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驗血跡普雲入獄 行酒令秋水談天

  話說烏公帶了僕人瑞二,到了左翼公所,早有槍兵,回了進去,鶴、普二公並協尉福壽等,全部迎至階下。福壽把連升、潤喜如何將普雲拘獲的話,回了一遍。烏公升了公座,先把連升、潤喜等一齊叫來,問說捕獲普雲,你們有何見證?連升道:「探兵連日探訪,見普雲的面色,很是張惶。論他與文光的感情,很是親近。此次文家事發,他該當每日前去,才是交友之道。不但他每日不去,自此次出事後,他連一趟也沒敢去。大人想情,這不是無私有弊,可疑之點嗎?」烏公點了點頭,隨命福壽等,帶過普雲來。左右齊聲嚷道:「帶上來。」只見茶鼻樑德樹堂,還有幾個穿號衣的官人,連拉帶扯,把普雲帶過來;喝聲跪下;普雲是嫌疑犯,項下帶著鐵鎖,穿一件白夏布大褂,下面是白布褲子,兩條腿上,帶有許多血跡。走到公案以前,低頭跪下。烏公坐在正中,看了個逼真逼切。又見他腿上有血,暗想道:「天網恢恢,真是疏而不漏。」隨問道:「你叫普雲嗎?」普雲低著頭,結結巴巴答了一聲渣,立時他渾身亂抖,現出畏罪的神情來。烏公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錄?同文光甚麼交情?詳細說來。」福壽亦喝道:「你是哪一旗哪一牛錄同文光甚麼交情,大人問你呢。」普二又結結巴巴的說道:「我是鑲黃旗滿洲普津佐領下人。」說到此處,想欲把差使說出,又恐怕銷除旗擋,打丟了錢糧,隨口又接道:「我可是閒散。」烏公道:「你到底有錢糧沒有?莫非你自己不知道嗎?」普二道:「沒有。」烏公道:「你同文光是甚麼交情?」普二道:「我們是本旗親戚。」烏公又問道:「是什麼親戚。」普雲道:「乾親。」這一句話,引得烏公等反倒笑了。隨喝道:「乾親算什麼親戚?究竟是親戚不是?」普雲道:「不是。」福壽喝道:「不是親戚,你怎麼說是親戚?乾親家不算親戚,你同他什麼交情?怎麼相厚,為什麼認的乾親?
  你仔細向大人說說。」普二遲了半晌,顫顫巍巍的回道:「文光家的事,我可不知道。」福壽又喝道:「沒問你那個,問你與文光家裡。是什麼交情?」普二又回道:「洋報上竟胡說,我跟蓋九城,哪能夠有別的。」烏公拍案道:「有沒有我不知道,你幾時到文家去的?「普二道:「文光的女兒,認我作乾爹,我常到他家裡去,穿房過屋的交情,不分彼此。」烏公點了點頭,遲了一會,又問道:「前幾天你去了沒有?」普二抬了抬頭,望見烏公問他,又低下頭說道:「沒去。」烏公拍案道:「胡說!你實說到是去了沒有?」嚇得普老二渾身亂戰,遲了半日道:「去過一次。」烏公冷笑道:「一次兩次,我到不問。你說的這一次,是何日何時呢?」普二遲了半日,不敢答言。鶴公、普公並協尉福壽等,連問數遍,又喊道:「再若不說,可是找打。」普雲遲了半比顫巍巍的回道:「上月二十六日,我們文大嫂子,帶著姑娘兒媳婦,往他大舅家裡行人情去,是我給憑的孝衣,別的事我不知道。」烏公道:「你不知道的,我也不同你。春英是怎麼死的?你必知道。你若是實話實說,我必然設法救你。你若一味的裝糊塗,可是自尋苦惱。」
  一面說。一手把團扇拿起,扇著問道:「你的生死,就在乎你了。」
  普雲聽了這一句,登時嚇得大哭,結結巴巴的道:「大人明鑒。春春春英英死的時候,我我我沒在場,怎麼死死死的,我我哪裡知知道啊!」烏公搖著團扇,冷笑兩聲道:「這麼問你,你如何肯說。」隨明令官人道:「把他梏起來!」左右一聲答應,挪過幾塊破磚、兩根木棍來,又把麻辮子等物預備停妥,嚇得普雲魂飛魄散,面如銀紙一般,口裡把大人兩字,叫得震耳,隨口又百般安告。福壽道:「你自己作的事,好漢子該當承認,幹什麼委委曲曲,哭紅一鼻子呢,」鶴公亦喝道:「若怕受罪,就趕緊說實話,別這麼苦作情。世間的因因果果,絲豪不爽。不管你如何虧心,橫豎天網難逃,神目如電。你不用瞎害怕,假著急。不是你害的,你要說;是你害的,你也要說。不怕我們翼裡,聽你的罪過重,再給你往輕裡摘呢。反正是不說實話,叫作不行。」普雲一面抹眼,委委曲曲的哭道:「大大大人,我是真冤枉。」說著伸出兩手,撫眼擦淚,抬起頭來道:「春春英被害,是缸兒裡沒我,岔兒裡也沒有我,把我帶到這裡,豈不是活活活要我命嗎?想想想不到啊!官衙門裡,也愛聽洋報的話。」說著,把那洋報館罵個不休,又數數落落的道:「大人大人想情,必是我得罪人了,所以才亂給捏合。要按報上說,我成什麼人了?大人是聖明,您給我分晰分晰,」烏公搖搖頭,歎口氣道:「我不打你,你是誠心靜意的同我裝傻。」因指其血跡道:「你也低頭瞧瞧,殺人血跡,現在你身上帶著,竟敢粉飾撒謊,欺負我不肯打你,真是可惡之至。」乃厲聲道:「梏起來!」左右一聲答應,登時把麻辮備妥,一人站在身後。挺住普雲脊骨,隨把編成的麻辮,箍在普雲腦上,那人站在身後,用力一擰,普雲噯喲一聲,登時就昏了過去。那人把手一鬆,不一時,普雲又明白過來。把「大人饒命,我說」連聲說聲說個不祝烏公坐在椅上,把扇子一抬,官人把麻辮放鬆,普雲挺著脊背,直著兩隻駱脯,翻著眼睛,皺著眉毛,結結巴巴的道:「殺人的事,我真正不虧心,實實在在的不知道。」烏公聽了,不由大怒,正欲再令人梏起。普雲口裡百般央告道:「大大人饒命,容我細細的說。」福壽道:「你那身上血是哪裡來的?
  快說。」普雲道:「血是哪裡來的,我也不知道。炎天暑日,不知在何處蹭的,或是鼻孔流的血。我因一時疏忽,沒能看見,亦未可知。怎麼大人說。一過是是是殺人的血呢?」烏公道:「胡說。明明是一遍血跡,您不實認,還這樣狡展。」普雲低下頭去,顫顫巍巍的不敢則聲。烏公搖著扇子,冷笑了兩聲道:「普雲,你作的事情,我這裡早有報告。你不肯認,也是不行的。不過受些刑罰,臨完了還得說。你這是圖什麼?依我勸你,你實話實說,你與蓋九城,有什麼拉攏?你二人誰的主謀?為什麼害的春英?您把實話實說了吧。」普雲一面抹淚道:「大人說的話,都是街上謠言,我平日安分守己,多一步不敢走。
  文光家裡,我倒時常去,我那乾嫂子待我如同親兄弟一般。我有了壞雜碎,還對得過文光嗎?」烏公道:「別的事我先不問,還告訴你一句話,你要記在心裡。我這裡問你,您說與不說,到無關緊要,反正這件事,不能怨你。我看你公公正正,很是個又規矩又老實的人。錯非蓋九城,尋樣嚇呼你,你也行不出來。一來她嫌著礙眼,二來要一計害三賢,把春英夫婦,一同害死,好出她羞惱之氣。你的事也卻不在你,你也是被逼無奈。上了了娘兒們的當了。你若是明白的,把前前後後實話實說,滿供在范氏身上,把你就洗刷清了。雖說殺人償命,若按著律例上說,主動的兇手,造意的兇手,都算正凶。幫凶的吃點苦頭,也沒有抵償罪過。像你這樣話不說,一味撒謊,一直往正凶裡巴結,我亦不能管了。」隨喚官人道:「來呀,先把他帶下去,明天送衙門。冤與不冤,叫他到衙門說去。」
  左右答應一聲,正欲退下,普二連聲嚷道:「大大人別生氣。救命救命,要這麼一來,豈豈不苦了我麼?」鶴公道:「你說實話呀。」普二磕頭道:「這件事實在沒有身裡切近,我也摸不清。」烏公搖首道:「仍然不說實話,明天解送提署,轉送刑部定罪。你愛認不認。」說罷,喝令官人,帶下暫押。
  普二也不敢再言,淒悽慘慘的退了下去。烏公、鶴公等退人休息室內。烏公道:「我著普二臉色,頗為可疑。又兼他身上有血,簡直是確而確了。現在市隱、淡然皆在我家裡等候,據他們說,也是普雲,不知你們二位,眼光怎麼樣?」鶴公道:「是也許是,無奈他身上血跡,不似是殺人濺的。過了這麼多日,豈有那行兇衣服仍舊穿著呢?再說這麼熱天,能不換衣服呢?」
  烏公道:「我看那血跡像是瘡血。不過他被了嫌疑,不能不根究到底,問他個水落石出。少時我問問市隱,等晚上涼快了,我再細問普云。」鶴公道:「這辦法也好。閣下先行一步,問問蘇、原二公,有什麼新奇事故,咱們到正堂宅裡,見面再說。」
  普公道:「依我說,不必麻煩。今晚把文書辦好,明日清早,先把普雲掌上去,冤與不冤,叫他衙門說去。你們二公意見以為何如?」烏公沉吟半晌道:「不妥不妥。普雲既已捉獲,據我想,解不解的事,只恐屈誣好人,倒是我們的錯過了。」說著,拱了拱手,與鶴、普二公告辭,忙著回去。
  此時那市隱二人,坐在烏公書房,等候已久,因不見烏公回來,甚為煩悶。市隱靠近書案,一面與淡然閒談,一面在破信皮上,寫了數字,遞與淡然道:「我這兒有一首詩,若贈與文范氏,非常切當。」淡然接過紙來,將看了第一句,忽見烏公回來,二人忙的站起。烏公道:「好熱好熱,二位受等了。」
  說著,更換衣服,又連聲聲道歉,說淡翁初次降臨,偏你我這樣忙亂,真是太不敬了。淡然亦笑道:「恪翁說哪裡話來,我輩相交,不拘於形跡,隨隨便便,倒是很好。」市隱亦插言道:「淡然不是外人,彼此皆不拘泥,才是道理。」說著,更向烏公打聽普雲的神色,是否此案原凶?烏公把公所情形,並所訊口供,身邊的血跡,一一說了。市隱拍手道:「快極,快極。普雲被獲,真是大快人心的事。」又向淡然道:「你把我那首詩,也讓恪翁看看。」烏公道:「什麼事這麼高興?」淡然忙的遞過,二人一同看道:「自為禽獸行,反興兒女獄。殺子復殺媳,此心真酷毒。」烏公道:「這叫詩麼?」市隱道:「不是詩是什麼,管保這二十個字,是那哪范氏的定評。」烏公道:「這事可不能倉卒,一生評論非到蓋棺時,不能論定。
  究竟這件事,尚無一定結果,你焉能速下斷語。」市隱道:「不是我一人這樣說,您問淡然,那日普雲樓上,我見過普雲一面,看他那舉止動作,聽他那說話口氣,決不是安分良民。記得喝酒時候,淡然好言勸他,他是極口辯證,死說是傳聞失實,並沒那麼宗事。其實是賊人膽虛,越掩諭越真確,越粉飾越實在。連一絲一毫,也欺不得人。淡然亦連說不錯,又說普云為人,是個小無二鬼。家有當佐領的哥哥,他是任什麼事也不管作,終日在文家起膩,買點兒東西,跑跑道兒。左右是義務小使,普雲也最慇懃,不管什麼事,都往前伸腦袋。嘴兒又甘甜,臉上又透媚氣,我想纏來纏去,早晚是一團亂絲,無法可解。我知道身臨切近,所以極力勸他,襯早兒遠避嫌疑,免得蜚言逆語,好說不好聽。誰想他不肯承認,反說我血口噴人,不談正事。如今有經案發現,旁人疑他,我也是不能無疑。不是我背地談人,我見市隱對這件事非常注意,所以才出來幫忙。
  把日平所知的事情,說個大略。究竟是普雲與否,兄弟也不敢懸揣。」
  烏公愕然道:「本來這件事,是不能懸揣的,可疑的地方固然少。似是而非的地方,也實在很多。才我問普雲,見他那臉上顏色,頗形驚恐。若依我們普大人的辦法,不管他冤不冤,明天就解送提署。我想這件事,不能鹵莽。還求你們二位,替給想個法子。」淡然一手理須,正容而坐,市隱亦走來坐下,一面點著煙卷,笑哈哈的想道:「我想這件事,也是真該慎重。
  不必說你們貴翼名譽要緊,就是我們私人調查,也得細心研究,斷不是胡鬧的。」因指淡然道:「淡然的心思細,趁此無事,請將先時口供,及連日的白話報秋水的來函,並連升、潤喜、錳福、德樹堂的報告,一齊拿出,咱們好細細兒看看。」烏公連聲說好,隨令瑞二,把協尉福壽,並連升、潤喜二人,先為喚來。又開了一個紙條,叫科房的書手,把存案的供詞報告,一並檢齊,送來查看。瑞二答應出去。
  淡然搖手道:「這些案卷,據兄弟看著,無非具文,翻閱幾回,也未必有何疑點。我們討論此事,要以屍場的情形為斷。」
  因間市隱道:「驗屍那日,你去過沒有?」市隱道:「驗屍前一日,我同著秋水,恪謹一同去的。」淡然又問道:「廚房的水缸,是倒在地下還是未曾倒呢?」烏公愕然道:「沒倒。」
  淡然笑了笑道:「那就是了。」又問道:「阿氏的傷痕,究竟是真啊是假呢?」烏公道:「傷是不錯的,頭頂、右肋,共有兩處擊傷,大概是木棍打的。我看阿氏形容,慘慟已極,驗屍時哭的很慟,決不是滿臉煞氣,殺人不認的神色。」說著把阿氏口供,並連升、潤喜的報告,一並令瑞二取出。三人圍著冰桶,一面查看。烏公與市隱說道:「倒底是談然見識,與平常人不同,開口先問水缸,這就是要緊地方。我那日忙忙慌慌的,也沒顧得細看。今被淡然提起,我才恍然大悟。」市隱亦連連稱是。淡然道:「別的事小,第一是出事之後,那文家的街門,是開著的,還是關著呢?須要根究明白,才有研究的價值。」市隱亦猛然省悟,連說:「淡然大哥,真是高見。我在這一層上,實在的疏忽了。」烏公道:「我也是事情多,顧不及了。那日把文光拘來,我該當問問他。誰想問案的時候,我的腦筋不靈呢。」市隱道:「如今不必後悔,好在這件事,也容易打聽。」淡然亦笑道:「事緩則圓。沒有不露風的時候。
  普雲的品行,我雖盡知,然是否是普雲的原凶,我可不敢必。
  只要文光家內,平素沒有旁人,一定是普雲所為,決沒有第二個人。若是廚房水缸是倒著,是不倒著,內裡也總有毛玻只要是街門開著,一定是另有姦夫,幫同謀害。若是街門關著,則動手的原凶,出不去院裡人了。」
  這一篇話,說的蘇、烏二人,連連點頭,贊說原淡然的見解,實在高明,我們這麼許多日子,並沒研究到這一層上,合該是翼裡露臉,明日普雲解送提署,這一案就許有了頭緒了。
  淡然兄所談的幾件可疑之點,我另委人查查,或者得出真情,說罷,呼喚僕人等,預備晚飯,要留著原、蘇二人,痛飲幾杯。
  晚間在左翼公所,好看看普雲的神色。市隱是惦著學務,忙著要走。淡然因初次來訪,諸多不便。又因秋水的事情,要約著烏、蘇二人,明晚在餘園飯莊,聚會一日,烏公推辭著有差,又云正堂宅裡,明日有事,請著原淡然改訂日期,烏公要自己備酒。市隱亦攔道:「恪翁的差事忙,他既這樣說,當然當真有事。依我的主意,明天餘園飯局,不是改個地方,我有幾位至友,都是巡警廳探訪局的人,自此案發生後,他們也日夜研究,時常的找我。明早多備上幾分貼,定一處清潔所在,咱們好聯絡聯絡。一來為熱鬧,二來也打聽打聽他們是怎麼調查的。」
  烏公道:「如此很好。二位既這樣費心,容日我再為道謝。
  若能與聞秋水見面,請把兄弟的苦衷,代為述明,那尤其圓滿了。」說罷,拉著市隱,仍欲留飯。又嗔市隱不該著不替挽留淡然。市隱道:「他亦實在有事,留也是不能成的。」淡然亦亟力辭謝,急急忙忙同著市隱去了。烏公送至門外,拱手而回。
  晚飯已畢,又到左翼公所,審問普雲一回,連打三次,普雲是堅不承認,只認說二十六日上午,因為賃孝衣,到過文家一次。自春英死後,至今未去。身上血跡。確是生瘡的膿血。
  及致脫衣相驗,那普雲腿上,又的確有瘡,鬧得烏公心裡,也猶疑不安。只得告知科房,明日把嫌疑犯普雲,先行送署。又叫過連升來,問他是什麼緣故?連升、潤喜等張口結舌,不知所以。只說普雲可疑,而又毫無證據。烏公不由的著了慌恐,一面叱令連升再去調查,一面與鶴、普公通了電話,說普雲的口供,不似殺人兇犯。身上血跡,卻是瘡療的膿血,請向提憲稟明,至要至要。當晚又寫了封信,把普雲不似正凶的疑點,告知市隱。市隱見了此信,也納悶的了不得。當日與淡然相見,又約了聞秋水等,晚間在煤市街三義館相見。市隱與淡然二人,先往等候。工夫不大,聞秋水匆匆進來,一手摘了眼鏡,與淡然、市隱見禮市隱一面笑吟吟的讓坐,笑問道:「你同恪謹,因為什麼事,這樣生分?」秋水一面擦臉,一面笑著道:「這事你不怕打聽。咱們是朋友相交,並沒圖他什麼。像他那趾高氣揚,拿腔作勢的神氣,我實在不敢已結。再說我們幫他的忙,他那宗神氣,誰還敢近他呀。」市隱攔道:「先生你不必犯牢騷,到底因為什麼?你說給我聽聽。」秋水道:「事情卻不大,只是氣兒難生。」說著抓一把白瓜子,一面嗑著道:「因為阿氏一案,我東奔西跑,費了九牛二虎的勁,好容易查清了,那日同你散後,我恭恭敬敬,跑到他府上去,同他究研,他說連街談巷議,都說阿氏冤,你有甚麼證據,說阿氏不冤呢?我當時也沒有抬槓。臨完了,電鈴一響,他說正堂宅裡電話找他。
  他立時就要走。對我說,得了消息,給他送信。你們二位想想,誰是他三輩家奴哇,我們不圖名,不圖利,按著朋友相交,給他幫忙。像這麼對待我,下得去麼?有堂官的電話,立時他得去。我小子白跑白忙,算是活該受累了。世界交朋友,有這麼熱心的嗎?」一面說,一面有氣,引得淡然、市隱反倒笑了。
  淡然一面斟茶,一面笑道:「快休如此。恪謹為人,也不至如此。秋水老弟,未免錯怪了。」市隱亦笑道:「這是哪裡說起。恪謹若是那樣人,我早就不理他了。非因他是翼尉,我才護他。想世間朋友相交,第一以知心為尚。像你這個小性,我實不敢謬贊。」說罷,哈哈大笑,鬧得秋水面上,不由的紫漲起來,心裡是又急又惱,欲待分辨,又不能分辨,冷笑兩聲道:「你說我小性兒,我就小性,你說好不好?」市隱又笑道:「你不要心裡不服,用那麼大信套,寫那麼恭敬字,把欽加二品銜,左翼翼尉的字樣,抬起五六頭來,不是損人嗎?」說的秋水也笑了。淡然坐在一旁,亦拍掌大笑。忽有走堂的進來,回說:「項老爺來了。」三人忙的站起,只見竹簾一起,走進一人,年在三十以外,英眉武目,氣宇軒昂,穿一件竹灰官紗大衫,足下是武備官靴,見了蘇市隱,忙的見禮。市隱指薦道:「這位是聞秋水。這位是原淡然。」又指那人道:「這位是項慧甫。」又悄向秋水道:「這就是探訪局項慧甫。」秋水點頭陪笑,三人忙的見禮,各道久仰,謙謙讓讓的坐了。然後有慧甫的同事何礪寰、黃增元等二人,先後來到。又有市隱的至友謝真卿,隨後趕到。此人是某科優貢,終日際流連詩酒,倚著祖上產業,不務生理。對於社會公益,極其熱心。向與蘇市隱最為同心。恰與聞秋水是一樣性情。大家相見畢,通了姓氏。
  走堂的淨上桌面,大家謙讓半天,讓著項慧甫坐了首坐,真卿次座,再次是原淡然、何礪寰、聞秋水、黃增元,市隱在主席相陪,謙著要酒。先要了幾樣冰碗,預備下酒。市隱是飲量最大,等不得菜品上齊,先與首坐的慧甫,猜起拳來。秋水是存不住話,先把阿氏名聲如何不正的話告知眾人,又把報紙上混淆黑白,不問是非的話,痛斥了一回。眾人都默默不言,只說阿氏一案,現在無法,但看刑部裡最後如何定擬了。淡然亦一面飲酒,把昨天翼裡,如何把普二捉獲,如何他身上有血的話,細說一遍,眾人皆驚得不已。惟項慧甫與聞秋水兩人,都面面相視,不作一語。市隱心裡,本想是聯絡同志,調查阿氏、范氏,究竟是何等為人。不想有秋水在此,不能開口。今聽聞秋水貶斥阿氏,又痛詆白話報,種種不辨是非的地方,遂接口道:「阿氏為人,究竟怎麼樣,誰也說不定。現在左翼公所,因為輿論攻擊,無可如何,昨天將嫌疑犯普雲業已拿獲。因他身有血跡,常與文家往來,不能沒有嫌疑,今日已解送提署了。
  想過部之後,當能水落石出,此時何苦饒舌。」
  秋水笑了笑,假作不聞。增元道:「秋水兄以為如何?」
  秋水冷笑道:「此事實難料定,調查之行,不敢渭獨具隻眼,識其隱奸。而生在這一犬吠影,百犬吠聲,沒有真是非的時代,只可緘默不言倒也罷了。」市隱笑道:「秋水的說話忒傷眾、難道庇阿氏的,都是狗了不成?」秋水也自漸失言,不由的面紅耳熱,遂笑道:「我說是如今時代,並非辱罵世人。我們在坐的人,誰也不能挑眼。」真卿鼓掌道:「好一張快嘴。我們是狗先生,惹不起你,好不好?」說罷,哈哈大笑,引的合座諸人俱都笑了。秋水面上,越發難過起來。增元解和道:「猜拳猜拳。」說著,便向慧甫道:「起這來。」淡然與市隱二人,亦三星四喜的喊叫起來。惟真卿、秋水二人,素有書生習氣,不樂拇戰。因見市隱等如此有趣,不免亦高起興來。真卿站起道:「我有一個酒令,不知善飲諸君,贊成能否?」市隱等忙的止拳,問說何令?淡然搖手道:「你們不用問,凡行酒令,沒有不悶人的,為什麼歡歡喜喜,不助點兒豪放氣,偏弄個酒令兒悶人呢?我不贊成。」增元亦笑道:「我不贊成。」礪褒道:「贊成者請起立。按本章程第三條,以多數表決之法表決之。」話未說完,引得慧甫、秋水等笑個不祝慧甫道:「國會未開,他把議事細則,先就規定了。」說的市隱等亦都笑了。
  大家起立一看,除去原、黃二人,仍占多數。真卿道:「多數表決,我要發令了。」中隱道:「別忙。我要阻令。令官下令,須要雅俗共賞,不加悶人的令兒,方可通過。不然,本兄弟決不列席。」礪寰道:「今日聚會,不比往日。既為著阿氏一案,彼此研究,務必要不失原題,才算有趣。」
  秋水點了人數,笑著道:「在座七人,可以七字為令。或是飛花,或是頂針續麻,我想都好。」淡然道:「我們是一不拗眾,勉強遵命。只要不定人,我們無不認可。」慧甫拍案道:「飛花好,飛花好。」真卿望著秋水,笑嘻嘻的道:「飛花令,好是好,只是便宜些。」又笑道:「也罷,現在春英被害,我們以春英的春字為令,飛至哪裡,說一句有春字的七言詩。
  春字落在何處,何處喝酒,由喝酒者再飛花。諸位以為何如?」
  眾人俱各稱善。隨令走堂的,催酒催菜。真卿將手巾一支筷子,穿了一紙條,當作花籌,端起酒盅來,飲了門杯,用手指點著道:「一片花飛減卻春。」春字正落在慧甫身上。慧甫結起酒杯,一飲而盡,接過花籌來念道:「東望望春春可憐。」
  增元亦念了一遍,因聽是兩個春字,遂嚷道:「兩個春字,該是誰喝酒呢?」真卿忙的站起,按字數了一回,隨指道:「第一個春字起令,第二個喝酒。」增元無話可好,連說好好,低頭把酒喝了。礪寰接過花籌道:「萬紫千紅總是春。」挨次指點,該到真卿。真卿喝了酒,指著秋水道:「端起酒杯來。」
  隨念道:「客中不覺春深淺。」秋水搖頭道:「現編的不算。
  你能把下由說出誰的詩。什麼題?都要說明,我才服你。」真卿道:「你不用賴。另換一句,也該是你的喝酒。賈似道的芍藥詩你可記得?」隨念道:「滿堂留客春如畫,對酒何妨鬢似絲。」隨將手裡花籌,遞與秋水。秋水搖頭道:「不行。令官行令,應以第一句為準,請把第一句注出來。」真卿站起道:「你不用橛我,我說你們少見多怪,你不肯服,連湛道山的茶糜詩,都沒見過,還要朦人。上句是:客中不覺春深淺。下句是:開了茶糜一架花。這是諂的不是?」秋水無可再辯,只得把酒喝了。真卿道:「別人不算,你也要隨詩加注,否則無效。」
  秋水笑了笑道:「那是自然。」隨念道:「花落掩關春欲幕,月圓敬枕夢初回。」真卿道:「什麼題?」秋水道:「劉兼的征婦怨,再還你一句朱子詩:幽居四釁只空林,啼鳥落花春意深。」真卿點點頭,把酒喝了。增元道:「這就是你們過鬧,沒我們事了。」真卿道:「你別忙。」一手指著淡然,說了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淡然接過花籌,說了句詩隨千里尋春路。
  輪到市隱,市隱喝了酒,說了句草木知春不久歸。輪到慧甫,慧甫喝了酒,想了半晌道,欲憑燕語留春往。輪到淡然,淡然喝了酒道:「這些便宜句子,都被你們占去了。」隨念道:「老盡名花春不管。」按次指點數到增元,增元接了花籌,想了半日道:「鐵球漿子春不老。」一語未了,引得市隱等大笑起來。慧甫把口中酒,也笑得吐了。真卿笑問道:「你這句詩,也得加注解。」增元一面數字,將手巾花籌,遞與慧甫。慧甫一面搖手,仍自笑個不祝增元道:「笑我不通文,你們才不知事物呢!連保定府三宗主,鐵球、漿子、春不老這句話」大家沒等他說完,早就大笑起來。忽見走堂俏向市隱道:「官座裡有位平老爺,請你說話。」市隱不知是誰,隨了走堂,來到六官,原來是平子言,要報告蓋九城在家內歷史,要知如何,且看下回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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