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露隱情母女相勸 結深怨姊妹生仇
話說三蝶兒一見聶之先,按住玉吉,嚇得噯呀一聲,仆倒就地,本打算婉言央告不想摔倒在地上,心裡雖然明白,口裡卻說不出話來。急得嗚嗚的亂嚷。忽見德氏走來,喚著三蝶兒起來。三蝶兒一面哼哼,正在昏昏沉沉,恍恍惚惚之際,猛聽德氏喚她,遂長歎一口氣睜眼一看,彷彿身在房中,俯在牀上發昏似的。又聽德氏喚道:「姑娘你醒一醒,管保是魘著了。」
三蝶兒定了定神,敢是作了南柯一夢。只覺得頭昏眼花,身子發懶,翻身坐了起來,一面揉眼,一面穿鞋下地。只聽德氏叨念道:「半天晌午,淨知道睡覺,火也耽誤滅了,賣油的過來,也不打油去。賈大媽走了,也不知道送一送。這倒好,越大越沒有調教了。」說的三蝶兒心裡越發難過,一面理髮,顧不得再想夢景,只推一陣頭疼,不知什麼工夫,竟睡去了。一邊說,一邊幫著做菜。吃過晚飯之後,覺身上懶懶的,不願做活,遂歪身躺在屋內,昏昏睡去。自此一連數日,如同有病的一般。
早晨也懶得起來,晌午亦懶得做活。氣得阿德氏終日嘮叨,只催她出外活動活動,不要鬧成癆玻三蝶兒答應著,心裡卻無主意。有心往西院裡散散悶,又恐受姨媽教訓或是張長李短,講些個迂腐陳言,實在無味。只得坐在屋裡,扎掙做些活計。
這一日向晚無事,德氏、額氏帶著常斌、蕙兒,俱在門外散心。三蝶兒不願出去,獨在院子裡澆花。忽見玉吉走來,笑嘻嘻的作了一揖,咚咚的往外便跑。三蝶兒有多日不見,彷彿有成千累萬的話,要告訴他似的,不想他竟自跑去,也只得罷了。不一會,又見玉吉跑來,喚著三蝶兒道:「姐姐你快來看熱鬧。」三蝶兒不知何事,因問道:「有什麼可瞧的,你這麼張惶?」玉吉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可瞧的,我怕姐姐悶得慌,要請姐姐出去散一散心,何苦一個人兒,悶在家裡呢?」
三蝶兒道:「叫你費心,任是什麼熱鬧,我也不管瞧,你愛瞧只管瞧去。」說著,提了噴壺,但去澆花。玉吉道:「姐姐的病,我知道了。不是挨了姨媽的說,必是那賈大媽氣的。」玉吉是無心說出,不想三蝶兒聽了,滿臉飛紅,暗想道:「賈大媽的事,他怎麼也知道?莫非賈大媽的事,已經說妥了不成?」
隨忙著放下噴壺,搖手向玉吉道:「你既知道,就不便說了。
「玉吉不解其意,只當三蝶兒又受了什麼樣氣,遂悄聲問道:「告訴我怕什麼?決不向外人說去。」三蝶兒一面搖手,又蹩著眉道:「告訴你做什麼?反正是一天雲霧散,終久你也知道。」玉吉聽了此話,越不能解,遂攜手問道:「到底什麼事?
你這樣著急。」三蝶兒歎了口氣,眼淚撲簌的滴下,奪過手來道:「你不要再問了。」說著,擦了眼淚,走進屋內,低頭坐在椅上,一語不發。玉吉也隨後跟來,再三追問,連把好姐姐,叫了幾十聲。又說天兒太熱,不要悶在心裡憋出病來。三蝶兒一面抹淚,一面跺腳,又紅臉急道:「你一定要問我,可是擠我尋死。」這一句話,嚇得玉吉也怔了。想了半日,摸不清其中頭腦。欲待問她,見她如此著急,也不敢再問了。
正在沒個找尋處,忽見德氏、額氏等自外走來。德氏見三蝶兒流淚,怒問道:「青天白日,你又是怎麼了?」三蝶兒忙的站起,強作笑容道:「我眼疼,光景是要長針眼。」一面說,一面以袖掩淚。玉吉也在旁遮掩,方把德氏攔祝不一會,常斌跑來,說兩院我姨父又吐又瀉,想必是熱著了。玉吉聽了,連忙跑去,德氏亦隨後追出。將走到上房門外,就聽得之先連連噯喲,又嘔又吐。額氏在屋內嚷道:「姐姐你快來,幫我一把手兒罷。」德氏答應一聲,三步二步的趕入。之先坐在炕上,嗚哇的亂吐,吐得滿屋滿地都是惡水。額氏站在身後,一手拿了頂針兒,替他刮脊梁。又叫僕婦梁嬤,上街買藥去。一時三蝶兒、蕙兒等,也自東院走來,忙著拿了笤帚,幫著掃地。忽之先噯喲一聲,嚷說腹痛,翻身倒在炕上,疼得亂滾。又要熱物件,去溫肚子。等至梁嬤回來,服了金衣夫署,六合定中,四九子卻暑藥。不想服了之後,依然無效。又把痧藥、紅靈丹等藥,聞了許多,連一個嚏噴俱不曾打,額氏等著急之至,忙叫玉吉、常祿去請大夫,候至九點餘鐘,醫生趕到。德氏等一面待茶,一面把病人情形,說了個大概,又央著醫生細細的診診脈,醫生答應道:「不用你囑咐,錯非與之先相好,我今天萬不能來。方才傻王府請了三天,貝勒福晉,也病得挺厲害,我全辭了沒去,趕緊就上這兒來啦。」說著,進屋診脈。合上兩隻鼠目,一會點點頭,一會兒皺皺眉毛,假作出細心模樣來。
之先一邊噯呦,一面給醫生道勞,說大哥恕罪,我可不起來了。
醫生把二目睜開,說聲不要緊,這是白天受暑。晚上著涼,左右是一寒一火,冷熱交凝,夏天的時令玻說著玉吉等拿了紙筆,請到外間屋裡去立方。醫生把眼鏡取出,就著燈光之下,拂著一張紅紙,一邊拈著筆管,一面尋思,先把藥味開好,然後又號上分量,告訴額氏說:「晚間把紗窗放下,不可著涼。」
額氏一一答應,又給醫生請安,道了費心。玉吉、蕙兒等亦隨著請安。額氏把馬錢送過,醫生滿臉堆笑,不肯收受。還是德氏等再三說著,方才收了馬錢,告辭而去,這裡額氏等煎湯熬藥,忙成一陣。額氏等一夜不曾合眼,本想著一劑藥下,即可大痊。不想雞鳴以後,病勢愈加兇險。急得額氏等不知如何是好,打發常斌、玉吉去請醫生,又怕是痧子霍亂,遂著梁嬤出去,請一位扎針的大夫來。
合該是家門不幸,這位扎針大夫,本是賣假藥的出身。扎針之後,常斌所請的醫生亦已趕到。進門診脈,業已四肢拘急,手足冰涼。醫生搖了搖頭,說昨晚方劑,已經錯誤。大凡霍亂的病症,總是食寒飲冷,外感風寒所致。人身的脾胃,全以消化為能。脾胃不能消化,在上腕則胃逆而吐,在下腕則脾陷而為瀉。現在之先的病,吐瀉並作,脈微欲絕,又兼著連紮十數針,氣已大虧。我姑且開了一方子,吃下見好,趕緊給我信。
如不見效,則另請高明,免得耽誤。額氏聽了此話,一驚非校一面擦淚,一面把醫生送出。回房一看,之先躺在牀上,牙關緊閉,面如白紙。額氏叫了兩聲,不見答應。又叫玉吉等伏枕來喚,急得常祿、常斌並三蝶兒、蕙兒等,亦在旁邊守著,爹爹娘姨父的亂嚷。梁媽把藥劑買來,忙著煎藥。因坐中不見德氏,遂問道:「東院大太太什麼工夫走了?」額氏亦左回右顧,不得主張,急得叫三蝶兒去找。又抱怨德氏道:「好個狠心的姐姐,這裡都急死了,她會沒影兒啦。」三蝶兒亦一面抹淚,忙的三步兩步,來到東院,說是我姨父已經不成了,你還不趕緊去呢!德氏歎一口氣,一語不發。三蝶兒倒嚇一怔,不知此時母親受了什麼感觸,這樣生氣,有心要問,又畏其詞色嚴厲,不敢則聲。一面以袖子抹淚,一面往外走。德氏拍的一聲,拍的桌子山響,怒嚷道:「你姨父病了要緊,你媽媽病了,也不知問一問?」三蝶兒嚇了一跳,不知何故,轉身便跪在地下,淒淒惻惻的道:「奶奶別生氣,有什麼不是,請當時責罰我。
大熱的天氣,奶奶要氣壞了,誰來疼我們呀。」說著,兩淚交流,膝行在德氏跟前,扶膝墜淚。德氏把眼睛一瞥,賭氣站起來道:「不是因為你,我也不生氣。這們大丫頭,沒心沒肺,我囑咐你的話,從不往心裡擱一擱,大生的下流種,上不了高台兒嗎。」說罷,把手巾煙袋用力在地上一磕,惡狠狠的問道:「你跟你玉兄弟,說什麼來著?你學給我聽聽。」
三蝶兒一聽,不知從何說起,嚇得面如土色,顫巍巍的道:「大夫來時,我在裡間屋扶侍姨父,並不曾說些什麼。」德氏呸的一聲,唾得三蝶兒臉上滿臉吐沫。德氏道:「看那藥方子時候,你說什麼來著?」三蝶兒想了半日,茫然不解。細想與玉吉二人,並不曾說過什麼,有什麼要緊話,被母親聽去,這樣有氣。乃慘然流淚道:「奶奶責我無心,誠是不假,說過的便忘了。」一面說,一面央告德氏,指明錯處,好從此改悔。
德氏裝了一袋煙,怒氣昂昂的,走向玉蝶兒眼前,咬牙切齒道:「你不用裝糊塗,昨天你跟玉吉說,逼你尋死,誰逼你尋死來著,你說給我聽敢答言了。」聽到此處,知是昨晚說話,未加檢點,當時兩頰微紅,羞羞怯怯的。德氏呸呸的兩聲道:「好丫頭,我這一條老命,早早晚晚,死在你的手裡。我家門風,早早晚晚,也敗在你的手裡。」說得三蝶兒臉上,愈加紅漲,惟有低垂紅頸,自怨自艾。德氏見其不語,愈加憤怒,乃忿然道:「你說呀,你怎麼不說呀?」三蝶兒一面抹淚,想著西院之先,病在垂危,母親這樣的有氣,實是夢想不到的事,因歎道:「奶奶,奶奶,你叫我說什麼?」說著,拂面大哭。德氏放了煙袋,頓足撲掌的道:「說什麼?你自己想想去罷。」說罷,倒在椅子上,哼哼的生氣,一時又背過氣去。三蝶兒擦著眼淚,俯在德氏懷裡,奶奶奶奶的亂叫,一時梁氏、蕙兒因三蝶兒來找德氏,半日不見回去,亦跑來呼喚。叫了半日,不見答應。又聽上房裡,連哭帶喊,遂走來解勸。拉起三蝶兒,又把德氏喚醒,問說因為什麼這麼生氣?三蝶兒背了德氏,偷向梁媽搖手。梁媽會意,死活拉了德氏,說西院我們太太急得要死,我們老爺已經不成了。三蝶兒亦隨後跟去。
走至西院,忽聽額氏說聲不好,梁媽等搶步進去,原來聶之先已經絕氣了。額氏等措手不及,只顧扶著枕頭,嗚哇亂哭。
德氏、三蝶兒等也望著哭了。梁媽勸住額氏,先把箱子打開,說制辦壽衣,業已來不及,難道叫老爺子光著走嗎,額氏一面擦淚,這才慌手忙腳,開箱倒櫃。三蝶兒也忙著收拾。大家七手八腳,先把之先裝好,停在凳上,又叫常祿出去叫牀。額氏、玉吉並德氏母女及梁媽、蕙兒等,復又大哭一常大家淒悽慘慘的,商量事後辦法。額氏雖稱能事,到了此時此際,亦覺沒了主意。德氏因昨日一夜不曾合眼,又因與三蝶兒生氣。經此一番變故,亦顯得糊塗了。玉吉一面哭,跪在額氏面前,請求辦法。三蝶兒擦著眼淚,先令梁媽出去,找兩個幫忙的爺們來,先與各親友家裡送信。德氏一面擦淚,不知與額氏鬧了什麼口舌,坐了半日,只有擦淚流淚,對於後事辦法,一語不發。額氏亦沒了主意。玉吉、常祿二人、雖是少年書生,心裡頗有計劃。二人商量著,先去看棺材。又叫三蝶兒等防著德氏姊妹,不要天熱急壞了,三蝶兒點頭答應,見母親如此不語,又兼有方才申飭,亦不便多言多語。再去張羅了。一時德氏站起,推說頭上發昏,自回東院去了。
額氏望著之先,仍是亂哭。一手揮了眼淚,醒了鼻涕,望見德氏走後,指給三蝶兒看道:「你看你媽媽,我這麼著急的事,她連哼也不哼。你爸爸死的時候,我可沒有這樣。什麼叫手足?哪叫骨肉?看起你媽媽來,真叫姐姐們的寒心。」說罷,放聲大哭。鬧得三蝶兒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又不知他們姊妹犯了什麼心,今兒額氏一哭,不由得也哭了。蕙兒站在一旁,不知所以。雖說是小孩子家,不知世故,然父親剛然咽氣,母親與姐姐俱這樣哭,變不禁放聲哭了。梁媽把僱來的爺們打發出去,燒完了倒頭紙,聽得額氏屋中這樣亂哭,也不免隨著哭了。鬧得一家上下,你也哭,我也哭。額氏、三蝶兒等越哭越慘,額氏是悼夫之亡,憫於之幼,又傷心同胞姊妹,尚不如僱用僕婦這樣盡心,又想著辦理喪事,手下無錢。又慮著完事之後,只剩下母子三人,無依無靠。兒子雖已成丁,畢竟是幼年書生,不能顧全家計。越哭越慟,哭的死去活來,沒法勸解。
三蝶兒是心重得很,知道自己家事,皆倚著姨父一人。姨父一死,不惟母女們失了照應,若日後母親姐妹失和,如何能住在一起。既不能住在一起,則早日結親之說,也必然無效了。雖我自己親事,不算大事,然母親年老,侍奉需人,若聘與別姓人家,萬不能如此由性。再說哥哥兄弟,又是樸厚老實,循規蹈矩的一路人,專使他守成家業,必能添祖德。然生於今之世,家計是百般艱窘。母親又年近衰老,錯非創業興家,光耀門戶的弟兄,必不能振起家聲,顯揚父母了。越思越苦,哭得倒在地上,有如淚人兒一般。一面擦淚,抬頭望見死屍,又想起人生一世,無非一場春夢。做好夢也是夢,做惡夢也是夢。人在夢中顛顛倒倒的,不願生死,哪裡知道,今天脫了鞋和襪,不知明日穿不穿。一那間,三寸氣斷,把生前是是非非,也全都記不得了。想到此際,又哽哽咽咽的哭了。恨不得捨生一死,倒得個萬緣皆靜。
正哭得難解難分,有聶家親友,聞信來弔。少不得隨著旁人,又哭了一回。梁媽把來人勸祝隨後額氏的從妹托氏,額氏的娘家德大舅爺等,先後來到。三蝶兒倒在地上,哭的閉住了氣。大家七手八腳,一路亂忙。有嚷用草紙薰的,有說灌白糖水的。額氏掩住眼淚,也過來拉勸,連把乖乖寶貝兒的叫了半日,三蝶兒才漸漸的甦醒過來。蕙兒等在旁亂叫,三蝶兒噯喲一聲,哭了出來,大家才放了點兒心。額氏、托氏等連哭帶勸,梁媽等用力攙起,掖在椅子上,輕輕的拍打著,又泡過碗白糖水來,三蝶兒呷了一口,兩隻杏眼,腫似紅桃一般,尤自圓睜睜的望著死屍,潛潛墮淚。額氏與德大舅爺等商議辦事。
德大爺久於辦事,出去工夫不大,找著玉吉二人,看了壽木,買了孝衣布,先作孝衣。又著槓房來人先把皤桿立起,其一切搭棚事情,不肖細述,額氏把一切事項,均托在德舅爺身上,允許著事後還錢。玉吉一面哭,一面給舅父磕頭。因素日孝心極重,抹著眼淚道:「外甥雖然沒錢,情願將父親遺產,全作發喪之用。」德舅爺拭淚拉起,引得托氏、額氏並三蝶兒、常祿等,又都哭了。托氏、額氏等以事後的生計,勸了玉吉半日。
玉吉一心孝父,哭道說:「我父親養我這麼大,憑我作小買賣去,也可以養活母親。日後的生計問題,此時先不必顧慮了。」
一面說一面哭,鬧的托氏、額氏愈加慘慟,無可奈何,只得依了。德舅爺跑前跑後,又忙著印刷訃告,知會親友;又忙著接三燄口,首七唸經,以及破土出殯等事情。額氏見諸事己齊,想起德氏來,不免與托氏等哭了一回。托氏以姐妹情重,少不得安慰一回。又叫三蝶兒引著,安慰德氏去。三蝶兒因哭慟逾節,四肢浮腫起來,扎掙攙著托氏,來到東院。不顧與母親說話兒,遂躺在自己屋裡朦朧睡去了。這裡德氏與托氏相見,也不及為禮,先為兩院喪事哭成一陣。德氏為姐妹失和,少不得閒言淡語的,說了一遍。托氏是來此安慰,不得不調解勸慰。
又問說所因何事,竟鬧到這步田地。德氏一面擦淚,歎了口氣道:「提起話兒長。你不常來,這內中情形,你也不知道。」
說著,掀了簾子,問說:「三蝶兒過來沒有?」托氏搖搖手,德氏悄聲道:「這事瞞不了你。玉吉小時候,最與三蝶兒投緣。
我因沒話題話兒,曾向你二姐說過,將來我們兩人,兩姨結親,這原是孩子時候,妹妹湊趣的話。不想你二姐說話,不知檢點。
如今這兩孩子,全知是真了。前天有賈大媽提親來著,被你二姐知道了。原是姐妹情重,同她商量商量,叫她替我想個主意,就便我們結親,也該當放定納禮,開言吐語的說明了。才是正事。誰想她不哼不哈,不言語,不理我。我同她說了三遍,她說妹夫病著,帶孩子就走了,當時給我下不來台。究竟是怎麼辦,你倒是說呀。倒底你二姐心裡,是怎麼個主意呢?難道我養活女兒的,應該巴結親家,強求著作親嗎?」說罷,眼淚交流,說話聲音,也越來越重了。托氏恐三蝶兒聽見,一面以別的話別了過去,一面悄聲勸道:「你們的事情,也不知同我商議。二姐是那樣脾氣,你又是這樣秉性,論起來全不值當。俗語說:愛親兒作親兒,何必鬧這宗無味的話呢?」說罷,裝了一袋潮煙,聽三蝶兒屋裡沒有動靜,又悄聲道:「幸虧這兩孩子全部老實,若是人大心大,那時可怎麼好呢。依我說,事到這步田地,二姐夫是已經死了,你不看一個,也當看一個。現在各家親友,皆已來到。惟獨你不過去,未免太顯鼻子不顯眼了。」說著,有梁媽等過來,嚷說:「我們太太,抽起肝病來了,請兩位姨太太,快些瞧瞧去罷。這一句話,把托氏、德氏姐妹也嚇得慌了,跑到西院一看,見眾親友左右圍著,德舅爺、玉吉等一面哭,一面按著,常祿忙的跑出,請了位先生來。先生在裡間診脈,陰陽生在外間屋裡,開寫青榜。院裡搭棚的棚匠,繩子竹竿子的亂嚷。又聽門口外,幾聲香尺響,轉運的壽材,已經來到門前,鬧得院裡院外,馬仰人翻,亂成一陣。玉吉、常祿等裡外忙碌。德舅爺跑前跑後,又忙著送先生,又忙著灌藥。亂亂騰騰,鬧了兩天兩夜,直到接三之日,猶自忙忙碌碌,一起一起的接待親友。玉吉見母親病重,急的了不得。
因恐兩院人多,不得靜養,遂同常祿等大家七手八腳,暫將額氏抬到東院,留下樑媽蕙兒專在東院伺候。玉吉在靈旁跪靈。
德舅爺、常祿、常斌並托氏的丈夫文光,皆在棚裡張羅。托氏與德氏姐妹,接待各家女賓。只有三蝶兒一人,自從姨父死時,哭痛過甚,又受了母親痛斥,因此鬱鬱不舒,四肢浮腫起來,身上一回發燒,又一會作冷,頭上也覺著混亂,眼睛也覺著迷離。後見蕙兒過來,說是額氏抽瘋,病得很厲害,由不得動了點兒心,鬧得一連兩日,滴粒不曾入口,睡臥不寧,心裡驚驚怯怯,行動亦覺恍惚了。後來有梁媽蕙兒送了些水果西瓜來,三蝶兒把雙眸微啟,望見蕙兒在此,穿著白布孝衣,彷彿見了生人一般。想了半日,看不出是誰來。梁氏站在地上,連把姑娘姑娘的喚了數遍。三蝶兒合上二目,點頭答應。忽又盡命爬起,問著梁媽道:「你姓什麼?你到我家裡,挑什麼是非來了。」
梁氏嚇了一跳,不知是哪裡的事。隨笑道:「噯呀,我的姑娘,怎麼迷迷糊糊的,連我也不認識了。」說的三蝶兒心裡一驚而悟,自知是心裡迷惑,說出什麼關係話來,被她聽去了,由不得兩頰微紅,倒身便躺下了。梁媽拉了牀被,替她蓋好,悄聲囑咐道:「渴時吃點兒西瓜,有什麼事只管叫我。若能扎掙起來,活動活動,那尤其好了。天兒又熱,屋裡又透風,鬧的熱著了,那可不是兒戲的,本來我們大爺,就急得要死。姑娘若再病了,那還了得。」說著,拉了蕙兒手,又到西裡間屋裡,扶侍額氏去。
不想此時額氏,直挺挺躺在炕上,業已人事不知了。嚇得梁氏、蕙兒面如土色,急忙與西院送信。驚得德氏、托氏、文光、玉吉等,全部趕緊過來,德氏進前一望,摸了摸四肢冰涼,圓睜兩隻眼睛,已經絕氣了。文光等嚷說快抽,德氏就嚷說撅救。玉吉伏在枕上,連把奶奶、奶奶叫個不祝托氏亦著了慌,顫巍巍的摸了摸胸口嘴唇,眼淚在眼眶裡含著,淒悽慘慘的叫聲二姐,引得德氏、玉吉也都放聲哭了。文光把玉吉藏起,問說:「你奶奶的衣裳,放在哪裡呢?快些個著人取去。再遲一刻,就穿不上了。」托氏與德氏姊妹,只顧亂哭,玉吉亦沒了主意,搶天呼天的跪倒地上。德舅爺亦哭個不往,勉強拉起玉吉,又見茶役回來,說燒活引路香已經齊備。和尚師傅們,靜等著送三呢。急得德舅爺連連躲腳。眾家親友也有聽見哭聲,跑未勸慰的。玉吉把鑰匙尋出,慌忙翻箱倒櫃的,去找衣裳。
比那之先死時,更加十分忙亂。大家把額氏衣服先行穿好,搭到兩院上房,停在牀上,又忙著西院送三所來親友,看了這般可慘,無不墜淚。大家一面哭,一面勸著玉吉,說辦事要緊,不要僅自著急。俗語說:「節哀盡孝,為人子只要生盡其心,死盡其體,也就是了。難道不葬父母,兒子臨時哭死,就算孝子麼?說的玉吉心裡,極為感激。當時忙亂送三,連那和尚茶役及鄰居看熱鬧的聽了,全都眼辣鼻酸,替著玉吉兄妹難過起來。大家淒悽慘慘,送至長街,看著把車馬焚了,然後散去。
玉吉跪在街上,先與德舅爺磕頭,哭哭啼啼的,求著費心。又哭道:「母親多麼大,娘舅多麼大。母親一死,外甥已沒有疼顧了。」說著,淚如雨下。德舅爺忍淚攙扶,勸說不必著急,你這兩件大事,都沒有舅舅承當,你就先回去罷。我帶你常祿哥哥,先瞧棺材去。當時與玉吉告別,帶了常祿,看了合式的一口棺木,並把接三前後的事情,一律辦妥。又邀著槓房的伙計,明日到聶家商議,好多預備一分官賴,言明價錢,其餘的瑣碎事情,盡有常祿等分頭忙亂,筆不多贅。
單言三蝶兒屋裡,自聞額氏一死,猶如鋼刀刺骨,萬箭攢心的一般。只可憐當時天氣,正在中元節後,斜月照窗,屋裡孤燈一盞,半明半滅,獨自躺在炕上,冷冷清清,淒淒切切,哭得死去活來,無人過問。幸有茶役過來,收拾廚房家俱,忽聽屋子裡隱隱哭聲,彷彿魘著了似的,當即跑至西院,告知玉吉,說東院屋裡,有人閉住氣了,你趕快瞧瞧去罷。玉吉不待說完,知是三蝶兒有病,今因姨母一死,急上添急,必是哭痛過甚,閉往年了。當時跑了過來,掀簾一看,見屋裡靜悄悄,無動靜,只有三蝶兒一人將頭握在枕下,斜搭一幅紅被,正自悲悲咽咽的哭呢。玉吉把蠟燭移過,探頭往裡一望,見三蝶兒面上,有如銀紙一般,口張眼閉,嬌喘吁吁,一派慘淡形容,殊覺槍楚,玉吉也不顧喚人,輕輕的拍她兩下,顫顫巍巍的叫聲姐姐,剛欲說話,三蝶兒便翻身坐起。玉吉倒嚇一跳,幾乎把蠟燭失手,往後一退。卻被三蝶兒一把緊緊挽住手腕,兩眼望著玉吉,又復悲悲咽咽的,低頭哭了。玉吉不解其意,只道能夠起來,便無妨礙,隨將手燈放下,坐在一旁,見她如此悽慘,亦隨著哭了。三蝶兒自覺忘情,本有一肚子委曲,此時見了玉吉,彷彿一部史書,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了。一面擦淚,放了玉吉的手道:「你我兩人,是姨父姨媽的寶貝。自今以後,我們便沒人疼了。」說罷,撫面大哭。玉吉扎掙勸道:「姐姐不要心窄,你若急出好歹,豈不叫姨媽著急麼。」一面說一面用孝衣擦淚,又悲悲切切道:「你盡管放心,我橫豎急不死。」
三蝶兒聽了此話,知道自己的心,玉吉全部知誼,很覺感激。
但恐他人聽去,有些不便,遂歎口氣道:「我不為別的,姨父姨媽一死,你家業零落了是小,連你的功名學業,也自此便完了。」說著,自歎命苦。又說:「你我此時,不如死了,倒也乾淨。等到來生來世」說到此處,自覺失言,不禁紅潮上頰,玉吉亦頓足道:「姐姐疼我的心,我全都知道。只現在死喪在地,本來我姨媽就終日發怔,姐姐若再急壞了,叫我對得過誰呀?」說罷,兩淚交流,引得三蝶兒,亦嗚嗚哭了。
忽有常斌走來,說德大舅已將諸事辦妥,等你商量呢。玉吉一面抹淚,來至西院,見座上僧人已經入座,鋪排侍者,喚說本家跪靈。玉吉奠了回酒,趕忙到廂房裡面,去見德大舅。
在座有許多親友,玉吉也不及周旋,伏在地下,先給德舅爺磕頭。眾人亦即站起,因玉吉年紀不大,如此聰明沉穩,實不易得。只可惜幼年英俊,父母雙亡,真是可憐的事情,隨皆動著道:「夜已深沉了,少爺吃什麼了沒有?俗語說:爹死娘亡,斷不了食嗓。現在父母大事,全部仗恃你了。倘若有了災病,誰來替你?」說著,便叫廚子先給玉吉開飯。玉吉一面稱謝,搖手連說不餓。德舅亦一面勸的,一面把所辦的事情,告訴明白。方說方才陰陽先生未開告榜,說未天日乾,有些不好,至多能擱上七天。若等著一同出殯,不但乍屍,還是鬧火漆。依著我說,死了死了,就是多停幾日,終久也須埋的,不如早些安葬,你父母的心裡,反倒安靜了。方才與你姨媽,已經商妥,索性給日子縮短,連你父親三天經,全都不必念了。一來省心,二來省錢,留你們後手,還得過日子呢。自要是你有孝心,哪怕是週年唸經,冥壽唸經呢。」說著,把槓房單子,遞與玉吉。
說原槓價銀,折成兩分槓,仍是那些銀子。把無用的紅牌執事,去了一半。這樣車樣馬,小拿兒鼓手,一概減去。雖然憨蠢一點兒,然窮人不可富葬。這個年月,誰也不能笑話你。只要你心中要強,那就是孝敬父母。」玉吉連連答應。又伏在地上,磕了個頭。眾人見玉吉臉上,現不滿意的顏色,遂齊聲勸道:「大少爺大少爺,就那麼辦罷。大舅說的話,都是實情。出殯之後,咱們把一切事情,全都圓上臉,比什麼體面都好。一來你父母死後,躺下沒背著債。二來你們兄妹,還得燒錢化紙,爭強要勝呢。若父母一死,把家業都花淨上,以後叫親親友友,誰不笑話。」玉吉聽了此話,又刺心,又難過,無奈是一番好意,所以也不敢搶白,只得委委曲曲的低頭應了。
當時把訃聞帖上,加了一行小字:擇於二十九日伴宿領帖。
三十日辰刻發引。仍著幫忙的幾個人,盡早分送。一面與德舅爺商量,說父母去世,本旗的佐領領催尚不知道,應當怎麼報法,望大舅想個主意。德舅爺沉吟半晌,皺皺眉毛道:「說到這裡,我還要問你呢。此時報不報,原不要緊。你求你父親的同寅,多請十天假,無論如何,先把初二的俸銀,領到手裡,至說你母親病故,我想此一切,很不必報佐領。既然你沒有錢糧,為什麼便宜領催,不吃一分孀婦錢糧呢?」玉吉搖頭道:「這倒不必。堂堂的男子,要一分空頭錢糧,值得什麼!搪不得饑,解不得困,對於國家費用,還落個冒領名義。我想拿他吃飯,終久總是靠不祝」說罷,連連搖首,只說不必。德舅爺道:「孩子你過於糊塗。旗下事情,你也摸不清。說句簡截話罷,你若不吃,旗下也照舊支領。不但國家社會不知你的情,倒給領催老爺留下飯了。與其便宜旁人,何不自己吃呢。」玉吉心裡,說得信了。一時和尚下座,大家忙亂喝湯。玉吉在屋裡院裡,不得不週旋一回,然望著父親金棺,母親內寢,由不得搶地呼天,愈加哀痛。過了一日,又為母親接三。不料天氣太熱,玉吉哭痛過節,晚間便躺在炕上,昏昏的睡去。要知端的,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