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訊案由公堂飲恨 錄實供外界指疵

  話說烏公自驗屍回宅之後,正在書房中,閱看分牘,忽有瑞二進來,回說協尉福壽要見大人。烏公說了聲請,瑞二答應出去。功夫不大,見協尉福壽,帶著宋兵鈺福等四人,自外走來。烏公迎入屋中讓說請坐,福壽唯唯而應,不敢就坐。烏公道:「來到我家,倒不必拘泥,比不得公所裡,官事面子。」
  福壽滿臉堆笑,連說不敢。又笑著回道:「鈺福他們已經回來了。」鈺福等不待說完,忙的報名請安。烏公點了點頭,鈺福等規規矩矩,垂手侍立。福壽又回道:「阿氏這一案,他們各有所聞。現在街談巷議,其說不一。今天白話報上,也都登出來了。據鈺福等報稱,說阿氏在家內,就不甚規矩。她父親阿洪阿,已經去世。只有她母親德氏,帶著她一兄一弟,在家度日。他哥哥叫常祿,現在外城巡普總廳充當巡警。阿氏有個外號兒,叫作小洋人。自此案發生之後,她娘家的左鄰右舍,都說是阿氏。連升調查,又聽說文光家裡,范氏很不務正。傳聞這個范氏,曾於未嫁之先,作過丑業。既是她品行不正,對於春英之死,也不無嫌疑,而且那把菜刀,更是可疑之點。這是他們四人所調查的大概情形。」連升亦回道:「據兵丁想著,此案的原因,就便是阿氏所為,也必不是一個人。」烏公點頭道:「這些事我倒明白。方才我告訴檔房了,明天就解送提署。
  你們幾個人,還是確切偵察,隨時報告。」福壽忙應道:「是。」
  鈺福、連升等亦答了幾個是字,告假退出。
  不一時,瑞二手拿著一封信,匆勿的,一直跑至書房,見了烏公回道:「聞大老爺遣人送了一封信來,請老爺賞個回信。」烏公忙的接過,拆信一看,正是聞秋水調查此案的詳情。
  大略與探兵鈺福述的相同,因即寫了回信,請秋水於明日晚間過舍一談。將信忖與瑞二,交付送信的帶回,不在話下。烏公見了此信,深為詫異。暗想這謀害親夫的案子,俱是因為姦夫,才有害夫的思想。莫非這阿氏,殺害春英的時候,也有個姦夫動凶嗎?想到此外,不由的猶疑莫決。胡亂著吃過晚飯,傳喚套車。先到提督那中堂宅裡,回了些別項官事。又將日報上所登阿氏之事,及委派官兵等,如何調查的情形,細述一遍。當奉提督口諭,令將阿氏等作速解署,嚴行審訊等語,烏公奉此口諭,告辭而出,到了副翼慰鶴公家裡,先把秋水來信和堂憲交諭,述說一回。鶴公道:「此事我看著很奇。阿氏她年紀不大,人又安祥,如何能謀害親夫呢?這真是人心隔肚皮,令人難測了。」烏公道:「天下事最難懸揣,若按著秋水來函,跟鈺福的報告,那麼此案的原凶,確是呵氏所為,決無疑義了。
  但是我的心裡,還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所以來同你研究。第一是阿氏尋死,既然殺了她男人,自己要尋死,為何不就著刀自刎,反又跑到廚房裡投水缸去呢?這是頭一宗可怪的地方。
  再說阿氏身上,也有擊傷。若說是阿氏害的,那阿氏擊傷,又是誰動的手呢?這些事情,我們都應當研究。」鶴公搖手道:「儒謹,恪謹,你過於謹慎了。天下的事無奇不有,我中國的婦女,向來就沒有教育。既無教育,無論什麼事,都許行事出來。方才我上街打聽,聞說這個阿氏,實在是不可靠。據我想著,此事先不必細追,等著送過案去,再去細為採訪。如果是好夫所害,我們有緝捕之責,嚴拿姦夫就是了,此時又何必猶疑呢?」烏公道:「此時的辦法,同是應該如此。但我們眼光見到,也須要偵察詳確,方為合理。」鶴公道:「那是自然。
  我們調查真相,是我們應盡的天職。別說恪謹你還是個頭座兒,就是地面甲喇達,也是應該的。今真像既已探出,萬不要妄生疑惑,自相矛盾了。」
  烏公陪笑道:「此事也並非矛盾。可疑之點,就是那把兇器,以一個十九歲的少婦,殺了親夫之後,能將殺人兇器,藏在東房。而反又跑廚房,去投水缸。諒她有天大膽量,我想殺人之後,也行不出來。」鶴公道:「那可別說。既有殺人的膽量,就許有移禍於人的心腸,焉知她害人之時,不是姦夫的主動呢?」烏公道:「這話也很有理,前天我跟市隱也曾這樣說過,然據文光所供二十六那天,他妻子托氏,帶著阿氏等去行人情,當晚阿氏回來,是同著文光一齊回來的。不但文光的供詞是如此說,連瑞氏、二正,並范氏、阿氏,也都是這樣說。
  不過他夫婦打架一節,是范氏一人說的,旁人卻沒有說過。據此看來,她們婆婆媳婦,必然是不和睦的了。鶴公道:「是呀,我亦是這樣說呀。設若她婆媳和睦,那阿氏殺人之後,還不想移禍於人嗎?」烏公道:「你是這樣說法,我想的那層理,就不是這樣說了。」說著,又呼喚瑞二套車。鶴公道:「你何用這麼忙。此時也不過十點鐘。」烏公道:「不坐了,咱們明日晚間,。在我家裡見面,光景聞秋水亦必到的。」鶴公答應道:「是。」因為天色已晚,不便強留,遂送至門外而回。
  次日上午,協尉福壽,因奉了烏公交諭,帶了公文,押著阿氏一干人犯,解送帽兒衚衕步軍統領衙門。沿途看熱鬧的人。
  男男女女,成千累萬。皆因謀害親夫的案子,要看看殺人的淫婦,生的是何等面貌。但見頭一輛車上,有兩個官兵把守,阿氏坐在車內,亂發蓬鬆,低頭垂淚,那一副慘淡的形容,真令人望之酸鼻。到了提督衙門,官兵等帶著一干人犯,進了西角門。協尉福壽同甲喇達德勒額,先到了大堂上,投遞公文,又到掛號房掛了號,然後掛房的司員外郎,先把阿氏等傳喚過去,問了問大概口供,與左翼送案的呈詞,是否相合。據瑞氏、文光並托氏、范氏所供,皆與原呈無異。阿氏、德氏母女,都眼淚婆娑的,無話可回氣堂上問了數遍,阿氏方才答言:「說是我害的,我給抵命就是了。」德氏是模模糊糊,不知那行兇之犯,究竟是誰。因為自己女兒,既已承認抵償,遂回道:「我女兒作的事,我一概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們親家老爺遣人找我,說有要緊的事,又說我女兒病得很厲害,叫我趕緊瞧去。
  我趕緊就去了,到我們姑奶奶家裡一瞧,才知道我們姑爺是被人殺了。究竟是誰給殺的,我並不知道。若說我女兒殺的,我想著不能連我女兒頭上,還有打傷呢。」擋房司員聽了阿氏德氏所供,皆與送案的原呈,大致無異,遂令文光等取保聽傳。
  先將阿氏母女,收在監口,聽候審訊。當時協尉福壽,並甲喇達德勒額等,把差事交代清楚,各自回翼。因翼尉烏公對於阿氏一案,極為注意,遂忙去回報,述說提督衙門裡收案情形,烏公點頭道:「這件事情,我們還要注意。雖然把案子送了,究竟春阿氏是否真凶,此時也不能料定。你叫鈺福他們,悉心採訪。」又向德勒額道:「你下去也多多注意。倘於三五日內,能夠得其真像,當予重賞。」福壽等連聲稱是。烏公道;「我見連升的報告,很有見識。你多多的囑咐他,再把那范氏娘家,也細細的調查一回,好早期破案。」
  話未說完,瑞二忽忽的進來回道:「聞老爺來了。」烏公說了聲請。只見竹簾啟處,聞秋水走了進來。二人忙的見禮,福壽等隨即退出,見了鈺福等,把烏公口諭吩咐一回,不在話下。此時烏公與秋水坐定,笑說道:「天這般熱,實在分神的很。」秋水亦笑道:「都是公益事,真叫我沒有法子,只盼學堂裡放了暑假,我也就消停了。」又問道:「昨天我來的信,你見了沒有?」烏公道:「見了。多承你費心,今天把阿氏的案子,已經解上去了。」隨把送案的情形,與派委探兵等,調查的報告,細述一遍。秋水道:「阿氏為人,我調查得很的確。
  方才與市隱吃飯時,我們抬了半天槓。據他說阿氏很冤。他說連街談巷議,都說范氏可疑。鬧得我此時心裡也犯起猶疑來了,誰恐所訪的各節,不甚的確。我回去再打聽打聽,如有消息,我必然趕緊來。」烏公稱謝道:「你就多分心罷。有了消息,你就給我信。我想這件事情,也很可怪。我這裡調查的,也是一個人一樣兒話。究竟誰的的確,我也不敢說定。連日報紙上又這麼一登載,越發的吵嚷動了。此事若敷衍官事,輿論上必要攻擊。你既有妥靠人,再替我詳細調查一回。若阿氏真有姦夫,萬不可令其漏網。若果是范氏所害,也別教阿氏受冤。這件事我就托付你了。」
  一面說著,一面讓茶。秋水因有別事,便欲告辭。烏公極力挽留,說少時鶴鬆亭還來,你先不必忙。秋水又坐下道:「不是我忙。因為阿氏一案,鬧得我很猶疑。市隱那麼說,報紙上也那麼說。我所聽來的話,未免太荒誕了。」烏公道:「這也不然。人世間事,無奇不有,若說是阿氏太冤,那麼殺人之犯,又該是誰呢?我們所以生疑,所以納悶的地方,就因為那把菜刀,又加著范氏過於妖媚,若指實是范氏所為,又無確實證據。那天阿氏的供詞,又前前後後支支離離,乍一聽去,彷彿是冤。然殺人的兇手,能夠自投實供的,又有多少呢?從昨日接你的信,我想了好半日,我們正堂那裡,昨日有諭,叫我們先送衙門。我同鶴鬆亭商議許久,就按著文光所報,給送過去的。我們要有所見聞,或將其姦夫訪獲,那時再解送提署,也還不晚。常言說:事緩則圓。此時倒不必急了。」說著,壁上的電話鈴,零零亂響。烏公摘下耳機,聽了聽,原來是正堂宅裡打來電話,請烏公趕緊到宅,有要緊的公事商議。烏公放了耳機,傳喚備馬,一面又穿靴戴帽忙著要走。秋水道:「鬆亭來與不來,我也不等了。」說罷,起身便走。烏公道:「提憲找我,大概也因為此事。閣下要得了信息,可趕緊給我信。」
  二人一面說話,一面走出。烏公因正堂電請,必有要緊的公事,遂別了秋水,上馬揚鞭,飛也相似跑至提督宅內。門上同了進去,見了正堂那提督,忙的請安。那公亦忙還禮。這位那提督,因為烏恪謹為官公正,於地方情形,很為熟悉,一切公事,深資臂助。因此待遇烏公,極其優厚。此番因阿氏一案,報紙上嘖有煩言,遂請烏公過來,討論偵察的方法。笑嘻嘻的道:「阿氏一案你調查的怎麼樣了?」一面說著,一面讓坐。
  烏公謙遜半日,方才斜身坐了。僕人等獻上茶來。烏公把委派偵探,及托囑市隱,秋水二人,如何調查的話,回了一遍。那公點頭贊道:「很好,很好。這件事也非此不可。現在報紙上這麼攻擊,若不把案情訪明,徹底究治,實不足折服人心,洽罕輿論。方才與左司春紹之業行通了電去,以後凡阿氏諸人的供詞,一概要登報宣佈。閣下得了空閒,務要詳細考查。第一是兩宮閱報,若見了這類新聞,一定要問。我又差務太多,顧不及此,你務要多注意才好。」烏公連連答應,隨又回道:「此案可疑之點甚多。翼尉與鶴春普泰等,也曾討論好幾次了。
  若說是阿氏害夫,看她那容貌舉動,跟她所供的供辭,實沒有作惡的神色。他二婆婆范氏,倒非常妖冶,舉止言語,顯著很輕桃,而且那把兇器,又是由范氏屋裡搜出來的。所以據翼尉想著,范氏也是嫌疑犯,不能不婉轉調查,歸案究治。」那公道:「是極,是極。兄弟對於此事,亦是這樣想。但世俗人心,變幻不測。若使原凶漏網,反將無辜的人拘獲起來,我們心裡也是不安。外間名譽也不甚好聽。現在咱們衙門裡,正在剔除宿弊,極力整頓的時候,對於這宗案子,更應當格外小心才是。」
  烏公連連稱是。因見天氣已晚,遂起身告辭道:「中堂所囑,翼尉謹謹尊命。使將真象訪明,即來續稟。天色已晚,翼尉也要告辭了。」那公姑起道:「何必這麼忙。」說著一面相送,又把阿氏案子,叮囑一番。烏公一面應聲道是,一面說請中堂留步,那公送至二門,早有僕人喊說送客,一見烏公出來,一個個垂手侍立。有手持紗罩燈籠在前引導的,有手提紗燈,在兩旁伺候的。送至大門以外,早有左翼正翼的隊兵,手提鐵絲燈籠,排班站立。一見烏公走出,慌忙呼喝道:「烏大人下來了。」
  僕役瑞二,拉過馬來,烏公上馬,自有那各官廳弁兵等喝道,威風凜凜,不一會來到宅內。有門上僕人迎面回道:「方才聞老爺來一封信。」說著,把信呈上。烏公接過信來,暗喜道:「秋水為人,可真個實心任事,又爽快,又實誠。這麼一會兒的工夫,就調查出來了。」一面想著,來至書房。先把官服脫去,換了便服。門上人又來回道:「方才鵬大人,普大人也都來了。說明天晚上,還一同過來。」烏公一面點頭,說聲知道了。一面把來信拿來,見來信的封面上字跡很怪,寫的是端正小楷,寫得是送至六條衚衕,呈飲加二品銜賞戴花翎左翼翼尉烏大人鉤閱。下邊寫也是聞莊謹稟。又有小小圖記,篆文是「秋水文章」四字。烏公尚未拆信,使心裡納悶道:「可怪得很,莫非得罪他了不成?不然這信皮上面,怎的這般寫法?」
  隨手拆了信皮兒,展開一看,上面寫道是:恪翁大人鈞鑒:所命事,當即遵辦。調查該氏,實非女真花,只嫁一東風者。大人以皮相,竟欲置無罪而脫有罪。如此糊塗獄,弟實不敢再效牛馬勞也。請辭即肅鈞安聞莊頓首烏公看罷,詫異的了不得。暗想道:「秋水為人,怎麼這般古怪?為這阿氏一案,我並沒得罪過他,何致於如此負氣呢?
  莫非因為我猜疑范氏,恐怕阿氏冤屈,他倒多疑了不成?」
  正自思想之際,忽聽壁上電鈴嘩零零的亂響。烏公取了耳機,問是哪裡?原來蘇市隱又為阿氏一案,通了電話來,說方才聞秋水所說的意思,據兄弟調查,相差千里。阿氏為人,又端莊,又沉靜,決不似殺夫的婦人。那日范氏所供,既然極口攻擊阿氏,其中必有可疑。阿氏口供,雖說是情願抵償,後來口供,又與前相反。她說是出門回頭,她丈夫春英已經睡了。阿氏拆頭之後,去到廚房洗臉,忽然背後來了一人,打了她一槓子,登時昏倒,不省人事了。及至她轉醒過來,才知她丈夫被人殺了,又見她母親也來了,官人也到了。據此一說,阿氏是被屈含冤,口難分訴,所以才抱屈承認,情願抵償。你想是不是這個道理?」烏公急嚷道:「市隱,市隱,你先不用說了,我告訴你一件奇事。」隨將聞秋水如何來信,信上如何口氣,封皮上如何寫法,一一說了。又問道:「你說聞秋水這是怎麼件事?
  是你得罪了他?還是他惱了我呢?」市隱在那邊道:「唸書的人都有個乖膠脾氣,怎麼回事?我也摸不清。明天我訪他一趟,問問是怎麼件事,你道好不好?」烏公亦笑道:「好極,好極。見了他你替我認罪,明天早間,請你到這裡來。若能把秋水約來,那是最妙。」市隱連聲答應。烏公放下耳機,仍在椅子上,對燈納悶。想著秋水的事情,非常可怪,猜不清他這封信,是什麼心理?又細想問秋水臨行景象,並沒有疏忽失禮的地方,怎麼一旦間這樣決裂,即便是阿氏冤屈,亦不至於如此埃越想越悶,直坐到東方發曉,這才睡下。躺在牀上,仍是翻來覆去,睡臥不寧。想著阿氏根底,不知是當真怎樣?市隱電話,是那樣說法,秋水調查,又是那情形。鈺福、連升仁是各有所見,其說不一。這件事情,真要悶死人了。
  當晚悶了一夜,至次日清晨起來,先令人到公所裡,把任福、連升叫來,當面囑咐一番,叫他們實力調查。如果調查的確,必有重賞。倘有調查不明,搪塞公事者,定予懲罰,決不寬貸。連升等應命而出。因聽烏公口諭,有不確則罰字樣,那鈺福的心理,首先就打了鼓,一手理著辮發,笑嘻嘻道:「二哥,這事可有些難辦。前天我那個報告,說的極實在,跟你們大傢伙的。可全部不同。將來要出了路子,准得是我倒運。」
  連升冷笑道:「本來你胡鬧嗎!十個人當差,偏你要獨出己見麼?俗語說;一不扭眾,百不隨一,誰叫你胡說白道,出這宗甑兒糕呢。」說的鈺福心裡,也猶疑不定。隨向各戚友家裡,及各茶社酒肆裡,細細的詢聽一回不提。此時文光,自取保出來之後,先將春英的屍首,裝殮起來。親戚朋友,皆來探望,並弔祭春英的亡魂。因為文光家裡,范氏很是輕佻,故此也不多言多語,只向文光、托氏問問死時的情形,並左翼問的口供。
  文光、托氏因為痛子心切,也哭個不已。瑞氏亦悲痛孫兒,歎惜孫媳,不該行此拙事,自陷法網。范氏則搖頭撇嘴,埋怨文光,托氏眼力不佳,不該娶這兒媳。春霖、大正等,雖是幼弱孩重,因哭兄悼嫂,亦流淚不止。這一日提署來人,傳文光、托氏於次日正午,到堂聽審。文光與托氏商量道:「堂上口供,可非同小可。你這顛三倒四,嘴不跟腿的,不要胡說亂點頭。
  前後口供無論鬧到哪裡,務須要前後一律,萬不可自己矛盾,把口供說錯了。」范氏道:「沒什麼可惜的。事到而今,叫她抵償就完啦。若堂上問長問知,你就說謀害親夫,該當何罪,送過刑部去,也就完了。那時候,你可要咬定牙關,往她身上推。不要到那時候,又疼上外甥女兒了。」托氏聽了此話,咳聲歎氣的,淚流不止。又納悶頓足道:「怎麼這孩子,行出了這事呢?」說罷。又大哭起來。范氏道:「事到如今,還哭的什麼。這是她家的德行,我們家該遭難。你相的兒媳婦,這一傳揚出去,你瞧有多麼好聽啊!」托氏一面擦淚,無方可答。
  夫婦把供詞說定。
  次日清早,范氏忙著梳洗,到了某親戚家裡,托了一個人情,先把提署的下面疏通好了,免得文光進去,有扣押的事情。
  天交正午,文光同了托氏,去到提署回話。直待到日落西山。
  並未得問。原來堂上問官,已將阿氏口供,問了一次。此日又提出阿氏到堂審訊,阿氏出了監口,帶著大鐵鎖,手待腳鐐,淒悽慘慘的跪倒堂前。堂上皂役,喊哦的喊起堂威,嚇得春阿氏頭不敢抬,俯而垂淚。堂上問官看了看公文,抬頭問道:「阿氏你因為什麼情由把你丈夫殺死?你要詳細說說。」阿氏低頭哭道:「我丈夫怎麼死的,我一概不知。」問官冷笑道:「這麼問你,你是單說呀。」因喝站堂的道:「掌嘴」一語未了,皂役走上道:「你實話實說罷,省得老爺生氣。」因又向問官乞道:「老爺寬恩,先恕她這一次,叫她說實話就是了。」問官的問道:「你若說出實話,我可以設法救你。若一味的撒謊,那可是誠心找打。」阿氏跪在地下,淚流如洗,先聽了掌嘴二字,早嚇得魂不附體了。今聽堂上問官,又來追問。遂淒淒楚楚的回道:「我丈夫的死,我實在不知道。」問官點頭道:「你丈夫死,你知道不知道,我先不問你。你過門之後,你的公公,婆婆,合你的太婆婆,二婆婆,疼你不疼?」阿氏遲了半日,滴下眼淚道:「也疼我也不疼我。」問官搖首道:「這話有些不對。疼你就是疼你,不疼你就是不疼你。這模稜兩可的話,不能算話。究竟疼你呀?還是不疼你呢?」阿氏聽了,哽咽回道:「疼我。」問官道:「這又不對,才說是又疼又不疼,怎麼這一訂問,又說疼呢?」阿氏不等說完,嗚嗚的哭個不祝問官遲了半天,容阿氏緩過氣來,又問了兩三遍,阿氏才回道:「初過門時,家裡都疼。後來我丈夫、我婆婆,都時常打罵。」問官聽到此處,又追問道:「你丈夫、婆婆,他們打你罵你,你恨他們不恨呢?」阿氏道:「我婆婆好碎煩。我雖然挨打受氣,也從未計較過。」問官道:「你丈夫打你罵你,你難道也不有氣嗎?」阿氏一面灑淚,一面回道:「是我命該如此,我恨他作什麼。」說罷,又嗚嗚的哭了。問官道:「你既是不恨他,他怎麼會死了呢?」阿氏哭著道:「我丈夫死,我不知道。如今我只求一死,大人就不便究問了。」問官聽至此處,看了阿氏臉上,並無畏罪的神色,低頭跪在堂上,只是亂哭。因此倒納悶的了不得。遂問道:「照你這麼說法,你的丈夫、又是誰害的呢?」阿氏道:「大人也不便究了。若說我害的,我抵償就是了。」問官道:「你這話說的不對。你公公原告,說是你害的。若不是你害的,你也盡管說。」阿氏擦了眼淚,淒悽慘慘的道:「我的公公,即與我父親一樣。父親叫我死,我也就無法了。」問官道:「你作了欺天犯法的事,自作孽,不可活。你的公公如何能害你呢?你想三更半夜,你們夫婦的住室,並無旁人,那麼你的丈夫是誰殺的呢?不但你公公說是你,我想無論是誰也要疑你的。姑無論是你不是你,究竟是誰給殺的,你把他實說出來,本司與你做主,保你沒事,給你那丈夫報仇,你想好哇不好?」站堂皂役等,也接聲勸道:「你不用盡著哭,老爺有這樣恩典,你還不據實的說,誰害的誰給抵償,與你們母女,毫無關係。為什麼吞吞吐吐,落一個謀害親夫呢?」
  阿氏遲了半晌,才回道:「那天早起,我大舅家裡接三,我跟我婆婆、小姑子去行人情,晚間我公公也去了。送三之後,。
  把我接回家去。那時我丈夫已經睡了,我折頭之後,去到廚房洗臉,將一轉身,背後來了一人,打了我一槓子,我當時昏倒在地,就不省人事了。及至醒來,就聽見有人說,我丈夫被人殺了。又見我母親也來了,好些個巡捕官人,也都來了,不容分說,將我母女二人,一齊鎖上,帶到一處衙門。問了我一回,硬說我公公告我,說我把我丈夫害了。我想官衙門裡,原是講理的地方,還能屈在人嗎?」說至此處,又嗚嗚的哭了。問官道:「你不用哭,只要你說出實話。」衙門裡必要設法子救你。
  你這歲數,也不是殺人的人,我也是替你抱屈,只是你不說實話,我也就無法救你了。」阿氏哭著道:「我說的俱是實言。
  若傷天害理,我一定有報應的。」說罷,又淚流滿,悽慘萬分。
  問官搖首道:「你不要瞞我,你所作所為的事情,我都知道,只是我不好替你說。那一日去行人情,你遇見熟人沒有?」阿氏聽了此話,不由的一愣,又流淚道:「熟人是有的,我大舅的親友,差不多都是熟人,焉有不遇見的理呢。」說著,又低下頭去,哭個不了。問官是話裡套話,設法誘供。因為她前言後語,大不相同,乃冷笑了兩聲道:「這樣問你,你還不實說,可是誠心找打。」因喝皂役道:「掌嘴!」一語未了,皂役惡狠狠的上來,掌了二十個嘴巴。阿氏是兩淚交流,哭不成聲,登時把粉臉腫起,順著口角流血。問官連問半日,方忍著痛楚,按照前供,又細回了一遍。問官拍案道:「你不要這樣裝屈,不動刑你也本肯實說。」因喝左右道:「取麻辮子!」皂役應聲喳,立時將麻辮子取過,擲於阿氏身旁,喝著道:「你快求老爺恩典罷!若把麻辮子別上,你可禁不起。」阿氏聽了,嚇得峨眉緊鎖,杏眼含悲,嗚嗚噥噥的回道:「大人不必問了,我丈夫是我殺的。」問官搖首道:「不對,不對。你的丈夫也不是你殺的。你說出兇手是誰,不干你事,你怎麼這樣糊塗埃」說著,又婉為勸解。阿氏垂淚道:「自過門後,我丈夫時常打罵我。我兩個婆婆,也是常說我。二十七日的前天,我洗孝衣的時候,因打了一個茶碗,我大婆婆、二婆婆說我一回,當時我並沒計較。到晚我的丈夫,不教我跟隨出門,又罵我一頓,我也沒計較。次日清早,無緣無故的又要揪打。幸有我祖婆母,合小姑子等勸開。到我大舅家裡,逢親通友,都誇我好。我婆婆當著人前,還說我不聽話。晚間我公公去了,我婆婆說大舅家地方,叫我公公帶我們回去。我公公也說家裡有事,叫我回去。至送三之後。帶我合我小姑子就回家了。後來我到廚房洗臉,不知被誰打了一槓子,我當時昏過去了,及至醒來,渾身都是水,才知道我丈夫被害了。大家都說是我給殺的。又見我母親也來了,當時有官人走進,把我們母女一齊鎖了。我的二婆婆,站在院子裡,跟我大婆婆、大婆婆並我母親,四人拌嘴,我也不知何故。只得隨到衙門,這就是那一天夜裡實在的情形,絕沒有一字虛假。」說著,淚流滿面,又磕著響頭道:「我丈夫已經死了,我活著亦無味,乞求大人恩典,早賜一死。」說罷,嗚嗚的哭個不祝問官見此情形,深為可慘,遂喚左右道:「把她帶下去,把阿德氏帶來。」左右答應一聲,吆呼阿氏起來。此時阿氏因跪了許久,兩腿兩膝,皆已麻木。有皂役攙扶著,好容易忍痛站起,帶回監去,官人把德氏帶上,跪倒磕頭,口口聲聲,只說春英死的可慘,阿氏是被屈含冤,請求究治。問官聽了此話,因為正堂有諭,要切實究訊,少不得一面解勸,一面引誘,又一面恫嚇,一面威逼,變盡了審判方法,要從德氏口中套出實話。
  阿德氏眼淚婆婆,摸不清其中頭腦。只說我女兒年幼,不是害人的人。至於她作出什麼事來,我是一概不知。」問官聽罷,心裡犯了狐疑。阿德氏口供如此含混,可見阿氏所供,難免不無隱瞞之處。當時取了供詞,令將德氏帶下,將原告文光帶堂問話。左右一聲答應,將文光、托氏一齊帶到。問官道:「文光,你的兒媳婦,素日品行如何?」文光道:「肅日她品行端正,並沒有別的事情。今竟無緣無故,將小兒殺死,其中有無別故,領催就不知道了。」問官點了點頭。又問托氏道:「你兒媳婦自過門以來,夫婦和睦不和睦?」托氏道:「說和睦也和睦,居家度日,那有盆碗不磕的時候,偶然他夫妻反目,究竟也不算大事。」問官又點了點頭,告訴文光夫婦,下去聽傳。隨後將供詞繕妥,先給三堂打了稟貼。又把阿氏口供,謄清了幾份,送到各報館宣佈,好令各界人士。詳知內容。不想自把連日口供登報之後,惹起各界人士指出提督衙門種種的錯謬來。要知是怎麼錯謬,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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