麻煩呢。」三蝶兒點點頭,使性道:「我都知道,你不用碎煩了。」梁媽答應著,轉身走去。走到穿堂,聽見西院裡,又哭又喊,梁媽嚇了一驚,恐怕德氏與德舅爺吵鬧,遂三步兩步上了台階,隔著玻璃一望,常祿、常斌等跪在地上,德舅爺嚷道:「我為的是你們。你們和不和,與我什麼相干?」德氏亦嚷道:「那是管不著,那是你管不著!你要排訓我,就是不行。」常祿等央道:「奶奶,大舅,全少說兩句吧。」說著,連連嗑頭,碰在地上直響。蕙兒亦撫面亂哭。玉吉從炕上爬起,下地跪倒。梁媽趕著進來,先勸德氏坐下,又叫德舅爺出去,說天己不早,差不多到嵌棺時候了。
  玉吉一面哭,一面央告道:「此時外甥但憑著姨媽大舅疼顧我們了。姨媽、大舅看著我父親母親吧。」說罷,連連叩頭。
  德舅爺也不言語,氣哼哼的出來道:「好端端的,這不是欺負孩子嗎!」德氏又欲說話,被玉吉一把推倒,伏在德氏懷內,大哭起來。常祿一面抹淚,一面站起,幫著德舅爺,掃了棺材上上,又來勸告母親,說天已經快亮了,你上東院裡,略歇一歇罷,省得明天困倦。德氏聽了此話,頭也不抬,只去氣哼哼的抽煙點煙,嚇得常祿、玉吉,都不敢多言了。當下一屋子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連一個大聲大氣也沒有了。急得德舅爺連連擦掌因惦著送殯以前,事情很多,家裡也應當安置,外面也應當張羅,都為這一場閒吵,鬧得忘了。隨喚常祿等焚化雞鳴紙錢,又叫玉吉過去,預備鑼封尺封,並明日拆棚以後,各項應開的酒錢。一面又勸解道:「你要往寬裡想。將來的事情,都有我呢。你姨媽的氣,不為三蝶兒,也不是為你,這都是二位死鬼辦的糊塗事,如今鬧到這樣,他們也放下不管了。」隨說著,便欲墜淚。玉吉怕德氏聽去。又怕德舅爺傷心,只得悄聲答應,勸著大舅放心,姨媽說什麼,我斷不往心裡去,但盼著上天睜眼,別叫我姐姐隨著受氣,於我心便無愧了。
  正說話,梁媽進來,點手請德舅爺出去。德舅爺不知何事,忙的放下單子,隨著出來。梁媽悄聲道:「你到東院裡,說說姑娘去吧。不要姨太太看見,又是不心淨。」說著,把手巾鑰匙,遞與德舅爺道:「這是箱子櫃子的鑰匙,大爺交給我,叫我交給姑娘的。」德舅爺知是難辦,接過鑰匙來,趕至東院的窗前,聽屋裡常祿嚷道:「你怎的這麼謬啊!」又聽三蝶兒哭道:「是了,我謬!我謬!你不用管我,成不成啊?」德舅爺不問何事,接聲嚷道:「你們娘兒幾個莫非瘋了嗎?」常祿見德舅爺過來,急腳走出,將欲掀簾,恰與德舅爺撞個滿懷,嚇得縮住腳步,先讓德舅爺進來,又述說方才三蝶兒爹呀娘的直嚷,又要尋死,又要覓活,若叫我奶奶知道,豈不又是麻煩嗎,三蝶兒亦聞聲站起,靠著隔扇門,擦抹眼淚,兩隻秀目,腫作紅桃一般。德舅爺又氣又惱,坐在一旁椅上,歎息不止。半晌把手巾鑰匙放於桌上,喝著三蝶兒道:「這是鑰匙,交你看家的。」三蝶兒哽咽答應。常祿亦不敢答言,惦著西院有事,又張羅廚房去了。三蝶兒醒了鼻涕,望見常祿已去,淒悽慘慘的道:「舅舅不要交我,兩院事我不能管了。」德舅爺道:「你不管誰來管?不叫你送殯去,倒也罷了,難道你在家看家,你奶奶也說你麼?」三蝶兒哭著道:「反正是難題。送殯也不是,看家也不是。莫非我什麼也不管,倒也清靜。挨說的事小,我姨父姨娘既已去世,若把我奶奶氣壞了,誰管我們呢?」說著,淌下淚來。德舅爺道:「你不要多慮你奶奶說你,自有我呢。」三蝶兒道:「大舅不知道。我哥沒心眼兒,你想是姊妹兄弟,都是至親,既在一處居住,更應像自己一樣。哪知我奶奶心裡,可不是那樣呢。」德舅爺道:「那也不能。你奶奶鬧生分,猶有可恕,你們姊妹兄弟,既如骨肉一般,何必跟老家兒學呢?你們越親近,我看著越喜歡。若兩姨弟兄,全是姨兒死了斷親,我就不管了。」這一片話,把三蝶兒說得無可辯論。
  料著話裡深意,德舅爺也未能解透,所以說出這不相關的話來。
  此時要細陳委曲,無奈女孩兒家,不好出口,又怕德舅爺生了猜疑,尤為不便。偏生德舅爺性子爽快,說完話,站起便走。
  三蝶兒亦不敢言,只得把鑰匙收起。自己已回思一番,雖說是兩姨兄弟,比我親手足親近,到底是有些分別。我親愛同胞兄弟,何曾有過閒話。如今為親愛玉吉,惹得母親心裡這樣有氣,可見生為女子的,應當觸處留心,不該放誕。見人親近,則流言蜚語的,必要擔量。待人或冷則旁言旁語,嘲笑酸狂。難道女兒家,就不准見人了嗎?左思右想,又想起幼年事來,若非母親指定,縱令女兒無知,亦不敢錯行一步。緣何到了此時,母親不認前識,反把樣樣錯處,都放在女兒身上。女兒雖愚,如何擔當得起。越想越傷感,也不顧曉夜風寒,秋窗露冷,獨對著一盞殘燈,悲悲切切的嗚咽起來。正應了珠沉玉碎無人識,絮果蘭因只自知。
  三蝶兒自德舅爺去後,哭到天明,忽聽西院裡一片哭聲,才知是有信起靈了。自己把鑰匙帶好,把母親、哥哥應穿的孝衣衣服,慢慢的預備出來,轉身出了西院,無精打采的祭奠一回。又把各處東西,查點一番。聞說此日看家,有德大舅母幫忙,心裡便放下一半。隨把一切事情,交與德大舅母,自己好省一點事。玉吉也不去過問,臨起槓時,先與德大舅母、三蝶兒磕了回頭。德氏也不問家事,自己穿起孝衣,先去上車。門外看熱鬧的人,擁擠不動,都屆聶家出磕,前後兩口棺材,很為奇特。又因玉吉兄妹,年紀很小,不幸父母雙亡,雖是閒看熱鬧,也不免動些傷感。當時鼓樂哀鳴,執事前導,槓前槓後,男女的哭聲震天。三蝶兒亦送至門外,號哭不止。幸而德大舅母有著許多的事情,不能不收住眼淚,先理正事。眼望著靈柩去遠,同著三蝶兒進去,娘兒倆查點一番,先把淨宅的先生伺候完畢,然後又一起一起的,開發酒錢,三蝶兒的身上有病,顧不得一切事情。哭了一會,一總把聶家事情,交過德大舅母,便向東院裡,悶悶的睡去了。到晚德氏回來,三蝶兒扎掙起來,雖然不放心玉吉,而思前想後,亦不必過問了。只好洗心滌慮,去向廚房裡作菜作飯,伺候母親,把聶家的事情,一字不提,免使母親生氣。德氏亦追悔無及,不該把額氏罪過,托在女兒身上,隨用好言安慰,把額氏在日姊妹所積之仇,述說一遍。
  原來那德氏為人,生性孤僻,尤饒古風,行動以家法為重。對於親生子女,從未少假顏色,因此與女兒心裡,很是隔閡。終日在規矩禮行上注意,把母女親情,絲毫都沒有了。當那三蝶兒幼時,額氏向德氏說過,將來兩姨作親,把三蝶兒許與玉吉。
  不想當時德氏並未許可,因礙於姊妹分上,未便駁回,只推年紀尚小,長大了再說。豈知額氏心裡,似以為實,逢親遇友,遍為傳佈,後傳到德氏耳裡,不禁震怒。本想待女兒長成,謀一乘龍佳婿。今被額氏之口,造出種種言詞,待再欲翻悔,亦翻悔不及了。因此與額氏犯心,結成深怨。德氏是因愛女心盛。
  自己決定主張,寧把親生女兒錮死深閨,亦不願與聶家為婦。
  迫至額氏已死,正好擱起前議,另換新題。這些前因後果,玉吉和三蝶兒二人,如何能知道。這也是前生造定,合該如此。
  德氏自額氏出殯後,找了幾名瓦匠,先把家堂門砌牆堵死。
  兩院好不通往來。一面又急著找房,趕著搬家,終日裡忙忙亂亂,皆為遷移的事情,常祿見母親如此,不敢多言。知道近來家道,不似從前,只得把學房辭退,告訴母親說:「要謀個掙錢的事業,」德氏亦不便攔管,知道常祿為人,極為孝謹,出外作事,也不必德氏操心。所以常祿一說,便答應了,這日德氏出去,把某處房舍,業已租妥,歸家與常祿商議,急早搬家。
  三蝶兒見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多語,任是如何,但憑母親去作,自己也不便管了。有時與玉吉見面,格外留心。既防母親猜疑,又恐哥哥說話。又恐此時玉吉人大心大,生出意外思想來,反多不便。因此與玉吉兄妹,日漸疏遠。只有梁媽過來,尚可背著母親,詢聽一切。偏偏梁媽為人,極其僕厚。額氏在日,曾把結親的事,對她說過。後見之先一死,額氏抱病,德氏與女兒鬧氣,翻悔前議,三蝶兒尋死覓活那樣悽慘,心裡十分難受,這日五七已過,德氏母子已經擇定日期,往別處搬家了。梁媽想著三蝶兒,不知此時此際什麼光景。正欲往東院裡來,忽見玉吉走進,問他往哪裡去?遂把東院姨太太有日遷移的話,說了一遍。玉吉聽了,不由的一怔,半晌道:「好極,好極。人生聚散,本是常有的事。」遂喚梁媽進屋,說有幾件東西,叫她帶過去,免得搬家以後,仍有糾葛。梁媽接過一看,卻是一堆亂書,也有破筆殘墨等物,共總捆了一捆,交給梁媽道:「你問問姨太太,這院存的東西,盡管指明來齲」梁媽一面答應,出了兩院街門,原來自不走穿堂後,兩院是各走一門,拐過一個小灣,方才到了。是日德氏母子有事外出,只有三蝶兒在家,正在房內做活。一見梁媽過來,拿著一捆亂書,隨問道:「半天晌午,你怎的這麼閒在?」一面說,一面讓她坐下,打聽典房的事情怎麼樣了,大爺可在家麼?梁媽請了個安,笑嘻嘻的道:「大爺請姨太太安,問大爺、二爺並姑娘的好。叫我過來打聽,姨太太幾時搬家?我們過來幫忙,」說著,把一捆亂書,放在桌上道:「這是這裡大爺在兩院存的,大爺叫我拿來。還說兩院兒有什麼東西,請姨太太指明,我給送過來。擱了這麼多年,我也記不清,大爺也都忘了。」
  三蝶兒聽了此話,很為詫異,看了看一捆亂書,原無要緊物件,何苦這樣生分呢?莫非聽了搬家,玉吉氣了?因問道:「大爺想起什麼來,這樣細心,難道自今以後,不見面了不成?」隨說把手巾活計放在一旁,下地張羅茶水。又把書捆打開,翻騰一遍,皆是些亂書殘紙。惟有一本,是自己三四年前摹著寫的。
  翻開一看,有當日燈下,玉吉寫的對聯,字跡模模糊糊,猶可辨認。寫道是:「此生未種相思草,來世當為姊妹花。」三蝶兒觸起傷感,迴環看了兩遍,不禁眼辣鼻酸,幾乎掉下淚來。
  梁媽只顧飲茶,猜不明什麼緣故。只見三蝶兒臉上,忽然一紅,忽又一白,一會把仿本放下,一會又拾了起來,彷彿有無限傷心,受了什麼感動似的。有心要勸解兩句,又想三蝶兒心裡,不樂意聽,只得說些閒話,差了過去。又看了回三蝶兒的活計,三蝶兒冷冷的,很有不高興的樣子。忽問梁媽道:「到底你們大爺什麼意思?你要實告我說,若這麼罵人,姨太太雖不明白,我卻不糊塗。」梁媽聽了此話,不知是哪裡的事,又不知從何說起,因陪笑道:「姑娘錯得了。我們大爺可不是那樣人。」
  三蝶兒點頭道:「我也知道,但是我心裡」說到這裡,自悔失言,不由得臉色一紅,便縮口不言了。梁媽道:「姑娘放心,送來這些個東西,原是我們大爺的好意,恐怕二爺唸書,有用得著的,所以叫我送來,並非有什麼意思。難道大爺為人,姑娘還不知道麼?」三蝶兒點了點頭,想著也是。又想玉吉人品,最為渾厚,斷不是滿腹機械的可比。隨用別的話,粉飾一番,免使梁媽心裡別生疑惑。一時德氏、常祿先後回來,梁媽說了會兒話,也就去了。
  那晚德氏熟睡,三蝶兒無精打采的,卸了殘妝,常祿等素知三蝶兒性情,時常的無事悶坐,不是皺眉,便是長歎,且好端端的,不知因為什麼,常常墜淚。先時還背著母親暗去勸解,後來成天論月,常常如此,也都不理論了。這日獨對殘燈,灑了回淚,把仿本打開,一手在桌上畫著,研究那對聯的意思。
  一會合上本,默想當日的景象,又自傷感一番,不肖細提。德氏將住房租妥,訂日遷移。常祿亦挑了巡警,自去任差。一切繁文細事,亦不多表。光陰如駛,時序如流。轉瞬之間,德氏與玉吉分居,過了一個年頭兒了,是時玉吉的家業,已經敗落。
  玉吉是好學的書生,作不得別項營業,日間無事,只靠著讀書破悶。廚中無米,自己也不知籌劃。臨到無如何時,便令梁媽出去,叫個打鼓擔兒來,先賣無用的器皿,後賣頂箱豎櫃。常言說坐吃山空,真是一點兒不假。賣來賣去,連破書殘帖也賣盡了。每日為早晚兩餐,急得滿屋轉磨。看看這件東西,又看看那件東西。看了半日,亦沒有能值幾文的了。幸而這玉吉心裡,極其開暢,梁媽也深明大義,看著玉吉如此,不忍辭去,反倒一心一意的,幫著玉吉兄妹,過起日子來。這日在門外散悶,要叫個打鼓擔兒過來,賣些東西,好去買米。忽見有一婆子走來,喚著梁媽道:「梁媽好哇。」梁媽猛然一驚,回頭一看,不是旁人,原來是舊日街坊慣於說媒的賈婆。梁媽請了安,讓她進去坐著,說家裡沒別人,我們大爺和姑娘,你也都認得,為什麼不進去呢?賈婆搖著頭直是不肯,二人在牆陰之下,就敘起陳話兒來,賈婆道:「大爺的親事。怎麼樣了?」梁媽道:「還說呢!我們老爺太太一去世,家業是花淨了,親事亦不能提了。」隨把玉吉景況,並現在已與德氏斷絕往來的話,細說一遍。賈婆道:「喲,怪不得呢,有幾天我見了阿大姐,她說姑娘大了,叫我有合式的人家,給她提著。我想他們當初既有成議,怎麼又另找人家兒呢。記得前年夏天,我碰過阿大姐的釘子,那時有挺好的人家,她不肯吐口話兒,她說跟西院玉吉,已經有人說著呢。此時又急著說婆家,叫我可哪兒說去哪。」
  一面說,又問現在玉吉於此事怎麼樣?梁媽聽了此話,猶如一個霹雷,打到頭頂上來了。本想忍耐幾年,等著玉吉除服,德氏有回心轉意,成全了美滿姻緣,豈不是一件好事。今聽賈婆一說,前途已經絕望。登時不好發作,只好一答一和,探聽德氏消息。其實心裡,早已替著玉吉灰了一半。說話間,臉上變顏變色的。好不難過。賈婆不知其細,聽著梁媽語氣,頗不喜歡,隨即告別,又讓說:「梁媽你閒著,到我們那兒坐著去呀。」梁媽答應著,便扭頭進去了。
  賈婆看此光景,料著此時玉吉既沒有求親之望,德氏又不樂意作親,正好借此機會,想個生財之道。記得前年惡少張鍔,曾許我三百兩銀子,叫我去說三蝶兒,何不趁此說親,得他幾個錢呢。主意已定,先到張鑼家來,報個喜信。次日清早,便到德氏家裡,來與三蝶兒說親。偏巧這一日正是各旗放餉。德氏早起,去到衙門領餉,並未在家。只有三蝶兒一人,在屋裡梳頭呢。一見賈婆進來,心裡烘的火起,如見仇敵一般,半晌沒得說話。倒是賈婆和氣,問了回好,又問老太太上哪裡去了?
  大爺的差事好啊?三蝶兒放下木梳,坐在一旁,遲了好半日,方才說出話來。知道自己氣盛,不該不答理,此時倒很是後悔。
  隨歎了口氣道:「我也是該死了。梳了回頭,就會接不上氣了。」
  賈婆笑道:「喲,這是怎麼說。清晨早起,怎麼死啊活的說呢?管保是剛一扭身,差了氣了。」隨說著,答訕著走來。細看三蝶兒的頭髮,又誇贊道:「姑娘的頭髮,真是又黑又長,怪不得不好通呢。」三蝶兒也不答言,低頭笑了笑,一把把青絲挽起,過來斟茶。賈婆笑瞇瞇的,沒話找話,說有人問姑娘的好,姑娘你猜猜是誰?」三蝶兒見了賈婆,本不歡喜,又見她面目可憎。語言無味,越發的厭煩了,隨冷笑兩聲道:「大媽說話,真是可笑。大媽遇見的人,我如何猜得著。再說親戚朋友,外間多得很憑空一想,叫我猜誰去。」這一片話,說得賈婆臉上,好不難過。暗想三蝶兒為人,可真個厲害。這麼一句話,就惹得她這樣挑剔。我若不指出她毛病來,她哪知我的厲害。因笑道:「不是別人,是姑娘心裡最合意的人。」說罷,拍掌大笑。
  三蝶兒倒吃了一驚,不知賈婆所見,究竟是誰?正欲追問,忽的房門一響,德氏叨嘮著自外走來,一面與賈婆見禮,口裡還喊嚷道:「好可惡的奸商,每月領銀子,銀子落價,賀點兒暈油、豬肉,連肉也漲錢,這是什麼年月。」又向賈婆道:「你說這個年頭,可怎麼好?一斤雜合面,全都要四五百錢。我長怎麼大,真沒經過。」說著,又問賈婆,今日怎這麼閒在?
  三蝶兒趁此工夫,躲了出來。暗想方才賈婆所說意中人,很是有因,莫非旁言旁語,有人說我什麼不成?越想越可怪,坐在外間屋,一手支頤,納起悶來。忽聽德氏哼哼兩聲道:「這麼半天,還沒下梳妝台呢。賈大媽你看看,這要到人家,行不行啊?一來就說我碎煩,若叫我看過眼兒去,我何嘗愛這們勞神。」
  賈婆陪笑道:「姐姐別說啦。這麼半天,都是我耽誤的。不然也早梳完了。」沒著,又花言巧語誇贊三蝶兒不已。德氏道:「這是大媽誇獎,我同我們姑娘,許是前房女兒繼母娘,不必說大過節兒,就是她一舉一動,我連一生也看不上。只盼個瞎眼婆婆,把她相看中了,我就算逃出來了。」賈婆嗤嗤笑道:「喝,叫姐姐一說,真把我們姑娘要給屈在死。」隨手掀了軟簾,喚言道:「姑娘,姑娘,你麻利梳頭罷。」叫了半日,不見答應。出至外間一看,並無人影兒。轉身又進來道:「姐姐的心高,如今這個年月,哪能比先前。像你我做姑娘時候,要同現在比較,豈不是枉然嗎。是了也就是了,停個一年半載,姑娘出了閣,少爺娶了親,我看你消消停停,倒是造化。」說著,把自己家事,說了一回。又說道:「姐姐是沒經過。外娶的媳婦,決不如親生女兒。我們大媳婦,是個家賊,時常偷糧盜米,往他們家搬運:我家的日子,姐姐是知道的。若非仗你姪女,省吃減用,常常背著姑爺,給我點兒休己錢,你說我家的日子,可怎麼過呀。告訴姐姐說,到底親是親,疏是疏,外娶的媳婦,究竟不如女兒。」德氏聽到此處,不覺好笑。賈婆臉也紅了。不想翻覆這一比較,把自己為人,陷在其內了。隨又改口道:「我們姑爺待人渾厚,只是他公公婆婆,嫌貧愛富,叫我好看不起,」德氏是精明婦人,聽了這段言詞,心裡好笑,反把與三蝶兒的氣,亦笑得忘了。當時又張羅茶,又催著三蝶兒做飯,弄得賈婆子坐臥不安。想道方才的話,頗欠斟酌,不禁臉又紅了。後見德氏母女這樣款待,以為方才德氏並未理會得,反陡起雌膽,信口胡雲起來。三蝶兒本極厭煩,梳完了頭,抓著做飯工夫,便自去了。
  賈婆高高興興,提起草廠張家,少爺名叫張鍔,學業怎麼好,人品怎麼好,又誇他房產怎麼多,陳設怎麼闊綽,說的津津有昧,猶如非洲土人,游過一趟巴黎,回家開謗似的,自以為話裡透話,打動德氏心意。豈知德氏為人,更是沉穩老練,主張堅定的人,任你怎樣說,就是說得天花亂墜,她也是哼呵答應,並不動念的。急得賈婆無法,吃過早飯,猶自戀戀不走,背著三蝶兒,又向德氏道:「俗語說:是婚姻棒打不回。記得前年春天,我同姐姐提過,所說的那家,就是張家的這位少爺。
  你瞧年紀也配合,相貌也配合,合該是婚姻不是呀?」德氏冷笑道:「我卻記不得了。現在我們姑娘,約有五六處都給提婆婆家呢。如果都不合式,再求賈大媽費心,過後兒給提一提。」
  賈婆又做態道:「這不是應該的麼,你還用托付作什麼。告訴你說吧,這門是作親若定了,管保你這一輩子,也是吃著不盡的。」德氏聽了微然的一笑。賈婆道:「大姐怎麼笑哇,養兒得濟,養女也能得濟,難道白養她這麼大嗎?」剛說著,只見三蝶兒進來,賈婆便不言語了。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自此常常來往,一心要與三蝶兒提親。並欲以金錢富貴,打動德氏。三蝶兒見賈婆常來,必無善意。又因那日賈婆說,遇見合意的人,心裡著實懊惱。一日賈婆來此閒坐,便在德氏面前,把那日遇見梁媽,及近日玉吉如何艱窘的話,細述一遍。德氏聽了,並未理會。三蝶兒有無限傷感,背著母親,常常落淚。
  這日德大舅的生辰,每年德氏必遣兒子女兒,前去祝壽。今年因常祿有差,常斌上學,若是母女同去,又無人看家。欲令三蝶兒前去,又不願她與玉吉再見。正自猶豫莫決,忽的德大舅親自來接,並告德氏說:「要留外甥女多住幾日。」德氏也不好阻攔,當日便去了。
  三蝶兒為人,於尋常應酬,本不樂意。此次舅舅來接,料定生辰之日,或可與玉吉相見,亦未可知。遂同了舅舅,歡歡喜喜的去了。誰想玉吉兄妹,均未曾至。三蝶兒盼望兩日,慢說是人,就是祝壽的禮物,亦未送來。滿屋的親親友友,團聚說笑,惟有三蝶兒一人,吃不下,喝不下,坐在屋裡頭,怔怔癡癡的好生煩悶。幸有德大舅母的胞妹跟前的個女孩子,乳名麗格,年紀相貌,均與蕙兒相仿,因見三蝶兒煩悶,走過拉了手,說今日藥王廟異常熱鬧,何不告知舅母,我們姊妹二人,前去逛廟呢。三蝶兒是無聊已極,聽了此話,很是稱意。但恐出去之後,那玉吉兄弟來了,不得相見,遂又懶懶的坐下了。
  麗格哪裡肯捨,用力挽著三蝶兒,告知德大舅,說是去去就回,一直出了大門,迳往藥王廟而來。麗格一路說笑,又打趣三蝶兒道:「姐姐有什麼煩悶事,這樣懊惱?難道你怕老太太給你說婆婆不成?」三蝶兒聽了,如同傻子一般,沒明她說的什麼,隨口笑了兩聲,並未答言。麗格指引道:「姐姐你瞧瞧,大概這個衚衕,就是我玉哥哥蕙兒妹妹那裡。」三蝶兒不由一怔。
  麗格又笑道:「你不愛上藥王廟,咱們上玉哥哥那兒去,你道好不好?」三蝶兒聽了,正合心意,隨令麗格引路,一答一和的,打聽玉吉的近況。走至半途,麗格忽的止步,連說去不得,去不得,我想起來了。三蝶兒驚問道:「怎麼去不得?」麗格道:「玉哥哥心多。今日我姨父生日,他人也沒去,禮也沒去,少時見了我們,反倒沒意思,不如還是去逛廟。」說著,拉了三蝶兒,復往回走。要知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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